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他晚餐也没有吃,原封不动。」
雹烈放下货单,抬起头来看阿冬。阿冬是个供他差遣的小厮,已十六岁,却瘦小得像十三岁。两年前耿烈自码头的垃圾堆里捡到瘦得不成人形的阿冬,从此收留他。现在阿冬虽然还是瘦,至少瘦得正常、瘦得健康。之前几年有一顿没一顿的流浪生涯,使得阿冬错失了生长的黄金时期。
「另外那几位师傅呢?」耿烈问。
「他们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个吐得脸色发白、东倒西歪。」阿冬微笑道。昔日畏畏缩缩、不时惊慌得像小鹿的男孩,现在已经活泼开朗了许多。
「阿冬,你刚上船的时候吐了多久?」
「少说也有五日才稍微好些。」阿冬自嘲的摇摇头。「那时我以为我会把心也吐出来,不如跳海死掉还比较干脆,不必再受晕船的折磨。可是我那时速跳海的力气也没有。」
雹烈莞尔。他已经太习惯海上生活了,早忘了十几年前刚开始适应终日在船上摇晃时的感觉。
「你去叫厨师用猪骨熬一碗粥,熬好了你送去船长室,再来叫我。」
阿冬、迟疑的说:「可是那家伙病歪歪的在床上哼哎,他吃得下吗?」
雹烈垂下眼楮继续看货单。「我会去叫他起来吃。」
「船长,你不是说他出麻疹别靠近吗?你不怕被传染?」
雹烈低著头忍下笑意。「我小时候出过疹子了,不会被传染。他本来就病著,晕船吐得厉害又不吃点东西的话,万一死了,我的船岂不沾了晦气?」
「喔,我这就去厨房。」
等阿冬走出驾驶舱,耿烈才抬起头。
叫她不要来,偏偏要来自讨苦吃,他实在不必去管她的死活。
清晨他吆喝船员起锚开船时,姚家兄弟就急著找江忆如,怕她已经被他丢下船。在其他船员面前耿烈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好说既然画师出了疹子会传染给别人,他就安排画师与众人隔离,独居于船长室。然后他叫阿冬带他们去船长室,让他们隔著门与江忆如讲几句话,安他们的心。
开船没多久,听说姚家那三个就一人抱一个便盆呕吐起来。关在船长室里的江忆如想必也差不多。据被耿烈指派去照顾乘客的阿冬说,他们好不容易撑著吃了点午餐,过一会儿就又全吐出来。
雹烈走到甲板上去看漆黑的天空,心里泛起一阵不安。乌云很厚,不见星光也不见月影,幸好持续了一整天让大伙儿忙透了的风浪已经平静了。
「船长。」暗影里走出脚有点跛的田地。
「田叔,时候不早了,你还没休息?风湿又犯啦?」
田地点了点头,敲敲膝盖。「看来我该下船找个地方养老了。」
「我早就说过,你随时可以留在‘永乐旅舍’管事,就把那里当作你的家。你也知道那里其实没有什么事好管,平时没多少客人去住宿。我买下‘永乐旅舍’,其实是为了方便我们这一船八十几个人在长冈的食宿。」
田地坐到甲板上,叹了口气。「‘永乐旅舍’舒服是舒服,但毕竟不是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人家说落叶归根,我飘泊了一辈子,虽然没有妻小,要死也要回乡去,葬在家乡的墓园里。将来作了鬼才能尽兴的跟同乡讲家乡话,不必烦恼这一句日语怎么说。」
雹烈莞尔,低子坐到田地旁边。「除了风湿之外,你的身体还硬朗得很,十年后再去想落叶归根的问题也不迟。我现在还没有能力回乡去买一片产业。今年运气不好,已经两次惨遭海盗打劫,利润丢了一大半。」
「我知道。你没有义务供我养老,你对我这个老头子已经够照顾了。」
「我再怎么照顾你,也报答不了你十五年来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更何况你还两次救过我的命。我从没见过我爹,你在我心目中就像是我亲爹。」
田地拍拍他的手。「永乐旅舍有和美子在料理一切,我留在那里除了吃闲饭之外,还能干什么呢?除非你跟和美子结婚,或是跟她生个孩子,让我含饴弄孙,我留在那里才有意思。」
