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预演 第六章

她猜想,她可能发了一段时间的呆,因为当她好不容易回神后,前方的男人噙著奇怪的笑意端详著她,看来也静观她好一阵了,她微微改变坐姿,干笑道:「我是不是——听漏了哪句话?」

「嗯,不只一句,」林启圣执起青灰色的磁杯,啜了口抹茶,「是三句,三个问题你都没回答。」

「三个?」可真失态,她今天心不在焉得厉害。「那——可不可以麻烦你重播一下?」

他噗哧失笑,点点头,「当然可以。」

这女人真稀奇,特别在周末夜约她踫面,吃一顿高级怀石料理,他的目的不言而喻,她仍以一袭便装赴会,足穿白布鞋,斜背一个尺寸不小的条纹帆布袋,十足到郊外踏青的模样;大概怕热,随意以绒圈扎了个小马尾,素白著瓜子脸,蓝色丹宁布连身裙上找不到点缀的纹饰,全身上下最显眼的就是腕上的卡通电子表,直径大约有四公分,表面印满一张维尼熊的胖脸。坦白说,她的随兴令他发窘,他简直像个拐骗高中女生的情场斑手。

和前两次的浓厚吃兴不同,她一入座便支著腮发傻,由他全权点菜,十句话只听进三句话,显然心事重重。沉默的好处是他可以好整以暇地打量她,并且越看越有味,尤其她微微陷入怔忡时,不设防的单纯模样十分可人;坏处是她对他的态度并没有进一步改善,客气得相当生疏,不过,她毕竟赴约了,假以时日,获取芳心是必然的结果。

「也没什么,只是想问你,现阶段有没有交往中的对象,或是密友?」

他耐性重复一遍。

「嗄?」她思索了一下「对象」和「密友」的代表意义,脑海浮现五官模糊的一张男性脸孔,她急忙甩甩头,甩去呼之欲出的影像。「应该没有。」

「应该」两个字颇耐人寻味,他保留追问权,笑问:「和家人同住吗?」

「晤?」家人?那一大一小两个臭男生算是家人吗?她犹豫不决,最终还是点头,「算是吧。」

「算」这个字用得很有趣,这两个切身问题都无法肯定,到底是迷糊还是另有文章?值得研究一番。

「那么,你,对我有没有特别的看法?」这是重点题,希望她一举获得高分。

「嗯。」她快速地扫过他的上身,他还来不及释放出最标准、最到位的迷人笑容,只思考了片刻的她便答:「你比我想像的慷慨。」

「就这样?」这个普通的答案令他大失所望。「我不缺钱,慷慨不难。」

她点头同意,「你好像没什么烦恼。」

「这一点——到目前为止是的,我还没有准备接下我爸的担子。」

三十而立,届时再思考不迟。

「你比别人更有好奇心。」

「好奇?」这说法挺新鲜,除了猜测女人的三围令他乐此不疲,他很少对现象界发出疑问,发现频道和探索频道绝不在他的遥控器的常设频道范围内;他一贯的生活态度是用少少的力气,获得最大的满足,到健身房报到则是例外。他竖耳倾听,「怎么说呢?」

她四下张望一遍,趋前小声说道:「你很想知道我是怎么变瘦的吧?」

「……」他差点被含在口中的抹茶呛岔了气。

「其实告诉你是无妨,你不厌其烦请了我两次客,我理应投桃报李,但我怕你知道了以后,会很失望的,因为实在没什么撇步或秘方,无法适用每个人,那不过是个——」她细想了一下形容词,「很个人的特殊状况。」

