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回到家里已将近十一点……
时间虽然不晚,她却有点莫名的心虚,看见庞逸坐在小客厅里等著,更显得不自然。
但是,她没有做错什,对不对?她只看潘烈运动练习,然后又吃了点消夜,如此而已,这当然不是错!
她甚至根本可以不必告诉庞逸。
「回来了?」庞逸把视线从杂志上移到她脸上,脸色平和,「累不累?要不要我陪你吃点消夜?」
「不必,我吃过了,」她扔开皮包坐在他斜对面的沙发上,「和潘烈。」
此话一出,她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为什要讲出来?她不是决定不说的吗?
「我知道,你们外景队踫在一起。」他全不意外,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思嘉立刻就不高兴了,她不喜欢他那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模样。
「你也知道后来怎样?」她不自觉地这说。
「不,后来当然不知道,」他笑了,很温柔,「只知道你们一起进城。」
「我们去看了一场试片,潘烈的新电影,」她仿佛故意在说,「然后看他运动,吃了消夜才回来。」
「原应该这样,」庞逸的反应出乎她意料之外,「你一直没什朋友,除了拍戏就回家,一些应酬也不全合你心意,我希望你的生活领域拓宽一点。」
思嘉定定地望著他,这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她以为——至少庞逸该有些不高兴,因为她连电话都没有打回家。
「你赞成我这样?」她笑了,心中也突然轻松起来,「我以为你并不喜欢我和圈子里的人来往。」
「潘烈不同其它圈子里的人。」他说,「他那运动员气质非常好,非常高贵。」
「什是运动员气质?」她问。
「很难解释,很难说明,」他想一想,「譬如他看来正直些,开朗些,公正些,热诚些,很难讲的!」
「希望我能明白。」思嘉掠一掠头发,「明天我没有戏,会整天在家。」
「哦——忘了告诉你,明天晚上我得去英国几天,想买一部很好的新片。」他忽然说。
「英国片?卖座有把握吗?」她问。
听他说要离开,竟然很愉快。
「就是没把握,才要亲自去看看。」他淡淡地笑。
她考虑一下,没有出声。
以往他去哪里总带著她一起,无论如何也问一问她想不想去,今夜——很特别。
「要不要我陪你去?」她提出来。
「这——」他思索一下,「算了,我想早些把你这套新片拍完,好圣诞节推出。」
「圣诞节?!」她皱眉,那岂不是又和潘烈的新片打对台?是巧合吗?
「怕赶得太辛苦?」他立刻说,「那我们就改在农历新年上也行。」
「不,不必改了,」她招摇头,「其实我的戏剩下不多,很快可以拍完。」
「你的意思是什?」他凝望著她。
「我可以陪你去,而不怎耽误时间。」她说。她有个感觉,这话是他逼著她说出来的。
「还是——算了,」他摇头,他眼中掠过一抹难解的光芒,「免得你辛苦,此行全是公事。」
「是你不要我去的。」她说,分明是他逼她自己说去,为什又拒绝她呢?真不明白。
「我怕你闷。」他又笑,「留在家里比较好,你不是不喜欢坐长途飞机?」
「好吧!」她当然也不真想去,也不坚持,「反正后天和连下去的几天我都有戏拍。」
他再笑一笑,没置可否。
突然之间思嘉觉得,他的笑容变得陌生又难明了,怎会这样?他是她的丈夫啊!
「我上楼洗澡。」她抓起皮包,「你也早点睡。」
「好,我就上来。」他的视线又移回杂志。
那种平静、稳定的样子,好象刚才他们根本没谈过话,互相没看见似的。
她快步上楼,换了衣服又冲进浴室。这一刻,她觉得她该避开他。
避开他?!她完全不明白。
洗完澡出来,庞逸已上床,背向著她,并已熄了他那边的床头灯。
她在浴室门边站了几秒钟,才轻手轻脚地走向属于她的另一半床。
她这边的灯光仍照著庞逸的背影,他的头发越发显得稀疏,两鬓的白发也看来更多,她惊觉,庞逸大概真的老了,他比她大二十多岁。
轻悄地躺在床上,她又想起潘烈。
潘烈——她顺手关熄了灯,怕在灯光下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她想起潘烈的汗。
罢才运动场上潘烈激烈的练习中,她清晰地看见他脸上、头上、身上的汗,那是真实而——性感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会想到这两个字,但他——真是性感。
男人不一定都性感,庞逸就不是,他身上肌肉松弛又略肥,就算身材保持得极好,却不性感。潘烈强烈地给她这方面的感觉,甚至每一粒汗珠都性感;都能引起她心中莫名其妙的震动。
然而庞逸是丈夫,潘烈只是另一个不相干的男人。
不相干的男人——她轻轻地移动—体。这不相干的男人却令她毫无睡意。
从小到大,她的喜怒哀乐都不强烈,这不强烈曾令她以为自己冷感,包括性。但今夜——她知道,她真是强烈地为潘烈而震动。
她的冷感或者不是真的?像潘烈所说,她只是没有遇到真正的爱情。但真正的爱情是什?突然之间,她向往起来。
庞逸翻过身,他温柔地拥住她——她吓得一身冷汗,他发觉了什?不,不,他已睡熟。
他真是个难得大方的男人,明知今夜她单独和潘烈在一起而不起疑,也不嫉妒,是他对自己太有信心?或是对她,他真毫不介意?
