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一套见客穿的衣裳,还是元之做孔兆珍的时候替她置的,老太本嫌衣料中央银线俗气,不喜欢,此刻不知怎地穿了出来。
「关小姐吧,请坐,」又忙叫佣人倒茶,「怠慢了。」
老太好似很殷勤,其实十分警惕地与元之维持一个距离。
又同儿子说:「珠儿扭捏了这些时候,」说到这里转过头去向元之诉苦:「可怜,一岁就没了母亲,所以不得不迁就她一点。」
庄允文容忍地笑,「妈也不怕客人嫌我们噜嗦。」
元之太明白老太太心理,她根本不想任何外人介入这个家,她发誓要尽力将这个家维持原状。
庄母说下去:「我的媳妇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语气有点严峻,「为什么提不得?」
庄允文尴尬了,还好在这个时候,房内又传来哭声。
明儿不耐烦地说:「又是她。」
元之说:「让我看看。」
庄母笑,「你?」
这时女佣抱出珠儿,无奈地说:「她要妈妈。」
元之伸出双手,珠儿的身子直挂到元之这边来。
元之连忙伸胳膊接过珠儿,「唏,重了这么多,是个大小孩子了,还哭闹?这样不得人喜欢你知道吗。」
珠儿就在该刹那停止哭泣,沉沉睡去。
庄母瞪大眼楮,不置信地啧啧称奇。
小孩伏在怀中的感觉十分安详舒适,元之不想立刻把珠儿放下,又抱了一会儿,肯定她熟睡了,才交返给她祖母。
庄母不得不说:「你俩倒是投缘。」
元之只是谦卑地笑。
晚饭的菜式平常,庄母并不热衷招呼元之。
元之很识趣,吃完热菜,便起身告辞。
允文要送她。
元之说:「有车来接我。」
庄母说:「明儿还有功课要问你,允文。」
庄允文仍陪元之到停车场等。
他一直没有说话。
元之也维持缄默,直到司机把车子驶来。
应允文忽然说:「家母并无恶意。」
元之连忙答:「那是一定的。」
她上车,坐好,见庄允文好似还有话说,便探出身子去等他开口。
应允文看著她一会儿,终于没说什么.他只道:「走好。」
元之关上车门,吩咐司机开车。
到了家,看看钟,时间还早,与三号通话。
元之坐在沙发上抱著膝头,直向三号诉苦。
「我第一次以客观的目光看庄家,真要命,感觉与从前完全不同,他们家连灯泡都不亮,茶也不香,菜不好吃,老人越老越固执,目光浅窄,不分生张熟李,难听的话一句句免费赠送,哟,如坐针毡,受不了。」
三号只是笑。
「唉庄允文是那么无奈,那么被动,他已完全失去主权。」
三号还是笑。
元之模不著头脑,「以前那个家是温馨可爱的。」
三号到这个时候才开口:「以前你年轻,不懂事,要求低。」
元之犹疑,「会吗?」
「所以原医生劝你凡事不要回头,说真的,旧戏切莫重看,好小说切忌重读。」
元之沉默。
「失望?」
一声叹息代表一切。
「你愿不愿意再回去做庄家的主妇?」三号笑。
元之极端困惑,「我怎么对付多心的老人以及有待管教的孩子?」
「用你一贯无限的爱心呀。」
元之吐吐舌头。
「你的心变了。」三号揶揄。
元之十分内疚。
「你不会再回头去过那种枯燥的生活。」
元之不语。
「谁会怪你呢,你根本不是孔兆珍,那种生活方式本非出自你的选择,就算是孔兆珍本人,有一日也许也会觉得苦闷。」
元之吞下一口涎沫。
三号叹一口气,「许多早婚的女子后来发觉生命中应该还有其它而不甘服雌,也都请辞离职,出来做事见识,所以你看,元之,人心会变。」
元之用手捧著头,过一会说:「我的小宇宙转来转去次数太多,弄得我晕头转向了。」
三号又是一阵轻笑。
「我会想念小珠儿。」
「她也会想念你。」
元之又一次叹气。
「去浸一个泡泡浴,享受今天。」
真的,每一个今日都是元之生命中惟一的今日,要认真地善加珍惜。
