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别恨握著红伞,手边放著「见家日开之灵位」,深遂的眼眸望著墙上悬挂的画卷。他已经这样坐了一整天,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好像做任何事都失去了意义,又好像眼前的所有都出自幻觉。
好想说一声「幻觉,一切都是幻觉,不存在的」,可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无论说什么都失去了意义。日开之于他不是幻觉,那是真真切切的记忆,从未有过的真切,再不会抹去。
此刻她在哪里,正在做些什么。这些思绪都困扰著他,让他模不著头绪,又想要知道。她是不是已经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又或者她已经忘了他,正准备投胎转世?也许,她已经转世为人,正准备开始新的人生。
他之于她,反倒成了不切实际的幻觉。
抬眼想望掉一切,触目可及的却是那幅属于日开的画卷。红墨勾勒出的红衣女娃撑著把红伞走在艳阳之下,还是那幅画再看却是感慨万千。不知道是因为这画,还是画中已逝的人。
阖上眼是不忍再看,看到心痛,看到指甲掐进手掌心,痛得沁出血,他却放松不了。提起红油纸伞向外走,没有方向他只是不停地走著。忘了去处,忘了目的,忘了脚步迈动的意义。
每走一步,他的思绪就纷繁复杂。张金鹊回到了原来的躯体里,因为这次魂魄离体事件,张老爷觉得颜面大失,王大力上门提亲,他顺道找了个台阶自己就走下来了。有情人终成眷属,日开却不见了方向。还有他……他的心怎么可以空空落落,找不到边际?
以为她走了,他的心就定了。握紧手中的红油纸伞,这一刻他竟然不想去宣州迎娶。
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不知道她还是否记得他这个「未亡人」?
她怎么会不记得,就是因为无法忘记,她才没有跟老鬼头回地府,她才流连在红色枫树下久久不肯离去!
红色的枫叶让原本阴沉沉的天空透著一丝鲜红,不知道该觉得温暖,还是恐惧。日开缩在树下,穿过她的身体能看到树干上斑驳的枯老,她借著树阴暗暗哭泣——她,还是那个只有透明身形的日开。
不想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只记得更多的泪水浸湿了她一身的红装。老天爷是在嘲笑她愚蠢的坚持,还是同情她的可悲,陪她一起哭泣?
拾起红色的衣袖,她一次又一次地擦去眼角的泪水,天就是不晴!
「我只是想嫁给你,我只是想做你的妻。鬼也好,人也罢,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嫁给你……」
反反复复只有这几句话,她心里沉淀了许久的愿望也只剩下这几句话。十二年的时间,她没能赢得他的心,只留下这几句话在如风而逝的岁月里陪她作伴。
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这里何时多出一棵枫树?住在张老爷府上的这些日子里,别恨常来此处走动,来回好几趟,他不记得这里何时多出这样红艳的枫树。
别恨慢慢向枫树探去,迈出的脚步复又收回,他也许该回去,该快点起程去宣州迎娶未婚妻,毕竟为了日开他耽误的时间已经太多了。
老天却在此刻留住了他,雨飘落而下,他出于本能撑起了手中的红油纸伞,伞下的他自觉阴气逼人。正要收起红油纸伞,风却带著它飘向枫树下。别恨握紧伞柄,追著风跑向枫树。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红红的她,哭得红红的眼楮,还有那张因为红色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
不用抱住她,他知道她一定全身冰冷。想要抱住她,却怕冻伤了自己。
日开抬起双眸,用哭红的眼看著他,他怎么可以在她红红的眼楮中这样清澈?收回自己伸出树下的红色绣花鞋,她继续抽噎著。
别恨皱紧了眉头,这样哭下去,她真的不要紧吗?「别哭了,好吗?」他不想看她哭得鼻头红红的样子,很丑。
「不好。」她决断地拒绝他诚恳的要求,「我就是要哭,是你惹我哭的。」
别恨无奈地摇了摇头,恢复成透明的样子,她连说话的口气都怪异得可以。只是能看见她,他还是觉得很好,那感觉真的很好。可他更想知道,「你……为什么没走?我是说,转世投胎。」他以为她已经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忘了他是谁。
日开半睁著眼眸凝对著他消瘦的面容,如果告诉他,老鬼头说他将不久于世,所以她回来了,他会信吗?
