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长安城,依旧是熙来攘往。
离开了大半年,赵落月最终还是回到这块属于自己的地方。
入了城,一身藏青色粗布衣的赵落月,步伐迟缓地走回自己生长的地方,当场却发现一切都变了。
那破败的大门,残破的屋宇,放眼望去杂草丛生,荒凉至极。她无法相信,这就是昔日豪奢华丽的赵府?
一把无情火烧了她的家,也烧了她的尊严,如今重回旧地,一切人事全非,教她情何以堪!
在破损荒废的宅院中绕了一回,心情不由的更加低落了。
奶娘,落月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在哪里啊?面对举目无亲的无助感,她不禁感到悲哀。
从新踏上大街,犹豫的步子令她踌躇不前。她该往哪儿去好呢?
半晌,她忽然想起,大伯父也住在城里,虽然他经营的生意不像爹爹那么庞大,但也算是大富人家,或许她可以先住到那儿去。
拎著包袱,她疾步往城南走去,不久,一座豪华气派的宅第便出现在她眼前。
她小心敲了门,朝来开门的管家说明了身份后,便在对方的带领下进了大厅。
稍后,一名老者走了出来。
「大伯父……」赵落月见状,连忙走上前去,有礼道。
「落月!」罗以贯惊讶地睨了她一眼后,随即讽道:「哎呀!真是稀客啊,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从前大伯父三请四请都请不动你,没想到今日你倒不请自来了。」
「我……」赵落月间言不觉一阵羞愧,今日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她也不愿到这儿来啊!事到如今,她只好忍著点。「我想来投靠大伯父。」
「哦?」罗以贯坐上大椅,不太热络地道:「你不是给押到那个什么土匪窝去了,怎么?逃出来了。」
「我……」她杀人之事,绝对不能跟大伯父讲。「我找机会逃出来了。」
「你们那一家子全一个样,无路可走就往我这儿钻,你以为我这儿是救济院啊!」搞什么,弄得他一身秽气的!
「你是说大娘二娘都住在这儿?」闻言,赵落月不禁露出了笑容。
「你们家失火那一晚,她们全来了,不过被我给赶走了!」
「为什么?」赵落月一惊,锁著眉问:「大伯父为何不留下她们?」
「我为何要留她们?你别忘了,当初我在你家是怎么遭那两个女人污辱的?这叫老天有眼,惩罚当初她们对我的不敬!」
见大伯父气得七窍生烟,她也明白,当初为了爹的遗产,大娘、二娘和大伯父闹得非常不愉快,难怪此刻大伯父会不给她好脸色。
「那您知道大娘和二娘她们的下落么?」
「谁知道!」罗以贯不悦地回了一句。
赵落月丧气地低下了头。「这样啊……」
忽地,罗以贯眯著眼,将她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你当真要来投靠大伯父?」
「落月只打扰一段时间,待有能力之时一定会离开,请大伯父放心。」大伯父吝啬的性子,她不是不清楚,就看他肯不肯收留她了。
「在土匪窝待了大半年,我看你这身子应该也清白不到哪儿去吧?」罗以贯看著她嫌恶地说。
「大伯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赵落月销眉,忍著怒气问道。
「我承认,当初我是曾说过让小儿贤文娶你过门,但是你要明白,我罗以贯虽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但也是长安城里小有名气的商人,我不希望因为你而坏了我罗家的名声,更不会让贤文娶你过门的,你明白么?」
她霎时明白过来。原来大伯父不愿收留她的原因,是因为她会坏了他们罗家的名声。天啊!难道这世间真的一点温情都没有!
她跟缝了数步,继而低声苦笑。
「原来你是看轻我的身份。」
「我……我是不希望影响到贤文的未来。」见她笑得凄楚,罗以贯的心里反而有些不安。
「我明白了。」她反身就要走。
「等等!」罗以贯走向他,拉住她的手,从袖袋中取出一些碎银放入她手中。「这些你拿去用吧!以后别向旁人提及你和咱们罗家的关系,明白么?」
看著手中的银子,她的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当是施舍么?她赵落月三个字就值这些么?
立时,她不肩地将手中的碎银子抛出,朝罗以贯冷道:
「我不希罕你的施舍,也请放心,从今日起,我赵落月不管是生是死,和你们罗家绝无瓜葛!」
语毕,她头也不回地朝大门大步离去,不料却撞上一名刚进门的男子。
「唉?这不是落月妹子么?」
她抬头一瞧,原来是贤文表哥!他仍旧是一派温文儒雅的书生样。
「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我……」她回首看了罗以贯一眼。方才的承诺她没忘,她和罗家已经切断关系了,又怎能和贤文表哥牵扯不清呢?
