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有问题 第八章

还未见到虾米嘴里说的大师前,在众人的想像中。

岂料——他光头笑面、慈蔼逗趣、身材矮小,留著小胡子。

「师……父。」虾米必恭必敬地跪在地面前磕头。

因为他盘腿坐在地板,王佑鑫和许幼薇也不好意思赖在沙发或床上,故也挪位与虾米排排坐,准备接受大师的指示。

「阿罗哈!」他忽然热情地举手高呼夏威夷的问候语。

三人险些摔倒,虾米挣扎坐正,她苦笑。

「大师,耿忻他……」许幼薇急著请教。她看得出耿欣消失前的惊愕表情不像是出于自愿的。

「嘻嘻,不忙。」老人家笑得很诡谲,他拿下红背包,又很神秘地探手取物。

三人忙睁大六只眼,好奇地盯著他的一举一动,不料他竟抓出了一包又一包的——零食。

「不错、不错,还是台湾的零嘴好吃,夏威夷哪能跟咱们比。」他悠闲自得地将零嘴一一打开来吃。

「师父!」虾米尴尬地嚷著。

「笨徒弟,不长进,和以前一样毛毛躁躁的。」他赏了虾米一计爆栗。

「痛呀……你老人家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虾米用手捂著脑袋瓜子。

「你有什么事情为师的会不知道?」大师嘻嘻呵呵地说。

「大师,你……」许幼薇耐不住性子轻唤。

「莫慌,我方才不是说了吗?我来的正是时候。」大师抚著白胡须。

「你的意思是……」三人异口同声。

「甭紧张,那小子有救。」老者爽朗大笑。

「可是他为什么会突然消失?」许幼薇并未因此而心安。

「他不是消失。」大师晃著手里的鱿鱼丝。

鱿鱼丝这下又换成蚕豆酥。

「师父,你正经一点啦!」虾米险些昏倒。

「谁说师父我不正经?」大师又敲她一记脑袋。

「这么说,他没事了,我……你们说他在无菌室,无菌室在哪里?我要去看他。」许幼薇喜上眉梢,拉著虾米又揪著王佑鑫。

「先别高兴得太早,他的本体能不能活下去则要看他的造化,别忘了他身上仍有残毒。」大师的笑脸首度不见。

「那要怎么办?」许幼薇声泪俱下。

「你放心,耿忻中的毒不算什么,我找来的医生,乃咱家‘七圣’中鼎鼎大名的玉菩萨‘天玑’,也就是人称现代华陀的水柔,你别瞧她年纪轻轻的,她除了是大医院的院长外,还常常支援警署破获许多大案子呢!」王佑鑫勾住许幼薇的肩安慰道。

「丫头。」大师对许幼薇交代。「我必须事先警告你,你要有心理准备,你俩的爱情还要经过一番考验。」

「什么考验?」她问,王佑尧和虾米也问。

「初离或初附人体的灵魂宛如初生的婴儿般没有记忆,在渐渐撷取人的阳气后才会慢慢地恢复。」「因此他对以往的一切完全没有印象。」许幼薇恍然大悟。

「没错,灵魂时的他在个性上也会回溯至最纯真的一面。」

「我就说嘛,他的性格怎与我以前听说过的耿忻完全不同。」虾米茅塞顿开。

「别插嘴,大师,来来来,继续。」王佑鑫很自然的拾起放在地上的牛肉干,也和大师一同吃了起来。

大师满足地咀嚼,灌了一口葫芦中的酒后才道:「只有两种力量能支撑一个垂死的生命,一是希望.一是仇恨。他因为在临死前遇到了什么让他不愿罢休的事,但苦于无法行动,故灵魂才会出体帮他达成心愿。」

拿了一条巧克力棒,他指著许幼薇。

「师父,重点、重点!」虾米嚷著,师父长篇大论的毛病又犯了。

「重点是那个考验呀,丫头……欺,难为你了。」大师怜悯地看著许幼薇,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哪个考验呀?师父你就别卖关子啦!」虾米手贴胸口,瞧师父的表情,似乎不是小事。