她又想起潘烈成串成串流下来的汗水,她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这简直完全没有道理,一个男人流汗,就这样感动了她,吸引了她。是汗?或是因为那男人是潘烈?她很吃惊,可是她分辨不出来。
整夜辗转,直到天亮了也睡不著。她没想到,作梦也没有想到,潘烈竟令她失眠。
她是看轻了潘烈,是吧!他如烈火般的感情,已烧到了她的面前。
她听见庞逸起身的声音,她把眼楮闭得更紧,她绝对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庞逸,她怕泄露了自己的秘密。老天,在庞逸面前她竟有了秘密!强烈的犯罪感袭上心头,她是不是错了?
这错——还不深,只是她内心的挣扎,连潘烈都不会知道,她——可有机会自拔?
想到自拔,她宽心,她并没有做什不可挽救的事,对不对?她原不该这耽心的!如果今天以后她再也不见、不理潘烈,那岂不什都没有了?
庞逸下楼吃早餐,临出卧室前还探头望望她,她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不习惯有秘密,更不习惯说假话,看来——只有不理会潘烈一条路可走了!
她不能想象如和庞逸闹出婚变,全世界的人将用怎样的眼光来看她!
全世界的人——她下意识地往被里缩一缩,她没有面对全世界人的勇气!
庞逸没有再上楼,她已听见他离开家的车声。这时,她才能长长地透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无法再睡,虽然一整夜的辗转,她的精神仍是旺盛,她可以再做一天运动。啊!不好笑吗?她运动什呢?运动是属于潘烈的!
正待坐起来,床边的电话铃响了。
「喂——」
「思嘉,我是潘烈,」他急切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我看见庞逸出去了。」
「你在——门外?」她吸一口气。
「在墙角,他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声音也有著兴奋,「我想立刻见你!」
「今天?不——我没空。」她强忍心中的剧跳,「真的,我没有空。」
「思嘉——」他万分失望,「你没空——站在窗边让我看看也好!」
她不是存心折磨他,上帝知道。她实在应付不了心中的巨大矛盾。
「你什时候来的?」她尽量令自己声音冷静。这是她最低限度要做到的。
「昨夜——你送我回家,我开了车立刻就来了。」他说,真诚感人,坦率感人,那激情更感人,「因为——我太兴奋,我知道不能把自己困在屋子里。」
「你这做——不太傻了吗?」她心中叹息,更十分矛盾,「今天我根本不打算出门。」
「那——我能进来看你吗?」他天真地问。
「不能,因为这是庞逸的家。」她立刻说。
「但是我——思嘉,昨天我们不是还能谈得好好的吗?」他焦急地说。
「我不方便时时见你。」她硬起心肠。
「我令你矛盾了!是不是?」他自责地说,「但是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你去找苏哲吧!」她说,「今天我——无论如何我不出门,我已决定。」
「以后呢?我还能再见到你?」他决不放松。
「我想——不能,也不应该。」她吐口气。
「你对我,对自己都残忍。」他在电话里叫,「你没有理由这做,这不公平。」
「许多事不一定要公平,」她慢慢地说,「我们只能求其心安。」
「这对我,你心安吗?」他咄咄逼人。
「别为难我,我要休息了。」她说。
「休息?!」他大叫,「别挂电话,告诉我,昨夜是否你也没睡好?告诉我!」
「潘烈,再努力也没有用,」她终于叹气,「我不想改变目前的一切,我没有勇气面对全世界人的眼光。」
「思嘉——」他大概是高兴得发昏了吧?思嘉第一次对他说这样的话,「你等一等,等一等,千万不要挂电话——要面对全世界的不只你一个人,还有我,是我们一起,我和你,你不明白吗?」
「不——我没有这勇气。」她固执地说。
「思嘉,思嘉,你出来,我当面对你说——」
「不行。」她的固执又来了,「昨天是我错,我们实在不应该在一起的。」
