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啐!这什么茶!你是存心要烫死我啊?」
一阵愤怒的咆哮声,自原本安静的戎威所居住的南屋处传来。
只见一名婢女惶恐地向坐在椅子上的千雯连磕了好几个响头,那身素衫上全是被泼的茶水渍,嘴里还念著:「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求千雯小姐原谅……」
斑高在上的千雯,一双勾魂的杏眼此刻正迸射出冷酷的眸光,「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我可是马上就要成为碧晴斋女主人的人,你居然端了杯这么烫的茶给我,你是瞧不起我吗?」
「不!奴婢不敢。」
婢女的头越垂越低,身子也微微地颤著。
千雯见到婢女的反应,这才缓和下脸色。她改了改口气,问道:「老爷呢?今儿个起床后就没见到他人,去哪儿了?」
「老爷去了趟碧晴斋的糕饼铺子,说是县令大人的千金要出阁了,所以正在赶做一批喜饼。」
一道低沉的男声自门后传来,两人不由得往外一看,原来是碧晴斋的管家颜人义在外头。「千雯小姐,别为了个小婢动怒,您即将是个新娘,可别在过门前就气出病来。」颜人义说著说著,便示意婢女退下。
婢女连忙退了下去,再也不敢多留。
颜人义是负责管理碧晴斋内院的管家,做事十分能干,可一副獐头鼠目的模样却让人望之却步;尤其是从他那双细小阴险的眼楮里所透出来的光芒,更是让他手下的人害怕。此时,这豪华的南屋里便只剩下千雯和颜人义。
颜人义笑著问她:「这些天里,千雯小姐住在南屋可适应?要不要小的再送些什么东西过来?」
「东西倒是不缺。」千雯的口气非常傲慢,「只不过心里老是有个疙瘩,挥之不去。」「疙瘩?」颜人义赶紧问道:「是谁那么大胆,敢让千雯小姐不高兴?小的愿意替千雯小姐除去这个疙瘩。」
「是吗?」她冷笑了声,「就怕这个‘疙瘩’不是你能除得去的。」
颜人义左右张望了下,确定没其他人之后,才小声问道:「若小的没猜错,您是在烦忧段先生的事?」
千雯斜睨了这个獐头鼠目的男人一眼,嘴边泛起一丝笑意,「颜管家,你倒是挺贴心的,老爷用了你这个人,算是有眼光。」
「对碧晴斋未来的女主人,所有的障碍物都应该由小的代为处理。」
是的!千雯即将是碧晴斋最有地位的女主人,比起什么名分都没有,又是个男人的段袖而言,颜人义可是清楚极了要站在哪一边。
千雯待在玉荷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当然明白段袖与戎威之间的事;在她正式进门之前,一定得先将戎威身边一些不干不净、妨碍自己的东西给铲除才是。
是把段袖从戎威身边的宝座拉下来的时候了。
夕阳西下,晚霞余晖将整个天空染成一片红色,美丽而虚幻。
段袖漫步在宽敞的走道上,出神地望著天空那一片永远触模不到的美景。
他的眸子里有著一抹凄凉。
他就像是地,而戎威是他永远构不到的天。
两个人的个性和思想差了十万八千里,戎威却硬是要将两人扣在一起,像是永不分离的可怕魔咒。
现在来了个千雯,他会不会就此放了自己?
而得到自由的自己,之后呢?
段袖苦笑。
戎威与千雯那尚未敲定的婚期,对他而言像是对他的自由的审判,究竟戎威在续弦后会放了他,或是不放?
「段袖!」
自身后传来了娇嗔的声音,段袖回过头去一看,竟是打扮得十分妖艳的千雯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千雯姑娘。」段袖十分有礼貌的向她打了个招呼,「你有事找我吗?」千雯眨了眨眼,自那红艳的唇吐出冰冷的话语:「是有事找你。」
「有什么事是段某可以帮得上忙的?」
千雯那张漂亮的脸上露出鄙视的表情,「你的确帮得上忙,而且是非帮不可。」段袖习惯性地露出一个冰冷的礼貌性微笑,「愿闻其详,段某自当尽全力帮忙。」「那好,你也该从这个家消失了吧!」
千雯的话来得又狠又快,让原本安静的长廊上硬是添了几分尴尬的气氛。「并非段某愿意留在碧晴斋。」他冷冷地回答。
「那你的意思是说,是老爷强留你的吗?」千雯冷笑道:「谁都知道戎夫人是被你给活活气死的,你这个男宠还好意思为人师表,你配吗?」
段袖握紧了拳头,硬是忍下千雯对自己的冷嘲热讽。
「你最好在婚期前自动消失,别再出现在这个镇上。」千雯像是只花蝴蝶似的在原地转了一圈,「免得妨碍我和老爷的生活,害我步上戎夫人的后尘——」
「你要谁自动消失?」
戎威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两人身旁。
「老、老爷!」
千雯吓了一跳。
戎威的突然归来让千雯暗叫不妙。
她原本是想在他回来之前,先好好警告段袖一番,让他知难而退,进而自动离去,可这会儿……
只见戎威亦是面覆冰霜,冷冷地看著两人。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千雯连忙装出笑脸,「您回来也不通知一声,还吓人家一跳。」「我回来自己的家还需要向你报告吗?」戎威斜瞪了千雯一眼,口气全是冰冷,「你只是我的妾,应该要知道自己的本分。」
戎威突然拉过站在一旁的段袖。
那是十分突然的,没有人预料到他突然将段袖给搂进怀里,然后以自己的口封住了段袖冰冷的唇——「呜……」
段袖抗议似的低吟著,那熟悉又野性的气息他是知晓的。
一年前,在他们无数次交颈缠绵的夜里,他时常接触到这样的掠夺。
他的吻是那么火热,像一团野火故意要烧毁他的灵魂,像一个可怕的盗贼,总要将他身上的每一寸全掠去才甘心。
千雯一张俏脸全变了色。
她可是戎威的妾,而戎威居然就在她面前与男宠接吻!