她关掉通话器,走到浴室,开大了喷淋头,哗啦哗啦地享受热水按摩皮肤。
回不去了。
元之深深叹息。
此刻的她见识多广,阅历丰富,自然不再甘心回去做一个刻苦耐劳的小家庭主妇。
元之记得在庄家那段日子,不分日夜地做苦工,从来没有休假,早上六时起来,要到十点十一点才能踫到床,半夜孩儿一哭嚷,那一夜就泡了汤。
元之微微牵动嘴角,一直到环境好转,她一样放不下心了,固执地做一个监督。
没想到在曼勒滞留了五年,孩子们没了她,一样好好的生活。
有一日,累到极点,元之记得她抱住小珠儿问:「妈妈休息好不好?妈妈也收工了。」
傍庄老太无意听到,直啐她:「收工?九十九岁你好收工了。」
老太也是妈妈,她还没打算收工,怎么可以给媳妇先收工。
元之需要呼吸的时间,冥想的时间,以及培养个人兴趣的时间,在庄家做两个孩子的母亲,根本没有这种权利。
元之的头枕在双臂上,看著天蒙蒙忪忪地亮起来,还有,她不介意偶然也有失眠的自由,失眠之后,在中午补足的享受。
这些都是奢侈。
元之在下午接到庄允文的电话。
她答:「自然你可以来探访我,看看我的生活情形。」
元之抱歉,是她先去触动庄允文这老实人已经没有波澜的一颗心。
元之同三号说:「真怕伤害他。」
三号揶揄元之:「现代人的爱情,瞬息万变,不多久之前,你追求他,不多久之后,你可能要回避他了。」
「我不是那样的人,」元之否认,「我同允文,永远是好朋友。」
三号一听笑得几乎没落下泪来,「元之,你是越来越适合在这俗世生活了,恭喜你,你比许多老练的人更加虚伪。」
元之颓然,「一定是江香贞与林慕容给我的不良影响。」
三号接上去,「也更加懂得找借口推卸责任。」
元之质问:「你扮谁,我的良知?」
三号不与她争辩:「好好招呼你的客人吧。」
元之与三号都低估了庄允文,他态度非常大方客套,丝毫不见托大,从头到尾,关元之一再对他表示好感,他表现仍然不卑不亢。
元之更加敬重他。
他带著一件小小礼物。
元之拆开来,是一幅瓖在镜框里的儿童画。
庄君做注解:「是珠儿画的‘妈妈’,希望你喜欢。」
元之佩服他的心思,「没有更好的礼物了。」她是由衷的。
庄允文打量关小姐雪白宽敞的公寓,家具简单别致,长桌前只有两张椅子,没有一件杂物,留下极多空间,自然优雅美观。
进一步证明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庄允文说:「你到过我的家了。」
元之点点头。
「那是最基本不过的家,没有任何花巧,亦无情调可言,那是一个放洗衣干衣机,一天做三餐合奶瓶的家。」
元之又颔首。
庄允文笑:「你终于明白了。」
元之的喉咙有点干涸,讲不出话来。
他迟疑一会儿,「我亦有一点疑问。」
「请说。」
「你是谁?」他又重复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
「我是关元之。」
「可是,为什么珠儿叫你妈妈?」
「她渴望重获母亲的照顾,将来年纪大了,她自会明白,母亲已经离开她。」
庄允文不语,他静静喝完手上的香茗,起身告辞。
元之送他到门口。
庄允文转过头来,「世上有许多现象,是无法解释的吧?」双目炯炯有神。
元之只得回答;「你说得很是。」
「有时,」他停一停,「也不方便解释。」
「对。」
庄允文走了。
三号的声音传来,「事情和平解决,恭喜你。」
元之讶异,「你竟在我家装设偷听器?」
「关小姐,」三号不忿,「是你忘记关上通话器。」
元之一看,果然,「对不起。」
「我以为你要我做军师。」
狈头军师。
「元之,此刻你已完全摆脱过去,告诉我,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也许重新上学?
