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冯太妃命人将冯小九的衣裳收拾了送来长寿殿的时候,拓拔长寿的脸上透著难得一见的愉悦。
这笑却惹恼了冯小九。
「你凭什么不让我跟著姑母?你凭什么决定我的运道?你以为你是谁?」她凶猛地将他推开,一扭头扎进了草绣球丛里。
禁不住她的推摆,拓拔长寿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到底支撑住追了上去。草绣球太密了些,放眼望去,尽是累累的花,也不知她身在何处。
他拿出气力费劲地喊她:「冯小九!冯小九,你给本王出来,听见没有?冯小九——」
「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摆弄?」她人未现,声先出,「你要我跟著你,我便跟著你?你要我出来,我便出来?凭什么?你是谁?」
她打花丛中掰了朵草绣球,微使力,草绣球砸中了他的衣襟,极艳的花碎儿染出一片血红来,唬得近身的内侍吓了一跳。
「大胆,竟敢冒犯王爷,我看你是活腻味了!」内侍卷了衣袖便要模进丛中抓了她来兴师问罪。
「踩坏了母妃的草绣球,我要你们以血浇花。」
他发下狠话,再没人敢往前半步。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束手站在草绣球的外围,静等著她自行走出来。她倔强地同他耗著,就是不出去。
像是知道他特别紧张这些草绣球,她索性拿花儿出气。连根拔起手边的一株,她气地将叶啊睫的,塞进嘴里嚼巴嚼巴。
他见了,果真慌了神,「快点住手!」
她更得意了,继续大口大口嚼给他看,「心疼了吧?我都给你吃了,让你心疼去!」
「我叫你住手,你听见了吗?」他慌地欲跑进丛中,可病了近一年的身子哪里还使得上半点力气,刚迈了两步便动弹不得了。
冯小九似打了个翻身仗,兴高采烈地直起身子,摇著手上被她糟践的草绣球向他示威,「你以为事事皆能如你意?你做梦!你做梦!呕——」
她的喜悦尚未及眼底,眉头蹙紧,她捂著肚子哀叫起来:「好痛!好痛!我肚子好痛!」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拓拔长寿竟箭步迈进丛中,草绣球的枝叶划过他的腿,划出一道道血痕,他全然不觉,直奔她的方向。
终于见到她了,小小的身躯因为痛而蜷缩成一团。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将她抱起,径自朝自己的寝宫行去,边走还边吩咐:「速召上医,她该是中了草绣球的毒。」
中……中毒?这两个字钻进已疼得有些神志不清的冯小九耳朵里,他不会是在唬她吧!那么美艳丰润的花,如何会有毒?
不容她不信,疼得无以复加的脐穴周遭一阵绞痛,紧接著翻江倒海的感觉涌上来,不等她回过神,周遭的内侍全都叫开了。
「你怎么能吐在王爷身上?该死啊!你该死啊!」
「王爷,您放下她,让奴婢们来吧!」
「不必,」他避开内侍们伸出援手,坚持将她护在怀中,「取热水来,让她漱口。」
没等冯小九弄明白,她已被那个自以为是的王爷轻轻安放在床上。目光所及是他沾满污秽的王服,鼻间还传来一阵阵恶臭味。
她真的吐在了他身上?
却听拓拔长寿一边为她顺气一边轻声安抚道:「吐出来就好,吐出来就无大碍了。」
他一身的脏秽,竟还出声叫她安心?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折腾的,冯小九眼眶一红,湿了,她赶忙阖上眼,不叫他看见眼底的水气。
拓拔长寿却不叫她如愿,大力地拍著她的脸颊,他喊得很凶狠:「你弄坏了我好几株草绣球,又踩倒了几株。就想这样睡去?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给我醒来,本王命令你醒来,听见没有?」
他以掌掴她,痛得她再难闭上双眸。狠狠地瞪著他,她恨得不行,「你做什么打我?我都中毒了,你还打我?你是暴君吗?痛死了!」
「还知道痛就好。」他依旧是恶狠狠的行状。
好在上医很快便到了,把了脉,细瞧了瞧,便下了方子。昏沉中冯小九依稀听到上医跟那个狠心王爷说话:「亏得一直撑著不睡,若是昏迷了,这毒中得可就险了。从前就提醒过王爷,这草绣球开得虽好,可睫叶有毒,一旦误食,轻者疝痛、呕吐、便血,重者可丧命。王爷,万望小心。」
