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守在监牢的外面,常季程在上面根本就坐不住,在监牢大门口来来去去走了好几遍了,他背著双手,腰还算挺得直,脸上的焦虑也不明显,可惜他时不时向门内探望的举动,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拾儿在马车上掀开车帘看了看,又放下来,对乔远山说:「那佘应景根本没犯什么事,怎么却不许人轻易探监?也亏得那姓常的找上咱们爷,不然根本见不了牢里那人。」
马车外寒风凌厉,车内却密密实实毫不透风,甚是宽敞。乔远山微微一笑,「她是没犯什么事,但她得罪的人是谁?哪个当官的不卖和中堂七分面子?要是那佘应景答应让出她家的地,那是什么罪也没有,也免了这场牢狱之灾。现在佘家就她一个人了,她不松口,上面的人也就希望她再没别的机会多口,于是拦了其他人探监,你懂了吗?」一口气说完,乔远山又是一笑,带著些好奇地问:「话说回来,行之这次也怪,佘应景是姓常的佷女,要探监,让那姓常的进去就行,怎么他却自己进去了?」
拾儿嘿嘿一笑,缩了缩脖子,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三转,「不瞒您说,拾儿也正纳闷呢!这两天爷吃饭睡觉都琢磨那佘家的事儿,一趟趟地往佘家跑,咱爷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这次好几天都拿不出个主意呢……嘿!要说那佘应景也不是长得国色天香啊……哎哟!乔爷,您别敲我呀!我可是顺著您的话来回答呢!」
「你就贫吧你!」乔远山抿著嘴笑,「你这小子,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啊!连你主子的闲话都敢说,我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句,你就扯出这么一大堆,当心行之听见,准没你的好果子吃!」笑完他又说,「……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好奇了,行之他到底为什么管这事呢。」
拾儿抚著额头傻笑,然后他俩隔著帘子听见常季程的声音:「杨老板,你见著应景了吗?她怎么样了?」
拾儿赶紧打起帘子,踩著凳子下去。杨豁一语不发地走在前,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嘎嘎作响,常季程紧跟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追问佘应景的情况。拾儿见主子脸色难看,立刻敛笑噤声,扶杨豁上了马车,又等常季程也上了,才收好凳子,在车夫甩响鞭子的同时,撑跳上去,掀开车帘。
常季程追问好半天,杨豁才转头瞄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家佷女果然是傲骨,她让我带句话给你,她死了好说,但佘家祖宗的尊严不能丢,要你帮她保住祖坟。」
常季程听了他冷冰冰的话,呆了呆,摇头大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对,那墓是要紧,可她也不能看轻她自己啊!唉……」
杨豁不禁挑高眉,望著常季程,「常老板,恕我多问一句,佘家那墓里,到底葬著哪位先人?怎么会比佘家活著的子孙的性命更重要?」
常季程顿了一顿,似乎想说些什么,他望了满脸疑惑的杨豁一眼,又环视车内其他人,发现大家都跟杨豁一样的表情,却还是摇头,「葬的哪位先人,我也不甚清楚……不过佘家世代都很重视那墓才是真的……」
「所以佘应景才一直说宁可她没了命,也不能让那墓有半点损伤?」杨豁嗤之以鼻。他不明白为什么佘家如此看重那墓,但他知道,人只有活著才能保住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如果连自己的命都丢了,其他都不过是空谈。
常季程也听出杨豁语气里的不以为然,有些不悦地说:「或许你不理解佘姑娘的做法,但她的心意和决心,却是非常值得人尊敬的……」
杨豁皱了皱眉,他心里咀嚼著常季程这里突如其来的「佘姑娘」,脸上不动声色。途经小小食店的时候,杨豁扬声叫车夫停了马,送常季程下车,「常老板,不是我杨豁不帮忙,但佘姑娘的态度如此坚决,毫无转圜余地,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对不住了!」
常季程站在马车下望著杨豁冷然的表情,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杨豁只当没看见,抱一抱拳,转头回了车内。
「驾!」车夫一甩长鞭,两匹俊马拉著车厢在鲜有人踪的街上奔驰起来。
马车驶出老远,都还能看见常季程怔怔站在原地没有动作。拾儿收回头来,瞄了悠然自得的乔远山一眼,舌忝舌忝嘴唇,有些犹豫地问:「爷,这件事儿……你真不管啦?」其实那佘应景要是真这样死了,想想也未免有些可怜……
杨豁抄起手,脸色冷峻地望著前面。一时间,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重,到后来却是乔远山「哧」地一笑,「拾儿,你平时都挺聪明的,怎么现在却突然犯起糊涂来!你家主子什么时候做事只做一半的?」
拾儿傻傻地看了乔远山一会儿,又傻傻地瞪著杨豁,突然「啊」一声,又急忙掩住口,眼里却流露出笑意。他放下手,道:「我不是突然犯糊涂,只是我以为,爷真的很气恼那常季程。」
乔远山却慢慢道:「你倒没完全看错。他是很气恼,但他恼的不是常季程,而是那佘应景……」乔远山看著杨豁,嘴角一抹浅笑,「能气得咱杨豁杨老板也丢下狐狸笑脸的人,也算能人一个了。行之,我知道你想等常季程自己把秘密说出来,可这么大费周折的,值得吗?那佘应景的事,确实不易办,但不是不能办,要真不行,我直接找十五阿哥,应该……」
杨豁伸手打断了他的话:「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佘家的秘密,你先别去找十五阿哥,这事儿我暂时还能应付。」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给常季程施加压力的原因,根本与佘家那劳什子秘密无关。他之所以一直郁气难平,只是为了佘应景的自轻自贱,和对他的不信任!