「可怜的关元之,你将似本市三万余名名媛一样,无所事事,闲时做做慈善舞会主角,开一爿古董店……闷死人。」
元之不出声。
「做人行头真窄,我比你幸运,再付那么三两年,腻了,我大可回曼勒去,过些日子,再出来看看世上有什么新鲜事。」
元之啼笑皆非,三号似已领悟到游戏人间的真谛。
「是,」元之说,「三号,你的宇宙无限,你的生命长过你的创造主。」
三号说:「我们比人类幸运。」
「你的朋友有否怀疑你为何总也不老?」
「我保养得好。」
「三十年后呢?」
三号毫不犹疑,「没问题,换一批朋友,旧的已经跟不上我。」
妙计。
难怪世人每隔一阵子就要把旧友淘汰,一则免他们知道得太多,二则嫌他们步伐慢,跟不上潮流,不能互惠互利。
当下,元之倒不怕无聊,她有好几件事要做。
首先,她去探访江香贞的父亲江则培。
江先生不在家,由他的妻子任莉莉出来招呼元之。
任女士十分紧张地问:「关小姐,你是香贞的朋友?」
元之点点头,「她嘱我来问候你们。」
「她无恙?」任女士略为放心。
「他很好。」
「为什么五年来音讯全无?」继母追问。
「香贞与她父亲之间有不可冰释的误会。」
任女士脸上露出深切的悲哀。
「香贞觉得她父亲不关心她。」
「这样说太不公平了。」
任女士起身到旧桌前去取出一只文件夹子,
「请看。」
元之好奇地打开,里头全是寻人广告剪报。
「香贞吾女,见报请与父亲联络。」
「香贞,一切误会均已冰释,请与父接触。」
「香贞,如你仍在世上,请与父联络。」
语气越来越绝望,元之为之恻然。
任女士说:「香贞不可能看不到,寻人启事分别刊登在《纽约时报》、《泰晤士报》、《朝日新闻》、《明报》、《联合早报》上。」
元之也肯定香贞看得到。
怎么样才能替江家父女解开这个结?
「你再翻下去。」
元之翻动文件内页。
「悬红,寻找江香贞,」附著香贞的大头照片,「任何人提供消息引致寻获江香贞,可得现款xxx元」。
赏金一年比一年递增。
「她应该看得见。」
元之抬起头来。
「关小姐,带我们去见香贞,赏金属于你。」
「请相信我,香贞无恙。」
「口说无凭,有没有她的字迹,她的照片,她的声音?」
任女士非常焦急。
这时她们身后传来一个男声:「谁,谁在这里?」
元之抬起头往后看,一眼就把江则培认了出来。
元之对他自有一股熟稔的感觉,别忘了她做过江香贞。
江先生此刻看上去也就是一个伤心的父亲。
元之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她欲安慰他。
把马蹄铁在吸铁石上擦两擦,吸石的分子会得过到马蹄铁上,事后马蹄铁也可吸起回纹针之类的小型物件,江香贞对元之的影响也是这样。
元之对江则培有亲切感。
当下江则培问:「香贞在何处?请她回来,告诉她,我患重病,想与她团聚,她也该回家了。」江则培愁容满面。
元之忽然之间鼻子发酸,夸下海口:「我带她来。」
江氏夫妇悚然动容。
江太太任女士立刻去写了一张现金支票递到元之手中。
元之十分戏剧化淡淡然地说:「我不是为钱而来,我自己的钱已多得用不光。」
她站起来告辞。
任女士送她到门口,「关小姐,香贞什么时候回家?」
「你们放心,必要时我把她绑著来。」元之悻悻地。
江氏夫妇半疑半信地看著她离去。
元之跑到麦克阿瑟的办公室,铁青著脸,把寻人启事副本掷到他面前。
阿麦一看,脸色即变,半晌,才在牙齿缝中迸出一句:「你太爱管闲事了。」
「他想见你,他是你生父。」
「生理上的父亲,说得再正确没有。」
「当你尚是个婴儿之际,我肯定他曾经抱过你喂养你。」
「是,但当我稍不听话偶尔不肯遵他旨意行事之时,他即厌倦鄙夷地离弃我。」
「你看到这些启事而不动容?」
「你说得对。」
「香贞——」
「我看上去像江香贞吗,你说,我能回到江家,一边喊爸爸我回来了一边扑进他怀抱里去吗?」
元之瞪著六尺昂藏的麦克阿瑟,「你真是怪胎!」
「不比你更畸。」
元之坐下来,「他患病。」
「我知道,失却人间所有乐趣之后,他想到了我。」
元之看著他,「你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嘛?铢锱必计,睚眦必报,同老父血亲还计算得这么清楚。」
「你不是我,元之,你不会明白。」
「错,香贞,我曾经是你。」
