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段袖骑著马儿,一身雪白的站在小山坡上俯瞰著平原的景色。
风很大,天气完全没有他离开这个小镇时的炎热。
三年后的秋天,小镇已是一片落叶金黄的景象。
他是那么的想念这片土地,可又是那么担心自己再踏上这儿的时候,会因为那些回忆而心痛不已。
「段袖,你别一下子跑那么快嘛!」
身后传来梁印的声音,他这才回过头去,看著梁印策马奔来。
「梁印兄,真是对不起,我太想念这里了。」
段袖露出少有的腼腆,他的模样让梁印笑了出来。
「倘若今儿个你这可爱的表情被京城里的同僚见著了,大家肯定都会为你怦然心动。」「别取笑我了,梁印兄。」段袖皱起眉,将马儿掉转个头,「不会有人瞧见我这个表情的,当官就要有当官的模样。」
「是是是!段大人所言甚是。」
梁印苞了上去,两人并肩骑著马。
看著山坡上满地的金黄落叶,一排排静静伫立在两旁的银杏正无声地飘落著叶子,仿佛在感叹命运的无常、四季的变更。
「时间过得真快,你离开这儿已经三年了。」梁印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回忆道:「从一个碧晴斋的教书夫子,摇身一变成了状元、成了朝廷命官。」
「当初要不是梁印兄肯带我一起上京,又坚持出资让我上京考试,段袖现在也不会在朝为官。」
「哪里,是你自个儿认真。」他微笑地看著老友。
段袖虽笑著,心里却是无限欷吁。
他的旧伤在上任为官之后便请了京城的名医细心诊治,如今他已不再是一副被旧伤所累的身子。
可心,却已是破碎的了。
「还在想他吗?」梁印突然问他。
当初他同梁印一起上京,便毫不隐瞒地跟梁印说了他与戎威之间的事。
马儿载著段袖无言地往前而去,踩在一片金黄落叶上的是满腹不为人知的心酸。梁印见段袖没有回答,看著他细瘦的身影,教人忍不住为他的过去心疼。「倘若不曾想过他,你就不会回来了,是吗?」
梁印在他身后喃喃自语著,而落叶,将他的话语埋在这片金黄的树林之中。他是爱著他的。
所以当初才会选择离开,离开这片有著戎威的天空。
他仿佛是戎威细心饲养的鸟儿,可就在他的牢笼没有关紧的那一瞬间,突然展翅飞向一个没有戎威保护的地方。
他一直猜不透戎威的心,就算待在他身边这么久,他仍不晓得像他这样一个冷静而可怕的男人,心中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就算在他要离开的那个月夜里,他也不能明白戎威为何会说只要他高兴,他可以不娶千雯。那一记耳刮子,打得他好痛、好痛。
心是碎的,但他还是要还给戎威一个幸福的家。
他不明白,自己在京城待了那么久之后,为什么会突然兴起回到这个小镇的念头。是要看看戎威和千雯幸福的模样吗?他们是否已经儿女成群?辉儿是不是长大了?可看了又能怎么样呢?
段袖的唇边不禁又扬起一抹淡淡的苦笑。
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六年前与戎威初识、被囚似的热情,回不去他与阿梅私奔时的可怕,也回不去他打了他一巴掌的那个月夜里。
而戎威心里,是不是还惦著他?
