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继续睡吧!」李别恨望著手边的合欢酒,独饮一杯。
他脸上从未有过的从容让日开明白,这一次大局已定,容不得她再有所选择。撑开红油纸伞,龚榭的魂魄在飘渺如烟中回到了她的身体,魂魄未定,她倒在床榻上沉睡徐徐。
红伞下依旧是日开透明的身形,小小的脚走到床边,望著龚榭的身躯,她眨巴眨巴眼楮,眨去所有的泪花。
或许,这是她最后一次强占她的相公了。
撑著红油纸伞,她爬上他身边的圆凳坐定。伸手想要拿剩下的那一杯合欢酒,别恨却先她一步抢过了杯子。
难道说他连她最后的愿望都不肯成全吗?她好想哭,更想在他剩下的一只手臂上留下一排齿痕。
别恨不去看她眼中的凄凉,从袖中拿出那方刻有「李氏日开之位」的灵牌,他将酒倾倒而下,「拜了堂,进了洞房,喝了合欢酒——日开从今起是我李别恨的鬼妻。」
泪花闪现,他在她的眼中变得模糊,李氏日开——她一直追寻的名分吗?还有爱呢?
他忘了给。
咸咸的泪水混进酒杯,她的合欢酒是苦涩的沉淀。做了十二年的鬼,该到头了。
「别恨。」她只想知道一个答案,「如果我不是鬼,我是说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十二年后在你去宣州娶亲的路上,我们重遇,你会背弃你爹的命令,娶我为妻吗?」
别恨手中的酒杯没能送进口中,停在心的位置上,他茫然地望著跳动的鸳鸯烛,那一对对闪动的火光是为了她吗?
不回是默认还是否认,日开寻不著答案,却告诉自己:是该死心的时候了。
「如果我不是鬼,那该多好……那该多好……」
她绝望的声音脱离了不真实的躯壳,别恨的眼前是十七岁的女子为爱感伤的呼喊。「你就是你,是人是鬼你都是见日开。」四目相对,他忘情地抱紧了她透明的躯体,他的手竟然拥住了她。如果有来世,他愿许她三世姻缘。
竖起三指,他对神起誓,「今生欠下的我李别恨愿意用三世来还。」
她不要三世,在他的怀中,她只要没有今生的今生,「天亮后,你送我走吧!」回地府,转世投胎,随便哪种都好,只要别再见到他,别再见到身边已有妻室的他。
终于等到可以送她走的那一刻,别恨心中反倒失落起来。这一路相伴他承认自己放不下她,割舍不掉这段情。他甚至可以娶鬼为妻,却不能与鬼相伴。
「你是不是很后悔认识我?」
她摇头,怎么会呢?能认识他,是她第二生的开始,即便这一生她只能用鬼的身形活在人世间。
别恨却读不懂她不愿说出的心事,「如果不是我捡到你的画卷,也许今日你已经以他人鬼妻的身份活在美好的空间里,也不用经历这么多的磨难。」她不是也说,她之所以会缠著他是因为捡到她画卷的人是他,若是换了他人,她也一样会缠嘛!