没有原因,眼泪飘渺。
又哭,她怎么又哭?
别恨撑起红油纸伞挡在她的头顶,有时候他会忘了她是鬼,她不会被雨水淋湿。
「不要你烂好心。」她胡乱地推著他的手,一次又一次,不要那把红伞,她也不要他,「你居然让道士来捉我。」
「我只是答应王大力帮他的忙,帮他收回张小姐的魂魄,那身体本来就是她的。」对她,他有些抱歉,但做出的决定他不后悔。
日开才不会被他表面的光明正大所蒙骗呢!他心里的主意,她明白,不想娶她嘛!吸吸鼻子,虽然不想哭,可是泪水却忍不住,「你说你不能娶鬼为妻,你说你不能跟一个透明鬼在一起,你说你不能永远和我在一起,所以我才冒著一次又一次死亡的威胁做了这么多,你怎么可以?」
你怎么可以侮辱我的感情,你怎么可以毁了我的希望,你怎么可以让我连魂都不能保有存在的必要?你怎么可以……
是他的错,他忽略了她的情感,她的外形也许永远都只能保有不真实的透明,但情感上她却比他更禁不起打磨。
他错了,错在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她的眼泪。
「要怎样你才能原谅我?」
别恨蹲与她平视,他在意她!
他真的在意她的存在。
惟有这一瞬间他眼中的她不再是透明的,而是成熟的、懂爱的、会受伤害的女子。
在他的眼中,日开第一次看到自己身为真正女人的样于,泪水汹涌,凑近他的手,她狠狠地咬下去,血腥味在她的口中四溢。日开闭上眼楮,泪水顺著她的脸滑落在他弥漫血腥的手臂上。
「你可以躲开的。」
「因为你想咬我。」他认了,所以任她咬。不去管手臂上的牙印,别恨用粗糙的手指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别哭了。」
风刮起,枫叶携著红色飞上她的发迹,日开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对她这么好,是因为古老的记忆,本性如此,亦或是藏不住心底的歉意,「不要对我那么好,你会让我舍不得离开你,一直一直守著你。我不想看到你娶别的女子为妻,我也不想永远活在眼泪中。」
怔怔地望著他,她期待著他的脸上涌现出她所想要的表情。她要的只是一句承诺,只要他的一句话就可以让她这个鬼比神仙还快乐,他却不肯给她。
「咱们走吧!这里风大。」别恨蹲子让日开趴在他的背上,风大雨大枫叶飘飘,还是早点离开些的好。她的脚小小的,还是他背她走得快些。
日开伏上他的背,一手圈住他的颈项,剩余的那一只手紧紧握住红油纸伞,「走吧!」
一人一鬼在枫叶弥散的雨天慢慢向前走著,日开咬紧唇,腹中只剩一语未露:你怎么可以不爱我?
☆☆☆
离开张家,李别恨背负著撑著红油纸伞的日开走在旅途上。不知不觉中秋意在他们的脚步下浓重了起来,满眼所及皆是秋叶的消黄。
「终于到了。」
别恨停下脚步的时候日开睁开朦胧的睡眼,仰头看看前面的风景,门柱处分明写著「宣州」.转来转去,他最终的目的地竟是宣州?