戎威霸气的吻中,带著一丝不经意透露出的柔情,那唇与舌之间的交缠,教怀中的段袖足以在那一瞬间忘了他是个冷酷无情的男人。
「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离开。」
在难分难舍的吻之后,戎威又恢复了可怕的冰冷,连说出来的话语亦透著一股寒冷的权威。「碧晴斋上上下下都是归我这个当家的管,只有我可以命令一个人自动消失!」此言一出,千雯的花颜便为之一僵。
而一直躲在一旁偷听的颜人义,此时亦暗暗大吃一惊。
原来主子仍是宠著段袖的!
段袖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泛起少有的红晕,他的心是激动的,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异样感动在他心里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打翻了他原本隐藏得甚好的情绪。
戎威居然开口留他!
这代表什么?代表他还在意著他吗?
倘若戎威真的在意他,为什么要背著他跟千雯有一年多的秘密关系?
「嫁衣送来了!」
突然传来一声喊叫,让在场的三人全回过头来看著从另外一端奔出来的颜人义。「老爷,‘水绣楼’送来裁制好的嫁衣了,您和千雯小姐要不要到前头试一试?」嫁衣!
段袖的心突然惊醒。
是的,有嫁衣,那红滟滟的嫁衣正宣示著千雯和戎威的正式关系;千雯即将是他的妻,有资格一生一世都拥有他那温暖的怀抱——段袖大惊。他在想什么?
他不是就在期望著这一天吗?期望戎威能放过他,可为什么这会儿,自己却有了这样的情绪?
「我、我出去一下。」
红潮自段袖的脸上退去,他逃也似的离开这偌大的宅院、逃离这个尴尬的场面。颜人义顺手一递,将盛有嫁衣的锦盒递至戎威面前,恭恭敬敬地说:「老爷,请看——」
「让开!」
那是一刹那发生的事。
戎威推开了又轻又华丽的锦盒,里面绣工精致的衣裳像血一样泼洒了出来。「嗳!老爷!」千雯心疼那些漂亮的衣裳,气急败坏地喊道。
戎威只是追著段袖夺门而出的背影,那个他自始至终只在乎的背影……
不对!
不可能的!
段袖跑著、奔著,他的身影很快地在热闹的市集上隐没。
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会对戎威有那种感觉?
不!
那一定只是他的错觉,一定是因为他太久没有吻他,所以他一时不能适应,才会意乱情迷地倒在他的怀里。
可那股刺痛……
在看到那喜气洋洋的嫁衣时他是如此心酸。
脚步静静地缓了下来。
眼神慢慢地凝视著那一抹在天上凄艳的红霞。
呼吸渐渐平缓的他明白了一件事——他,或许是爱著戎威的。
只是他明白得太晚,却身体力行得太早。
早得让自己觉得是被戎威囚禁的犯人;早得让他害怕戎威那种炙热的爱会让自己窒息。他其实并不是真的爱著阿梅的。
只因为害怕戎夫人诅咒他们的话真的应验,害怕他们不会长久,害怕戎威那一直追奔而来、义无反顾的爱……
「段袖!」
被人在大街上叫著自己的名字,段袖抬起头来看著前方。
「梁印兄。」
只见梁印很快地穿过重重人群,来到失神的段袖身边。
「怎么?你怎么在街上晃呢?看你的样子,病还没完全好吧?」梁印担心地说:「再过几天我就要走了,咱们哥儿俩不晓得还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再见面,你要好好保重啊!」「走?」段袖的眼楮突然一亮,「梁印兄,你要去哪里?」
梁印搔了搔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我跟你一样,落榜之后就回老家经商去了,会来这儿是因为来参加亲戚的喜筵,没想到会在此遇见你,我们也算有缘。离开这儿后,我要上京去做一桩买卖。」
上京?