「若换了别人,没有这许多的磨难,也没了我来这一世的意义。」
她的话太深奥,从这副透明的身形里吐露出来更是多了几分诡异的力量,是他笨吧!听不懂,也琢磨不出。
日开索性将他从困扰中拉出来,她能为他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别去想了,有那个工夫不如想想我未来的生活吧!离开你以后我应该会……先回地府,然后老鬼头会去接我。他说我的阴气与一般的鬼不同,也许我可以和他一起去人间收魂魄。」
一年一年,她将会收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带著每个已死的魂魄飞回阴间。也许某一天,她手上捆著的将是古稀老人,他有个很熟悉的名字——李别恨。
别恨别恨,前生她不恨,这一世她更不恨。
带著恨离开倒不如带著爱而去,至少前世加今生,十七年的时间里她曾真爱过。
背靠著背,他们坐在圆凳上,眼前的鸳鸯烛照红整个新房,艳艳地刺伤他们的眼。
曾经有个风俗,说新房里的鸳鸯烛预示著新婚夫妇。哪支烛火先燃尽,便是上天预示他们中谁先去世。
迷离中,左边正对著别恨的鸳烛跳动两下,熄了——青烟绦绕。
☆☆☆
天亮了,却是雨水缠绵。
清晨,龚府上下一片寂静的时候,李别恨背著撑著红油纸伞的娃娃上了山。没有黎明迎接他们,雨水倒是一阵大过一阵,轰轰地下个不停。
山路泥泞,别恨负著日开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著,她几度叫嚷著说要自己下来走,他却不让,他能背她的也只有这一段上山的路了。
下山之时,他将独自一人,他没有忘记在新房里有个叫龚榭的新妇正等著他的归去。
这一路谁也没有说话,像是怕破坏了宁静,更怕最后的离别带著比雨水还湿的伤感。日开将脸贴紧他宽阔的背,苍白却并不因为温暖而飞散。
「可以了,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日开挣扎著从他的背上爬卜来,撑著红油纸伞,她望著伞外的他被雨水打湿。从此以后,这伞下就只会有她孤单的身影。
我要走了——话梗在喉中,吐不出来。日开闭上眼楮想忘了心底的他,沉淀了十二年是该全部忘记的时候了。
前生为了他,今生做鬼也是为他,来世呢?来世她该为自己而活了。
正要开口道别,半空中突然出现拿著铁链的老鬼头,「你怎么来了?接我回去用不著带全套家伙吧?」她本来就是鬼,用不著全副锁魂魄的工具。五岁刚死的时候她被锁过,不想再有第二遭记忆。
别恨不自在地抚了抚自己的手臂,是因为老鬼头出现的缘故吗?他怎么觉得浑身冷冰冰的?「你们要走了?」
老鬼头也不答应,只是沉著脸上下打量著他。
日开不自在地冲他吼了起来,「看什么看?他来送我离开而已。从今天起,我和他再无干系,我可以陪你一起来人间收魂魄,你不是说我的阴气很适合做这些吗?我也想到处走走,等什么时候累了就请阎王开恩,让我转世投胎。这次我要跟阎王讨价还价,无论如何也不能夭折,一定要生在富贵之家,嫁给如意郎君,最终膝下子孙满堂,无疾而终。」
这约莫是每个女子的期盼,阎王肯成全的世间又有几人?
不知道是老鬼头没听见她的话,还是怎么了?他依旧动也不动地盯著别恨,日开茫然中突然想起了他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李别恨寿限将至。
难道说老鬼头根本不是来接她的,他手上握著的铁链也不是用来带她回地府的,而是为了……
日开苍白的脸转向别恨,他仍不明所以地回望著她。即使先前还不知道是不是出了意外,单看日开的眼神他也明了些许,「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难道跟日开有关,她将被带回地府受罪?「是不是日开做错了什么?」
没有任何人或鬼做错,只是有些事情将要发生,拦都拦不住。
日开的脑中有两股激流在交战,若他真的做了鬼,被老鬼头收了魂魄,他便可以跟她一样,两个都是鬼,做不了人世的夫妻,却可以永不分开。代价是他的命,他活著的权利;若是此刻提醒他,也许她可以逆天而行,救他一命。代价是人鬼永分离,他们再难相见。
很简单的选择,却让她徘徊不已。恍惚间,她听到了一声闷响,然后是别恨抱住她娇弱的身躯拼命跑的心跳声——他又忘了她是鬼,不会再死一次了。
山下有人高呼:「山塌了!山塌了!」
巨大的山体顺著水流而滚,山石纷纷塌下,一时间真的有山塌了的感觉。老鬼头始终停在半空中,不言不语,收魂的瞬间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凭天意。
这种感觉像他对日开的情感,明明爱了,却无法拥有。因为感动她这两世的情缘,所以他只能成全。
一切但凭天意!天意又为何?