「是啊!」许幼薇和王佑鑫也急得很。

「我话仅止于此,剩下的医疗部分和他的求生意志,就不是老头子我所能帮忙的。」提起红背包,大师捧著一包吉司球小点心就要走了。

「等等,师父,你这样有说等于没说嘛!」虾米发牢骚。

「臭徒弟,我泄漏的天机已太多。」大师叩叩虾米的额,转而指向许幼薇。「反正到时丫头你自会明了。届时别忘了你便是破解考验之门的钥匙。」

大师跳著草裙舞、扭著往门外走了。「我现在要回夏威夷享福了,拜拜,各位北鼻(baby)。」他说完竟哼起哀怨的曲儿——「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歌声随著他的身影渐行渐远。

无菌医疗室里的设备多到让人眼花撩乱,简直就像一间小型医院,然戴上口罩、手套,又穿上无菌衣的许幼薇,一眼瞥见到床上昏迷不醒的耿欣时,便难过地跪在床前失声痛哭。

「喔,老天,喔,老天,喔!」她现在知道虾米说的不大好看是什么回事,也明白耿欣坚持不让她看的理由。

站在隔离玻璃窗外的虾米见状,也忍不住啜位,就连王佑蠡亦觉得鼻酸。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被人折腾成这样?」许幼薇不能相信地直摇头,眼前这枯瘦如柴、身上多处溃烂的躯体,哪像是她初时撞见的翩翩美男子?

她心如刀割,悲喜交集地与他五指相握。

「他严重缺乏营养,因为长期卧病没人照顾顾,故浑身长满褥疮和发炎,关在无菌室是要防止任何细菌感染。」水柔细心地替他换药,并为她说明病情。

「他会好的,对不对?」许幼薇看得肝肠寸断。

「他体内的毒,我已经检验出来是氯化物,此物的毒性相当强,仅须非常少量就能致命,他能存活到现在,真是奇迹。」水柔避重就轻。

「但是他还是会好,对不对?」她执拗地要听到一个答案。

「我不想骗你,他昏厥过久,体内脏器、细胞又浸泡于毒性的环境那么久……我绝对会尽力而为,但其他的……只能听天命了。」水柔不得不老实说。

「你一定要医好他,我求求你。」她流下来的串串珍珠,有几颗滴在耿欣干枯的手背上。

「我会竭尽所能。」水柔暗自唏嘘。

「让我在旁边陪著他好吗?我保证不会打扰到你的工作。」她涕泗涟涟眨著悲哀的泪眸。

「嗯。」水柔怎能拒绝的了?相信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吧!

「谢谢。」她对著阖上的门说,转过头,她将脸趴在他的手边,轻轻地磨蹭著,她想好好品味一下这种想像已久的真实触感。不管之后会变得如何、遭遇怎样的考验,她都会陪他一起走过的。

「你好傻。」有人说,声音虽然比较低沉,但没错,是他,她的耿忻。

她不敢置信地抬起眼,他正坐著看她,拧著宠怜的眉宇,身上本来插著的数条点滴著也拔掉了,他甚至恢复了健康时的轩昂隽伟。

「忻?你没事?医生刚刚才跟我说,你的毒……你可能……害我以为……」两行清泉扑簌簌地夺眶而出,她紧紧地盯牢著他,怕他又再次消失。「噢,太好了,你没事……」

「小傻瓜,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忘了我是个冷酷无情、差劲不肖、不受欢迎的伪君子吗?不要为我哭,不值得的。」他用指尖抹去她的泪。

「你值得,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唾弃你,还有我在迎接你,即使你告诉我的全是真的,我也会原谅你,即使你是个罪大恶极的私生子,我仍然爱你。」她紧紧抓住他的手。