「是对的。」他反而高兴,「我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使你明白我不是单方——发疯。」
「别说了,我要休息——」
「思嘉,你若不出来,我永远站在这儿!」他肯定得无与伦比。
「别耍无赖,这行不通。」
「你明知我不是无赖,」他说,「你明知我每一句话都是真诚,都出自深心。」
她犹豫了好久,矛盾了好久。
「下午,下午我出来。」她终于抵不过内心的渴望,「两点钟我开车来接你。」
「一言为定。」他开心得象个孩子,「不可黄牛,你一定要来,我会等你一生一世。」
「潘烈,你能告诉我这是对或错?」她叹息。
「不管对与错,这是爱情。」他沉声说。
其实,当潘烈单独面对著思嘉时,他们之间仍然没什话好说,沉默的时间居多。
思嘉开著车子不停地往前驶,他们几乎经过了全城的大街小巷了,她仍没有停的意思,或者,她根本找不到一个可停的地方。
暮色渐浓,车正行在近郊的公路上。
「一起吃晚饭吗?」潘烈忍不住问。
整个下午,他都表现得极有耐性,安静地坐在思嘉旁边。他原无奢望,能伴思嘉侧,他已觉十分满足。
「我先送你回家。」她突然转头看他,立刻又移开了视线,「我得去机场。」
「机场?你要离开?」他大吃一惊。
「我送庞逸。」她说,看似平静,整个下午,她实在没有一刻不矛盾。
「我可以陪——」
「我自己去。」她打断他的话,「这两天我做的一切令自己也莫名其妙。」
「错了,这该是你心底的意愿,你表面不肯承认,于是变得矛盾,令你觉得莫名其妙!」他说。
「你比初见面时会讲话了。」她说。
「初见面时——我见到你已经傻了,呆了,哪儿还说得出话?」
「我以为你原来就是这傻,这呆的。」她微微一笑。
「我们去喝杯咖啡。」他又提出,「从上车到现在滴水未进,我们一直在路上。」
「只能一直在路上,」她说,「因为没有目的地。」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随你在任何地方停。」他说。
她沉默著,没再出声。
「喝咖啡?」他再问。
他知道,思嘉还需要一点时间,她刚开始在接受他,他不能逼得太紧。
「就在这儿。」她突然停车,就在一家小咖啡店前。
这种地方平日她一定不会来,象她这样的大明星怎可能在小店进食,但——她内心是恐惧的,她无法面对全世人的眼光。
潘烈随她进去。这地方虽小,但布置不错,还有个别致的店名叫「老藤」。
一个客人也没有,清静得出奇。他们叫了咖啡,老板还殷勤地站在一边。
「要不要试试我们的咖哩牛肉?」很出名的。」老板说。
潘烈只望著思嘉,一脸的盼望,询问。
「好——吧!」思嘉说得勉强,却还是答应了,「来两客试试。」
他大喜,她已经答应一起晚餐了,是吧!女人讲话往往都言不由衷,她不是真正要去机场吧?
他不揭穿她,他学聪明了。
咖啡煮得很浓很香,不比一般大店差,想来咖哩牛肉也会不错,有时随意中得到的往往比刻意找寻的好。
「你的眉毛天生这黑这浓?」她望著他。她的眼光坦然,看不出有什。
「是。比小说中形容的毛虫更厉害,」他孩子气地说,「有时我觉得它象刷子。」
「刷子?!」她摇摇头,笑,「虽然难听,但贴切。」
「是不是看起来很凶?」他问。
她想了一想,才慢慢说:
「很适合你拍古装大侠,浓眉才够戏。」
这是她的真话吗?他可看不出。被她望得久了,他不自觉地伸手理一理,模一模眉毛。
「早上起床要不要梳?」她又问。
「又不是头发。」他也笑起来。
思嘉原来也有天真的时候,不象她平日替自己塑造的形象,总是冷傲成熟。
她没有把「眉毛」这题目继续说下去,很怡然地在喝咖啡,她能那怡然,她刚才的矛盾跑到哪儿去了?女人真是难以理解的。
「庞逸真去英国?」他主动说。
「去买片。」她没有表情,「四、五天才回来。」
「那是说——你有很多空闲的时候?」他眼楮亮了。
「不,我每天都得开工。」她摇头,「我这部片预备在圣诞节上。」
「我那套也是——」他没有说下去。他明白,打对台对他们俩都不利,尤其是思嘉,更多些,重些。
「银幕上,我们总是敌人。」她笑。
「我不介意,那些电影,是戏,根本不真实。」他凝望著她,「我要的是真实的一切。」
「说了很多次,我快会背了,」她还是笑,「其实你想开了,戏和真实人生又有什不同?」
「不同在戏是夸张的,有艺术加工,」他说,「我要的是平淡自然。」
平淡自然?她和他的名气,可能吗?