他清清喉咙,忍笑看著她道:「我想你误会了,没这回事,我对你有兴趣的可不在这一点上,不过我有个疑问,你这念头是哪来的?」

「你和秦佳相熟不是吗?她一直很有兴趣知道这一点,」她决定隐瞒秦佳对她的敌视。「我想你也不例外,胖妹大变身是流行话题不是吗?」

她私底下甚至揣测过杯启圣是受秦佳所托,刻意打采她的近况。

这两位不为生活所苦的天之骄子,空闲之时所在多有,行这等无聊之事也是家常便饭。

林启圣含笑不语,眼中闪著异彩。他对女人的嗅觉果然灵敏,胡茵茵即将开启他崭新的经验;她不造作、下遮掩,和她交手的过程必然乐趣无穷。

穿著素雅和服的服务生这时走过来上菜,训练有素地将食器摆放正确,再以温柔的嗓音请他们用膳,殷勤的招呼使她转移了注意力。

「这道是照烧牛筋沙拉,试试看。」他鼓励她。

原本食欲低落的她,见到精致复古的陶上食盘上躺著嫩绿色的萝蔓、葱末,以及薄嫩欲滴的牛肉片,心情奇迹式地扬升。

从前菜的第一口开始,味蕾惊艳不断,她没有停过进食,一道道刀工细腻、食材鲜贵的料理陆续上桌。林启圣陆续为她介绍菜式,除了比较古怪的梅醋大牡蛎、明太子山药烧、石烧松露羊肉,其它菜名她全不记得了,但每一样表现都精采。她无暇理会对座的男人殷切的解说,吃得相当认真,并且一再被勾起了感动,太罕有的感动,就想找个对象分享,而那个对象就是——「我可以打包一份回去吗?」她抬起头。

「打包?」这个奇异要求可雅倒了他。「你吃不饱吗?还有甜点——」

「呃,不是,我很饱,非常饱,」她有些尴尬,但还是鼓起勇气说明,「因为太好吃了,想让家人尝尝看。」

她赞扬事物的方式可真另类,但足以让他产生成就感。「原本餐厅是禁止打包的,你也知道,食物的保鲜很重要,像生鱼片就不适合这么做,这样吧,就为你开个例,我挑几样适合让你带走的,暂时放在厨房,等你离开旅馆再交给你。」

「太好了,谢谢你。」她俯首合十感激。

这可是小施小惠,稍候她享受完他精心安排的节目,不更惊喜万分?

他摇摇手道:「不客气。看来今天比预期的快结束晚餐,这样也好,我早一点带你到贵宾房,泡个汤——」

「泡汤?不是吧?」她睁圆了眼,她预计的约会时间是半小时后结束。

「你忘了吗?你刚才答应的呀!」她不是普通的漫不经心啊,难道他刚才一直在唱独角戏吗?

「啊?是,是,我答应了。」可恶,她完全想不起来有这一环节,她三不五时就岔神,再三回忆几天前那个意外的吻。

她已经巧妙回避肇事者好几天了,却怎么也清洗不掉脑袋里的画面,这绝不是好现象。都要怪罪自己的不经事,倘使身经百战,早已抛在脑后,怎会牵挂如斯?

不,该怪罪那个家伙,没事拿她当取乐对象,对!就是那家伙的错,她平静的生活被搅乱一团就从她烧掉浴室那悲惨的一天起揭开序幕。

「你没事吧?」林启圣轻触她的手背,非常讶异泡汤这个提议为何会让她出现义愤填膺的表情。

「我没事。」她马上恢复笑容,顿了一下说:「我吃得太饱了,泡汤不太适宜,而且我没带泳衣。」这个理由足够她临阵脱逃了吧?

「那不是问题,我们可以先观景棚聊一聊,我为你准备的观景房可是独一无二的喔,普通顾客没有一个月前预定是享受不到的,晚一点我们聊够了再泡汤,刚刚好。」他胸有成竹道,接著朝她眨个眼,「至于泳衣,那是私人泡汤,不是公众浴池,不需要泳衣的。」

「……」这是一顿高级料理的代价吗?真的没有白吃白喝的好事吗?

这男人没事如此热情招待,究竟是为什么?既非想采知瘦身内情,亦非说三道四,难道是对她起了追求之心?她觑了他一眼,暗讶,他微笑成弯的双眼里充满热切的期待,先前她为何一点也感受不到?

她低下头,心头一阵骇然,铁树开花了,林启圣游戏人间得真彻底啊,竟然动念到她头上了!刘琪没有猜错,他吃荤吃多了改吃素了,可他和她哪一点看来搭调了?

泵且不论他的动机,毕竟这一餐已下腹,断然拒绝太不近人情,两人单独相处、聊一聊,她还能应付;至于袒裎泡汤,那可是「密友」才能从事的行为,他们不过是寥寥交情的高中同学啊!