「薇薇……」他不禁动容。

「其实你也不想恨对不对?其实你很期盼有一天耿家能衷心接纳你,耿炫能赤忱地视你为兄长。你要我唤你哥哥不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她脉脉含情地抚著他俊逸的五官。

「嗳,我为何不早点遇见你?」环在他周围的,加上员工,岂止万人,却无一人了解他内心的凄怆,而她和他相处不过个把月,却连这丁点儿细节都留意到了。

「现在也不算迟呀,你的灵魂脱窍来找我。无非是想要我助你重生。」她给他一朵天使般的笑靥。

「是吗?」他问她也问自己。

「是的。」视线移到他因多时不见阳光而惨白的肌肤,他看起来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她旋即噗哧笑出。

「我怎么会忘记。」他笑,他还因此「吓」出她许多小秘密哩。

「对,不要忘记,那才是真正的你,你乐观幽默、体贴善良,而且是位快乐又爽朗的好男人。」她看进他的眼也探进他的心底。

「我要是没遇到你该怎么办?」他舒口气,将她揽到怀里疼溺地顺著她的发。「刚刚我‘走’得太急,还有一句话没来得及告诉你。」

「什么话?」她搂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胸膛,听著他的心跳,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实现。

「我爱你,我好爱你,我真的爱你!」他抬起她精巧的下巴。

「我更爱你。」斗大的泪珠不可抑制地泛流,听说人太高兴了也会哭,原来真的不假。

「知道吗?这一刻,我渴望了好久好久。」他贪婪又温柔吻去她的泪痕。

「我也是。」她羞赧低首,妩媚可人。

将她拉到床上,他瞅著她艳霞四射的面庞。

他每说一个部位,绵绵密密的吻就游走到那里,最后他轻舐她的桃腮,他双眸满布蜜意,软语呢喃。「以后我会有个只果园,里面种遍你爱吃的只果,每回你想吃的时候,只要伸手去摘就可以。」

「嗯。」她感动地勾住他的脖子,献上她自己。

他爱恋地含住她的芳泽,再顺著她颈项的弧度熨过,辗转缠绵后又回到唇上。她被他桃逗得口干舌燥,心狂如啸,随著他炽火的巨掌所经之处,她的春光亦跟著外泄。

「忻,再也不要离开我。」她娇喘著。

「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他粗嘎地答允著。

他为她神魂颠倒,他以吻代手去掠撷她身上的每一寸滑玉温香,她意乱情迷地陷入从未有过的浑沌里。

情难自禁中,她发出一声又一声令人荡漾的申吟,叫得他和她一样血脉贲张,而她青嫩笨拙的配合,更让他贪得无厌,他火烧撩原地脱去她最后的防线,孰料两人过于激动,竞双双跌下床来……

许幼薇勃然从地上跳起,怔仲呆望著静躺不动的耿忻,好半晌,才幽咽低叹。「唉,原来又是梦。」

拾起摔翻的椅子和书本,她忍不住摇头失笑,也许是最近累了些,她坐在床边念书给他听,念著念著,竟不小心睡著了。

「早呀,忻,你今天觉得怎么样?」她如往常一样拉开窗帘,让窗外的新鲜空气和阳光能够透射进来。「你看,外头的天气很棒喔,等你再好一些,我陪你到院子的草坪上去坐坐。」

由于他的健康已大大好转,表哥将他挪到此风光明媚的山庄别墅,水柔每日会来为他检查一次。

「你问我今天觉得如何?很好呀,不过因为方才偷打瞌睡的缘故,脖子大概有点扭到。」她边自问自答,边帮他调整另一个姿势。

握住他的脚踝和膝盖,她或抬或弯地助他做复健。「你知道吗?我昨晚也梦到你耶。」

侧著耳朵靠近他,她假装他在对她说话。

她红著脸笑。「讨厌,你真坏,你明明也在梦里面,而且还是男主角,却故意要问人家。」

泪不禁滑下来了,心灵上的害怕与空虚,岂是这么摆摆样子就能填平?