冯小九再听不见,眼皮子一耷拉,她昏昏睡去。最后的记忆是那个恶王爷用温热的手围著她的脐穴打圈圈,要命的痛渐渐散去。她以为又回到了幼年,回到了父亲的怀抱,她努力睁开眼想看清些,「你……你是谁……」
「城阳康王——拓拔长寿。」
***
至今回想起他们初识的那段经历,冯小九还是禁不住唏嘘感叹:「中了草绣球的毒,真的好痛好痛啊!」
「你只记得你痛,你可记得那日吐得我一身都是,臭得我都快晕过去了。」那件衣衫他命内侍焚了,上头竟还有草绣球的花汁,殷红殷红的一片。
提起这事,他又拿话戕她:「你可知道,这要是放在异族,你拿绣球丢我,你便是我的人了。」
冯小九绯红著脸瞪大眸子,「拓拔长寿,你休要胡说!」
什么他胡说?分明就是她头发长见识短。
「在百越之地,姑娘做好绣球,在三月三那日向意中人抛去,小伙接了绣球,若对姑娘也有情,便在绣球上系上自己的银饰或钱袋,抛回给姑娘家,姑娘再接了绣球,他们俩就可以入洞房,行夫妻之礼。」
他说得理直气壮,她听得心惊肉跳,在宫里长大的她哪里知道男女之事竟可以如此。
见她红著脸羞赧的模样,完全不复寻常的倔强与霸道,拓拔长寿忽然来了逗她的兴致,「喂,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好羞的?自打我将你从冯太妃那里要过来,你便是我的人了,收入房中是早晚的事——难不成你还想把绣球抛到别的男人怀里吗?」
「你少坏我名节了!」冯小九拿手指头戳他,使劲地戳,狠命地戳,戳死这个短命鬼算了,「我又不是宫里的奴婢,当初姑姑将我收进宫里的时候便同先皇说得明白,我不过是在宫里长大罢了,到底是要放出去的,婚嫁一事全凭我自己的意愿。退一万步,即便我是这宫里的人,照理我也是皇上的女人,算不得你的人!哼!」
她抬著下巴噘著嘴,傲气地看著他。拓拔长寿却因她的话而被激怒,抓过她的肩头,他大声呵斥:「你是我的人,你这辈子不会出宫,也不会成为我皇兄的女人,你只会是我的!是我的!」
他的愤怒带来一阵阵难停的喘息,眼见著气便不顺了。他这喘息之症是打胎里带来的,这么些年便没停过,日日煎熬著他。一旦喘不过气来,轻则晕厥,重……他这条命可能就这么过去了。
见他的面色由红转白,再至青紫,冯小九心说不妙,扶著他,让他依靠在她柔嫩的肩膀上,她的柔荑探上他的胸口,上下抚慰著,她还不时地叮嘱他:「你跟著我来,吐气、纳气、再吐……好好好!没事了,很快便没事了。」
苞著她手指上下滑弄的力道,他的气息渐渐顺畅,面部也恢复了些血色。冯小九这才惊觉,方才一瞬,她已吓得身身冷汗挂脊。
他大口大口地纳气,身子尚不爽快,他却急著要她的保证,「你发誓,你发誓不会离宫,更不会……更不会成为我皇兄的女人——你发誓!发誓!」
他拽著她的衣袖,死死地不肯松开。没奈何,冯小九只得指天发誓:「你病得这样沉,我不会丢下你离宫的。至于做你皇兄的女人……怎么可能?你皇兄的女人黑压压挤满了宫,太子爷都十来岁了,还要我做什么?」
鲜卑族的规矩,男子上了十三岁便可成家。皇族子嗣更是早早便行大婚,繁衍子孙,为皇族添丁进口。以皇上为例,十三岁大婚,一气有了一后九妃数不尽的宫女,不到十四便添了太子拓跋弘。
拓拔长寿年已十五,若不是他体弱久病,早该妻妾成群了。
想来他也可怜,虽贵为皇嗣,深得先皇宠爱,可是他不能跑不能跳,每年北魏寒冬对他都是一次生与死的考验。下水模鱼,花下品酒,赏雪吃肉,这些寻常贫民可以享有的幸福,他全都不曾有过,他甚至连娶妻生子都不知有没有时日。
可怜,可怜得很。
怜悯之心又起,她抚著他的手背出声安慰:「放心吧!了不得,你死了,我跟你母妃一般,殉葬了就是。只当你已娶妻,也算是有个女人陪著你。」
折腾了一趟,拓拔长寿有些疲惫地阖上双目,「我死不了,有你在,我死不了。」
「行了,折腾了一通,你当是累了,咱们回殿吧!」她扶了他往殿上去。
两人走得正缓,从殿上匆匆跑来个内侍,人未到跟前,先大呼小叫起来:「王爷,王爷,皇上来了,来探望您,皇上还带了位大师一同驾到。」
「大师?」冯小九一阵狐疑,「这宫里头来来去去的大人就多了,什么时候多出位大师来?」
「不是一般的大师,」内侍提起这人好似亲见神仙,「是那位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中间知当前的神仙,就是……就是那位……算天子大师。」
算天子,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