阿麦捧住头,看著窗外良久,良久,忽然变得非常疲倦,「你说得对,许多年之前,我的出生,一定使他喜悦感动过。」
元之知道她会得玉成这件好事,不禁松一口气。
「我怎么去见他们?」他摊摊手。
「出外靠朋友,我们找三号商量。」
「它有什么神通?」
元之狰狞地说:「也许它有一张皮、画一画,改改妆,披上它,会变成江香贞。」
三号听了这样的话,非常生气,「我没有听过比这更无耻恶毒的谣言。」
麦克阿瑟摊摊手说:「看,我也回不去了。」
「三号,想一想。」
「把真相告诉令尊。」
麦克阿瑟叹口气,「我不认为他会接受,我知道有种父母不论子女变成什么样子仍然深爱他们,但那不是江则培。」
「三号,你能模仿江香贞吗?」元之用另外一种语气试探三号。
三号的好胜心被挑拨起来,冷冷地说:「江香贞的身世,我颇知道一些,江香贞的声音语气,我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做到。」
元之说:「那么,劳驾你陪我走一趟,你做香贞,阿麦,你做香贞的密友。」
「慢著,」三号说,「相貌不似。」
阿麦笑,「那最容易解释不过,反正城内每一个女子每隔三五年五官都会精益求精。」
这一出剧本由关元之编写,并且领导演出。
三号说:「元之,我知道替别人著想是一种美德,但是你自己的事也有待解决。」
元之黯然。
阿麦插嘴,「少一个丈夫,多一个朋友,关元之并没有亏本。」
元之瞪他一眼,「你倒是有苏格兰人本色。」
第二天,他们去接三号,看到的假江香贞,居然有三分神似,加上那种不羁的神情与不耐烦的语气,就接近七分了。
一行三人大著胆子上江家去。
事情比想象中容易得多,江则培太愿意相信来人是江香贞。
三号得心应手,不消一刻,演技便更进一步,栩栩如生。
它的电脑设计迅速地发挥至大效果,使它精确地模仿了江香贞对人对事的反应。
不,她不打算久留,仍不愿意承继父亲的事业,不日她会嫁与伊安麦克阿瑟,但此刻她乐意消除对父亲的敌意。
元之注意到那苏格兰籍大汉在悄悄落泪。
她也看任莉莉女士向她打眼色示意。
元之轻轻走出会客室。
任莉莉跟著出来,凝视元之,这次,她非把元之看清楚不可。
元之很庆幸任莉莉是一个聪敏合理的女子。
只听得任莉莉轻轻说:「不管你们是谁,都帮了我一个大忙。」
元之笑笑,「相信我,我的允诺我已做到,香贞今日绝对在场。」
任莉莉真聪明,她忽然握住元之的手,「你才是香贞是不是?」
元之不否认也不承认。
「你整个变了,」任莉莉大惑不解,「怎么会?」
「我们都会变,样子不变,心也会变,许许多多旧友,早已变得如陌生人一般,皆因他们有不同的角色要扮演,去适应生活与环境所需,不得不变。」
任女士发怔,「这是比较哲学的说法。」
「何必计较呢,只要你们喜欢,我们可以时常来造访。」
「可需要报酬?」
「生命中至美好的事物均属免费。」
「谢谢你。」任莉莉紧紧握住元之的手。
「没问题,」元之笑,「没问题。」
饼一会儿任女士又说:「我并不认识香贞,我与她父亲结婚时,他们父女已经闹翻,但要是你是她,我会真心喜欢她。」
元之只是笑。
「你不是她?」
元之仍然笑而不语。
「你们三位一体?」
元之含蓄地答:「可以这么说。」
任莉莉也只得笑,「再问下去,我就是个笨人了。」
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赏心乐事。
元之由衷说:「我也喜欢你。」
一行三人稍后告辞出来。
三号直抱怨麦克阿瑟:「眼泪鼻涕算是什么?西洋镜拆穿如何是好?你太影响我的演出了。」
元之不作声。
人们总是把他们能力估计过高,江则培父女的心肠并不如他们想象中刚硬。
麦克阿瑟仍在抽噎,多年来建筑的冰墙今日融解。
元之不敢揶揄他。
三号叹口气,自觉仍然不十分了解人类。
麦克阿瑟呜咽说:「他已经病重。」
三号终于忍不住,「我还以为你憎恨他。」
元之仍然维持缄默。
「他到底是我生父。」
三号劝慰:「我们可以时常去探访他。」
「可以吗?」如发现新大陆。
「当然可以,我不介意继续扮你。」
阿麦问:「他有没有原谅我,他有无宽恕我?」
「你永远是他的女儿。」
麦克阿瑟闭上绿色的眼楮,泪水汩汩而下。
看这样一个大汉哭泣真是突兀的奇景。
麦克阿瑟故事的尾巴结束了。
江则培夫妇迟早会猜到谁是真正的江香贞,抑或永不?