这只是个梦想,他实在太天真了。
「真想约苏哲出来,好久没见到她了。」她说。
「请不要这做,」他正色说,「我万分珍惜和你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
「大家都是朋友。」
「不同,」他是认真而严肃的,「朋友有很多种,她和你是绝对不同的,我分得很清楚。」
「但对你和对她,我是一视同仁的。」她说。
「不是真话,」他皱眉,「不要借这些话来令心理平衡。你是永远不能平衡的了,因为我。」
「你太霸道。」她说。
「我已用尽全力,非这做不可。」他说,「思嘉,你可知道我已给自己一条路走?」
「一条路?万一此路不通呢?」她问。
「我用最强的炸药炸开它,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盯著她,一个字一个字说。
她有些变色,好一阵子才恢复正常。
「世界应该没有这种感情的。」她慢慢地说,「感情应该是双方,是水乳交融的。」
他的眼楮变得更深、更黑、更凝肃。
「思嘉,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他沉声说。那声音发自灵魂深处,有一股逼人魅力。
思嘉震动一下,眼帘慢慢垂下。仿佛——一抹泪影在她眼中浮现。
她没有回答这问题,叫她怎答呢?她的身分,她的处境,她的矛盾,叫她怎答呢?
老板一脸笑容,把咖哩牛肉送来,是两个很精致的盅,另外两小碟饭。
「请试试小店的招牌菜。」他说。
这正解了思嘉的围,她打开小盅的盖子,香浓的牛肉味涌了出来。
「唔——好香,一定极好吃!」她对老板笑,然而那笑容是极度的灿烂。
眼中的喜悦令笑容灿烂、喜悦。
潘烈也低下头,开始进餐。
整个进食的时间,他们—句话也没有说,甚至互相没有对望过。但朦胧的喜悦和平静弥漫空气中,仿佛——不用再说什,他们已心意相通。
「的确味道很好,是不是?」放下筷子,她主动说。
「几次一起晚餐,从没见你吃得象今天这多。」他专一地对著她。
「这儿的东西很对我口味。」她笑。
「明天再来。」他立刻说。
「一切随缘。」她不置可否,「也许今天以后,我永远走不到这条路上,永远找不到这家叫‘老藤’的店。」
「只要有心,记一记街名,记住店名就行了,」他说,「天下没有做不到的事。」
「我喜欢随缘,刻意的一切就失去味道了!」她说。
「你讲究味道。」他若有所悟。
「我原是个讲究味道的人。」她淡淡一笑,「这也许是挑剔,但——我不要委屈自己!」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仿佛明白了。
「现在去机场还来得及吗?」他问。
他居然不介意她离开?