「你看看我,说好不哭的……我还是不够坚强。」她擦干眼泪,吸著鼻子,开始描述她的梦境。

用手搓揉他的腿肌,她哑著嗓子问:

「我知道,所以我带了满篮的只果来慰劳你。」虾米推门进来,走到床前,将篮子放在矮柜上。「怎样,他今天有动静吗?」

「没有。」许幼薇摇头.邻邻秋波胶著在他日渐丰润的冠玉面貌上。

「他又在梦里和你相会啦?」虾米了然地接话,这种牛郎和织女的场景,数十天来如一日。

「嗯。」她轻捏他的脚板,以利他的血液循环。

「我来吧,你去吃几颗只果,然后好好地睡一觉。」虾米赶她去休息。

「不。我不累,我要陪著他。」她换另一脚继续捏。

「我说好秀,打从我们救出他算起,你这样不眠不休地照顾他,至今已经两个月啦,而他现在也康复得差不多了,水柔医生昨天不是才说嘛,目前一切状况良好,只等他随时醒来,因此算我求你,给自己放一天假,我又不会把他卖掉。」虾米真想跪下求她算了。

「我不需要放假,我希望……」她吸口气,再和缓地面对虾米的好意。

「你的心情,我当然理解,可是你还记得床长得是什么样吗?你还记得躺在床上是什么感觉吗?」虾米气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禁恼怒地拍著床沿,指著耿忻的鼻子骂。「你这臭男人,有本事你就快醒来,何苦这样折磨她?」

「虾米,你疯啦!」许幼薇急急地拉开虾米。

「他要是再不醒,会疯了的是你。」虾米举高两手,对天呐喊。

「虾米!」她没想到虾米会说飙就飙。

「你别管我,今天要不骂个痛快,我的心里会不爽。」虾米挥掉她的手。结果本来虾米是来劝她休息的,竟演变成她劝虾米要冷静。

两女拉扯间,一个她们均期待多时的男低音唐突地插入,他喝道——「我不准你凶她!」

水柔才从房间出来,许幼薇和虾米以及听到消息就由公司赶回来的主佑鑫,全蜂拥向前探问。

「真是匪夷所思,自我行医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病例。」水柔啧啧称奇。「基本上他的健康没有问题,脑子也未受到半点损害,身体的一般机能也正常,只除了脚……」

「他的脚怎么了?」许幼薇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被吊得老高。

话语方休,门后传来乒乒乓丘、东西被撞倒的破裂响,紧接著的是重物坠地声,为整个纷乱声做了完美的终结。

许幼薇率先冲进屋内,其他三人尾随而至,但见耿忻愤懑地试著从地上站起,一旁是混乱的碎片,十余颗红只果则在地上滚来滚去。

「跌疼了没?你要不要紧?」许幼薇钻进他的胳肢窝,用力将他撑起坐回床上,王佑鑫从旁协助。

雹忻本欲拒绝,无奈两腿硬是使不出力,只得任人摆布。

「我的脚!我的脚为什么不能动?我的脚为什么没感觉?」他惊慑地吼著。

「别担心,只是暂时性的小罢工。」许幼薇企图以诙谐来转移他的不安。

「暂时性的‘小’罢工?你认为我不能走,很好笑吗?」他大发雷霆。

「不……」若是她「认识」的耿忻,此刻必会故意嘟嘟嚷嚷地和她拌嘴,或借机要个小赖朝她撒撒娇,但眼前的耿忻显然不接受这种幽默。

「王佑鑫,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不让她有申辩的余地,他的箭头已指向她身后的人。