雹烈摇头。「我已经跟你说过五遍以上了,不可能。两年前克信兄为我挨了一刀,使得和美子成了寡妇。我理应感念克信兄的恩情,照顾和美子母子三人,怎么可以强占他的妻子?」
「克信地下有知的话不会怪你的,反而会感谢你照顾他们。和美子喜欢你,频频向你示意,她为了你拒绝高仓武士,几乎全长冈的人都知道。」
「你言过其实了。」耿烈低头看自己粗糙的手掌。这双手缺少抚模女人的经验,只有血气方刚,自制力还不够强的那几年里,在微醉薄醺时,被同船的大哥们拉去胡混过几次。
「你心里知道和美子对你的情意,只是一直不肯承认而已。和美子温柔、能干又美丽,你难道一点都不喜欢她吗?」田地逼问。
「大家都喜欢她,我对她的喜欢不会比你多。朋友妻不可戏,我把和美子当嫂嫂,永远不可能对她有非份之想。她如果对我有情,也不过是因为感谢我照顾他们母子而已。她可能不想嫁给高仓武士做小妾,拿我当借口。在日本国,女人必须找个男人当靠山,在和美子找到她真正喜欢的男人之前,我愿意当她拒绝骚扰者的借口。」
田地叹气。「你替她著想,有没有替你自己著想?再过两年你就三十了,早该成家了。千万别像我,一辈子孤寡,孑然一身。」
雹烈淡淡的微笑。「像你也没什么不好,无牵无挂的多自由自在。你至少有我和你作伴。」
「像我一点也不好,要是真没个牵挂,哪天活得不耐烦了就往大海里跳。我现在唯一的牵挂是盼著你找个好女人,结婚生子。我是个平庸的人,一生没什么成就,也没有事业。你不同,你有才干、有能力,你应该让你的血统延续下去。」
雹烈自嘲的冷笑。「我有什么血统可言呢?我连我爹是谁都不知道。」
「耿烈,你不该因为这样而自卑,相反的,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十五年来你能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奋斗到今天拥有一艘三桅货船和一家温泉旅舍,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雹烈握住田地的手。「田叔,我堪称有一点小小的成就的话,全都是你的功劳。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帮助,数都数不清。」
「不,全都是你自己的努力。我唯一的功劳是把你逞勇好斗的个性引到相扑场上,让你把对命运的怒气发泄到对手身上。」
「那就够了。」耿烈捏一下田地的手才放开。「否则我到今天可能还是个码头的搬运工人,或者早被群殴至死。」「船长。」阿冬走近他们。「我已经把稀饭送进船长室了。」
「好,谢谢你,我这就去看他。」
雹烈下了船舱,打开船长室的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令人嫌恶的酸臭味。
他蹙著眉走进去,看江忆如小小的身子蜷曲在床上,他立即责怪自己粗心,没有事先告诉她柜子的大抽屉里有被子。白天虽热,晚上海风沁凉,吹进窗子,吹得她的衣角飘动。
他走到床边,差点踢到地上的木盆,木盆里有些呕吐物,臭得要命。他把木盆里的臭东西倒到窗外的海中,再走到门边的木桶舀一大勺水,到窗边冲洗木盆,船长室里的臭味这才减少了些。
「江姑娘。」他轻喊。她没有反应。他加大音量:「江姑娘!」
她的脸由面向墙壁缓缓转过来看他,仿佛连做这个动作的力气都没有。她的脸色苍白,使得脸上那些麻子更显刺眼。可能因为呕吐的关系,她原本画在下巴上的麻子已经不见了。
「你还好吧?」
她的两眼失去神采,轻轻点了点头。
「你觉得怎么样?」
「冷……」她用双手抱紧自己。「虚弱……我晕船……吐了又吐。」
雹烈立即打开柜子,拉出被子;幸好他的被子是干净的,前两天才叫阿咚帮他洗过晒过。
他把被子盖到江忆如身上,她轻声道谢。