正在伤透脑筋,身后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唤她的名:「茵茵?」

她仰首回应,一和那人正面相对,神色乍变、手脚僵硬。

「茵茵,好久不见,和朋友吃饭吗?」说话的是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形貌文雅贵气,态度沉稳有礼,他看向在座的林启圣,眉一挑,伸出右手,「原来是林公子,您好,代我向你父亲问候。」

林启圣恭敬地站好,回握对方,「骆伯伯好,您也来用晚餐?」

骆振华点头,「和生意上的朋友,到这里松弛一下。」他的眼光没有离开过胡茵茵。「茵茵,最近可好?」

「没什么不好的。」她看著桌上的甜点,叉起一角吃起来。

「一直都很好。」不友善的态势非常明显。骆振华不以为忤,语气温和依旧,「你的室内电话换了吗?还是搬家了?打了几次都找不到你,手机也没回应。」

「我搬家了,我只有一个人,搬家很容易,您不知道吗?」

骆振华稍微沉默,又道:「改天吃个饭吧,我们聊聊。」

她听罢,忽然放下叉子,站起来,靠近他耳边细语:「不忙,骆先生,万一让骆太太撞见了,对您不太好。这么多年了,少您这顿饭,我不也长大了?」

骆振华愕然,低声道:「我和她有过协议,吃顿饭不碍事。茵茵,我总是挂记你的。」

「那太辛苦您了。」她挖苦道,转向林启圣,「我吃饱了,走吧!」

她拿起帆布包,头也不回走出餐厅。

「喂,胡茵茵,茵茵——」林启圣和骆振华颌首致意,急忙疾步追上,他拉住她,「走错了,汤屋不住这一边。」

她转而跟随他,默然低首行路,无视路线两旁别开生面的景致。

林启圣忍不住问道:「真巧,你也认识骆伯伯?」

她不说话,面无表情。

「你先前说你有家人,但之前又一个人住……」他被方才那一幕对话搞糊涂了,没想到看似简单盼胡茵茵其实并不简单。

「我换了家人了。」她随口答。

这话可有玄机了,而且大有妙趣,他正想好好追问一番,前路陡然被一名明艳女子不客气地挡住,完全没有移动的意思。

「秦佳?」胡茵茵惊喊,她不解地四处张望,才发现他们正伫立在一条长廊上,左右两排均是名目有别的私人汤屋,前方尽头是敞开的园林,天未全黑,灯火闪烁,不问自明。置身此处皆是贵客,秦佳是来休闲的,那么她自己呢?她来干什么?她骇异又颓然地捧住前额,麻烦己近身,躲不过了。

「咦?大小姐也来了?」林启圣从容地寒瞳,极为大方坦然。「今天是和哪个幸运的家伙一道光临的呀?」

秦佳笑而不答,她注视著胡茵茵,说话的对象却是林启圣,「你呢?

今天幸运的对手是茵茵啊?不简单喔,我以为心高气傲的胡茵茵看不上我们这种人,原来是我弄错了。没办法,茵茵都不和我们打交道啊!」

秦佳亲热地拍拍她的肩,「你知道有些人呢,就是不够坦诚,承认自己喜欢的东西和别人一样有这么难吗?自外于别人只显得矫情,我想你应该不是这样的人,有空大家约一下嘛,同学会又不是每个月都有。」

今天是怎么回事?她不乐意见到的人都齐聚一堂了,接下来还有没有更多的惊喜啊?

「快进去吧!大小姐,」林启圣挥手,「把时间浪费在我们身上干嘛!」

待秦佳一走,她抚著胃部,对林启圣道:「我看,还是改天吧!我吃太撑了,胃怪怪的,想回家休息,你不会介意吧?」

他会意地笑,搭著她的肩说:「你在意秦佳吗?她不会对外胡说的。」

「不是不是,」她拼命摇手,「我真的肚子不舒服,这样泡汤肯定会溺毙,还是下次吧!」

她怯场了,他败兴地想。她本来就不是玩家,让熟人踫见,总是尴尬,她肯定是谈秘密恋情那一型的女生,如果太躁近了,可能会吓退她,还是攻心为上,以后有的是机会。

「那好吧,就下一次,我送你回去。」

「谢谢你。」她大为松了口气,疾走了几步,突然转头对他道:「对了,你没忘了我打包的菜吧?」

「啊?」

一进屋,灯光半明半暗,静悄俏空无一人,近晚七点半,不该是这等氛围。她踏进玄关,脱了鞋,走进客厅,陈绍凡的房门应声而开,她心骤跳.出现的却是小男生,他咧嘴甜笑,快步迎向她,张臂搂住她的腰,「阿姨,你回来了。」,经过数次纠正,小男生终于改口不再喊她老师。她从帆布背包取出打包回来的多项料理,吩咐小男生:「把盘子拿出来,今天有很酷的东西吃喔!」

