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闭上双眼。
陈晓非没有收回她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她并不打算消除这个误会,她也不认为这是一宗误会。
没有向任何人求助。
早上,梁永燊上班之前曾进书房同她说:「你需要一份工作。」
点点头,「下令逐客了。」
「或者,你我可以结婚。」
「逼婚,更糟。」
「两者都是最好的消遣,否则的话,长日炎炎,问你怎么消受?」
「我还有一个梦未解。」
梁永燊点点头,「我知道,一个有关火的梦。」
「对,」 两手抱著双膝,「我曾经告诉过你。」
「有些事还是忘记的好。」
「你家沙发不足使人甜睡,做不到好梦。」
「那是个好梦吗?我知道你一直想找到答案,怕那场火由你而起。」
一震,梁永燊比她想象中更要了解她。
「这些年来,你去到哪里,哪里总有事发生,不但别人怀疑,连你自己都疑惑起来,可怜的吴 。」
「你说得对,梁永燊,我是可怜的吴 。」
「通世界只得我一个人相信罢了。」
那一夜,小梁带了白酒回来,亲自下厨,做海鲜给 品尝。
喝了两杯, 觉得空前的凄凉,坐在窗前,追思复迫思,总觉得前面有一堵墙挡住去路,无法通过,只有在梦中,精魂可以飞越一切障碍。
梁永燊穿著围裙走过来,「在想什么?」
「对了,」 转过身子,「袁钧英小姐近况如何?」
梁永燊笑,「她与表哥结了婚。」
「你看,」 惊叹,「每个女孩子都有后备军来挽救她们的面子。」
梁永燊还是笑。
「她们真本事。」 慨叹。
「有我权充你的厨娘,你也不算大差了。」
「梁永燊,我们认识有多久?」
「久得我知道及了解你的梦。」
他比起从前要开朗及活泼得多,并且也懂得进取,他现在不是没有经验的了。
「久得看住你长大。」他又说。
「我小时候还长得真不错。」
小梁凝视她,「不,那时你总像受惊的小猫。」
「现在我仍然害怕。」
「吃饱了就有安全感。」他笑著进厨房去。
仰卧沙发上,不胜酒力。忽然之间,她听到清脆的叫声「妈妈,妈妈」,心中正奇怪,什么,几时的事,吴 已做了母亲?
一方面厨房间梁永燊的声音传过来,「吴 ,你也意思意思,铺铺桌子,否则谁娶你服侍一辈子?」
看见她自己赔笑,自沙发起来,想走进厨房去帮梁永燊,但是一脚踏空,呵,原来走错房间,她又回到童年时的卧室来。
小女孩坐在书桌前写阿拉伯字母, 又看见了她,紧张得手心背脊爬满汗,这次一定不能放过,一定要追到答案。
一步步走过去,蹲下同小女孩说:「你好吗?」
那小女孩抬起头,没有看见 ,又低头握住笔写起字来。
正打算再与她攀谈,耳边却传来梁永燊的声音:「懒惰的吴 ,你在哪里?」
气结,他偏在这种要紧关头来骚扰她。
不去理他,蹲在童年的自己面前,清晰他说:「 ,带我去,带我去看清楚,只有你可以解答我心中疑团。」
小小的吴 站起来,她幼小得叫人吃惊,整个人似一只会走路的洋娃娃。
她摇晃一下,转过身子,走出房门。
连忙紧跟她细小的脚步。
走过走廊,对面有一间相似的卧室, 知道这是她母亲的睡房。
她听到清脆的呼声,「妈妈,妈妈,」是幼儿叫母亲。
小小女孩伸长手,推开房门。
门柔柔打开,房内光线是灰紫色的, 的视线接触到房内,她浑身寒毛竖起,她看到一个女子跪坐在地上,伏首床沿。
头发的浓度,背脊线条,都像煞一个人, 对这个女子好不熟悉。
「妈妈,」小女孩走进去。
那女子伏著的头抬起来, 看到一张同她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
这是她母亲?
