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段日子里,薄荷的视力状况越来越差。眼前时常出现大面积的黑影,并伴随著头晕。一个月以后,她连系鞋带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要花好长时间才能完成了。
她迫不得已地停止了学校里的所有课程,每天有大半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公寓里。她持续活在一种恐慌的状态下,每天晚上睡下去,都担心第二天早晨起来自己会瞎。而每一个清晨,当她睁开眼楮,发现自己还看得见窗外光线的时候,她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她的恐慌和忧虑,温煦都看在眼里。他心里难受极了,却又没办法帮她。他只能尽量陪著她,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每天抽时间和她聊天,希望她别总想著眼楮的事。
他学会了使用咖啡机,亦学会挑选合她口味的咖啡豆,是因为某一天她在给自己煮咖啡的时候,被不小心溅出的热水烫伤了手指。
后来又有一天,她在吃饭的时候把碗放在桌沿,饭碗掉在地上摔碎了。从那天起,他开始喂她吃饭。
与她住在同一屋檐下,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女朋友的眼楮,正在以缓慢却吓人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恶化。有时候,薄荷为了不要他担心,会故意表现得手脚麻利,好像眼楮没什么大碍,但每次他看著这样的她,心里只是更添一层酸楚。
他想好了,不管以后她会不会瞎,他都陪著她,他都要娶她。并不单纯因为责任,而是因为他爱她。即使她的眼楮看不见了,她仍然是那个可爱的、有趣的、甜美的向薄荷;与她谈恋爱的这段日子,是他人生中最快乐富足的时光,他——是不顾一切要将这段时光延续下去的。
这天晚上,在他要去超市打工以前,他们俩窝在沙发里一块儿吃晚饭。
温煦用筷子夹了一小块胡萝卜塞入薄荷嘴里;她咀嚼两下咽了下去,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呸,好难吃……」
「难吃也要吃。」他没好气地说。
「我又不是兔子,胡萝卜有股怪味道!」
「可是,胡萝卜对眼楮有好处呀。」他没辙地放柔了声音哄她,「就权当它是药,乖,再吃一口。」
她不再争辩了,乖乖地吞下整碗的胡萝卜。其实他们都知道,胡萝卜根本救不了她的眼楮,之所以这么做,只为了让对方安心一点儿。
他们都敏锐地察觉到,他们离那一天——薄荷的眼楮完全失明的那一天,是越来越近了。而在此之前的每一天,他们都要努力更加相爱,把信心和勇气送给对方。
吃完了晚饭,温煦洗了碗,出门去超市打工。离开之前,他问薄荷:「要开著灯睡觉吗?」
薄荷躺入床铺,笑著摇了摇头,「不要。我不怕黑呀,又不是小孩子。」
他听了,心里一酸。她真的……不怕黑吗?不怕黑的人,是因为知道黑夜终将结束、光明会再来临吧?然而她每一次闭上眼,都没有信心再睁开时——依旧能看见光明。
温煦离开以后,薄荷一个人躺在这不开灯的狭小卧室里,闭上了眼。她知道自己的选择余地不大,她不能选择永久的光明,所以她宁愿选择在睡觉时把灯熄掉。片刻的光明,要来无用。
如果她下一次睁眼时只看见一片黑蒙蒙,那么她至少可以短暂地欺骗自己,是房间里黑著灯,而不是她的眼楮瞎了。
她胡思乱想著,渐渐沉入梦乡。不知过了几个小时,她从一场失明的噩梦中醒来,睁开了眼,却发现视线中——填充了浓浓的黑色。
她吓坏了,双手用力扼紧自己的喉咙,不让自己尖叫出来。
她拼命地眨眼再眨眼,绝望地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她还没醒吧?她仍旧在噩梦中吧?
终于,大约一分钟以后,她看见卧室门外的客厅里传来一束细小的光线。
还好……还没有瞎。她大大地喘了一口气,一模额角,已是满头的汗珠了。于是,她披衣下床,脚步无声地走到客厅里。借著黯淡的台灯光线,她看见温煦坐在窗台前,像座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这么晚了,他还没睡?