「耶!」小男生兴匆匆钻进厨房,捧出一叠盘子,「我也要帮忙。」

「下午乖不乖?我不在,你有没有偷偷打电玩?」她进行例行性的问话。

「乖得很,我都在写暑假作业,没有烦胡子爸爸。」小男生仍然习惯喊陈绍凡爸爸,陈绍凡在繁文褥节上粗枝大叶,懒得更正,就这么让他叫下去。小男生学著她把盒子里的食物摆上盘子,「但是爸爸不乖,午餐都没有起来吃,我刚刚叫他,他也不理我。」

「哦?那真可惜,他没口福了,今天的晚餐好吃得不得了。」

「又是你男朋友请的客吗?」

「跟你说了,他不是我男朋友。」她正色反驳道,「记住,不准和爸爸说这件事,听到了没?」

「哦。」小男生用叉子叉起一块牛肉,张口大嚼,「爸爸和阿姨差不多大,阿姨为什么要怕他?」

「我哪里怕他了?」她心虚地瞄了男人的房门一眼。

「怎么没有?」这一说,嘴里的东西又喷了些出来。「爸爸耍赖不做家事,阿姨还不是接著做,而且还命令我帮忙做。」

「那是不跟他计较,你是家里的一份子,当然要帮忙啊!」

「我妈妈从来不做家事,她都叫莉莉做。「莉莉是菲佣,这是小男生第一次提到他的母亲,他神情平静,努力吃著盘里的菜。

她停下手边的工作,审视小男生,「怎么?想妈妈了?」

小男生摇摇头,若无其事说:「她不想我,我也不想她。」

「她会回来的,我保证。」她温柔地捏捏他的颊。

「家里有爸爸和阿姨就好。」小男生抬眼,若有所思地凝视她,「阿姨会不会离开这里?」

她沉默了,她很想告诉他,有一天,不只是她,陈绍凡也会离开,这是不能避免的聚散,谁都无法留住谁,她从很小就懂得这个道理,并且习惯和自己做朋友,不依赖任何长辈,不轻易哭泣,不随便爱上一个人,紧紧守住心事,但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选择让小男生得到暂时的快乐,她说:「我不会离开。」

小男生放心地笑了。

但她的心没有放下。

陈绍凡始终没有走出房门。小男生入睡后,她在屋子里四处踅,上楼下楼,洗碗盘冲咖啡,总会朝那扇门瞥上一眼,直觉告诉她,他尚未醒过来。

餐桌上为他保留的几样菜原封不动,连同中午的便当、早上的烧饼,屈指一数,他已经三餐未进食了,仔细回想,从星期五夜晚回来之后,她就再也未曾听过那扇门的开合声。

精力旺盛的他睡眠很少超过八个钟头,现实也不允许他睡到自然醒,他的三个闹钟分置在不同的角落催醒他,几乎未曾失算,就算是休假日,他多半待在房里修改设计图,绝不浪费在长时间的酣眠,仿佛不停地与时间赛跑。

「就算贪睡也得吃点东西吧?」她嘀咕著,拖把粗鲁地一捅,直溜溜滑向前,踫撞上他的房门,在深夜里声音出奇地响。她暗叫不好,门板的锁却喀喇一响,微微洞开一条约五公分的缝隙,原来房门只是轻掩,并未合上,里面暗黑无灯。

等了一分钟,没有动静,她用拖把头再戳一下门,门「伊呀」一声缓缓往内移,开启的宽度足够把屋内动静一览无遗。

她挪步到门口,看见靠墙一张大床上,被褥隆起成人形状。他仍在入眠状态没错,奇异的是,预期的舒凉空气并下存在,反而一片闷热,人处于高温的环境下裹著棉被睡觉是不是太违反常情?

她举起拳头,敲敲门板,「陈绍凡?」

不动如山。她再敲两下,抬高音量喊:「陈绍凡?」

没有回应,睡得超乎意料的沉。她蹑手蹑脚靠过去,模索到床头灯开关按下,半圈温暖的黄光晕开,让她再次见识到小型掩埋场的威力;除了留下可供行走的通道,处处堆置大量书本、设汁图纸、衣物、以及各种建筑物模型。

上次她趁著他不在和小男生一起努力将这一团混乱整顿完成,免得殃及门外走道,算算看,不过五天光景,五天?她五天没见到他了?