难怪他们不敢把她照片给 看,这简直是同一人。
她表情充满苦楚,「出去,」她对女儿说,「出去。」
小小孩童并没有听母亲的活,只站著看她。
「那么过来。」她伸开双臂。
母女拥抱一下。
「现在好出去了。」母亲轻轻推女儿一下。
看著小女孩留恋地、依依不舍地看母亲一眼,轻轻走出房间。
真正松一口气,不是她,不干她事。
「 , ,」有人推她,还用说吗,当然是梁永燊,「醒来,醒来。」他拍打她的脸。
用手挡开他,这个人,老是在要紧关头来骚扰她。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在耳边轰轰轰如坦克车,「 , 。」
那小女孩影象模糊了, 觉得她渐渐远离祖屋,「 !」她脸上吃了一记结实的已掌,痛得流下泪来。
睁大双眼,看见梁永燊握著她双肩摇她,神色凝重。
她回来了,怔怔地看著梁永燊。
「你怎么一下子就昏睡了,吓坏我,叫都叫不应,你看你满头大汗,你去哪里来?」
蠕动嘴唇。
「我知道,你又回到幼时故居去了,你为什么要不住自虐?」
虚弱地拥抱他。
「这次你又看见什么?」他让她喝水。「我看到母亲。」
「够了。你日间编的故事晚上放不下来,因而重演,来,洗把脸,尝尝我的手艺。」
怔怔地说:「也许,事情真的与我无关。」
「我很高兴听到你那么说。」
六个月后, 在生日同一天,与梁永燊举行简单的婚礼。
开始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度过她前所未有的温馨愉快的日子,她似一切满足的小主妇,专心致志为家庭服务,偶尔见到报上有适合她的职位,前去应聘,一看到写字楼那种挤迫紧张冷漠的气氛,立即打退堂鼓。
也许……过些时候再说吧,她迟疑地想,可能将来会找到一门适合她的专业。
这些日子以来,最美妙的事,便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全世界可能已经忘记了她那么一个人,她也不甘雌伏,忘记了全世界。
家庭生活一点儿都不闷,看一卷书,出去买一两个菜,一下子到了下班时分,她像小孩一样,坐在近门口的地方,一听得门外有一点点动静像锁匙圈响,便立刻扬声:「燊记,是你吗?」飞扑过去开门。
梁永燊由衷地说:「我是个幸运的人。」
他再也没想到敏感忧郁到妖异程度的吴 会变成一个纯纯的小熬人。
他说:「当心我欺侮你,你此刻已尽失锋芒。」
「真的,」 感慨地说,「我们女性每长一岁。便贬值一次,我又不懂投资保值,创立事业。」
「孩子也是资产。」梁永燊提醒她,向她眨眨眼。
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她失眠了。
第二天,梁永燊准时下班,进得门来,他笑道:「猜我带了谁来?」
那放下已久的警惕心忽然提起来,像一只猫似,鬃毛微微扬起,全神贯注凝视门外。
小梁身后转出一个女子,伸著双臂,「吴 。」
一见她,心头一松,双目顿时红了,「莫意长。」
梁永燊笑道:「这次我可做对了。」
「意长,」 拥抱著旧友,眼泪忍不住汨汨流下,「我没有一日不想念你,你近况可好?还在结婚中吗?怎么胖了这许多?这次回来,是探亲抑或公干?有没有机会住在我们这里?你那另一半呢?」
意长大吃一惊,推开她,「你真是吴 ?天啊,原来幸福婚姻生活真的摧毁一个人,你瞧你脱胎换骨了,婆婆妈妈哭哭啼啼,三分钟内说的话比往日整月还多,你完了。」
梁永燊在一旁摇头,「真有得说的。」索性到书房去避开她们。
「意长,现在我们是亲戚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是你表嫂,我们是妯娌。」
颓然,「还没到中年已经有往事如烟的感觉。」
意长静下来,沉思一会儿,「我们少年时的生活太快、太任性、太放肆了。」
不语,踱至一角,沉默良久,才说:「意长,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不知有多少日子。」
