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柏、之翔、邢树人、韦震他们大伙儿正在寝室里讨论下星期全中队放假去灌县旅行的事,你一言、我一语的讲得兴高采烈时,康柏接到小曼的电话。她已经从重庆回来了!
「我立刻来,等我!」他兴奋地嚷著,「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跟你商量!」
「你不担任警戒」小曼声音好愉快。
「昨天出过任务,等我,立刻来!」他放下电话。
一星期的分离,想她想得——心都痛了,绝不是夸张,真是心痛啊!突然地听到她声音,恨不得插翅飞到她面前去,想著小曼的轻颦浅笑,令人遐想的神韵,还有那美得令人呼吸都急促的脸儿,康柏真是心神俱醉,他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了啊!
踩著脚踏车的腿加劲了,平时不觉得,原来从基地到城里的路是那么长,那么远,就像一世纪都走不到似的。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里,康柏竟也赶得额头见汗了。
好不容易进了城,好不容易转进了华兴东街,益德里的云公馆已在不远处。康柏看看表,顶多再十五分钟,他就可以见著小曼,小曼——可会等得和他一般心急小曼是否和他一般想著他,念著他,盼著他见了面,他们要谈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谈,就这么傻傻痴痴的对望著他们已经一星期没见面了啊!
转进了益德里的路口,云公馆门外的石狮子已经在望,他满心兴奋全涌上了面庞,整个人都特别生动而光彩起来,再三分钟,不,一分钟就可以见到小曼,放下脚踏车他要奔跑著进去。他在猜,小曼一定在二楼的走廊上张望著,等待著他——
「嗨!康柏!」路边一部黑色汽车里竟有人招呼他。
康柏一呆,下意识停了脚踏车——他腿长,不必下车,两只脚就那么吊儿郎当地踩在地上。他已经知道是谁了,除了潘明珠,谁还坐得起汽车
只是——潘明珠怎么会在这儿
「潘小姐!」康柏露出了笑容,他一直是这样礼貌周到,殷勤小心的。「来成都玩」
明珠端坐车中,车前有司机和卫士,派头大得惊人,身上穿的是孔雀般的大花织锦缎旗袍,外面披著一件狐皮斗篷,只是,脸孔平庸依旧。
「是啊!你呢」明珠笑著。嘴里参差不齐的乱牙给人不舒服的感觉。「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吗」
「为什么」康柏微微皱眉,却仍然笑得好漂亮。「该不是——等我吧!」
他原是随口说的一句话,想不到潘明珠竟当真。
「正是等你,有空吗」明珠的态度得意而骄傲,有一种——张牙舞爪的味道。
「哎——」康柏暗暗叫糟,他急于见小曼,却又万分不愿得罪这位有权有势的小姐。「找我有事」
「陪我玩!」明珠单刀直入地。
「这——」康柏心中迅速地转动著。这个时候,他绝不能失信于小曼,他们正预备订婚,更何况——明珠那盛气凌人的神态令他有些倒胃。「改一天,行吗」
「不行!要就现在去!」明珠笑容一敛,脸色立变。「改一天我没空!」
「但是——小曼在等我!」康柏逼得只有说实话,他对明珠不但绝无好感,而且——可以说厌恶,只是,她的父亲——
「云小曼!」明珠冷冷地一哼。「让她去等好了!」
「不,今天不行!」康柏坚定起来了。他无法忍受这么霸道的女孩子。「小曼和我有事!」
「有事!」明珠冷笑,「云小曼和哪个男人都有事,在重庆是那个齐鲁药剂系的吴育智,回到成都就是你,喂!你不忌妒」
康柏心中的火气往上冒,这叫作是可忍孰不可忍!明珠太过分了!
「我想——这是我个人的事!」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知道吴育智,他也相信小曼,明珠的挑拨没有用!
