冷宫中的日子是不如暮宫的,一日三餐填不饱肚子说,更受不了的是无聊。没有书籍,没有乐器,苏甜白日里做些琐碎的家务,打理花园,而风烟只能坐在轮椅上发愣。这时候她才后悔归还了「冰笛」,要不然吹笛子倒可以度过这无休止的时间。司徒暮此次做得真绝。
「甜儿,你去次红贵妃那里,就说我要支笛子和一些书籍打发时间……」风烟想想又道,「若你缺什么的话再向她要,就说是我要的。另外,若她问起我们的情况,你就回答‘还过得去’,其他什么都别说,知道吗?」
「知道了。要支笛子和书籍,其他的我也不想要什么。」即使再苦,她们也不能对别人多说一句,这层道理她是懂的。在皇宫深苑内,就算说给别人听自己的苦处也不会多一人同情你的,徒让他人笑话,「小姐,那我走了,你自己当心些。」
「放心吧。」风烟望著侍女离开,眼中的寂寞更胜了。冷宫真的是很冷,安静的冷,没有人气的冷,换作普通人一定会受不了。
但她宁愿选择这分常人无法忍受的冷,也不愿受万人之上的优待。
一声哀凄的鸟叫声引得她抬首向树梢望去,随后又零零落落地听到三两声。
「是吗?你也觉得伤心了吗?可是你能飞,飞到一个不会伤心的地方去吧……」看不清那只鸟的样貌,但她还是说了些鸟们决不会听懂的人话。
空蔼蔼荒芜的四周重复著她寂寞的回音零零落落的,像那哀凄的鸟叫声。
回声止住后,又是久久的寂静,风烟依旧仰著脖子看著上方的那片蓝天,透过树梢,看得异常出神。浮云的流动,天色的变化,风向的流转……她都能凭借著五官感受到,可惜敏锐的五官却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死了……不能动的风烟同死了并无区别……
「这天真的就那么吸引你吗?」突然响起的低沉嗓音吓走了憩息的鸟儿,也把人吓了一跳。
「……你何苦还来管我呢?由我自生自灭吧……」她看向他,平静也无情,似乎司徒暮还不如那只飞走的鸟更值得引起她的同情。
「由你自生自灭……」他低喃她的话,神情浮现出痛苦的愤怒。
是啊……都这样了,他为何还不死心?为何还是放不开她?为何还要来让她作贱?为何还要担心她是否过的安好?「……你真的没有心……」他自背后搂住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感到他的悲伤与愤怒,她同样痛苦得不知所以。
「……什么才是心……王爷能告诉我吗?」
他松开搂著她的双臂,什么也没再说,挺直著背离开。
终也有这么一天,轮到他冷漠离去的一天。
今后风烟是死是活他都不会再管了。自生自灭?也好……都好……她就在冷宫中待一辈子……等他死了,一起陪葬吧……或许来世的时候,她会有心,有感情……这是他对她最后的奢望。
「我有心的,只不过这颗心在……那里……」她又望著晴空,有风有浮云的地方,她的心就在那里,最自由最无拘无束的地方。
「皇上,这儿有封信是给风烟小姐的,原本被宫女丢弃,臣妾见是北之国苏笑世大人寄来的,所以就顺手捡了回来,应该派人送去给她,好吗?」芙蓉皇后生性柔弱,万事都不敢做主。
「苏笑世寄给风烟的?」司徒暮疑惑地接过,来快速阅读完后,脸色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难怪她还想著重新站起来,还想著离开他,找寻该死的自由……
他把信丢弃于地上,不再多看一眼。「这件事到此为止,朕不希望让风烟知道。」「皇上难道要将她困在冷宫中一辈子吗?这不是太残酷了吗?」皇后在一旁同情地询问。
「那也是她自找的。」
「可是臣妾听说冷宫里根本不能住人,而且还闹鬼。」
「她不是人吗?不也是住得好好的……而且宁愿继续同鬼住,也不愿回到我身边。」
「可是皇上还惦记著她。」韩芙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
司徒暮一怔,脸色变得更阴沉。
「若是你这么同情她的话,倒不如去冷宫陪她吧。」
看著拂袖而去的丈夫,受冷落的皇后有种想哭的冲动。她自觉并没做错过一件事,这两年来,她在众人眼中一直维持著母仪天下的风范,没有谁能指责她有任何一个小举动违背了皇后该有的仪态与风度。
但这并不能够讨得夫君的欢心,他们的关系好像仅止于皇帝与皇后,不仅仅如此,后宫的所有美女都仅是司徒暮的妃子,一个皇帝该有的妃子,而不掺杂一丝该是男人对女人的情感。
司徒暮将所有的精力放在国事上,所有的情感放在了风烟的身上,对于其他人来讲,他只是西之国的国君,威严、冷然、残酷、公正……的最终裁决者。
随著年月的累积,韩芙蓉渐渐了解,风烟是司徒暮的一个禁忌,除了司徒暮自己,任何人都不得侵犯的禁忌。
「小姐,你看红贵妃托人送来这么多书,这下子你不会无聊了。」甜儿高兴地笑开颜,捧著一叠书籍手舞足蹈的。