日开迷离的眼神转向别恨,「你来宣州做什么?」
瞒是瞒不住的,别恨索性如实相告,「我这次从卧泉山庄出发就是为了来宣州迎娶我的未婚妻。」
他是有未婚妻的,她怎么忘了?日开蹙著眉,脑子里一片空白,要是能什么也不想,就这样一直一直地趴在他的背上,也许是在漂泊在世间惟一的理由了。
「带我去你准岳父家看看。」
她的要求生硬得紧,别恨却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你去做什么?」不会又是捣乱吧?他已经被她吓够了,借尸还魂这种事可千万别再来一次,会要他命的。
日开才不管这许多呢!她坚持要去,就一定会去,「我说了我要进你准岳父的家,要么你带著我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进,要么我半夜三更以鬼的身份闯进去。你自己看著办吧!」
也就是说不同意都不行喽?那还是光明正大背她进去吧!好歹不会吓坏所有人。
「不过在我把你带进府里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不准借你未婚妻的身体还魂,是吧?」他不用开口,日开就能猜出他的心思,他心里惦记的也只有这些,不包括她的爱。
她知道就好,别恨还有要强调的,「不准装神弄鬼在府上捣乱。」
「无须装,我本身就是鬼。」他要是再说下去,她马上就捣乱给他看,「走啦走啦!快点走啦!」她拿红油纸伞的伞柄捣著他的背,肥嘟嘟的小手重重捣著他,谁让他老是惦著他那没过门的媳妇?
「对了,与你一路行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未过门的媳妇到底叫什么。也没听你提起过她,说出来听听,待会儿见到她,我总该知道自己该叫她什么吧?」
连别恨自己都觉得奇怪,明明就是将要陪他度过一生的人,他却在迎娶的这一路上鲜少想起她,就连她的名字也是日开提起他才想到的。「她娘家姓龚,听说她单字一个‘榭’。」
日开等了又等,却没听别恨再说些什么,「没了?就这些?你对她的了解就这么多?」
她的口气干吗那么不屑,别很难得有了脾气,「还有,我还知道她比我小一岁,爹说我们很相配。然后就是……就是……」
这竟是他对未婚妻的全部认知,别恨这才觉得,也许他对结发之妻的了解不会多过背上的这个小表。冷汗从他的额际一点点地冒出,不知道是为了这个认识还是为了将要娶的那个人,别恨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
「别恨!别恨!」日开在他的背上不安分地窜著,别恨忍不住打了一下她的小,这时候他又忘了她的实际年龄已经十七岁。他与她之问很多时候毫无间隙的,也许这一生他不可能再跟任何一一个女子如此这般——她对他的意义是否早已不同?
甩开脑中本不该有的杂念,别恨偏过脑袋瞅瞅她,「你叫我干吗?」
日开扬著短小的手指著前方,「前面……前面有个女的一直看著你,很长时间了——她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别恨顺著她小短手指引的方向遥遥地望去,不远处真有个娥眉粉黛的女子透过纱幔凝望著他。陌生的脸他确定决定没见过,宣州这地方他认识的人大概就只有龚家了。
报家,她不会是龚家惟一的女儿,他的未婚妻——龚榭吧?
别恨缚著背上的日开杵在原地,唇角微微抿起,他望著陌生的女子。这就是他要相守一生的人吗?