「嗯——」明珠瘪瘪嘴,她对康柏可舍不得一怒而去,她无法再找到一个这么出色的男孩子。「你们男人都有点贱,你争我夺的,有什么意思吗」
「潘小姐,」虽然康柏极力不想得罪她,到底也是年轻气盛。「对不起,我走了!我并不是去和谁争夺什么,小曼等著我商量订婚的事!」
「订婚!」明珠整个人呆了。
康柏洒脱地一笑,脚踏车箭般射出。或者,他早该对明珠如此他已有了小曼,何必在乎明珠的权势这方面——哎!他是贪婪些!
停在云公馆大门口,他听见背后汽车疾驶而去的声音,明珠此去——不会再麻烦他了吧摆脱了明珠,犹如摆脱了内心贪婪般的轻松,看来,人真是要知足才能常乐呢!
放妥脚踏车,他一直朝第二进花园奔去,远远地,他看见小曼倚在二楼的长廊上,阳光映著她的脸,焕发出如此生动、灿烂的光芒——这是爱之光!
「小曼,小曼!」一口气奔上二楼,奔到小曼面前,握住她的双手。「小曼——」
一连叫了三声小曼,视线落在满是阳光的她的脸上,他竟然是连话都不会说,傻了!
小曼微微一笑,见到了梦牵魂萦的人,她仍然含蓄,她是——爱在心头。
「好吗」她问得很温柔,却很淡,淡得——如不咀嚼,不易觉察其中深意。
「好吗」康柏夸张地叫起来,「一星期不见只问好吗小曼,你折磨人!」
小曼仍是微笑不语,清澈见底的眸子却在他脸上梭巡,一星期分离,他——英俊如故,漂亮如故,出色如故,甚至他眼中没有了那可怕的火种——是真的熄了吧!她很满意。
「别过分,这里人多!」小曼摇摇头,说得好突然。「爸爸要见你!」
「云——哎!你爸爸要见我」康柏意外得模模头。这么快我以为——会过两天!「
「姐姐告诉他的,」小曼说,「姐姐已经在替我们预备一切了!」
「预备——」康柏想问预备什么,一转念,立刻想到订婚,这才没说出口。「哎!其实,也没有什么可预备的,我跟之翔商量,想开个舞会就行了!」
「爸爸不会同意,」小曼摇头。「你先去见了他再说!」
「现在」康柏心里有莫名其妙的紧张。「就这么去小曼——你知道我紧张!」
「你总要见他的!」小曼领先往楼上走。「见过爸爸,我带你去妈妈那儿!」
「今天——哎!比出任务还害怕!」康柏半开玩笑。
「害怕什么」小曼在楼上回眸。
「害怕——不合格!」他也笑了。是啊!为什么紧张、害怕只是见小曼的父亲啊!
女佣彩虹看见小曼上楼已立刻进去通报,不到半分钟,她带著一脸的笑容迎出来。
「老节请三小姐进去!」她说,转脸看康柏一眼。
小曼对康柏点点头,鼓励并安慰地笑一笑,掀开锦帘,走了进去,康柏沉默地跟著。
「爸,我带康柏来了!」小曼说。
屋里灯光黯淡,大白天也紧遮著厚厚的窗帘,温暖而稍兼浑浊的空气中,还弥漫著丝丝烟雾。对著门的一张好精致、好讲究的烟铺上,云宗炎正和白牡丹吞云吐雾地享受著。
「啊,你们来了!」云老太爷放下烟枪,喷出一口烟雾,慢慢坐起来。
「云伯伯!」康柏一鞠躬,正经得令小曼想笑。
「坐,坐!」
康柏看小曼一眼,不敢立刻坐。
「坐吧!」小曼坐下来,转头对他说。
康柏这才慢慢坐下,却是紧张得手足无措似的。
躺著的白牡丹也徐徐坐起,一对好精明的眼楮不住在康柏脸上、身上转,看得康柏浑身不自在。
「叫康柏吧!」云老太节打量著他。「小怡昨天来告诉我,你和小曼打算订婚是吧!我已经吩咐他们预备了!」
康柏拘束得坐得好挺,严肃的场合最不适合他,他觉得连呼吸都困难了。
「小怡说康柏是之翔的同事,很好,很好!」云老太爷大概已抽足了大烟,眼光精明而慈祥。「和小曼很合适,很好,很好!」
小曼半垂著头,默默地不出声。在她想象中,父亲不该是这种的态度,女儿的终身大事,总该有更真诚、更有感情的话,但父亲只说一连串的很好。父亲的确是变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三小姐订婚之后,预备什么时候结婚」一边的白牡丹忽然开口了,好斯文的声音,却绝无真诚。
「没想过!」小曼漠然地回答。
「我想——或者再过个半年,一年!」康柏打圆场,他仍算外人,不好意思令白牡丹发窘难堪。
「也好,」云老太爷也似在打圆场。他知道儿女和继室的感情无法融洽。「要不然等小曼大学毕业也行!」
小曼忍不住皱眉。父亲似乎再无主见了,鸦片真是磨人志气,夺人气魄!