段袖脱口而出:「你可以带小弟一起上京吗?」
「段、段袖?」
是的。
他该走了。
他不应该再妨碍戎威的婚姻。
戎夫人说得对,他们是不可能长久的。
可是,他是那么迟才发现,自己对他竟已有著深深的感情;在他拥著另一个女人时,他是如此痛彻心扉。
这让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嫉妒。
他终于明白自己爱他,然而他怀中已有馨香软玉相伴。
一切,似乎都太晚了。
???夜深人静,碧晴斋里是一片寂静的安宁,任凭夜幕大肆泼洒黑墨于天空。而南屋里,红烛烧得正旺,屋子里全是红烛的柔和光亮。
但只见一道孤单的人影独自待在那豪华的宅子里,没有见著任何人相伴。自那天长廊上的争辩之后,戎威让千雯住进其他的厢房,于是这间南屋又恢复了孤单的冷清。
匡啷!
一道异响让戎威自厚重的帐簿里分了心,他这才转个方向一看,原来是装著参茶的杯子被他推落在地。
他叹了一口气,想将那可怜的杯尸拾个干净,却突然眼前一黑,只觉得整个人几欲昏厥。糟!
戎威暗自觉得不妙,方才他差点失去重心跌落在茶杯碎片上,幸好赶紧扶著桌子支撑住自己。
他的视力和身子已经一天比一天还要糟糕了。
镇上惟一知道他病情的大夫,还建议他要好好享受剩余的人生。
择其所爱,爱其所择。
可与其这样死在病魔的手上,他倒是希望可以被段袖杀死。
记得一年前,他正好发觉自己已患上绝症不久,段袖就携著阿梅私奔。
他原本想就这样放走自己最喜欢的人,可又不甘心。
他想要他陪著他,到老、到死,无论段袖对他是爱是恨。
所以他还是去将他追回来了,就算段袖扬言要杀了他,他也觉得无所谓。毕竟,这世上有多少人可以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手上呢?
他爱段袖,这个意念胜过其他人对他的看法。
自他第一次见到饥寒交迫的段袖时,他就已明白,自己这一生是被他那纯洁的灵魂给系住了。
他叹了一口气,眼前的事物渐渐明朗,他明白自己的身体,或许已经渐渐到达一个极限了……
「小心!」
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而后只见一道身影将戎威轻轻地拉往后面。
「你在做什么?难道你没看到地上那些破碎的瓷杯吗?」
戎威惊讶地看著眼前的人儿,他有些怀疑地开口叫了他的名字:「段袖?」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夜里,不该出现的人儿却在此出现。
段袖发觉自己似乎过于明显地表露出隐藏的情意,连忙放开抓住他的手。戎威感觉到手上失去了属于段袖的温暖,有些落寞地看著他。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戎威问。
「嗯,我睡不著。」
其实他是看到南屋里仍有光亮独自在黑夜里闪著,这才知道屋里的人还没就寝。于是他便来了。
他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三更半夜来到戎威的房外徘徊;或许只能说,这是太迟发现自己爱上别人的一时冲动吧!
只是想看看他,所以他就来了。
段袖的声音在他听来仿佛是夜里暗自浮动、盛开的幽香昙花,让戎威的心神一阵动摇。「你穿得那么单薄,不该就这么跑出来的。」
戎威看著段袖瘦弱的身子说道,转身自木橱里拿了一件外衫给他。
段袖牢牢实实地接住他的衣裳,属于戎威的味道飘进他的鼻间,他心里满是一种被呵护的感动。
他的温柔、他的拥抱、他的爱情……这些马上都会是那个女人能理直气壮的拥有的,他再也无权待在他怀里。
「婚期」段袖颤抖地问,「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戎威没想到段袖一开口,便是问他的婚期;他脸上虽没有什么变化,心里却有些失落。「这个月十五。」
段袖的心在听到戎威的回答后,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
「恭喜你。」他勉强自己自唇边吐出这句话,「辉儿终于能有个娘来照顾他了,你也……」
「你是真心这么想的吗?」
突然,戎威这样反问段袖,倒是教他有些措手不及。
「不是这样吗?」段袖仍继续说谎,「我们也该做个了结了,毕竟这样的事不该长久。」戎威静了一会儿,两人就在这满室的无言之下互相凝视著,彼此都猜不透对方真正的想法。红烛热泪,燃著一抹奇异的情愫,漾著彼此痛苦不欲人知的秘密。
他爱上他,却知自己可能已不久于人世。
他爱上他,却知他将迎娶小妾,自己将不能在此立足。
「你说的也对。」许久许久,戎威才吐出这一句话,伴著心酸的冷笑。「我自始至终都应该明白,你不可能爱上一个杀害你喜欢的女人的凶手。」
段袖只是瞪大了眼楮。
他无法告诉他,他爱的是他啊!
「我……」段袖只得转过身去,让夜色掩盖住他欲言又止的澎湃情绪。「我其实并不恨你。」
就在他准备走出这间华丽的屋子时,身后那双有力的臂膀将他紧紧地环住,牢牢地将他拥入他怀念的温暖里。
他抱住了他。
思念、炙热的爱恋、心酸的喜悦,所有的新愁旧恨、复杂的情绪,全在这个怀抱中渲染成一片缠绵。
段袖原本要开门的手迟疑了,于是门便再度合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