一共只得三个年轻人,不是关元之,就是三号,要不,就是伊安麦克阿瑟,不过,他们要著实运用想象力。
元之笑了。
她继而著手去处理林慕容的后事。
使元之讶异的是记得她的人不多。
都会里至多是漂亮年轻的女子,每三两年一定有一批新美女冒出来,如海面的泡沫一样,漫无目的飘流,约莫只想用她们所有的青春,去换取她们渴望的物质,有人成功,有人失败。
元之不知慕容是哪一种例子。
她找到慕容最后的地址去。
按铃,在门口站了许久许久,以为没有人在屋里,刚想走,忽然听见碎细的脚步声。
元之耐心地等人来开门,下午三时了,是根本没起床呢,还是在打中觉?
门打开了,另有一座铁闸,有一个磁性的声音传出来,「谁!找谁?」
「我姓关,找林慕容。」
那女郎一怔,探半边身子出来,元之没看到她的脸,只看见一角丝袍子,七彩缤纷,是菊花与龙图案。
「慕容?慕容早不在这里住了。」
「我知道,我能进来吗?」
「你是她的什么人?」
「朋友。」
女郎感喟,「好吧,请进来。」
铁闸终于被打开了,在这都会里,几乎所有的公寓门外都瓖著一道坚固的闸,以策安全,家家户户,看上去,都似牢狱。
元之看到了那女郎,女郎也正打量她,两人都吃一惊,女郎没想到来人那么体面,端庄,元之没料到秀发蓬松、残妆未褪的她简直是林慕容再生。
「请坐。」女郎招呼元之。
极大极松的袍子下露出雪白的大腿。
元之问:「尊姓大名?」
「苏细。」女郎笑笑。
元之到这个时候才有时候打量公寓布置,略旧但还算整洁,到处都是碎花与纱边,十分女性化。
女郎找到一腰带,束好袍子,打一个呵欠,给元之一杯水,为自己点起一支香烟,轻轻说:「你太不灵通了,慕容已在数年前去世,现在我住这里。」
元之说:「这件事我知道。」
「呵那你是来收拾她的遗物的,统统在纸盒子里,放在贮物室。」
「她有亲人吗?」
「她订过一次婚。」
「那人是谁?」
「谁不一样,那人已经又结过三次婚,离了两次婚。」女郎十分感喟。
他们生活得实在丰盛,在此期间,元之只睡了一觉。
女郎笑笑,「慕容欠我八个月租。」
呵失敬,原来她还是房东。
元之连忙说:「我来替她付。」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这一帮人,谁不欠债,只是没想到她去得那么突然。」
元之不出声。
「留得青山在呵,是不是。」苏细似通非通地说。
她带她到贮物室。
约有六七只大纸盒堆放在那里。
苏细说:「我有预感有人会来领取。」
「慕容的父母呢?」
苏细耸耸肩。
「她有一个那么美丽的名字,可见父母从小是爱她的,该通知他们一声吧。」
苏细一直笑,笑出眼泪来,「慕容是她的艺名,由一位摄影师替她想到这个好听的名字。」
元之却仍然固执地说:「可是,她一定有父母吧。」
苏细不耐烦,生气了,她斜眼睨著元之,看元之的衣著穿戴,便知道是个有身家有父荫不知民间疾苦的人,她抢白她:「对很多人来说,父亲并不是生命上重要的角色。」
元之不语。
纸盒并没有封实,里边全是旧衣服。
元之抽出一件晚服,在身上比一比,她眯著眼楮笑了,转一个身,那件旧衣扬起一角,发出悉卒声响。
苏细吃惊地退后一步,怪异极了,在该刹那,该名陌生女子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像慕容,是,是因为那个凄艳的笑容,慕容最爱那样绝望地笑。