「我只是凑巧住在这儿。」王佑鑫敛眉,他能体谅耿忻忽然发现自己不良于行的烦躁忧虑,然而他却不能苟同耿欣对幼薇的粗鲁态度。

「你住在这儿?」耿忻讶异的眼神总算注意到周围陌生的环境。

「你先冷静下来。」水柔轻柔的语气果然具有安抚人的功效。「这里是佑鑫的别墅。」

「我在你的别墅干什么?」他问王佑鑫。

「你不记得了吗?」许幼薇错愕,她开始察觉不对劲了。

「记得什么?」炯炯目光从他眯著的眼楮射出。

「你的脚之所以反应迟滞,有可能是躺太久了,也可能是早先毒素侵蚀的后遗症,你的脚需要复健一段时间,才能参加百米赛跑。」水柔并不知道他的「灵魂奇遇记」,王佑鑫只是请她为他治疗,并未多做说明。

「躺太久?不是才昨天的事吗?」他咆哮,接著备受震撼地望著他的腿。

「不是废掉,只是需要复健。」水柔更正他的说法。

「那不是昨天的事……」许幼薇兀自纳闷,她看看王佑鑫,又看看虾米,两人眸里的疑惑和她一般。

「一定是那杯咖啡。」耿忻严峻地板著脸。

可是他分明料到那杯咖啡有问题,却仍毫不犹豫地喝下去……是谁?是谁告诉他,其实地很期盼耿炫能赤忱地视他为兄长?所以他拿那杯咖啡当赌注。

「耿炫还在医院啊,他成为植物人的事,你难道忘了?」虾米暗叫不妙,莫非「这个」才是师父说的考验?

「植物人?他变成了植物人?」他只记得晕倒前耿炫还在大笑。

「我们先出去,让幼薇跟他说。」水柔一手勾住王佑鑫,一手拉住虾米。

房里一下静了许多,耿忻蹙额,神态凝然地等著许幼薇的回答。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她沮丧莫名。

「什么叫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不懂你的意思。」他挑著眉问道。

「就是我们如影随形地一起生活,抬杠嘻笑,我录影时你恶作剧,或是你几度用棒球赶跑钟德民,以及我们携手共闯‘金闺’,救回你身体等等的一切,你全不订得了嗯?」她攀住他的臂膀,低落的心情跌至谷底。

「你在鬼扯什么天方夜谭?」他满脸问号不悦地斜睨她,他恨不得离群索居,最讨厌就是女人,哪可能跟她一起生活,还如影随形?

「但是你为什么?叫虾米不准凶我?」她尚存著一丝冀望。

「有吗?」他那时只觉得她们很吵,至于他吼了她们什么,他忘了。

「喔……你真的不记得了。」她失望地叹道。

他冷冷地看著她十然后瞄著她搁在他肱上的手。「你还要握多久?」

「什么?」许幼薇一时意会不过来。

「你的手,还要握著我多久?」他极不耐烦地皱著眉。「还有——你是谁?」

第八章

这个考验未免也太苛刻了。

雹忻对他变成植物人期间,魂魄游离的那一段经

不过说不定这样才叫公平,他阅览过的世态炎凉是他的,灵魂所尝过的酸甜苦辣是灵魂的,他和灵魂是两个不相干的个体,各走各的路,各过各的阳关道……

只是,此两种个体的性情,实在差异太大。

「拿走、拿走,全部给我拿走!」耿忻粗野地将桌上的食物扫到地下,回到家来有十多天了,他的脚却无半点进展,依旧使不上力。

「你既然吃腻林妈做的中国菜,我去弄法国菜给你吃。」许幼薇对这照三餐上演的拒食戏码,早已练就一身铁打的好功夫,应付自如了。

「中国菜也好、法国菜也好,我统统都不要。」他暴戾地吼著。

「好吧,那就德国菜。」她蹲下来收拾被他打翻的菜肴,彷佛不把他的怒气看在眼里。

「什么菜都一样,我不想吃就是不想吃。」他顺手抓起一旁的电话,忿然使劲朝她砸去,不测锐利的一角在她额上划下痕迹。

「啊!」她被他倏然丢过来的东西吓得退坐在地。

如同他的意料,她没有发怒,也没有大叫,甚至连吃痛的轻呼声都像只温驯的小猫,她坐著不动,定定地看著他,那包容的眼神简直当他只是胡闹的孩子,那无怨无悔的态度,从他清醒的那天开始从未变过,宛如随时可以为他牺牲。