天意就是让李别恨和见日开随著山石和雨水掉下山崖,天意就是让他们生死不离,一如十二年前的枫叶铺出满天红……
☆☆☆
「大少爷!大少爷,您听我说,那座枫叶楼尚未建好,您不能上去。」
「我说要去就要去,我看你们谁敢拦著我?」李别恨甩开奶娘的双臂,横冲直撞地向正在修建中的枫叶楼奔去。
他娘去世之后,外公为娘修建了这座枫叶楼,后来外公也随娘去了,今年爹让小堡停止再建。他要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外公说过他是卧泉山庄的少庄主,他有权利管理山庄的一切。
「哥,你去哪儿?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出了回廊他刚要转身就看见二弟,明明是双生子,可他们的个性却是天南地北。二弟懦弱又没用,连爬树都不敢,真不像个男人。
「走开!看到你就讨厌!」别恨推开面前的二弟,七岁的他竟然可以将成年人的跋扈学得十成十。
甩开所有的随从,他独自向枫叶楼行去。一路行来他望著四下的风景,满心都是孤傲的写照。在下一个转弯处,他看到了枫叶下一抹月白色的身影。是谁?胆敢缩在枫叶楼的外面,是谁这么胆大包天,难道不知道这是他娘的领地吗?
「是谁?出来!快点出来,不准躲在那里!傍我出来——」
磨蹭了半天,约莫是心里斗争了许久,那月白色的身影终于从枫树后绕了出来。她的肩上粘了一片火红的枫叶,映在月白色的衣衫上更是醒目。
是个女娃,年岁约莫比他小些,圆圆的脸,肉肉的感觉,像南门菜市上卖的白面肉包子,「你是谁?干吗到我娘的枫叶楼来?」
「你又是谁?干吗管我是不是来你娘的枫叶楼?」小丫头倔强的口气丝毫不输别恨,一对圆眼楮瞪啊瞪的,很是机灵。
别恨好久没跟同龄孩子相处过了,尤其是像她这样圆嘟嘟的小女娃,一时间他忘了发脾气,走近几步,痴痴地望著她……身上的那片枫叶。「我娘很喜欢枫叶的。」
他忽然冒出的话惊住了女娃,扬起小脸,虽然不懂他脸上的悲伤源自何处,却看得出他不开心。看在他难过的份上,她就告诉他,「我叫见日开,我娘带我来这里省亲,人家都说这里很美,所以我才跑来的。」不过眼见表明,这里一点也不美,完全没有看头,不好玩,「你呢?你刚才说这是你娘住的地方,那你娘呢?」
「死了。」他别扭地偏过头,不让她看到他脸上伤心的表情。他是卧泉山庄的少庄主,他不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软弱的表情,这是外公说的。
别恨努力压抑的情绪被小女娃探出究竟,仰首望著眼前的枫叶楼,她像个小大人,脸上挂著伪装出的欣赏来,「它真的很美,就跟你娘一样。」
她的话没让别恨心情转好,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至少他不再是光想著娘去世的事了,「你又没见过我娘,怎么知道它跟我娘一样美?」
「因为你就很美啊!」她笑,圆嘟嘟的脸染著枫叶的红色。
瘪著嘴,明明被她的笑容所感染,他还死撑著装酷,「笨啊!夸男人不能用‘美’。」
不能用吗?她不知道暧!日开歪著头倚在他的肩上,「那应该用什么?」
他伸出手抓了抓脑袋,之后很认真地回答她:「我不知道暧!」
日开愣了片刻,随即两个孩子同时大笑了起来,那笑声震得枫叶纷纷下落,染红了他们脚下的土地。
「我带你去我娘的枫叶楼看看吧!」别恨拉著日开的手,要带她上枫叶楼。
这是他娘的领地,他一直不允许任何人进去,眼见爹已经让人停工许久,整栋枫叶楼在风雨摧残下飘零摇曳,他更是涌起想要进去看一看的冲动,总以为在楼的最高处可以见到娘。
日开向上看著枫叶楼,一直一直地仰头,楼虽然挺高,但是周遭都没有扶栏,看上去好可怕,她不太想去,「这楼还没有建造好,咱们等它造好了再进去不就好了嘛!」
别恨像是被麦芒刺到似的,整个人从平静中跳了起来,他冲著枫树,冲著日开,冲著目光所及的每一处大声叫喊:「不会了!这楼再也不会造好了,不会了!」
爹再也不会为这座枫叶楼掏银子,他总是说娘已死,根本不需要再造枫叶楼。从前外公在的时候,外公会坚持,如今外公不在了,爹干脆让工人全都撤走。爹不要娘了,他却要这座枫叶楼。