他不知道,亦没有勇气知道。
???梁印和段袖选了间客栈住下来,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有著不同于小镇过往的繁荣。「来来来,两位客倌里边请坐,要吃点什么?」
热情的店小二招呼著他们两人坐在客栈里的一角,很快的擦了擦桌椅,带著客气的笑颜道:「本店的招牌菜有红烧凤爪、酒酿苦瓜封、龙凤四喜,若客倌还要喝点酒,我们这儿也有陈年好酒……」
「给我端上几盘青菜和烧肉。」梁印吩咐著,「顺便来一壶普洱茶。」
「是!」
店小二十分热情地应和著,可在看了坐在一旁的段袖一眼后,却疑惑地道:「客倌,您……您好眼熟。」
段袖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回答:「是吗?可我倒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是吗?那您可要好好的逛上一逛了。」
店小二继而连珠炮似的介绍著:「我们这儿最多漂亮姑娘的地方就属玉荷楼了,那儿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都行,您若想欣赏咱们这儿的湖光山色,从这儿过去几十步便到;还有曾经声名大噪的碧晴斋——」「曾经声名大噪的碧晴斋?」
段袖的眉挑了起来,对于店小二突然提起的碧晴斋,眼楮为之一亮。
「客倌,您们应该都知道吧!这碧晴斋的糕饼可是曾经闻名全国的。」店小二摇了摇头,像是在说故事似的叙述著:「可就在三年前,碧晴斋的当家要娶小妾那天,突然不明所以的昏倒了,自此再也没有醒来过。」
「什么!?」段袖听到这个消息,脸色惨白地问:「为什么会这样?」
「这我们就不晓得了,听镇上的大夫说,那是种怪病,通常几百个人里才会有一个人染病,听说戎家几代前也有人得过。」
「那碧晴斋……碧晴斋的生意呢?」段袖紧张的看著店小二,「碧晴斋的人呢?那些庞大的生意呢?」
「在戎老爷倒下的那一天,他们的管家颜人义把碧晴斋的金银财宝全一卷而空,还放火烧了碧晴斋。」
段袖只觉得全身的力量都被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给抽空了。
他虚弱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就要倒地。
「段袖!」梁印连忙扶住他,「你没事吧?」
段袖白著一张脸,双眸像是已无灵魂似的,手努力撑著桌子,让自己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昏倒。
他开始摇著头,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段袖,这里是客栈。」
梁印连忙要他克制住自己异常的举止,因为段袖的行为已经引起其他客人的注目。「不!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
段袖终于吼了出来,他甩开梁印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不可能的!
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发生在碧晴斋?
碧晴斋是如此风光,永远都是那么气派,而掌权的那个当家是那么的冷酷又精明干练,段袖相信没有人可以打败戎威的!
他不停地跑著,不管路上的行人对他频频施以注目礼,不顾一切地往他记忆中的碧晴斋跑去。
那是不可能的。
店小二一定是在说笑。
对,是在说笑。
戎威绝不可能会倒下来,绝不可能在他离开后的隔日就长睡不起。
他记得在这条大街往左转之后,就会看到碧晴斋气派的大门和宅院,那里有著他和戎威三年的回忆。
他一定会看到完整的戎家,完整的碧晴斋,然后他会疯狂地嘲笑刚刚店小二所说的……然而,一到目的地,一片触目惊心的断垣残壁教人觉得可怕。
段袖的笑容僵在脸上,眸子所映出的景象令他不得不相信方才所听到的话是真的。繁荣、气派的碧晴斋仿佛只是过往云烟,那高傲不可一世的堡垒被烈火烧埋在这片焦土之下。
「不……!」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那片废墟,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是真的。
「怎么可能?戎威……戎威的心血,他费尽心力建立起来的碧晴斋怎么会、怎么会……」以往的记忆一幕一幕地在他脑海里回荡著,那些漂亮气派的长廊、高贵古典的摆设,一草一木全都是戎威的化身……
「那场大火夺走了碧晴斋几个家丁的命。」
梁印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上来,在段袖身后开口说著店小二在他奔出之后所说的话。「千雯也死了,为了救戎威父子两人。」
段袖楞了一下,对于梁印的话感到震惊。
「千雯也死了?」神志有些恍惚的段袖缓缓地转过头来,看著赶来的梁印问道。「是的。」
「那戎威、戎威跟平辉……」段袖冲上前去,紧抓著梁印的衣襟迫切地问:「他们父子俩呢?如果千雯舍命救了他们两个,那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段袖,你冷静点!」梁印将他的手拨开,对无所适从的段袖说:「虽然我们刚知道这些骇人听闻的事实,可你该知道现在不是你慌张的时候。」「那你要我怎么样?」