「你有点个性好不好?」他旋即更生气,他气她的忍气吞声,但他又没法克制住自己的怒气,隐约中,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他遗忘了,这使得他益发心浮气躁。

「嗯。」她哼了一声,继续清理。

「你能不能不要管我?」瞅著她细皮嫩肉上渐沁出血的伤口,他有莫名的歉疚,亦有无可名状的心疼,以至于他的斥喝里积蓄著淡淡的无奈。

「你肯好好吃饭,我就答应不管你。」她好脾气地把电话放回原处。

「哼,我有成堆的公文要世不,没时间配合玩家家酒的游戏。」他肃著脸不再理她,迳自拿起床头的卷宗,开始专心审阅。

她悄悄地走出去,然后快速的走进厨房,刚把碗盘残羹放下,便忍不住扶著流理台饮位。

「为什么?他为什么不记得我?为什么会忘了那段朝夕相处的日子?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个说要养我一辈子,还要送我只果园的耿欣,究竟躲到哪儿去呢?」她必须掩住嘴巴,才不至于痛哭出声。

「啊,大少爷又不愿意吃喔?」体型圆胖的林妈出现在厨房门口,她是耿家的老管家,纯朴的乡下人.虽不识几个大字,却是非常和蔼可亲。

「嗯。」许幼薇连忙抹去泪痕,打开水龙头,假装洗碗。

「阿耿家不晓得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居然会发生这款悲剧,如今好不容易大少爷回来,两只脚却残废不能动,而且连个性都忸了,老爷为了此事,阿到现在中风都没好咧。」林妈哀伤地怨叹。

雹炫毒害哥哥耿忻的事,曾一度被媒体炒得很热,她就算不会看报章杂志,这视新闻也有播。

「他没有残废,他只要做复健就会好的!」许幼薇急忙为他辩驳,她不允许别人那么说他。

「噢……」瞥见她涕红的眼,林妈怜惜地搂住她。

「病人嘛,胃口一差,情绪就会跟著低落,以后他的三餐,我来做好了。」她吞下再次涌上来的泪。

「阿这怎么好再麻烦你……哎唷,阿你的脸怎么有血?」为她拨开刘海,林妈这会儿才注意到她额上的伤痕,已干涸的红渍,如同一条红蚯蚓爬在她洁哲的雪肤上,乍看之下颇为触目惊心。

「我刚刚不小心刮伤的,不碍事。」她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

「阿……真是对不起,大少爷以前不是这样的,他那时话虽然不多,可待人绝对是彬彬有礼,哪像现在……动不动就大呼行,搞得全家鸡飞狗跳。」林妈不用脑细胞也猜出是谁「不小心」刮到她的。

「我知道。」她挤出让林妈安心的笑容。

「阿这个女人的脸最重要,他怎么可以……」就是因为她的忍气吞声,林妈反而生气,说著便要去找他算帐。

「不干他的事,真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她赶紧拉住林妈。

「阿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家里头的女佣都已经被他吓跑得差不多了,阿他还要怎样?嗳,真是气死我老人家了。」骂归骂,林妈还不忘拿药来帮她擦。