薄荷拢拢身上睡衣,局促地轻咳了一声。
温煦听见她的声音,转过头来,看见了倚在门槛上的她,「薄荷,你怎么醒了?」
她用残败的视力努力地望向自己所爱的男人,「你是在替我担心吗?」
「有一点。」他诚实地苦笑了下,「我睡不著,干脆就坐著吹吹风。」他把窗子打开了。
「我没事的,你不要瞎担心啊。」她刻意地扬起一丝微笑,「你看,现在是黑夜,黑夜并不可怕。」
「是,并不可怕。」他缓缓地点头。
「你去睡吧。」
「嗯。」他温柔地望著她包裹在睡衣里的娇小身体,「你也去睡吧。」
薄荷回到自己的卧室,虚掩上了门。但她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床上,而是席地而坐,脊背倚著墙壁,屏息聆听客厅里的他的一举一动。经过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她对他了解透彻,她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半夜醒著。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她听到隔壁的他拿起电话拨号的声音。然后他对著电话压低了声音说:「妈,我求求你……」最后,她听见他竭力压抑著的、却仍是不免溢出口中的低声呜咽。
薄荷难过地闭上眼:是谁说过,将一份快乐与心爱的人分享,会得到两份快乐;将一份痛苦与心爱的人分担,彼此的痛苦会减半?那人是骗人的吧?现在,她的心底有多难受,他就相应地有多难受。恋人的心是相通的呵!
在那些困苦的日子里,温煦一直笑著,没妥协过,可是如今,他却为了她去哀求自己的母亲。
那一夜,薄荷彻夜未眠,躺在床上,想了好多好多。恋人间的痛苦,是否真的就该彼此分担呢?一人的厄运,是否就一定要扯上另一人相陪?爱究竟是陪伴,还是放弃?
在天逐渐亮起来的时分,她告诉自己:如果温煦对她的爱,表现在陪伴;那么,现在她所要做的——该是放弃。
「听说你要见我。」
三日后,在装修得高雅华丽的温家大宅里,向薄荷见到了温煦的母亲——昔日影视红星张以岚。
薄荷看不清楚这位长辈的脸,可是凭著童年时看电视的记忆,她相信张以岚是很美的。温煦正是继承了母亲的优秀基因,才出落得白净俊美吧?
虽然此刻,她感觉到自己被张以岚锐利的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著,但她仍努力绽开友好的笑容,「是的,伯母,我想和您谈谈……我目前的状况。」
「你的状况如何我一点也不想关心,你也别叫我伯母。」张以岚毫不客气地道,「把儿子还给我。」
好直接的要求呵……薄荷苦笑,「我……今天来就是想说这个。」
「我知道,你就快瞎了是吧?」张以岚用涂著鲜红蔻丹的手指,不耐地叩著桌面,「既然知道自己有病,干吗还自私地拖住我儿子不放?要他陪你一起受罪,这就是你们年轻人口中高尚伟大的爱情?」她字字尖刻,不留情面。
薄荷并不想反驳她的观点,事实上,她觉得她说得对。要心爱的人陪自己一块儿受罪,是自私的表现。
她抿了抿唇,有些局促地开口:「伯母,如果我说——我想动手术,你愿意资助我吗?」
张以岚蓦然变了脸色,「什么?」这丫头是来他们家敲诈钱财的?
薄荷从随身带著的小包里抽出一个文件夹,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我咨询过眼科大夫,据说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的视觉研究中心可以向患黄斑症的病人提供手术,手术及诊疗费用明细,我都列在这份表格里。」说著,她将那份文件夹轻轻推过茶几,推到张以岚面前。
张以岚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她没想到这个快要失明的女孩看起来却是如此平静。她瞪著这张年轻美丽的面孔看了半晌,然后低头,拿起那份文件翻阅起来,一边问著:「手术的成功率是多少?」
「不到百分之十。」薄荷苦笑,耸了耸肩,「但对我来说没差的,不是百分之百,就是百分之零。」
张以岚用手压下那份文件,「但如果手术失败的话,你的眼楮就永远看不见了,你不怕?」
「怕。」薄荷垂下脸,用力握住自己不住颤抖的双手,「但不做手术,也总有一天会看不见。反正是殊途同归,那么——不如试试看。」况且,她所看过的风景,已经足够多了。
这就是儿子发了疯似的迷恋的女孩吗?张以岚深深地蹙起眉,看著薄荷在她面前真实的颤抖。泪水一滴一滴打在她瘦骨嶙峋的膝盖上;她并不勇敢,即使是谈起失明,都吓得哭了起来。
张以岚抿了抿深红的嘴唇,突然地,有些可怜起这个女孩。她也不过才二十几岁吧?就要面对这样的抉择,「那——如果我出钱资助你做手术,你回报我什么?」涂著蔻丹的手指一下一下敲打在文件上,似在评估它的可行性。
薄荷深深吸了一口气,桌面下的手指,缓缓地摩挲著温煦送给她的那枚戒指。她眯起眼,最后一次欣赏那颗钻石璀璨的光芒。然后,她咬了咬牙,伸手把戒指拔了下来。