段袖吼著,「他不在了,他不在这里!我就是要回来见他的,可他却、他却……」他不能言语,手无力的垂落。
段袖跪坐在地上,无奈的失望将他推落深渊。
他是回来见他的,然而没想到一别三年之后,见到的竟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在他的记忆中,碧晴斋总是美好的,总是华丽的代表,总是充满了朝气,还有那个男人的霸道。
「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什么都……不是了……」他低著头,伸手捂住自己痛苦的面容,喃喃自语。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自他们两人身边响起——「师傅?是师傅吗?」
段袖抬起头,看到一个与戎威十分相像的少年。
???当他看到沉睡中的戎威时,段袖一颗饱受相思折磨的心几乎崩溃。
破旧的茅草房,有一股潮湿的霉味,脏乱的桌椅,小小窄窄的木床上躺著他朝思暮想的情人。
段袖和梁印进到这间简陋的屋子时,他们完全无法相信,曾经叱风云的碧晴斋当家戎威,如今竟会沦落至此。
「爹在迎娶小娘的时候,就这么倒了下去。」
戎平辉褪去了男孩的稚气,在这三年内,他已成为一个少年。
「为什么……」段袖的眸子里映著心上人的睡颜,他一字一句慢慢地问:「为什么他会突然倒下去?」
「爹本来就有病,只是他一直不愿意跟任何人说。」戎平辉有些手足无措地看著段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非得要把自己弄成这样?」他的心又痛了起来。
「爹原本是碧晴斋的伙计。」戎平辉缓缓地说著,「是因为爹认真工作,我外公才将独生女许配给他。」
「什么!?」段袖大吃一惊,「戎威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
「爹是个沉静的人,他不会跟人说他的心事的。」戎平辉的眸里闪过一丝回忆的痛苦,「他不想让他所爱的人担心。」
「爱?」段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想让他所爱的人担心?」
「您不晓得吗?」戎平辉一字一句大声地说:「我爹他一直爱著您啊!」戎平辉的话让段袖大吃一惊,但他只是一味的摇著头,「不可能的!戎、戎威……」「是真的!」戎平辉大声地说:「爹爱您,他一直都是爱您的!」
「不可能!」段袖更是激烈地否认了他的话,「辉儿,那是你们表面上所看到的,事实上你爹从来都不曾爱过我,我只是……」
段袖脑中,对于那些心碎的往事,竟与现在的激动交融成一片空白。
「您只是从来都没看清楚事情的真相而已。」
戎平辉更往前走近他,缓缓开口:「师傅,我爹倘若没有遇上您,可能这一辈子都会是孤单的过活,因为我娘一点也不爱我爹。」
「你在胡说些什么?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我娘是个不喜受男人束缚的女子,许多男人为她倾倒,她也喜欢这种感觉。」戎平辉继续叙述著往事。
「我外公让她嫁给我爹这样一个个性稳重又不善表达感情的男人,对她而言是很大的束缚,所以她从未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总是……总是喜欢与那些跟爹有生意上往来的男人……」
「怎、怎么会!」
段袖突然想起当初每当他要辉儿对千雯尊重些时,他总是一脸不以为然。「师傅,这些年来您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戎平辉的声音转而变成哽咽,他的眼中泛著泪光,「辉儿真的好想您。」
天啊!
他究竟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床上,戎威的俊容依旧,只是再也不曾醒来。
只是因为他离开了他?
只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曾将爱挂在嘴边?
只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曾理解过,在他从没说出口的强迫与霸道的背后,那一层一层冰封之下的真情?
看看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第一次与阿梅私奔,第二次在月夜的告别,肯定每一次都狠狠地撕裂了这个口拙的男人的心。
自己总表现出冷淡的表情、如木的反应,他们的相处模式总是冰冷而可怕的。他错过了戎威能给予他的所有,辜负了一个男人对他的真情。
轻轻抚上戎威的脸,段袖的泪不禁夺眶而出。
「真奇怪。」段袖笑了出来,笑中带泪的他显得有些凄怆。「我还以为自己再也哭不出来了,没想到……」
没想到在见了戎威之后,心痛依旧,自责加倍。
「原以为自己的离去对他而言是好的,没想到却……」
段袖哽咽得无法把话说完整。
「够了!」梁印搂住他,「段袖,咱们要想办法救戎威,不能再让上天这么折磨你们这一对了。」
「救他?」
「对!」梁印肯定地说:「咱们回京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