不懂他为何如此激动,日开却不想看到他脸上的悲伤,「好嘛!你要上去,我陪你上去就是了,你不要生气嘛!」
她肯陪他上枫叶楼?别恨恢复了一点信心,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愿意和他一同追忆,这感觉真好,「我带你去!」
牵起她软软的小手,他拉著她向枫叶楼走去。途中坑坑洼洼一处也不少,更有风吹高楼声摇曳的感觉。可是他一点也不怕,满心只想带身边的娃娃去寻找或许藏在枫叶楼某一处的娘。
「李别恨,咱们能不能不往前面走了?」日开打起了退堂鼓,他们已经来到了枫叶楼的最高处,四周都没有扶手,地面也不知道是涂了什么,还是没涂什么.地卜很滑,她有点怕。
已经来到了这里,不把这里里外外找个遍,别恨是不会罢休的,拉著她的手,几乎是用拖的,他要走遍这座楼的每一个角落,「再走再走啊!也许我娘就在前面等著我们呢!你不也说我娘很美嘛!难道你不想见到她真正的样子吗?」娘很美,娘很好,娘很爱他,所以娘一定不会离开他,一定不会。
也许是走得太急,也许是地太滑,别恨在向前走的那一步中脚下一滑,整个身体摔出了枫叶楼,幸好他从小习武,反应力够快,眼见著将要掉下去,他抓住了从楼的中央伸出来的一处扶手,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命。
日开就没有那么好命了,他的力道害苦了她,顺著他的使力,她跟著他一起被抛出了枫叶楼,握住他的手,她的身体悬在半空中。
「李别恨,我好怕!」
「不用怕,不会有事的。我抓著竹竿呢!只要我用力爬了上去,就一定能救你,不用怕哦!」
别恨拼命使力想要爬上去,用力再用力,可是仅凭著他的一只手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两个人的力量。而且他的使力让日开抓不紧他的手臂,她在往下滑……
「李别恨,我抓不住了。」好高啊!她悬空的腿无论怎么踩也踩不到地,空落落的感觉让她觉得好可怕。只要能安全离开这里,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爬到高处了,连树她都不爬了,「救我!你快点想想办法救我啊!」
「抓住我的手,千万别松开,我马上就能救你下来了。」只要他能先爬上去。
别恨凭著所有的力气去往上爬,日开的力道却不住地将他往下拉,两股力道交汇,难以找到平衡点,所有的一切在瞬间进发。
他一蹬腿爬回了楼中,耳边却传来他永世难忘的声音:
「啊——」
她像一片红色的枫叶,伴随著风旋转……旋转……一直一直地旋转,她转到了地上,睡在枫叶的中间,然后遍步四野的红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染红了她身下的泥土,她……成了最美的枫叶。
这之后的十二年里,别恨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美的枫叶。
☆☆☆
十二年前的过往在李别恨坠崖的瞬间全部觉醒——
他记得,他记得那天他被人找回家以后大病一场,说是高烧不退,醒来以后他性情大变——以往的嚣张跋扈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温吞和无能。反倒是二弟莫爱慢慢成长,有了几分他的影子。
外人曾传闻是他将女娃娃推下了楼,从此爹不许别人提起这件事。不知道高烧的缘故还是刻意的遗忘,他也的确忘了。
只是那一年,偶尔天上打雷的时候他就会漫无目的地逃跑,像是要摆脱什么,又像是在逃避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次雷雨交加的时候,他再度甩掉奶娘没命地跑,直跑到野外躲起来。
心里好似怕……怕鬼,怕小表来捉他,所以他不敢站到高处,只敢蹲著身体匍匐在地上。
没看清究竞发生了什么,或许是闪电劈倒了大树又或许……又或许有一个穿著红衣,撑著红伞,满目写著愤恨的女娃娃站在树下,是她用仇恨推倒了树,她是想要他的命吗?