有求于他杨豁的人多了去了,难得他这一次主动想帮人,那佘应景却狗咬吕洞宾!
乔远山从小苞他一起长大,杨豁的心思,他纵使不能明白十分,也能猜到七层。刚才还跟怀莲打趣杨豁让他早日找个媳妇,眼下就出现一个有趣的人物,也真是巧了!
说著说著杨府就到了前头了,杨豁下了车,正皱著眉往里走,就听见乔远山的声音:「行之,我就不进去了。你这马车送送我。」
杨豁愣了愣神儿,回头冲乔远山点点头,又一声不响地埋头往门里走。乔远山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知道是什么缘由,也不见气,他笑了笑,坐回马车。
拾儿缩头缩脑地跟在杨豁身后,一直观察他的反应,虽然他一直玩笑说杨豁失常的原因是因为佘应景,但心里也并不完全确定。他跟在杨豁身边也有十来年了,妩媚婉约的青楼女子,或是富贵人家的名门千金,也见过不少。那佘应景怎么看也不算出众,脾气又还古怪,杨豁不可能就对她动了心思吧?但要说不是,杨豁对佘应景又怎么那么上心呢,明明趁此机会卖常老头一个人情便可,别说是请常老头吃饭,常老头倒请杨豁吃饭都理所应当。到底是为了帮佘应景,还是想从常老头那里得到最大的让步,杨拾儿也看不透了……他摇摇头,一抬眼,却看见杨豁半转身子正盯著他。
「哎呀,爷!你吓死我了!」拾儿拍著胸口吐气。
杨豁微微皱眉,道:「你去找吴妈,如果有现成的最好,要是没有立刻缝一床厚厚的被子送到佘应景那儿去。给那狱头十两银子,让他一定把被子交给佘应景,然后你再到佘家去一趟,看看那里的情况如何,要是有人动屋子和院子里的任何东西,都立刻回来告诉我,听见了吗?」
拾儿睁大眼,望著杨豁。
杨豁一瞪眼,「站著干吗?还不快去?!」
「……哎!」见杨豁有些动怒,拾儿才迟钝地回过神来,立刻大声应了拐进西院找吴妈去了。他边跑边想,这事儿不用猜了,主子十有八九是春心动了……跑了没两步他又回过身来,「爷,要是那佘应景问起,就说这被子是您送的还是常老板送的啊?」如果说实话,那被子怕是被退回来的可能更大吧?
杨豁又是皱了皱眉,冷笑一声,「我给的东西,为什么要说是别人送的?她爱要不要!」
「那是!那是!」拾儿边赔笑脸边后退,再次转过身后,笑脸立刻变成苦脸。乔远山说得一点没错,佘应景确实有本事,就算发怒也是一张狐狸笑脸的杨豁,居然也有被激得口是心非的时候!