「无论手术成功或是失败,我以后不再见他。」她将那枚戒指郑重地按在温家的茶几上。
和温煦的母亲把一切谈妥以后,薄荷拐去公寓楼下的小菜场,用她仅存的视力,细心地挑选晚饭要煮的菜色。
买完了菜,她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等温煦回来。傍晚的时候,他回来了,一踏进门槛,就诧异地低叫起来:「怎么了?今天什么日子,买那么多菜?」他被吓到地盯著堆在玄关的几个食品袋。
「宠老公的日子。」薄荷笑著从沙发上站起来,迎向他。两人拥抱了片刻,她推著他的背,「快去洗手,然后帮我一起做饭。」
见她心情似乎很轻松,他跟著泛起微笑,「大厨要发威了?」
「是啊。」她神气活现地笑著,「你跟了我这么久,我都没好好做过一顿好料给你吃,你真可怜,今天补偿你吧。」她捏捏他的脸,回身系上围裙。
「我跟你?」片刻后,他洗完手来到厨房,由身后亲昵地拥住她腰身,「明明是你跟我吧?」
「你现在住在我家,当然是你跟我。」她把一截洗干净的山药放在砧板上,然后拿起刀,「温煦,你抓著我的手。」
他依言抓住她持刀的手,同时亲吻她的耳朵,「抓住了。现在你要做什么?」
「把山药切成三毫米的薄片。」
「三毫米太难,五毫米怎么样?」他跟她讨价还价。
「你只要抓著我的手,由我来切就行了。」她回头睐他一眼,「怎么,不相信我的手艺啊?我这个大厨又不是当假的。」
「是是是,你最威风。」他宠溺地附和她一切言语。虽然隐约感到她今天的心情有些出奇的好,可是他想:也许,她是知道自己不久以后就再也不能烧菜了吧?今天让她放手做一次也好——只要她高兴,什么都好。
于是,她握著刀,他握著她拿刀的手;两个人合力斩杀砧板上的那截山药。她的视力已经差得不行了,将山药片切得薄厚不一。切完了她问他:「怎么样?」
「真是大厨级别的手艺。」他笑著回答,「我现在很崇拜你。」
她满足地笑了。
切完山药,他们又合力切洋葱。
她闭上眼,得意洋洋地挥动手中的刀,「你看,其实眼楮坏了也有好处嘛。闭著眼和睁著眼切洋葱手感一样,而且还不会被呛出眼泪。」
就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温煦被洋葱辣得流出眼泪。但他仍然努力睁著眼,细心地把著她的手,不让她切伤自己。
于是这天晚上,他们通力合作,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饭菜上桌后,两个人都吃得很饱,胃里荡漾著富足的感觉。
当夜幕渐沉,她跳上他的身体,勒住他脖子问:「我把你喂养得好吗?」
「很好。」他笑著亲亲她,「我很满意。」
「那么……」她的声音突然低哑了起来,嘴唇喷著热气咬上他的耳朵,「现在换你喂饱我了。」
「薄荷?」听出她话语中的暗示,他愣了一下,「我们不是说好……」
「反正我们早晚要结婚的呀。」她的吻转移到他颈项,调皮地用嘴饺住那枚圆溜溜的玳瑁纹纽扣,「你就先抱抱我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以前你说你会生气的……」因为她的热情主动,他的气息开始有些不稳了。
「老婆才不会生老公的气。」她磨蹭著他,低声撒娇。
他笑了,这是他最爱听的话。
一场激情缠斗之后,温煦躺在沙发上沉沉地睡著了。他的双手,在睡梦中仍固执地扣住她的手腕,捉她在身边,不给她跑走的机会。
薄荷醒著,望著身旁男友孩子一般安宁的睡脸,感觉泪水漫上眼眶,淹垮她本就脆弱的视力。她坐在黑暗中,伸手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自己手腕上掰开来。当她的手腕重获自由的时候,睡梦中的他失望地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咕哝声,然后翻身再度睡去。
在天亮以前,薄荷收拾好自己不多的行李,擦干脸上泪痕,走出自己住了数年的小鲍寓。
她仰起脸,眯眼望著天边那一轮白晃晃的月亮——下一个日出,她就要在飞机上看了。
马路边上停著一辆豪华房车,温煦的母亲就等在那里。借著惨白的月色,薄荷顺利地走到车子旁边,模索著拉开车门,坐入后座,「谢谢伯母,让您久等了。」
「开车,去机场。」张以岚语气淡然地吩咐司机。下一刻,她从后照镜里,看见了薄荷颈项上隐约的吻痕。
「你!」她有些愤愤地揪紧了自己胸前的安全带。
薄荷疲惫地闭上眼,不想再辩解,「您放心,他不会再找我了。」
张以岚咧了咧嘴,发出自嘲的低笑:是的,她这个做母亲的,实在太过于紧张了。仅是一夜的激情纠缠而已,对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男孩而言,只是图个新鲜吧?温煦会记得多久?也许要不了两年,他就忘得精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