呵不会是慕容回来了吧,苏细吞一口涎沫。
元之放下衣服,无限感慨,再翻掏纸盒,希望找到略有纪念价值的东西,也不枉做过林慕容,但是她连一帧照片都找不到,她的一生,似被这一堆破旧的绫罗绸缎占据。
元之抬起头来,劝苏细说:「回去吧。」
苏细一呆,「你说什么,回什么地方去?」
元之说:「从何处来,回何处去呀。」
「我不明白。」苏细大惑不解。
「五年已经过去,你并没有比五年前更红更得意,何必再泡下去呢,这五年,不知又有几许新秀争著入行,希望得到甜头,希望窜上去,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吗,不如回去算了。」
苏细并不笨,她一下子全明白了,脸上刷一声变得雪白。
正当苏细觉得元之像慕容,元之也认为苏细是慕容化身,轻轻续劝:「回家吧。」
苏细颓然说:「我没有盘缠。」
元之缓缓说:「多谢替我保管衣物。」
苏细抬头,「你说什么?」
元之打开精致的手袋,取出一张本票,「这是代表慕容送给你的一点意思,找一门生意做,退掉房子,不要再回来了。」
苏细吃惊,「你是谁?」
元之苦笑,「我是你们的朋友。」
「我怎么能够收你的钱?」
「你当然可以,因为只有你记得慕容。」
苏细怔怔地问:「你几时采取衣物?」
「不要了,麻烦你丢掉它们。」
这时电话铃响,苏细没去听,电话录音机录下了留言:「苏细,今天晚上九时通告,不要忘记准时。」声音匆忙而冷漠,迅速挂断。
元之说:「从此以后,你不必理会他们了。」
「谢谢你。」
元之走到门口。
苏细又讶异了,这位小姐步行姿势与慕容何等相似,那时慕容当红,可是不知怎地,每次做完表演,她步伐总有一股累得难以形容的感觉。
此刻关元之的步姿便令她想起慕容。
苏细紧紧抓住本票,像是怕它飞掉。
她忽然想起,「关小姐,等一等。」
苏细跑进房去,片刻出来,手中握著一只小小镜架。递给元之。
元之接过,在幽暗的灯光下细看,原来是一张团体照,七八个年龄脸容相仿的女孩子拥成一堆,个个都在笑,位位秀发如云,红颜、红唇,其中一名正是林慕容。
苏细黯然说:「给你。」
元之珍重收下。
「当年,大家最看好她。」
元之点点头。
她不想问其他的女郎去了何处,她轻轻向苏细道别。
直到她走了良久,苏细仍然怔怔地抓住巨额本票不放,手心已经濡湿。
慕容,那一定是慕容,不知怎地,她找到了归途,回来与老友叙旧。
苏细恍惚间连忙换衣服出门,她要把本票去兑现。
元之却已经回到了家。
她疲倦得像是被人打了一顿。
晚上,同吕氏伉俪诉苦:「那么美那么年轻,却不知道珍惜。」
梁云叹口气,「不怪你不想做她。」
「千万不要做美人,美或慧,美或愚,都没有好结果。」
「太悲观了。」
「这数年来我看到学到的比以前二十年都要多。」
梁云感慨,「可是那并没有使你更快乐。」
「你讲得对,没有。」
梁云忽然问:「快到揭盅的时刻了吧?」
元之一怔,反问:「什么意思?」
「你所扮演的每一个人都有结局,关元之呢?」
「啐,我还活著呀。」
「元之,我指的是你身世,我一认识你你便孑然一人,你不想找你的家人?」
元之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