「你认错人了!」
赵落月匆匆走上大街,不理会身后一路追来的罗贤文,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后,她才放慢脚步。
对不起,贤文表哥!她一向敬重他的为人,对于他的才学也颇为倾慕,然而人事已非,一切都变了。
她神情落寞地看著市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脚步也变得蹒跚。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但她呢?
她该何去何从?
走到山穷水尽、举目无亲的地步,她还能往哪里去?
她杀了人,惊慌之中连夜逃下山,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在路途中花完了,只剩下那只玉钗子——那只沾了血的玉钗子。
呵!她竟然利用他送的东西杀了他,多可笑啊!终于见不著他了,她应该高兴的不是么?可她却管不住自己的心,不断地想起他那森冷的脸庞、健壮的身形……她曾经那么恨他,为何如今满脑子装的都是他!
懊死!她竟然杀了他!
霎时,她心生一股惆怅。
她对他到底是爱还是恨?
只怨今生无缘,惟盼永世相忆!混沌的脑子只剩下这两句话了。
恍惚的神志,令她不知不觉走到城郊的尼姑庵。站在庙前沉思了许久,瞬间,她竟萌生一股念头——
她要出家!
要看破红尘俗事,要忘却情爱啧痴,要消弭她犯下的罪孽,看来惟有削发为尼才能平息这一切。
望著庄严的庙宇,过去的痛苦与罪恶更加笃定她出家的意念。
她一脚踏进寺庙里。
菩萨啊,请接受她最诚心的恳求,渡她走过未来的每一日吧!
大殿上——
「施主俗缘未了,请恕贫尼无法为施主落发。」
「师太!」赵落月双膝脆地,诚心恳求道:「小女子已看破红尘,求师太答应。」
静心师太赶紧扶她起身,淡道:
「佛门之人须做到心中无念无欲,贫尼发现施主心中牵绊太多俗事,实不宜出家为尼啊!」
「小女子正因红尘俗事羁绊,想借此消弭一切罪障,还望师太成全。」
「消灭罪障的方法有很多,不一定要削发为尼,还请施主三思啊!」
「小女子一心求佛,还望师太收留。」她已经如此虔诚了,为何师大还是不愿收留她?
「佛法无边,佛学亦不是一天两天能参透的,赵施主若有心向佛,其实有很多途径,不一定得要削发,请施主勿冲动行事。」
静心师太一番解释,令一心想出家的赵落月消沉了下来。如果这样的恳求还不能打动师太,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小姐!」突然一名妇人从侧门跑了过来,睁大了双眼兴奋道:「谢天谢地,菩萨保佑,终于让我见著小姐您了!」
赵落月侧首一瞧,惊道:「奶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刘嫂激动地向前:
「赵家大火那一晚,我逃到了城郊,是静心师太收留了我,让我住进庵里,后来我就负责起寺庙的清洁,做些打扫的工作,一直到现在。」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见到了如同亲人的奶娘,赵落月高兴得热泪盈眶。「那大娘和二娘呢?」
「老奴到现在还找不著她们,几次进城去,我都四处打听你们的消息,无奈每次都是落空而回。幸好今天让我遇见你了,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如何向死去的老爷和三夫人交代。」
提及双亲,赵落月的神情一黯。
「小姐?」刘嫂看著她,担心地问:「这段时间您还好吧,老奴对不起您,没尽到保护小姐的责任。」
「我……还好。」她垂下脸来,对于被掳至冷风寨后所发生的一切,不愿多谈。
「对了,你怎么会来到这里,是来烧香祈福的么?」刘嫂又问。
「我想出家,无奈静心师太不允。」赵落月用著渴望的眼神看了师太一眼。
「出家?」刘嫂大叫了声。「不行,绝对不行!瞧您年纪轻轻的,干嘛要出家!」
「奶娘,我有我的想法,只是有些事你不明白而已。」
一旁的静心师太连忙说道:「刘嫂,这位姑娘俗绿未了,你还是劝劝她吧。」
「小姐……」刘嫂看著瘦了一圈的小姐,心疼不已。「您听师太的话,别固执了好么?」
赵落月垂首不语,静心师太接著道:
「本寺后院备有禅房,这位施主不妨留下来小住几日,贫尼也好借著晚课之便开导开导你。」
她已陷得太深,开导她有用么?