「我知道,」意长说,「你问不出口。」
说:「你还记得惠长吧,惠长怎样了?」
「还过得去。住大都会,学美术,出院后一直有点儿歇斯底里,不过不要紧,艺术家统统神经质。」
「你有没有再见过她?」
「没有,我时常做噩梦,看到身上长长的伤口裂开来,有时候一颗心出来,我急忙用手接著,看著它还卜通卜通地跳,真不好受。」意长苦笑。
事情可以说出来,可见已经不能刺激她了。
「意长,这件事里,我也有错。」
「 ,你怎会这样想,怎么能怪到你身上,你不过是一个无辜的旁观者,我与惠长有夙怨,她有的,我要更多,我有的,她不甘心,自小抢来抢去,没有宁日,邱进益开头夹在我们当中贪玩,最后才知道玩的是火。」
「火。」 抬起头。
「一点儿都不错。」
「我总觉我是罪魁。」
意长笑,「每一个美丽的少女都拥有若干杀伤力,为著虚荣心,也泰半不介意略为内疚地揽事上身。但相信我,吴 ,你、我,甚至是惠长,不过都是很普通的女人罢了。你看,我们一样结婚,一样发胖,一样会憔淬,」
吃惊,退后一步,用手掩著嘴。
意长惆怅地说下去:「我们的法力随青春逝去,之后就是一个普通人了,谁还在乎我们会否受伤,有无喜乐,现在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做错事要承受后果,我们已经成年,被贬落凡间在红尘中打滚。」
听意长说完这番话, 遍体生出凉意,她打了一个冷颤,呆呆看著意长。
「以前你惯于坐在窗前沉思, ,现在呢,还保留著这习惯吗?」
过半晌才答:「家务那么忙——」
意长点点头。
梁永燊捧出茶点来,「润润喉咙再说。」挤挤眼。
意长笑说:「真没想到小梁倒是俏皮起来,」叹口气,「现在轮到他们占尽优势了。」
意长是真的长大了,口气世故、成熟、圆滑、合情合理, 回忆她俩在宿舍种种趣事,不禁失笑。
「那个梦,」意长想起来,「你还做那个梦吗?」
「很久没做任何梦了。」
「你应该学习写作,」意长打趣她,「把梦境告诉读者,还可以赚取名气与酬劳。」
意长的皮肤比从前深了一个颜色,头发则较旧日焦黄,身材变得最厉害,松身衣服都显得圆滚滚。
岁月对旧友无情,当然也不会特别开恩放过吴 。
她明知故问:「意长,我有没有变?」
意长一向爱她,此刻只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没有,一点儿都没变,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
「只是什么?」
「你的眼楮。」
「我的眼楮怎么样?」
「你眼内的晶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见了?」
慌起来,一定是在路上掉了,回头路那么黑那么长那么崎岖,还怎么去找?
她低下头。
「我们得到一些,当然也必然失去一些。」意长安慰她。
失笑,「意长,你几时学会这套本领,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来,我给你看。」
意长把 拉到卧室,关门,轻轻解开衣裳。
只看到她腰间有一道细长白痕,这便是昔日流血的伤疤。
「这样长这样深的刀痕都会褪却, ,世上还有什么大事?庸人每喜自扰。」
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饼半晌 问:「阿姨对我的误会,会否随岁月消逝?」
意长向她保证,「一切一切,都会遭到时间忘怀,最终心湖波平如镜,一丝涟漪都没有。」
怔怔地握住她的手。
梁永燊敲门:「莫意长,你鬼鬼崇崇干什么,当心我叫你丈夫来把你领回去。」
意长笑说:「小梁你人来疯。」
梁永燊推开房门,「意长,你自己也有个家呀,你怎么不回家去。」
「意长今夜不走了,我们要说一夜的话。」
小梁说:「我早知道这种事会得发生,鹊巢鸠占,喧宾夺主。」
她们该夜通宵不寐,把一生的琐事细细温习一遍。
两人蜡缩在沙发里,茶几上放著饮料、零食,膝盖上搭著薄毯子,上天入地,无所不谈。