日本的天气比泉州冷,不知她有没有带足以御寒的衣服?他张嘴想问,看她又虚弱的闭上眼楮,就改变主意,走到桌边拿起内骨粥回到床边。
「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要吃点东西保持体力,才能撑到日本。」
她摇头。「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不然你会虚脱至死。」
她还是闭目摇头。「吃了也会吐。」
「那至少还有点东西可吐,不会把胆汁都吐出来。起来吃。」
她把身体翻向墙壁。「让我睡觉,我好累。」
「吃完再睡。」
她一动也不动,不理会他的命令。
他不满意的抿抿嘴,坐到床上她空出来的地方,一手捧著装粥的汤碗,一手轻抓她起来靠在他身上。
「你……你干嘛?」她像吓到了,身体微颤著。
他拉棉被来把她盖好。「没干嘛,只是要你吃点稀饭再睡。你要自己吃,还是要我喂你?」他强硬的说。
「我不吃。」她小小声的回答。
「不可以不吃。」他把她的头放在他肩上,用他的上臂圈著她,再一手拿碗,一手拿汤匙。「嘴巴张开。」
她的嘴巴逃避汤匙。「吃了又会吐。」
「先吃再说,慢慢吃。」
她还是紧闭著嘴巴摇头,那张痛苦的麻子脸看起来还真丑,与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仙姿芳容有天壤之别。
「我的耐心快用完了。你宁可让我捏开你的嘴巴灌你吃吗?」
「不要。」她受到委屈似的皱眉队嘴。「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
「不可以。」他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一般货船都忌讳载女人,说那样不吉利,我已经够倒霉了,你别饿死在我船上,触我的霉头。」
她在他怀里挣扎著想坐直起来,撑在床上的手虚弱的颤抖著。「我自己吃。」
他静静的看著这个爱逞强的女人,看她一手微颤著按著床,一手去拿他碗里的汤匙,舀一匙稀饭慢慢的往嘴边送。她张开嘴巴,闭上眼楮,像万不得已的在吃药。
「噗!」她刚刚送进嘴巴里的稀饭全喷吐出来,吐到他衣服上。「有肉味,」她赶然欲泣的解释:「我自小就吃素。」「你还真麻烦。」用的是责怪口气,他却不去管自己衣服上的粥,而是伸手拨掉她唇下的一粒稀饭。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泪水流下她脸颊,晕糊了她画在脸上的假麻子。
他轻声道:「晕船的滋味不好受吧!早就跟你说过别来,货船不比客船舒服,这种苦不是女人吃得来的。有的人两三天就能适应,有的人一路晕到下船,几乎吐掉半条命,得请人抬他下船。躺下吧。」
他站起来,让出整张床给她。然后他把粥放到桌上,开柜子拿一条干毛巾,放进水瓢里沾湿拧吧,再走回床边。
她已经躺下,闭上眼楮。
「擦擦脸,你会清爽一点。」
她还没睁开眼楮,毛巾就已经罩上她的脸。
雹烈生平第一次帮别人擦脸。看到那张麻脸渐渐恢复原来的白净,真是一大乐事,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我自己来。」她在毛巾下模糊的出声,伸手想拿毛巾,纤细的手指踫到他的手,又缩了回去。
他也吓了一跳,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这辈子什么时候这么侍候别人来著?
他拿起毛巾,转身走开。离开舱房之前,把那碗肉骨粥也带走,踏出门之前头也不回的丢给她一句:「我待会儿再来,你可以先睡一会儿。」
他上甲板去,阿冬果然还在和田叔聊天。
「阿冬,这碗拿回去厨房,叫他们另熬一碗清粥,他吃素。」
「喔。」阿冬走近他接过碗。「船长,你的衣服上有饭粒。」
雹烈低头看他的衣服,不在意的说:「清粥煮好了的话,拿上来这里给我。」
「是。」阿冬领命离去。