也罢,反正她也无处可去,不如就留在寺里,或许哪一天师太会答应她出家也说不定。
「谢谢师太。」
「小姐,跟我来吧。」于是赵落月跟著刘嫂,就这么住进了尼姑庵里。
当日晚上,在禅房里,赵落月把在冷风寨所发生的一切,和逃回长安后如何被罗以贯看轻和嘲笑等事情,一一都向刘嫂吐尽。
「那些没有人性的土匪!」刘嫂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个不停。「小姐,您受委屈了!」
「人生总要经过许多磨练才会越发成熟,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只是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快得几乎教我措手不及。」
望著窗外皎洁的月色,赵落月的心似乎被拉得好远好远。
初上冷风寨,她是如何适应他的野蛮和霸道呢?多奇妙啊,她竟然在那里生活了大半年,如今……如今他呢?
这时,她的眼眶迅速罩上一层水雾,哀怨的心情一涌而上,使得她连忙垂下眼来。
「下次让我见著那些人,刘嫂我绝对和他们拼了!」刘嫂听了赵落月一席话,心中激动不已。
「算了!爹爹和人家有仇,就算是我替爹偿还他欠人家的债吧。」赵落月说的云淡风轻。
「老爷和那些土匪有仇?」刘嫂眼楮睁得好大,惊讶问道。
赵落月点点头。「听说当年霍鹰豪的母亲在咱们家为奴,却遭到爹爹的侵犯,最后还被大娘逼迫服毒自尽,而年纪尚小的霍鹰豪则被赶了出去。」
「小姐是说……那个土匪头子叫霍鹰豪?」刘嫂皱了下眉头,忽道:「我记起来了!我记得那小子!」
赵落月看著刘嫂问道:「奶娘,你还记得什么?」
「当年那小子是叫霍鹰豪没错,我和他娘交情还不错,只可惜……」刘嫂忆起往事,心中不免感叹。
「奶娘的意思是说霍鹰豪说得没错,那件惨剧全是咱们家一手造成的?」赵落月紧紧抓住刘嫂,情绪也跟著激动起来。
刘嫂不再说话,脸色却是渐渐黯淡下来。
见状,赵落月已然明白,顿时,心情哀痛不已。
「他说得竟然一点也没错!难怪他要找我报仇,要我为我爹的丑陋行为付出代价!」
赵落月一阵狂笑后,双手成拳,痛恨地敲著壁面,哭喊道:
「原来赵家人是这么龌龊,如此欺负一个女人和孩子!我恨!我为什么要生为赵守连的女儿?为什么!为什么……」
「小姐!那是上一代的恩怨,不是您的错,您不要如此自责啊!」刘嫂赶紧上前安慰赵落月。
「奶娘,你不明白,就因为我是爹的女儿,所以我必须负起一切责任,就连霍鹰豪也这么认为。然而,付出代价的后果,是我失去了身子,也失去一颗心呀!」
赵落月哭了,哭得柔肠寸断。谁能了解她的痛,这萌生的一段情,全被仇恨两个字硬生生给割断,教她怎能不哀痛!
刘嫂见此情形,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她决定要把那个秘密说出来!
「小姐,你听我说!」刘嫂扶住赵落月的肩头,情绪激昂地说:「你根本不是老爷亲生的!」
赵落月霎时止住了泪水,睁著一双泪眼看著刘嫂。
「当年夫人未入赵家之时,已有意中人了,老爷却以权势逼迫,夫人迫于强势及家人安全著想,只好忍痛答应。熟料当时她已有孕在身,未免小姐您出生后遭受迫害,夫人拜托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这个秘密说出口。老奴虽亲口承诺,但是今日见小姐为老爷受了如此大的磨难,我又怎能狠心闭口不说呢!」
「奶娘,你不是和我开玩笑吧?」她慌乱地看著刘嫂。
「此事千真万确!」刘嫂锁著眉确定地说。
天啊!老天爷是不是跟她开了个大玩笑?赵落月无力地摊坐在地。
她竟然不是爹的亲生女儿!
呵……呵呵,就算不是赵守连的亲生女儿又如何?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太迟了!