天蒙蒙亮起来,两人站在窗前,看著山下街道人车逐渐繁忙。
「意长,这次你走,不知要到何日才可相见。」
意长伸手模一模好友的头发,「一定会有机会。」
她再次与意长拥抱。
「好好地与燊记过日子。」
「此刻他已是我的一切了。」
意长笑,「看样子他也很知道。」
把她送到楼下。
计程车识趣地停在她们面前。
摆摆手,看著意长上车离去。
站在街角,抱著双臂,想到当年,到莫家老宅游玩,十来个少女在那长方型泳池里嬉戏,清脆的笑声,与蓝天白云相辉映。
他们统统都是年轻貌美的阿修罗,肆无忌惮,伤害人,也被伤害, 忽然明白莫老先生活内的真正含意。
饼了很久,她才回到楼上。
梁永燊已经起来,睡眼惺松,正在翻阅早报。
在一旁打量他,错不了,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她,是这个普通人的妻子。
「你该理发了。」她说。
「妻子们总是吩叨这些细节。」
「因为丈夫们全部不拘细节。」
梁永燊没有抬起头来,他自己烤了吐司,吃得一桌子面包屑,看完头条,进房换衣服上班。
他走了以后, 找节目消磨时间,她翻开一本教绒线编织的书本,研究一个式样,忽然觉得困,用手撑著下巴,就睡著了。
一直到醒来,都没有做梦。
梁永燊推醒她,「 , ,你这习惯太过可怕,为什么随时随地睡得著。」
微笑,「也许下意识知道婴儿出生之后有好些日子不能舒畅大睡的缘故吧。」
梁永燊要过一两秒钟才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竟快乐兴奋得落下泪来。
要做的事那么多,光是与父亲重修旧好就得花些时日,一切由梁永燊主持大局。
比家华本来放不下包袱,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禁也有三分欢喜。
她同吴豫生说:「你竟要升级做外公了。」感慨万千,不能自己。
吴豫生趁机说:「也许我们应当聚一聚。」
这一次聚会一直拖到八个多月之后, 抱著婴儿坐膝上,父亲与继母才来探望她。
她父亲的儿子已经是个英俊的小男孩了,一看见幼婴便说:「我是你舅舅,叫我呀。」
真的,他把辈份分析得清清楚楚,大人都忍不住笑起来,气氛一下子缓和。
在梁永燊鼎力帮忙下, 把场面处理得很好,新生儿成为她的挡箭牌,继母问她「很吃了一点儿生育之苦吧」,她笑笑答「还可以」。话题便自然地伸延开去,像世间任何一个太太同另外一个太太的谈话,以和煦的闲话家常的形式进行。
吃罢点心告辞的时候,那小舅舅不敢放开婴儿,一直说:「他会笑,他同真人一样。」
吴豫生坐上车才说:「终于把这个女儿带大了。」
他没有想仔细,人说到自己的时候从来不想仔细已是惯例, 其实在学校宿舍长大,非在父家,最后一笔教育费且由姨丈支付。
比家华附和说:「是,教人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以后其实可以多些来往。」
比家华点头说:「是,她现在很正常很亲切,我一直认为陈晓非对她有不良影响,可见没有说错。」
梁永燊做完这个大型节目松一口气,倒在沙发里,他看著妻子,妻子正全神贯注凝视婴儿,她的脸庞有点儿浮肿,动作略见缓慢,一心一意,再也没有空隙容得下其他人、其他事。
梁永燊问:「你可想过要重出江湖?」
「我在喂婴儿上一顿与下一顿之间苟且偷生就已经感觉很好。」
梁永燊笑,过一会儿说:「下月起我升副总经理了。」
夸奖他,「多能干,我们以你为荣。」
「谢谢你们母子。」
「算是升得很快吧?」
「也许是囡为我超级能干的缘故。」
侧侧头,皱皱眉,*记仿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刚想追究,怀中婴儿蠕动一下,她即时放弃思考,把注意力放到小小人儿身上。
当这个小小人儿会得走路的时候,吴 又怀了第二个。
这个消息令梁永燊高兴得跳起来,「你看我多幸福,别人的太大在外头忙著与男人别苗头,我的太太在家为我养宝宝。」