他累得早已麻木的手托了托背上的日开,他的背感受不到她的心跳,他的心感受不到爱的情绪……
☆☆☆
「你是卧泉山庄的少庄主?」龚明挑著细薄的眉角冷眼打量著李别恨。
别恨紧张地抹了把汗,恭敬地点著头,「是,在下是卧泉山庄的少庄主。」
「李莫爱是你的弟弟?他最近有娶亲的打算吗?」
别恨呆了片刻,不知准岳父问这话是何意,却还是认了下来,「呃……莫爱他暂时尚无娶亲的打算,他说要管理好山庄,等我能撑起卧泉山庄了,他再考虑终身大事。」这只是二弟的借口,旁人不知别恨却晓。二弟对娶亲之事视如鬼魅,连爹都管不了他。
报明在给女儿提亲之初早就打听好了,卧泉山庄真正的掌权人是李家的老二莫爱,大少爷虽名为少庄主其实也就是个吃白饭的米虫,跟著他估计不会有什么前途。只可惜李莫爱没有娶亲的打算,思量之下他也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将女儿嫁给大少爷李别恨。
多少有些无奈,龚明的口气好不到哪儿去,「李庄主已经将聘礼抬了过来,这娶亲之事你认为如何?」
别恨半垂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半晌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听岳父大人的口气,他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软软的东西爬上他的腿,冲著龚明叫嚣起来:「看龚老爷的意思早就已经有了安排,何必再多此一举?」
「日开——」她怎么突然窜了出来?别恨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龚老爷,您别介意,日开不太懂人间的规矩,你可千万别介意!」
他的意思是日开是个小表,不懂活人的规矩。听在龚明的耳中却成了她是个小丫头,什么也不懂。
报明抬著眼打量穿著红衣、撑著红伞的小女娃,「她是谁?」虽然身形瘦小了些,一张脸又遮挡在面纱下面看不真切,但凭直觉龚明意识到她已经是成熟的女子。
「我在路上遇到的。」
「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别恨和日开异口异声的回答让龚明模不著头脑,「你们俩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她是谁?」
日开拿红伞面撑住别恨,自顾自地窜到龚明面前,「我叫见日开,我和别恨很久就认识了。」
还好,她没在龚老爷面前说出更耸人听闻的话,别恨赶忙拨开红伞将她推到一边,「我们是很久以前在路上认识的,这次来宣州,她娘和哥哥叫我带她来见识见识,所以我就带她来了。您不会介意吧?」
迎亲还带著个丫头,果然是个成不了大事的棒槌,也不知道二人之间是否早已暗结珠胎——龚老爷皱著眉喝茶,榭儿恐怕只有从命的份了,「尽快把婚事给办了吧!谢儿的年纪也不小了,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你这一路上也耽误了些行程,快点找个吉日成亲。」
「是!一切遵龚老爷吩咐。」
旁边有丫鬟道喜、贺礼,更有那第一等的管家跟在后面凑趣,「不该叫龚老爷了,还不改日称‘岳父大人’。」
别恨明白自己的口齿和脑袋都不太伶俐,惟有多听话少说话,他这就准备给准岳父大人磕头行礼。
报明却横著一张老脸拂袖而去,「你和榭儿尚未行礼,别叫得那么亲热,还是等成亲那天当堂叫吧!」
报明冷漠的话语浇熄了别恨的热情,腰已弯下,好半会儿他竟然直不起身来。倒是日开蹲在他的脚边,仰头看著他复杂的表情,「你不会快哭了吧?’」
再如何有失颜面也由不得他在这里放声大哭,被她这么一说,别恨更是哭不出来,反倒轻声笑了出来。既然直不起腰,那就索性坐在地上吧!下人都跟著龚老爷出去了,大概看出他不是个受欢迎的女婿,根本没有人留在客厅里伺候他们。
一大一小,一白一红,一人一鬼并肩坐在红伞下。别恨望著前方的双眼闪烁著几许迷离,「哪儿有你说得那么夸张?我从小到大受的委屈多了,早就成了家常便饭,这根本不算什么。」
他一语出卖了过往,日开莫名地凝对著他,「你还会受委屈?你可是卧泉山庄的少庄主暧!」
她哪里知道,卧泉山庄上一任的庄主是他的外公,他爹事实上是上门女婿,继承了山庄。外公在去世前,也就是他六岁的时候令他做少庄主,以维持山庄的鼎盛。
那时怎么会选上他,别恨根本不记得。七岁以前的记忆对他来说早已是一片空白,他记不起,也不想忆起。
「不说这些没意思的事情了,待会儿我们去街上转转。久闻宣州的纸非常出名,我想买些回来试一试,要是好再带些回去给二弟,他极喜欢练字的。」在别恨的记忆里,二弟就没有什么是不喜欢的。无论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他和二弟分明是两种极端。
日开小小的脸皱到一起,「你还有心思去买宣纸?难道你没看出来吗?你的泰山大人对你很不满,他会不会把女儿嫁给你都有待商榷,你还想……」
「我一定会嫁给你的。」
脂粉的香气从大厅的偏角悠悠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