「不知道,」她也不看表,「现在我完全不想去了!」
「庞逸会介意吗?」他开始为她著想。
「也许会,也许不会,有什关系呢?」她靠在椅背上,「他了解我。」
「我也开始了解。」他说。
她看他一眼,眼中真的是喜悦。
「下午开了四小时车,真是很累,」她自嘲地说,「其实我根本不必这做,是不是?」
「我不明白——」
「我怕被影迷、记者见到我和你,我很在意,不能破坏形象。」她笑,「现在想想,也不必如此。」
「什事令你改变?」他问。
「没有任何事,人要绑死自己或释放自己是很简单的事,只在一念之间。」
「你现在不再介意记者和影迷了?」他反问。
她呆楞一阵,思索半晌。
「我说不出,但是——就算他们见到又如何?根本什事也没有,耽心什呢?」她笑。
「但是——并非什事都没有,是不是?」他逼视她。
她并不退缩,很坚持地回瞪著他。
「你告诉我,有些什事?」她吸一口气。她很倔强,不,或说顽强。
「我——爱你,思嘉!」他终于忍不住说出来,脸也红了,脖子也赤了,「你别再假装不知道!」
她呆在那儿,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的直率。
他就这样表达了他的爱情。
潘烈一口气跑上苏哲六楼的家,这是他问明了她家地址后第一次来。
苏哲开门的时候的确是惊讶了几秒钟才侧身让他进去,带疑惑的视线却一直停在他脸上。
「怎上来的?」她问,看见他微喘后。
「跑。等不及电梯,太慢。」他满面灿烂阳光——虽然已近深夜。
她侧著头,深深地审视他。
「几个月不见之后,发觉你变了。」她说。
「是——也不是,」他挥一挥手,「我不知道该怎说,但是我极快乐。」
「思嘉?!」她是聪明的,「是你深夜冲上来的原因?」
「是。我必须对一个最了解我,也是我最信任的人说,否则我的胸膛会爆炸。」他坦白地说。
「那就快说。」苏哲抱著个沙发椅垫在那儿,并牢牢地,望住他。
「这两天我都和思嘉在一起。」他象揭开了天下第一大秘密般,「一直在一起。」
苏哲是平静的,看来一点也不意外。
「那又怎样?」她只这说。
「那又怎样?」潘烈叫得惊天动地,「我和思嘉单独在一起哦!你汉听清楚吗?」
「我和你也常常单独在一起,有什奇怪的?」她说。
「苏哲——」潘烈指著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你分明和她过不去,你——」
苏哲笑著摇头:「不要这大声,夜深了。我们这种小单位住宅隔壁听得见的,」她警告他,「好了,思嘉和你在一起,然后呢?」
他看出她的故意捉狭,也不深究。
「我们看试片,晚餐,开车兜风,聊天,」他回忆著说,「还有——很多。」
「很多什?这句话有了病。」她不放松。
「我——我——」他期艾了半天,终于说,「我告诉她我爱她,请她不要假装不知道。」
苏哲呆楞了半晌,她没有想象到他们的进展会这快,连这样的话都能说了。她心中掠过一抹奇异的情绪,自己也分不出酸甜苦辣。
「她有什反应?」她吸一口气问。
「没有。她只专注地开著车,一句话也没说。」
苏哲沉默了半晌,她像在思索。
「事实上,你也不能期望她的反应。」她慢慢说,「因为这件事——她是无辜的。」
「无辜?!什意思?难道我犯罪?」他怪叫。
「不,因为这是她预算以外的一段感情,她事先并没有心理准备。」她令自己理智。
「谁有心理准备?以前我根本不知道她——」他不以为然,「我认为是缘分。」
「就算缘分,也要给她一段时间。」她说,「我想,至少她已渐渐接受了你。」
「何止接受我?我看得出,她根本喜欢我,」他睁大了眼楮。「会不会她很怕庞逸?」
「你把庞逸想成什人了?黑社会头子?」苏哲哈哈笑,心中刚才的奇异情绪被压抑下去。
「不——思嘉看来有所顾忌。」他天真地说。
「她是天皇巨星,她是有夫之妇,你说她该不该有所顾忌呢?你不能只想你单方面的事。」她反问。
「也许——你说得对,」他叹一口气,「但是我急于想知道她的反应。」
「你既然知道她喜欢你,还担心什?」她再问。
「我不知道,但我真的急于想知道她的反应。」他叹一口气又摇摇头。
或者这是恋爱中的人自然反应吧?苏哲不是也有过急于知道潘烈心中对她印象如何的事?