这个消息连陈晓非都惊动了,她在一个阴暗早上上来探访 ,进屋以后,太阳忽然出来,客厅充满金光。
笑著出来欢迎阿姨。
阿姨老多了,鬓边有丝丝银发,叫 失神刹那。
陈晓非打量她身段,诧异问:「第二个呢?」
「养下来了,在房里正睡呢。」
陈晓非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快,这么便当?她不置信地冲进婴儿房,只见两个孩子睡一堆,小动物似,一个只稍微大一点,穿工人裤,胖胖小脸上有一搭搭橘子汁渍子没擦干净,小的裹在软布里,头脸都看不清楚。
陈晓非一颗心似遇热的白脱油,全部融化,她轻轻责问:「你不够人手为什么不出声,我认识现成的好保姆,孩子要间著生,连二接三,对你身体也不好。」
只是笑。
陈晓非颓然,「对不起,这是我的缺点,我总忘形忘记,你是吴豫生的女儿,而这两个,是吴 的孩子。」
陈晓非只坐了一刻。
看得出她很寂寞很孤苦,是以说:「假使我有女儿,暑假必让她到姨婆家住。」
陈晓非怔住半晌, 以为她不满意,谁知她却说:「男孩也不妨,我一样欢迎。」
那夜梁永燊回来, 问:「这么晚?」
「累死我。」他边解领带边倒在沙发上。
「阿姨来过。」
「阿姨?」梁永燊似极之陌生。
「陈晓非,我唯一的阿姨,你一度的牌搭子。」
「啊。」他恍然大悟,像是想起咸丰年间旧事,那灰尘飞扬小巷子在夕阳里忽然走出一个故人来,叫他难以辨认。
为他的态度吃惊,她对一切回忆都整理得井井有条,逐件逐项依次序安放在一格一格小小抽屉里,随时可以抽查。
小梁连阿姨都不复记忆了,那一向喜爱他的阿姨。
他疲倦到极点,倒在床上,即时入梦。
不知道他近日做些什么梦,她想挤到他同一梦中,既怕位置不够,又怕他的梦与他职业一般枯燥刻板。
这个梁永燊,同从前那略带忧郁的少年人可说判若两人了。
吴 站到镜子面前去,待己宽,责人严,是最可怕的进犯,她得好好看清楚自己。
她许久没有客观地观察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整个人并非有碍观赡,照样穿著很时髦的松身衣服,素脸、短发,身段略壮,看上去健康端庄,不过,这也不是她记忆中的吴 。
彼此彼此,这倒好,双方扯平,毫无亏欠。
吴 心安理得。
幸亏在镜中打量过自己,否则万一在街上看到橱窗玻璃中反映,可能不知道该名外型普通身份平凡的女子是谁。
睡了。
许久没有做梦的余暇,一觉顶多不过睡五六小时便得起床照料孩子,通常由幼儿啼哭吵醒,挣扎起身,只有在这个半明半灭时刻,她觉得无孩夫妇不愧逍遥自在。
每次做梦都分得出真假,她很清楚地知道身在梦境,但却不损它的真实性。
对 来说,梦并非生活中压抑及不满的出路,梦是失却的回忆片断,它们都是真的。
她梦见她在华英女中礼堂出现。
礼堂面积比记忆中小得多,新装修,十分整洁, 不晓得来干什么,见有长凳,便随意坐下。
她低头看著双手,无名指上戴著结婚指环,证明这是成年的吴 。
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却看到意长与惠长两姐妹进来,她们是那么年轻,孩子般脸蛋,丰满的身段,真正赏心悦目。
只听得意长揶揄惠长:「邱进益已经不喜欢你了。」
惠长冷笑一声:「我知道,他现在追你的好同学吴 ,你以为他会转向你?」
一身冷汗,怕莫家姐妹看到她,但是她俩一边争吵,一边转个圈就出去了。
接著进来的是叶致君老师,哎呀,在她身边的是张丽堂,她俩怎么会结伴同行?
张丽堂絮絮哭诉:「我并没有踫过试卷,真要派罪状给我,只能说我对吴豫生教授有太大的好感。」
叶致君同情地道:「我了解被冤枉的感觉……」
她俩往后台去了。
吃惊地看著她们的背影,她想站起来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她不愿意看到这些面孔,现在她的世界只得两个孩子与终身配偶是重要的,她努力站立,双腿却不听使唤, 暗暗叫苦,跟著出场的不知道是谁?