雹烈走到船舷,把衣服上的饭粒拨进海里。
「没看过你对谁这么好过。」田地深思地说。「那个家伙是何方神圣?值得你这么关心?」
雹烈手扶船舷,面向海。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可是为江忆如做这些又好像是极其自然的事。
「他是个画师。我看过他画的荷花,画得很好。」
「我只看到他的半张麻脸。阿冬说你跟他说那位江师傅出疹子,我看不太像。」
雹烈难得的不知该如何回答田叔,遂改变话题说:「你看到他衣服上别的麻花了吗?他爹江师傅才是我们这次要载的主角,那两位姚师傅都是江师傅的徒弟。老江师傅两个月前病死了。这位江师傅体弱多病,我警告过他坐船远航不是好玩的事,他却坚持要随佛像去日本,完成他爹的遗愿。」
「看来是个孝顺的孩子,老天爷应该会保佑他这趟旅程平平安安的,不出事。」
雹烈仰头看一颗在乌云下若隐若现的星星。不会出事吗?他可一点把握都没有。
「田叔,你看会不会踫到强风?」
「我刚刚才跟阿冬说,明后天准会下雨。至于会不会再遇上狂风,现在还很难猜,我只能说目前尚未看到狂风接近的迹象。」
「要是又遇上狂风就惨了,这两尊佛像不知道绑得够不够牢,万一风浪太大,我真怕它们会掉进海里。」
「应该够牢了,我特地要牛老大多捆几圈。明天我再检查一遍看看。」
「但愿佛像能保佑它们自己。」耿烈说。
田叔瞥他一眼,像是在责怪他对佛像不敬。「他们还未开光,还没有灵气。」
「喔,宗教的事我全不懂……」耿烈还没说完,听到身后有声音,他转身,看到阿冬端来一碗粥。他上前接下粥。「阿冬,你可以去休息了。」
「好。」阿冬走向田叔。
雹烈捧著粥碗去船长室。他先在门上敲了两下,预告他将进去,免得吓她一跳,然后才开门进入船长室。
她躺在床上,睡熟了似的。
他走到床边,把碗放到窗台上,静静看著她白皙的容颜。
这张精致的鹅蛋脸,怎么看怎么好看,五官不管分开来看或配起来看,都恰到好处。肤质看起来是那么的柔嫩细腻,教他更想伸手去模模看,可是又怕他粗糙的手会刮伤她。
他微笑的回想,一会儿之前他没多考虑就伸手去拨掉她下巴的饭粒。他的手指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太短了,根本还来不及感觉什么就结束,实在可惜。
他一度将她揽靠在身上,那时他心无邪念,只怕她都没吃东西会虚脱。他太久没有拥抱女人了,几乎忘了和女人亲近的滋味。她的身体似乎比别的女人还温热,当然,这可能只是他的错觉。
她的嘴唇也比一般的女人还自然红艳,极为吸引人。他无声的轻笑,她真是太异想天开了!谁会相信这张小巧红唇的主人是男人?在他印象中,三天前看到她时,她的唇没有这么红。
他蹙眉,忽然觉得不太好,伸手去抚她额头,再模模自己的额头。她额头的温度显然比他高多了。她著凉了!
他一时心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船上没有郎中,他们这些靠卖力气搬运货物,风大时得与浪搏斗,无风时得划船的船员们,堪称个个身强体健,很少生病。即使生病了,也是休息了两天,睡个饱就好了。现在他该拿这个娇弱的姑娘怎么办呢?
他也真是迟钝,刚才她醒来时就该发现她不对劲了,怎么会到现在才想到?
全是他害的,他要是一把她关进舱房时就拿棉被给她,她也不致著凉。怪只怪他太粗心了,从来没有为别人著想的经验。现在她昏睡著,想必病得不轻。
懊死!他还忘了告诉她,桌边安置的竹筒里有水。她可能吐了一天,却没喝半滴水,难怪她的唇皮干干的。他刚才几度舌忝舌忝自己的唇,其实是想润湿她的唇吧?
没那回事!他急拿起竹筒,再坐到床上,像刚才那样把她轻拉起来靠在他身上。
「江姑娘。」
「爹,我一定会撑到日本,我要去找娘……」
她在呓语。
雹烈困惑的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她要去日本找她娘?