「红贵妃是个念旧情的人……你去趟她那里,替我道谢,说我很喜欢她送来的东西。」
风烟抚模著装订精美的书,空虚的心有了些充实感,至少这几天内时间会好打发得多。
「我这就去……」苏甜一蹦一跳地走出门外,全身一股子年轻的朝气。
难道要连累正是豆蔻年华的甜儿跟著她在冷宫中寂寞一生吗?这公平吗?她不该拖累这么可爱的少女。她自己反正是个废人,怎样度过下半生都无所谓,但甜儿……她不忍心。
风烟思索著,思索著是不是该为苏甜向司徒暮适当地低一下头,她不希望再有人因她遭遇不幸……
她似又闻到两年前刑场的血腥味,令她自责一生的血腥……
「皇后娘娘,不好了……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宫女还没进皇后的寝宫便大呼小叫,当见皇帝也在寝宫内时更是惊慌失措。
「起来吧,发生什么事了?」司徒暮不耐烦,这些个女人老是一惊一诧的。
「德妃娘娘把一个宫女推下了晶湖,而且还不许别人救,那宫女不过片刻就沉到湖底,等捞上来时已断了气。」
「什么?」心肠软的皇后简直不能相信有这种事。
刘德妃平日里的气焰就够嚣张,没想到今天竟敢不顾宫规,草菅人命。「她为什么这样做?」「好像是德妃娘娘想去贵妃娘娘宫中挑衅寻事,正好踫上这个宫女也在贵妃娘娘宫里,她帮贵妃说了几句话惹恼了德妃娘娘
禀告的宫女平时受尽了刘、张二妃的气,所以毫不隐瞒地据实以告。
「传刘德妃来见朕,另外把刘将军、丞相、刑部尚书都传进宫。」司徒暮阴沉著脸。他的后宫竟有视人命如粪土的事出现,不严惩那还了得?
「对了,那宫女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娘娘宫中的?」
「回皇后娘娘,奴婢不认识,不过听贵妃娘娘宫里的侍女们说,是冷宫那儿的人。」
冷宫!冷宫中只有两个人!
「她的腿是不是不能行走?」司徒暮的心跳到嗓子眼,激动地问。
「不能行走?怎么可能?她的腿好好的呀。」
听了这句话,万人之上的皇帝、皇后不约而同地松口气,但心情还是沉重。他们清楚死者是谁,也清楚她根本不是什么宫女,而是苏笑世派来照顾风烟的爱婢。
司徒暮的思绪在脑海中澎湃著,脸上的神情难以琢磨。
「红贵妃要求觐见皇后娘娘。」随著侍卫的通报,红儿惨白著脸走了进来,见司徒暮在欲行礼,却被免了。想说,还不等开口,皇后就先说话了。「有宫女来说过了,苏甜真的是救不了了吗?」红儿伤心地摇摇头,她也很喜欢天真可爱的苏甜。「她怎么同刘德妃争执起来的?」「刘德妃到臣妾宫中冷言冷语,甜儿在场气不过顶了一句,谁知一出去就被……等臣妾得报赶去救人已来不及了。」
最近,由于司徒暮把风烟打入冷宫,而将暮宫改建后赐给了刘将军,所以刘德妃异常神气活现,无法无天。
皇后不再问什么,也沉著脸不声响,于是红儿也不便说什么,三人都在等刘德妃的说法。
刘德妃是与其父一起到的,想必自知闯了大祸而胆怯,随后丞相同刑部尚书也都及时赶到。「刘德妃!不要命了吗?」司徒暮严责。「皇上……」嚣张跋扈的妃子跪在地上吓得直哆刘将军,你看怎么处置才好?」他又转问在一旁担惊受怕的岳父。
「臣对小女自幼宠溺,疏于管教,才导致今日的惨剧。臣有罪,请皇上发落。恳请皇上能饶小女一命。」做了司徒暮的臣于两年,怎会不知其施政的风格?他一向铁面无私。
「哼。」最高裁决者冷哼,又转问他的重臣,「丞相对此事怎么看?」
「臣认为此事若不严惩就不利于后宫的安宁,但刘将军是功臣,年过半百才有此一女。律法不外乎人情,依臣之见,小惩便可。」
丞相素与刘将军交好,又是刘德妃的义父,自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嗯,有道理。就将刘德妃送回将军府严加管教一个月。」
「皇上……」刑部尚书不满地想开口进言。
「皇上慎重!」英蓉皇后与红贵妃为这样的结果惊呼。
「谁都不准有异议。还有,此事不准传人冷宫让风烟知道。朕要回宫休息,就这样。」司徒暮不再多说什么,带著侍卫离开,留下一干谢恩下跪的人。‘既然要徇私,不问我的意见,何必传我进宫!」刑部尚书席仲熠愤愤地一挥衣袖,没与其他人打招呼便转身退去。
「要不是风烟的无情所害,苏甜也不会死得如此冤枉。」
「怎么说?」红贵妃纳闷地问皇后。
「若她不是风烟的侍女,皇上决不会轻恕刘德妃,刚正不阿的刑部尚书也不会白来这一趟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司徒暮在报复对他无情的人,而这次的报复手段无庸置疑是成功的,亦是残忍的。
如果司徒暮对风烟一生的情换来的只有她的残忍,那么以后他回予她的只有残忍……这是风烟自取的。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如同无辜少女早逝的生命。