还好,那佘应景也并非完全不识好歹。拾儿等到狱头出来回了话,说是佘应景把被子收下了。只是拾儿心里也在犯嘀咕,没准儿佘应景根本没问被子是哪儿来的,只当犯人人人都有一床。这念头他却只敢在心里转一转,现在说给杨豁听,那是自讨苦吃。
不妙的是,拾儿去佘家的时候,正好撞上两个官差从佘家门口出来,其中一个还骂骂咧咧的:「穷鬼!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拾儿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屋里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官差发现了他,瞪起眼吼了两句,拾儿不敢久留,忙不迭地回到杨府把见到的情况告诉杨豁了。
杨豁沉吟片刻,抬头问:「后院的两座坟有人动过没有?」
拾儿想了想,「没有,那后院空落落的,除了墓之外,什么也没有,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要是那些官差认为墓里埋了财宝,恐怕连坟都会被挖掉!」
听了他的话,杨豁模著下巴,露出沉思的表情,眼里隐隐有一股忧色。
拾儿拖来一张椅子,坐到杨豁旁边,道:「爷……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要是常季程跟那佘应景一样的拗,该怎么办?」
杨豁闭著眼,深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了出去,然后睁眼,一双眸子灿灿生辉。他坐正身子,取水砚墨,一挥而就写成一封短信,拾儿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早过去取了一个信封候在旁边,杨豁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内,交给拾儿,「你拿这封信到西柳胡同,找到有红漆大门,门上灯笼挂了‘白’字的人家,记住,一定要亲手将信送到白家主人手里。」
拾儿疑惑地看了看手里的信,又看看杨豁。如此郑重其事的表情,他还是第一次在主子脸上看到,所以就算不解,拾儿也没有追问,而是应了一声,将信揣入怀里,打帘出去了。
要是那个人能出手相助,佘应景的事,还不算太失控。杨豁想到那个「白家主人」,脸上浮现一丝微笑,随即又很快敛了回去。拾儿的话点醒了他,虽然现在一切的主动都掌握在他的手里,但常季程到底会怎么想,他却不能完全猜透。最关键的问题是,要是常季程把佘家的秘密跟他说了,而这件事以后又被佘应景知道,他却完全能够预想得到,佘应景该是如何看轻他。
杨豁不禁摇头。顾虑太多,果然就落个处处不讨好的下场。想到在监牢里看见佘应景明明很想活命,却偏偏又强挺脊背,死活不肯求人的模样,他心里又一阵气恼。只是那倔性子的佘应景,就算到了牢里,回视他的目光仍然如此坚毅,如此清澈……要是他能救她出来,又能保得了她家的祖墓,到时,她又该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杨豁正闭目思考,却听见门外有家仆喊道:「少爷。」
杨豁睁开眼来,自己挑开门帘出去,寒风扑面而来,让他原本有些烦躁的心情似乎得以纾解,他调换表情,一脸平和,望向那垂目敛眉一脸恭敬的家仆,「什么事?你手里拿的什么?」
家仆的手上托著一个狭长的盒子,样式古朴简单,黑漆漆的,丝毫没有吸引人的地方。
「少爷,外面刚才有人送来这个盒子,说是常老板送给少爷的。来人还说,少爷想知道的事,常老板实在无法将真相相告,盒里的东西是个线索,少爷想知道佘姑娘的事,只能从线索去猜。最后,那人还说,说……」家仆开始支吾起来。
杨豁一挑眉,「那人还说什么?」
家仆苦笑一下,道:「那人还说,常老板能够做的,都已经做了。如果少爷果真救不了人,只能算佘家自己倒霉。」
!这常老头也算有意思,事到如今,竟然拿话来堵他了。杨豁却不生气,反而露出探视佘应景后的第一个笑容,伸手接过盒子,「你去吧。」他吩咐家仆,拿了盒子又转身进入书房。
杨豁有些诧异,这盒子比他想象的要轻。他没有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而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室内一下子明亮许多。
看来常季程能够把生意做大,脑筋还是转得够快,只这么一会儿就想通他杨豁之所以愿意管这档子事,是必有所图。而且常季程也知道他图的是什么……想到这里,杨豁又微微一笑。就算常季程知道杨豁对佘家秘密好奇,但他肯定不知道,杨豁对死守佘家秘密的佘应景,更加好奇。
杨豁有些漫不经心地打开了盒盖,事实上,当常季程把盒里的东西交给他时,无论这盒里装的是什么,杨豁都已不在意。常季程把秘密折了中,变成所谓的「线索」送到他手上,已经隐隐表示常季程更看重的是佘应景的命,而不是那连碑都没有立的墓。杨豁对这一条很满意。
盒里装的,是一个卷轴。杨豁拿起来,徐徐展开,却不禁愕然。白底的卷轴上只有两个笔劲苍峻的大字:听雨。
听雨?这是什么意思?
丙然够简单的啊,难怪只是「线索」……不过常季程竟然把这卷轴送来这里,就表示这两个字一定跟佘家的秘密有关。杨豁将字横看竖看半天,模著鼻子笑了。
当初他弃文从商,杨父就大骂他这个不肖子不学无术,总有一天要后悔。现下他没有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只是不得不承认父亲骂得对,他杨豁自认为见多识广,过目不忘,却还是看不明白这两个字隐含的意义,而这字,又是谁的真迹。
听雨,听雨……意境倒是不错。
一时半刻想不明白,而杨豁现在的心思又不在其中,便随手收起卷轴,放回黑木盒子。
要是哪一天佘应景能亲口告诉他这「听雨」跟佘家秘密的关系,才不枉费他现在做的一切哪……
杨豁微微一笑,眼里的柔情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