五天前夜晚,她意外地和他躺在这片地板上时并没有感觉到障碍物存在,可见只要长期无人监督,房里的灾乱就会蔓延到客厅无法收拾。

「你可真是随心所欲啊!」她不禁兴叹,同时又感到几许羡慕,能够置身掩埋场而气定神闲也需要某种过人的能力吧?

现在,她该对他一探究竟吗?基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情份,不合不问太缺乏人道吧?几番自我说服,她终究伸出手,捏住被褥,慢慢掀开。

男人身体呈趴伏状,侧脸贴睡,双眼紧合,胡腮更盛,额角、颈背一片濡湿,肌肤呈现不自然的暗红,她右掌贴触他的额面和颈侧,和自己的体温相较,是烫多了,显然他是病了,这样一直躺著不是正确方法吧?

「陈绍凡,起来!」她沉声喊,大力将被一掀,蓦然僵楞。

腰部以上,一片光滑的果背展现在她面前,隆起的背肌在微灯下还泛著光,可能是汗渍反射,他几乎是汗流浃背啊!那匀实的肌理——她急忙别开脸,吸口气镇定一下,阻止岔开的念头。早该猜到他不会有全副武装上床的习惯,有什么好讶异的?心跳乎缓之际,她发现床头有一列止痛药丸,只剩下零星三颗。这男人不是普通的怕麻烦,吃止痛退烧药就能药到病除吗?

「陈绍凡,你还不起来?」她闭著眼,朝他耳畔大喊。

「……吵什么啊!」男人咕哝一句,竟然换了个睡姿,翻身仰躺,顺身踢掉了盖被。

她喉口一紧,两眼一瞪,紧接著透了口气——太好了!真是万幸,他的还有件平口短裤遮丑。

「你快起来,就算不看病,也该吃点东西吧!」惊魂刚定后,她好言相劝。

他蹙著眉头,极慢地掀开眼帘,眨了几下,眯著眼往上瞧,一张焦急凝重的脸俯视他,她问:「你现在感觉怎样?」

「是你啊美女!」他疲倦地应声。「几点了?」

病得真不轻,连脑袋都糊涂了,竟唤她这辈子不曾听过的称号。

「十一点。我替你擦个汗吧!」她探身往床头柜另一端的盒子抽拿面纸,胸部正好横过他正上方,美好的弧线比乎时更诱人,可惜一日未进食的他全身无力,勾不起一丝非份遐想,但是他开口了,「你知道你毛病出在哪?」

「……」她不明白地看住他,一边替他拭汗。

「你——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他勉强靠著床头撑坐起,扶著额角,拿起床头仅剩的半杯水喝下。「还好遇上的是我,否则早被吃得连根骨头都不剩。」

「你语无伦次了。」她听了更加担忧,再探探他的额温,说道:「我弄杯果汁给你喝,你等我一下。」

「等等!」他拽住她衣摆,「先别急,你过来。」

「做什么?」

「扶我,我全身是汗,得冲个澡,清醒一下。」他两脚移下床。

「噢。」她靠过去,正要搀住他臂膀,他手一抬,环住她的右肩,整个人压靠著她直起身,几乎将一半的重量释放给她,她吃力地稳住脚步,喊道:「你好重,快站好!」他病得真的不轻,全然倚仗著她。

乔好了站姿,她左手不得不扶住他的腰身,一步步走向浴室。走动问,两副身躯紧挨得没有空隙,他的汗液不时沾上她,他身上的热度让她无法忽略两人过度亲密的事实,但在此刻意识这一点不育是自找麻烦,她索性在心里读秒,以他急促的呼吸次数做基准。

短短一段距离走得她满头大汗,她将他扶坐在浴白边,主动替他放了水、调好水温,柔声道:「水满就可以洗了,有需要再叫我一声,我就在外头。」

「等等。」他又唤住她,「把镜柜打开。」

她迟疑了一下,抬手打开柜门。

「看到刮胡刀了没?还有软膏?」

「看到了。」

「拿过来。」

她依言递给他,他衰弱地催促,「动手啊!」

「晤?」她没有听错吧?