风烟精疲力竭地倒在晶湖旁,从冷宫到御书房的路程对于一个残了双腿的女子来讲实在太远了,尤其还是夜路。她已数不清自己跌倒几次,是心中的悲伤与愤慨支持著她走到晶湖的,她要见司徒暮,要为甜儿讨回一个公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等了甜儿一下午,不见其回来,她本就猜测出了事,直至送饭的宫女只送了一份晚饭才确定。
「怎么就一份?」
「只有你一个人,当然就一份。」宫女的语气不似往日般蛮横。
「甜儿,甜儿呢?」风烟有不好的预感。
「唉……看你一个残废可怜,你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你那侍女得罪刘德妃,被活活推进晶湖淹死了。刘德妃是皇上的宠妃,自然不会被惩罚,说是送回将军府严加管教一个月,还不是让刘德妃有机会出宫归宁散散心。一样做女人,差别这么大。死的这个才十六七岁吧……」
犹如晴天霹雳,她不愿相信,却逼著自己接受再也见不到苏甜的事实。她经历过两次死亡,因而比其他人都坚强,滴不下一滴眼泪,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甜儿不能就这样白白被人害死。
鲜血腥咸的味道,伴著过往回忆的风在她嘴里、心里蔓延,她最害怕的事又发生了!
生命与自由,这样的选择一次还不够吗?客栈老板的,苏甜的,还会有谁因她不愿放弃的自由而成为无辜的受害者?
她不是真的无情呵,因为有情便有牵挂、有眷恋从而会束缚了她流浪的脚步。
要说真无情,那人应该是司徒暮吧?他从来想到的就只有他自己,是她伤了他,是她辜负了他对她的好,可这又代表什么呢?她从不曾阻碍他的霸权,不是吗?
她被他困禁在冷宫中还不够吗?所以甜儿连死都是个冤死鬼……
她不懂自己与司徒暮弄成这样算什么,最终造成的是一个个的牺牲者,她也不懂自己一生追求的所谓的自由是什么,更不懂司徒暮爱她何以爱得这样残忍。她在刹那间开始怀疑所有同自己相关的东西,黑暗中星星点点的湖水更令人觉得疑惑不明,只有甜儿临行前的笑脸仿佛还是真实的。
「喂,这么晚了,你躺在这儿做什么?」黑暗中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摔倒的人抬头看到一模糊的倩影。从冷宫到这儿,对于一个腿不能行的人而言太远了,尤其又是夜路,她已是精疲力尽了。
「你是哪个宫里的宫女?」
「连我都不认识,你是新进来的宫女吧。告诉你,我叫秋月,是皇上身边的侍女。」说话的女子语气中透著得意。谢天谢地!风烟在心里暗自庆幸。「秋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风烟,以前你侍侯过我的。」
「风小姐!你怎么在这儿?你应该在冷宫的。」
「我有事找王爷,已经走不动了,你能不能帮我带句话给他?」
「啊……」被要求的人有些犹豫,每个人都知道如今最得皇上宠的是刘德妃。
「只一句话,你告诉他,我想要回‘冰笛’,在晶湖边等他回复,可以吗?」话语到最后是苦涩的。
「我只能保证把话带到……我先扶你起来。」
风烟靠著树干,望著映有新月的湖面出神。秋月已经走了,黑暗中就剩她一个人。
她忽然回头,是司徒暮带著护卫来了。夜暮中,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却感受到她的怨恨与冷冽。
「王爷,今儿下午甜儿就跌进晶湖没能再活著上来,是不是以后风烟的下场也是如此?」她望向湖面,依旧称呼他为「王爷」。
「说不定。」他硬著心肠回答。
早料到她不会向他要回「冰笛」。
「王爷可不可以告诉我,风烟还能为苏甜讨回一个公道吗?」她问,声音一直在颤抖。
司徒暮盯著树下缩成一团的黑影久久不作声。
风烟却笑了,笑容溶于四周的暗色里,冰凉如晶湖水。
「王爷抱我进屋吧,夜风里呆久了,真冷呵。」
苞随而来的侍卫们瞪大眼,不相信地看著他们高高在上的皇帝将一个全身脏兮兮的残疾女子抱回宫。
司徒暮心软了,只要另一方稍低下头,多施舍些许柔情,他便无招架之力。
她闭著眼,安分地躺在他的怀中,不倔强,不固执,不反抗,安安静静的,宛如熟睡的婴儿,满脸的尘土混著汗渍,疲倦的神情,削瘦的脸庞,她真的是累了……
他望著她,温柔地注视,眼眸深处藏著巨大的伤痛与不舍。她不爱他,对他也没感情。他领悟到,但也深知「剪不断,理还乱」。仰望苍穹,天地间好一轮明亮的新月,是他在她永无法替代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