但恋爱——她摇摇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喜欢潘烈,她很迷惑。
「不要急,总有一天她会让你知道。」她望著他笑,心中却很快地掠过很多其它的事,「你不是一向有信心?」
「越接近她,信心就越少。」他有点苦恼,「她不同于一般人,也不是我想象中的。」
「想象把你骗了。」她笑,「你喜欢真实的她多些?或是想象中的多些?」
「真实的她更令我情不自禁。」他脸红了。实际上,他的年龄仍只是个大孩子。
「那岂不更好?」她突然把怀中的沙发垫扔向他。
「我不知道,现在我才发觉——我和她的距离还很远,远得令我觉得陌生,」他疑惑地说,「但我真的爱她。」
「你们还需要一点时间,」她温和地笑,「回去吧!潘烈,太晚了不方便。」
「有什不方便?」他对她根本想不到男女有别,「现在我毫无睡意,你不能残忍地赶我走。」
「你没想过明天我得上班?」她又好气又好笑,「影帝大人,我只是个小记者。」
「不行,你陪我聊天。」他竟蛮不讲理,和从前那个沉默、冷淡的潘烈变了一个人似的,「苏哲,还有,她陪我运动,在一边坐了两小时。」
「我相信你有点希望了,」她只是随口说,「以前我总是觉得你太荒谬。」
「真的?!你真是这想?真的?!」他紧张地追问。
「怎样了?这只不过是好普通的一句话。」她摇摇头,「你太紧张了,就像一粒黄豆在烧红的铁板上一样。」
「把你换成我,你会不会紧张?」他反问。
「我会有成熟些、深思熟虑点儿的做法!」她笑,「至少不令人觉得荒谬!」
「怎做?感情的事根本不可以控制,它就像江河决堤,洪水泛滥。」他胀红了脸。
「今夜你令我觉得陌生,一点也不像潘烈,」她盯著他,「你变得太多了。」
他呆楞一下,是!他也觉得自己太多话,多得令自己也觉讨厌。
他站起来,有一点赌气的味道。
「我回去了!」他闷闷地说。
她歪著头看他一阵,摇摇头。
「你想我替你煮消夜?或是陪你出去喝酒?」她问。
他又深又亮的黑眸中露出了一点笑意。
「我不喝酒。」
「还说不喝酒?那天庞逸在夜总会请吃饭,你——」
「不要再提!」他红著脸。
「好吧!」她站起来,「想吃什?」
「随便。苏哲,以后——我该怎做?」他问。
她呆在那儿,到现在,到这个时候他才来问她该怎做?这——岂不笑话?
「你不是一向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吗?」她问。
「但是现在——」他皱著眉头,「我怕稍为不慎,弄巧成拙,那我就万劫不复了。」
「患得思失了呢!」她摇摇头,「我觉得你不必担心,照以前一样的做,反正你能付出的不只是全部感情和一腔热诚,是不是?」
「我还在努力令自己有庞逸的财富与地位。」他说。
「傻瓜,你以为思嘉真稀罕这些?」她忍不住笑起来,「如果你有庞逸相同的外在条件,她留在庞逸身边和跟你一起有什不同?」
这回轮到潘烈发呆。怎苏哲这番话是他从未想过的呢!思嘉并不真要他有庞逸相同的条件,当时是为难他的,是不是?是不是?思嘉那时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只是为难他,他多傻!竟信以为真了!
那——那——那他何必还要寄望于许多年后?他不该浪费目前的一分一秒。
他霍然跃起,拉开大门就往外冲。
「我走了,我去找思嘉!」他留下一阵风般的话。
苏哲站在厨房门边,手上还拿著刀,还拿著待切的瘦猪肉,惊楞地望著反弹回来的大门。
潘烈发了疯吗?
只站了一会儿,她回厨房收好了刀,把瘦猪肉放回冰箱,洗完手再慢慢走出来,并熄了灯。
她觉得心中有些空荡荡的著不了边儿,不算失望却有那——点儿酸。她原没预算潘烈会来,他来了,坐了一阵又突然离开,这也算不得什。她原没预算的。
她该休息,明天还要上班的,不是吗?
锁好大门,关上窗,她回到小小卧室,把自己稳妥地安置在舒服的睡床上。
原该睡觉的,怎会了无睡意?只不过中间多了一段没有预算的小插曲?人生中原有太多这类小插曲,过了就算了,怎偏偏对此段耿耿于怀?
潘烈——她想起初露头角的他,年轻、沉默又冷淡,她去访问他,他前后也不过说了十多句话。但是回来她却写了一大篇文章,活灵活现地把潘烈介绍出来。也就是这篇文章,所有的人都接受了他,视他为偶像。
其实——是潘烈真是那好?或是她笔下生花,美化了他?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知道的是潘烈刚来过,坐了一阵,说了一些话,要吃消夜却突然离开。离开去找一个他喜欢的女人!
她摇摇头,心底叹息,世界上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何况——她只是一阵迷惑。迷惑?或是陷下去了?她何必追究呢?潘烈只不过来了一趟,又走了,只是这样。
潘烈来了又走了,只这简单。但对她来说。心中仿佛失落了什,只留下一声叹息。潘烈来了又去了——她开始怀疑,他真的来过?或只是她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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