如果是他欠她的,他给,他没有躲开,他任村砸到他的身上。
粗壮的树的确倒下了,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方向,树干砸在了他的腿卜。他侥幸地捡回一条命,却终身不能学武,成了卧泉山庄建立以来最无用的少庄主,也是爹和二弟眼中最大的笑柄。
他无悔,只因心中有愧。
十二年前的过往在见日开魂魄坠崖的瞬间幕幕交织——
她记得,她记得那天她从枫叶楼上坠下,她的魂魄离体,她看到了自己的身体躺在一片如枫叶一般鲜红的美丽中。那些红慢慢向上蒸发,变成一把像伞一样的东西,她握在手中,本想带著红色的伞回到身体离,她却被赶来的老鬼头锁住了。
从此以后她做不得人,只能做飘零的鬼。
这全部是因为李别恨,是他害死了她,是他的错!她恨他,她要报复他,因为他居然忘记因他而死的她。
每夜每夜她想化成历鬼钻进他的梦中,却因阴气不够而办不到。那她也要守在他的床边,找机会吓他。
这才发现不用她吓,他整夜整夜噩梦缠身,早已不复当初那个倔傲的少庄主。
按仇的机会终于还是向她走来了,那一日雷雨交加的时候,他再度甩掉奶娘没命地跑,直跑到野外躲起来。他不敢站到高处,只敢蹲著身体匍匐在地上。
太好了,这就是机会,她也要他变成鬼尝尝她夭折的痛苦。她用手中阴气颇重的红油纸伞招来了恶鬼,在他们的窜动下,粗壮的树干笔直地向他压去,她是要他的命啊!
他可以躲开的,依他的身手绝对能轻易地躲开。可是他没有,他任树砸到他的身上。
那一瞬间,日开动容了。最后一刻,她用手臂的力道改变了树倒下的方向,所以她的双臂内侧才会在十二年后留下一道粗糙又丑陋的疤痕。
即便她后悔了,可树干还是砸在了别恨的腿上。他侥幸地捡回一条命,却终身不能学武,他再也做不了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庄主。
他欠她的,还清了,剩下的只有……爱。
第一世她因他而死,第二世她不肯转世投胎而宁愿做鬼飘零还是因为他。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她要做他的妻,鬼妻也好啊!
所以才有了这一路的颠簸,所以才有她那一句「若换了别人,没有这许多的磨难,也没了我来这一世的意义。」
他不懂,她这一世也没了意义。
这一世她为他做鬼,为他魂飞。
☆☆☆
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掉下来,李别恨认命了。他等著死,也许这样更好。他终于明白,老鬼头不是来接日开的,而是来等他的。
他死了,无法再背负卧泉山庄的命运,从此以后他就可以跟著日开一起做鬼。也许,这正是他所期望的。
回忆起了十二年前的过往,此刻他好想跟日开一起去看枫叶。
身体落下,不觉得痛,死也可以这么舒服吗?别恨悠悠地睁开双眼,日开在哪儿?老鬼头在哪儿?他们总不会将他一个鬼丢在这里吧?他可是鬼生地不熟的呢!
「日开!日开,你在哪儿?」
「别叫了,你找不到她的。」
老鬼头森冷的声音窜进他的耳中,别恨望著他,满脸狐疑,日开的红油纸伞怎么会在他的手中?「日开呢?」
不回答他的问题,老鬼头第一次脚沾地走到他的身旁。抚弄著手里合起的红油纸伞,他像是抚著最心爱的人,「你相不相信有的人会摔死两次?」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别恨急了,「我问你,日开哪儿去了?」
老鬼头提著眉打量著他,「会吼了?你恢复了十二年前的记忆,记得怎样做个跋扈的少庄主了?」
别恨现在不想听到这些,他只想知道日开在哪里,他有种很不祥的感觉,「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
山崖下偌大四野,他扎著头四处寻找,不放过每一个角落,不错过每一个日开可能存在的地方。「她是不是还恨著我,所以不肯见我?」他心里没底,十二年前他欠她一条命啊!