简金卿同翁文维来了。
她同他说:「吴 早就知道你我关系,她不能容忍,所以甩掉你。」
「你会不会回到我身边来?」
「我已经找到新生活,请你速速走开。」
闭上眼,用手捂耳朵。
有人伸手来拉她的手,她挣扎,大声嚷:「我不要做这个梦,中止它,中止它。」
那人强拉开她的手,「是我, ,是我。」
「你是谁?」
「我是爱护你的苏伯母。」
遍体生凉,不由得睁开双眼。
「 ,许久不见了。」她微笑道。
「苏伯母,」 握住她的手,「你还认得我?」
她点点头,「你长大了。」
「你可怪我把秘密泄露出来?」
苏伯母笑一笑,「你不说我终究也会知道,他们一定会向我摊牌。」
没有回答,她看见莫老先生在礼堂一角向她招手。
站在老人身后的,是她的母亲。
看著她走近。
心情忽然平和,贪婪地注视母亲,她在她对面坐下。
她开口了:「我患病良久,他们都没敢跟你说吧?」
慌忙摇头,「没有,从来没有,你是什么病?」
她母亲说下去,「我十分厌世,不欲长痛。」声音越来越低。
束手无策,十分悲痛。
她忽然抬起头来,微笑说:「你要当心。」
警惕地看母亲。
「当心……阿修罗。」
脱口而出:「当心什么?」
耳畔传来幼儿的痛哭声, 自床上跃起,急忙走过去抱起孩子。
这样小小身体竟然可以发出如此宏亮哭声,不可思议,每次听到哭声她都觉得趣怪无比,忍不住笑。
梦境种种,冉冉淡出,不复记忆。
平凡的生活就是这点好,似永远有一支和煦的灯光照亮小小世界,自给自足。
梁永燊打著呵欠自隔壁房张望过来,「古人一生六七个,真不知怎么消受。」
「大概多人帮忙吧?」
「我们家不是有两个半家务助理吗,主妇照样忙得人仰马翻。」
他似有抱怨意味。
「燊记,我做了一个怪梦。」
他申吟一声,「你与你的怪梦。」
「我看见亡母——」
「幸运的你,」他开了水龙头,哗啦哗啦洗脸,「我刚才梦见大老板飞过来骂人,拍著桌子控诉盈利不足。」
闭上嘴巴。
梁永燊匆匆出门。
下班时分,他使秘书打电话回来,晚上有临时会议,不能回家吃饭。
无奈,因她没有工作,不了解办公室真相,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紧张,抑或另有秘密,她不得而知。
趁这个空档把阿姨请上来小坐。
她轻轻说:「我梦见亡母。」
陈晓非低下头,过一会儿才答:「你自己也已为人母,何必再追究往事。」
的声音更加低,「那么,她自寻短见一说,竟是真的了。」
陈晓非始终不肯给她一个确实答案,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再说一会子话, 把阿姨送走。
回到家里,孩子们已经睡著,他们的父亲却还没有回来。
他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
解掉外衣,正预备休息,门铃响了。
她对女佣说:「让我来。」
怕是阿姨遗漏了什么,兜回来拿。
开门,门外站著一个女子,却不是陈晓非。
旋即开亮走廊顶灯,想看清楚她是谁。
那女子见门打开,便伸出右手,撑住门框,另一手叉在腰上,看住女主人眯眯地笑。
吴 发呆。
她是一个美少女,十六七年纪,剑眉星目,鲜红嘴唇,身段修长,穿著袭紫色短裙。
她比吴 更先开口:「请问梁永燊先生在吗?」
「他不在。」
「啊,」美且艳的少女似失望了,「那么,请你告诉他,我来找过他。」
很镇定,「请问你是谁?」
「我?」少女眨眨妖异的大眼楮,仰头笑起来,「我叫阿修罗。」
一听,脸上变色,往后退几步。
少女见她害怕,有点儿意外,扬扬眉毛,转身离去。
一时没有把门关上。
她忽然朱笑,是,新的一代又成长了,轮到她们出来施展魔力,与她们窄路相逢的不幸人,非死即伤。
吴 才不应害怕,若干年前,她与她们,可是同路人。
她关上门,客厅漆黑一片,她独坐其中,预备一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