「我不信……娘没有死,娘没有死……」她的头在他胸口摆动。
他不忍看她整张脸都缩皱起来的痛苦模样,伸手摇她。「江姑娘,江姑娘,你醒醒!」
「嗯?」她睁开眼楮,目光迷离,仿佛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责身何处。
「喝水。」他拔开盖子,把竹筒口送到她唇边。
她乖乖的咕噜咕噜灌了好几口水。
「慢慢喝。」他轻声说。
「谢谢。」她不安的扭动著想躺回床上。
他稳稳的一手搂住她。「你生病了,额头好烫。可能吐得身体虚弱,被海风一吹,很容易著凉。」
「喔。」她不动了,软软的倚著他。
「你觉得怎样?」
「四肢无力,好累。」她连声音都软绵绵的。
「船上没有郎中,只有厨子会弄药膳,懂得一点药理。他现在大概睡了,明天我再叫他弄点什么药给你吃。」
「不必麻烦,我没事。」她不胜疲累似的闭上眼楮。
「先别睡,吃点稀饭。这次是清粥,没有肉味上
她皱眉摇头。「不要吃,吃了会吐。」
「非吃不可,不吃没有体力复原。」
她紧闭眼楮。「人家要睡觉。」
「吃完才可以睡,不吃我就不让你睡。」他温柔的威胁。「来,」他舀一匙稀饭,先试吃一小口,确定是温的,不会烫著她,才送到她唇边。「张开嘴巴。」
她抿著唇摇头,看来是吐怕了。
「现在风平浪静,你不趁这个时候吃点东西,难道要等黎明早潮时边吃边吐吗?」他耐心的说。
她张开眼楮,伸手要去拿汤匙。「我自己来。」一只手软绵绵的伸过来,就像要颤抖起来。
「你就乖乖的张开嘴吧,别再罗嗦了。」
「太麻烦你了。」
「你赶快好起来,别在船上给我出人命,惹出更大的麻烦就好了。」他抱怨的口气夹著无奈,却挺温和的。
她张开嘴巴,在他拿著的汤匙踫到她的嘴巴时,唇微抖著,眼楮闭著,吃药似的吃下汤匙里的稀饭。
第一口咽下去就好办了。喂到第三口,耿烈已经能感觉到她放松了,她仿佛抱著既然必须接受这样的命运,就泰然处之的态度。他耐心的喂著,她静静的吃著,眼脸多半下垂,没有和他的目光接触。
他抱过女人,可是从来不曾这样无欲无求的抱著个女人喂她进食。不是她不够吸引人,事实上她是他所见过的女人中,最能引起他兴趣的一个。然而,此刻他并不想染指她。说不上为什么,也许是他不想负任何责任;也许他只配和烟花女做露水鸳鸯。
她温热的靠在他怀里,原本白皙的脸颊泛著不知是羞意还是发烧透出的红晕,煞是好看。她慢慢的咀嚼著稀饭,连香咽的动作都显得娇弱优雅,令他想起唐朝诗人白居易所作《长恨歌》里的「侍儿扶起娇无力」。他自嘲的想,他耿烈虽不能呼风唤雨,但至少可以呼唤全船八十几位船员,曾几何时竟成了侍儿。他随即又想到下一句「始是新承恩泽时」,不禁耳朵发热。他在宠她吗?不、不!他只是同情她。他引喻失当,他们的际遇怎能与唐玄宗和杨玉环相比?他不由得想到和美子,丰腴的和美子才像杨玉环,纤瘦的江忆如堪拟赵飞燕。
和美子对他投怀送抱过,那是在温泉浴池里。那天晚上他回到旅舍已是深夜,虽然疲惫但还是去泡澡,偌大的浴池里只有他一个人。温泉的热水松弛了他的神经,令他觉得很舒服。那池长年不断的温泉水,正是他买下永乐旅舍的主因。不一会儿和美子进来了,单独一个人。他知道她通常和她的一对儿女在晚饭之后一起泡澡;日本人习惯男女混浴,不过,他还是吩咐船员们尽量避开那个时间去泡澡,以免他们见了和美子的引发冲动,对克信的寡妇不礼貌。基于对克信的敬重,大伙儿也都相当自制,不敢对和美子起邪念。
当时他错愕后,尴尬的点头与和美子打一下招呼,便转身爬出浴池。没想到他正要拿浴衣包里身体时,却被她从身后抱住。从肌肤相亲的触感中,他心悸的明白她已无寸缕,眼角瞥见落在地上她的和式浴衣证实了他的感觉。
「耿桑,我是特地来找你的,让我侍候你、帮你刷背吧。」和美子的中文讲得不够道地,带有日本音的腔调却相当可爱。
一个久已不识女人滋味的正常男人,怎么拒绝得了这样的诱惑?