「不能怪他嘛。」她这话其实是叮咛给自己听。

「唉,阿你才来两天,就受了三次伤,都嘛是我害的,要不是我请你帮忙……」林妈自责。

「是我自愿的,横竖我本来每天都会来看他,如今住下来当他的看护,反而让我省去不少车程,倒是给您添不便了。」

「唉,遇到你是少爷的福气,希望他懂得惜福。」林妈喟然兴叹。

许幼薇看著林妈手中的绷带,模糊的焦距和思维,已分不清两人的相遇,究竟是福,还是祸。

许幼薇推著餐车,杵在耿忻的房外,静静地将头倚著墙做深呼吸。

「许幼薇呀许幼薇,你真差劲。」她窃窃自语。「他不记得你又如何?只要你永远记得他就行了。」

抬起头,困扰她多时的愁云惨雾,似乎一下子明朗了。「他能活过来才是最重要的,如今我该想的是,怎么让他从愤世嫉俗的阴霾中站起来,我哪来的美国时间浪费在自怨自艾上?」

想开了后,她解嘲道:

「锵啷……」她敲锣打鼓、僻哩啪啦地撞开门冲进去,不让他有拒绝的机会,她迅速抽走他手里的卷宗,再将刚烹调好的美食,一一在他面前掀盖。

「来,开胃菜,腊八粥、过水面、烤洋芋、局海鲜、涮羊肉、蒸诽鱼,牛小排、三明治、鹅肝酱、奶油布丁、香蕉船、蛤蜊汤、干乳酪、厚煎饼、沙西米、只果派,以及一杯让你喝了还想再喝的鸡尾酒。」她口沫横飞一口气介绍完,然后抬起如花蜜般甜腻的笑靥。

「又是你?我不是叫你别来烦我!」耿忻愕然地盯著这些中西各国、各式各样的餐点,短短的六十分钟,她竟能摆出这等排场,他不得不佩服她有一套。

「吃吧,吃完我们要做复健。」举起汤匙,她把他的吼声当是耳边风。

「我什么酱都不要,我不吃,我也不要傲复健。」他不喜欢别人对他的命令质疑。

「那就我自制的。」她独断独行地把酱淋在沙拉上,接著信心满满的看著他。

「我讲话你听不懂是吗?」他大嗓门地嚷著。

「懂,这表示我说的话你也懂,对吧?」不待他回答,她又自作主张地说:

「谁跟你有共识,你少……」

他骂声仍在嘴里,她已问著:

「你拿走,不然我把它打翻。」他抬手威胁,不解她的神态为何三百六十度大转,她刚刚虽不似其他人那般没几秒就被他吼得怯懦大哭,但现在,表面上她仍如先前般百依百顺,骨子里却我行我素。

「没关系,你打翻我再做,你再打翻,我又再做,我会一直做到你想吃,反正材料、炉火全是你花钱买的,我是闲闲没事啦,就怕误了你批公文……这么一来,我是没啥概念喔,你是生意人,应该分得出是谁不合算。」她两手一摊,和他耗定了。「喏,看你是要吃亏或是要吃饭?」

「你存心想气死我?」他光火地眯著眼。没概念?她的概念可能比他公司里的谈判专家都高竿咧。

「是你存心跟你的肠胃和钱过不去,你有没有想到大陆同胞?你有没有想过非洲难民?」她义正词严。

想当年她以各种语言将老外骂得抱头鼠窜,替中国人于海外大大的扬眉吐气一番,如今没理由用母语会斗不过自家人。

「我是不是头壳睡坏了?这与大陆同胞和非洲难民有啥关系?」他如堕烟雾,模不著头绪。

「关系是不大,但若是将那些被你糟蹋的食物拿去救济,可以养活很多人。」她双手插腰,理直气壮地道。

「看来我不吃,你是不会放过我的。」耿忻失笑,他徐徐放下扬了半天的手,感觉上,这种舌战的场面好像似曾相识。

「对。」她知道胜利在望,却没敢欢呼出来。

他瞪著一整餐车的食物,仍不忘埋怨挑剔。「你当我是猪吗?这些垃圾起码要五名大汉才能解决掉。」

「猪会吃得这么高级吗?」她笑著说。

「你一向这么固执吗?」她是在拐弯抹角损他呢,他心底不禁赞许她的勇气可嘉。

「必要的时候。」她快乐地递上刀叉、筷子和汤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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