她面容凄楚,神思恍惚,口里喃喃念著:
「是爱?是恨?只怨今生无缘,惟盼永世相忆……永世相忆……」
夜风习习,拂窗而过,窗外突然掠过一抹黑影,而禅房内的两人都没发觉,各自陷入哀怨的愁绪里。
赵落月欲出家为尼,目前暂住尼姑庵中。另有一重大发现,赵落月非赵守连亲生!
黑暗中,一抹黑影系好信笺,托飞鸽连夜传出。
昨夜,赵落月在起起落落的情绪中度过。
一早,换了一身素衣,用过早斋后,她便留在禅房里阅读师太差人送来的经书。
忽听见房外一名道姑扣门轻道:
「赵施主,寺外有一名男施主求见。」
会是谁呢?赵落月心生一股纳闷。她随即起身开门道:「多谢,请带路。」
她整了整衣衫,在道姑的带领下,绕过小径,来到了殿旁的小客室。
只见小室里站著一位文质彬彬的书生,那不正是……
「竖文表哥!」赵落月有些讶异。「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落月妹子,我可找到你了。」罗贤文儒雅一笑,连忙上前说道:「昨儿个我见你一直往城外的方向跑,就是苦追不著,后来我想想,这城外惟一可以夜宿之地就只有这间尼姑庵了,所以我就抱著姑且一试的心理过来问问看,没想到竟让我猜中了。」
「这……」对于昨日大伯父的一番话,赵落月仍耿耿于怀,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破坏了他们父子间的感情。「我们实在不适合见面,万一给大伯父知道了可不好。」
「我爹他老胡涂了,你别听他的。」昨日罗贤文回家后,父亲便告诫过他,要他不能和赵落月来往,否则往后他若中了举试、当了官,可会坏了他的名声。然而,他罗贤文岂是这种薄情寡义之人,更何况他对赵落月始终存有一丝情感在。
「你回去吧,我这种人会污辱了你的清高。」赵落月撇开头低道。
「你为何要这么说,请相信我,无论你变得如何,我始终是喜欢你的。」罗贤文深情地看著她。
「表哥,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有很多事你不明白的。」她难过地退开了一步。
「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除非你不想解决。」罗贤文靠近她,温文道:「你跟我回去吧!若是你不想见到我爹,我再另外帮你安排住的地方,如何?」
赵落月凄楚地朝他笑了下。
自小,她对罗贤文就有一种不错的感觉,只觉得他平易近人、个性温良,所以也就不排斥他。但当她经历了一场人生大劫之后,她才发现,她对罗贤文只是一种敬爱;反之,对于霍鹰豪,却是纠缠不清的男女之爱。如果今日她不向他解释清楚,只怕他也会坠入与她一样的浩劫里。
「若我说……我已非完璧之身,你还会要我么?」
「什么!」罗贤文显得惊愕不已。「你为何要这么说?」
「我非得要这么说,否则你就会像傻子般对我痴痴恋恋。」赵落月的脸上虽然平静无波,但心中却满是哀怨。
「我明白了,你为了要我放弃你,不惜污辱自己,连这种谎也敢扯!」罗贤文露出难得的怒气。
「我无需骗你,我只希望你能找到一位比我更好的姑娘。」她哽咽道。
「不!除了你,我谁也不要!」他激动地吼著:「自从你无故失踪后,我派人四处打听你的消息,然而却是一点音讯也无。你可知道,当时我有多痛苦?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你尝过么?」
闻言,她掉下泪来。
这一生,她恐怕要负他了。
「承蒙你看得起,但是落月心中已有别人,请你从心里将我除去吧。」对不起,贤文表哥,明知这样会伤他太深,但是她还是得这么做。
「不,我不相信!」他心中至爱的落月妹子,绝不会弃他而去,绝不会!
「你必须相信。」她背过身子,哭声道。
「我对你痴心一片,想不到你竟然如此狠心!」
「你的未来无限光明,请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你回去吧。」当下,赵落月硬起心肠丢下伤心不已的罗贤文,含著泪水跑了出去。
上天为何要如此捉弄人?
贤文表哥如此痴心爱著她,她的心却偏偏在霍鹰豪身上,而霍鹰豪对她却只有恨没有爱,这不是捉弄人么?
她边跑边拭去脸上的泪水。
一场仇恨,弄得每个人都筋疲力竭,疲于奔命。她,实在累了,不想再战下去,就让她留在这儿,常伴音灯吧!
一温文男子,倾心于赵落月。
暗夜里,飞鸽快速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