「如果她真的恨你就好了。」那丫头太傻,在被感动之余,老鬼头真为她感到不值,「以她的资质,即便不转世也可以在地府里做个很棒的鬼差,甚至有望做阎王的助手。可是她偏要守著你这个呆子十二年,等啊等,她只是巴望著能成为你的鬼妻。可你呢?却一再地辜负她,末了还要她为了你损了好不容易集齐的阴气。」
呆子又岂止他一个,丢下手中的包袱,老鬼头将里面
的东西摊开在他的面前。一方刻著「李氏日开」的牌位,一卷画——这竟是日开拿两世换下的珍宝。
将这些东西攥在胸日,老鬼头的话让别恨模不著头脑,更显恐惧,「日开她到底在哪里?」
看著他几乎要发狂的样子,老鬼头也不忍再隐瞒下去,撑开手中的红油纸伞,伞下冒出日开的身形,她半阖著眼,睡得深沉的样子。
「她损耗了所有的阴气,现在的她真的变成了五岁的娃娃。」
别恨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你是说,从此以后日开的思想只会停留在五岁?」她这副十七岁的身体却只有五岁的思维。
「是!」老鬼头一次残忍到底,「她不会记得你,也不会记得我。她只是死时那个五岁的小表,所有的一切在她的心中都是陌生的。」
想要走近她,却怕惊了她,别恨只好将求救的眼神望向老鬼头,「要怎样才能让她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告诉我,我一定能够做到。」
「去求神吧!」这已是鬼无力的范畴,「鬼和人不一样,鬼的年龄不是按照时间来算,也许……也许她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像个孩子,永远也长不大。」
「不会的!日开一定会恢复成原来的日开,她一定会记起我,一定会……」爱我——他所剩下的就只有「信心」而已。
看样子,这一次他是准备背著日开海角天涯了。老鬼头也不能说什么,他只想提醒他,「你那已过门的妻子,你不想知道她的结局会是怎样吗?」
想!这是他的责任,可他却有更重的责任摆在眼前,「你来就是为了收我的命,现在我没死却是已死的人了。而龚榭她……她会好好地活下去,对吗?」他想确定的就只有这个。
老鬼头默默地点了点头,更多的天机他不能泄露,「你……好自为之,什么时候烦了,厌了,不想冉背著她了,就收起红伞,我会知道的。」
他应下,心里知道不会有这一天的。
放眼四望就只有他和尚未睁开睡眼的日开,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初露朝阳,别恨怕日开受不了阳气,赶忙将撑开的红伞遮在她的头顶上。
此时,日开悠悠然醒了过来。
她还是像根面条似的细细长长,却再也不是从前的日开。别恨挪到她的身边,含笑的双眼守护著她,「记得我是谁吗?」
她不说话,像看坏人一样冷眼对著他。风起,吹起她一身的红装,他伸出手帮她整理,却看见了她双臂内侧的伤疤,又是为了他。
发怔当日,日开忽然张开嘴巴在他伸出的手上狠狠咬下——位置和从前一样,连牙印都一样。
别恨不怒反笑,「你虽然忘了我,还是没忘咬我。」
提了提手中的包袱,里面无长物,只有画卷一卷,牌位一方。以背对她,他在等著她像从前一养主动爬到她的背上。
等了又等,她不动,他亦不动。直等到他的背都快直不起来了,她终于妥协,一手撑著红伞,另一只手从身后留住他的颈项,她熟练地爬上他的背。
「好了吗?咱们要起程喽!」
从今尔后,他的背就是她的天下。
「我叫别恨,李别恨。你叫见日开,我习惯叫你‘日开’,你还记得吗?」
「别恨……日开……」她喃喃自语,像初出世的婴孩学著世间陌生的一切,「别恨……日开……」
这一日,见日开迎来她的第三世。
这一日,李别恨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