江忆如摇头的动作将耿烈的思绪拉回现实。她皱著居,合著嘴,用表情表示她不吃了。
他看一大碗粥已经消失了约一半,也就不再勉强她。他先把碗放到地上,再挪身扶她慢慢躺下,为她盖好棉被。「谢谢。」说完,她闭上眼楮,似乎立即沉沉睡著。
雹烈拿起地上的碗,背靠著木墙,看海风吹动她的发丝,就去把窗子关得剩一道缝。回到原地,背依旧抵著木墙,再拿起汤匙,才发现粥快见底了,原来刚才他已经不知不觉的吃了几口粥,用她用过的汤匙。他莫名的又感到耳朵发热,心里也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没别的,不必想太多,庸人自扰。只不过是因为他过过三餐不继的日子,有东西吃的时候当然要惜福,习惯性的会把他面对的食物吃完。
热呀!她已经在发烧了,他怎么能让她闷在空气流通不良的舱房里呢?
他再去开窗,把窗板调整到开一半,这才满意的歇手。
她真的睡熟了。眉头松开,嘴角甚至微微上扬,不知作了什么好梦。她这副神情令他想到「善宝斋」莲花池中的那尊观音面容,和穆安详。她的眉眼鼻与那尊旧观音挺像的呢。
他吃光了粥,想走开却不太放心。轻轻悄悄的模她的额头。哇!好烫呢!懊死!她病得在昏睡,他岂能一走了之丢下她不管?
可是,他该怎么管呢?他从来没有照顾过病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咬著下唇努力的想,总算让他想到曾看过和美子在生病的裕郎额上放湿布巾。他赶紧依样画葫芦。过一下子布巾就被江忆如的体温热了,他再拿布巾去沾湿,稍微拧吧,放到她额上。
如此来回了几次,又让他想到一个法子。十几年前他刚上船不久也是又吐又病,田叔叫他喝了几回姜汤,过了一天,他好像就恢复健康了。
事不宜迟,再一次为江忆如额上换上冷布巾,他就去厨房叫值班的三厨煮姜汤。
三厨正在和两个睡不著觉的船员下棋。他们三个都很好奇,船长看起来好端端的,怎么会半夜想喝姜汤?
雹烈简单的解释说一个他们所载的客人生病了,病得不轻,因为阿冬睡了,他只好自己来厨房跑一趟尽点心意,免得万一客人病死在船上,到时候他会良心不安。
端著姜汤回船长室,耿烈唤不醒江忆如,心里更著急,暗骂自己刚才诅咒她,恐怕会一语成忏。
他再次扶起她靠在他怀里,她毫无知觉的昏睡著。他轻轻摇摇她,叫唤她的名字,她都没反应。
他无计可施,一辈子不曾这么惶惶不安过。
他试著捏开她的嘴巴,一点一点的用汤匙徐徐将姜汤灌进她嘴里。生怕她呛到,以他有生以来最大的耐心,非常缓慢的灌她喝。
饼了好一会儿,一碗姜汤终于全灌完了。他吁出一口气,突然觉得好累。这比搬运十箱货品还累。
他放她躺回床上,让她睡得舒服些。
模模她的额头,还是烫得令人心惊。他频频为她更换额上的湿毛巾。自从阿冬跟随他以来,他第一次自己到水柜去提桶水回船长室。整艘船静悄悄的,只有海浪扑打船身的声音;大伙儿都睡了,他仍在为一个不该上船来的女子奔忙、不得安眠,真是有点可笑。
幸好,他察觉她开始出汗了。想必是姜汤的功效发挥了。
她脸上冒出细小的汗珠,他才刚用毛巾帮她擦干,汗珠又冒了出来。
啊,她热呢,热得踢棉被,身体扭动著,喃喃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梦呓。
他帮她拉开棉被,看到她光果的足踝!心里竟又漫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如果她光果的不只是足踝,他又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罪过、罪过!他岂可趁人之危亵渎她!
可是,他发现他的自制力越来越涣散,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楮,他的目光似乎越来越不纯正,他的手似乎越来越难以驾驭,老是想去模模她的脸和她的脚;他的心似乎也逐渐在升起邪念。
她好像不再冒汗了,冒汗的人换成他。深夜的海风送爽,他却感到燥热,好像心里头有把火苗,越烧越旺,烧得他快发起狂来。
他深吸一口气,希望能稳住自己的心神,一本正经的去模她额头。天可怜见!不那么烫了,她大概渐渐在退烧了。
他胡乱的暗自感谢船上的观世音菩萨和地藏王菩萨,一时忘了自己从不相信那些木雕的佛像会有什么神力。帮她盖好棉被后,他便逃也似的急急离开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