「我头昏眼花,自己动手一定满脸是伤,你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形吧?」

他说。

「你可以用电胡刀——」

「昨晚摔坏了。」尾音有气无力。

「你到底动不动手?等一下我不想这副模样到医院去。」他那一脸浓密的胡子的确吓人。

「噢。」终于肯看医生了吧?她仔细端详他的面孔,揣摩了一番下手的角度。

他虽然生了病,微红的眼眶依然炯亮,盯得她一阵不自在,她说:

「我没做过,要是弄疼了你,请多包涵。」

「你放松一点就不会有事,我相信你,你会削只果吧?」

「那请把眼楮闭上。」没了那道逼视,她会坦荡一点。

闭上眼的他抬起下巴,任她摆弄角度,纤细的指头在腮帮子上游移,搔得他直皱眉。她仔细在他两腮上抹上一层白色胡膏,拿著刮胡刀比画半天,始终下不顺手。

「你在蘑菇什么?又不是叫你往我脸上雕刻!」他有些恼火。

「知道了,这不就来了?」她咬咬牙,定下心,锁定他的左腮某一点,决定当作在刨瓜皮,谨慎地滑下第一刀,胡渣瞬间掉落。仔细一看,刮过的地方出现一条青白色跑道,效果出奇良好,她笑了,有了信心,接下来的工作就顺利多下。

唯独必须忍耐的一点是.他呼吸的热气不断拂在她脸上,彼此声息相闻,闪避不开。她不禁偏头思量,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却情非得已同处一室,他们的关系远非恋人,却数度亲近如侣,命运真是奇妙的东西。

她看著托在手中的脸,逐渐清爽的面部五官突显了,他瘦了点,比初次见面黝黑了些,头发更长了,她脱口说:「你该休息一阵,不能再这样操下去了,我们省一点,浴室延后装修,生活不至于有问题啊!」

他一听,睁开眼,眉心放缓了,眼神变柔,他说:「我最近参加两个地方的竟图,不拼不行,任何一方只要录取了,将是能力的展现,以后不必再辛苦打响名气,就有接不完的案源。我还算是新人,有执照不等于成就保证。」

她沉吟了一下道:「我不了解你这一行,我只知道凡事可以慢慢来,何必急于一时?」

「有些事不能等,错过了就没机会了,而且——」他忽然拧眉,绷著脸,右手捧著胃,说话有些吃力,像在隐忍什么。「以后再告诉你,快清理完剩下的。」

她点点头,往最困难的喉头下手,才落刀,腰部突然一紧,他两手紧扼住她的腰,满满倒灌一口长气,再徐徐吐出,一来一往问,额角又渗出了薄汗。

「你——」她知道他只是像抓住啊板一样抓住她,但未免掐太紧了些。

「快跟我说话。」他急促地要求,努力转移胃部不适的注意力。

「说——说什么?」他看似极不舒服,指头陷进了她的小肮。

「随便!」他头抵著她小肮,不断在做深呼吸。

「喔,好。」她胡乱想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对女人没兴趣的?」

他停止动作,似在回想,「……高三,说没兴趣不如说讨厌比较接近事实。」

「噢。」那他上次卯足了劲吻她是中了什么邪?「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子。」

「噢,那太可惜了!」

「哪里可惜了?」他抬起头。

「你爸妈呀!他们一定很惋惜,以后没有含饴弄孙的乐趣了。」

他眯起眼,大惑不解。「我没说不喜欢小孩啊!」

「噢,我不知道你想领养孩子,对不起,失敬了。」她连声致歉。

「没事为什么要领养孩子?我看起来像是那方面有问题的男人吗?」

这问题可迷惑了她,也问窘了她,尤其他近乎全果,两人又十足地贴近,但他口气咄咄逼人,她只好继续延伸话题,「不是的,我只是想,十年内,恐怕医学尚未发达到让男人可以生下孩子,所以领养仍然是男同性恋有后嗣的唯一途径啊。还是你预备花钱借腹生子?」

「男同性恋?」他霍然站了起来,不顾她手上锋利的刮胡刀近在咫尺。

「你说的是谁?」

「……不是你吗?」

他紧抿著嘴,试图再倒吸一口气,抚平释酸过多而翻腾的空胃。

太迟了,他张开嘴,上身摇摇欲坠,一眨眼,他朝她倾倒,抱著她干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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