「小怡说等你们订婚后,培元也接——那个女孩子回来,」云老太节想一想,「我知道你妈妈不开心,小曼,你们多劝劝她!」
小曼抬起头,她实在忍不住再不开口了。
「爸爸,你还关心妈妈和我们」她问。
白牡丹眼光闪一闪,康柏却是意外兼惊奇:云家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
「怎么不关心呢」白牡丹看云老太节一眼,抢著说「其实——是夫人拒绝一切,不能怪宗炎!」
小曼看著父亲,他显得尴尬和无奈,他怎么变得这么软弱了同情和惋惜一起涌上心头,对白牡丹也就更加不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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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道妈妈为什么会拒绝」小曼没好气地。
云老太爷双眉一蹙,正想拦阻,白牡丹却冷冷地说:
「我哪会知道呢」她一阵干笑,「我最不喜欢过问别人的闲事,更不敢惹云公馆的任何一位少爷、小姐、夫人,想来与我无关的,是吧!」
「小曼——」云老太爷及时打断了这话题。「听我说——我已经叫总管预备酒席和礼堂,我还想自己去请范军长,范伯伯来给你们主持仪式,你们要多少朋友,同学都行,我也趁这机会请一批老朋友——」
「不,我们不想铺张,」小曼认真打断父亲的话,她急切得也忘记了礼貌。「只是订婚而已,不想酒席!」
云宗炎皱起眉头,好一阵子,他又缓和下来。他下意识里怀疑儿女都故意跟他作对,可能是娶了白牡丹后的内疚吧!他知道儿女并不谅解他,他——是有些有愧于心的!
「随你们吧!」他挥挥手,有点心灰意懒地,「你们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到时候通知我好了,需要什么——也尽避开口,不要让自己委屈!」
「是!」小曼深深吸一口气,压抑了心中的气愤和不满,她是带康柏来见父亲的,她不能过分。
「谢谢爸爸!」
云老太节再看康柏几眼,点点头,又慢慢躺下。
「去吧!」他说,「记住,康柏下次再见我时,该叫爸爸。」
「是!」康柏随小曼站起来。
「哎!三小姐,」白牡丹从热铺上下来,脸上含著似真诚、热情的微笑,很快地从手上取下一枚碧绿通透、价值不菲的翡翠戒指。「你的大喜,我也没什么礼物可送,这小小的意思你一定要收下,一定要给我面子!」
小曼被她突来的动作弄傻了,她是极不愿意收这份礼的,她不想和白牡丹有任何瓜葛,但——难拒笑脸人吧!她拒绝的话真是说不出口。
「这——」
「我知道,云家的小姐、少爷不会在意这一点小东西,但是,这是我从上海带来的,是我私人的,一定请你收下,」白牡丹已不由分说地套在小曼手指上。「这个戒指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那——谢谢你!」康柏替小曼解围。
小曼再看白牡丹一眼,连谢字都不愿说,转身掀开帘子而出,并且一口气走回二楼。
康柏长长地透一口气,靠在栏杆上。
「老天!我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他摇著头。「如果我不上楼,我绝对想不到楼上的一切!」
「楼上本来并不特别,白牡丹来了才造成的!」小曼说。
「你们之间的敌意好重,」康柏又摇头。「冷眼旁观的结果,那女人——哎!白牡丹很厉害,我怕你们姐妹不是她的对手!」
「没有人跟她争,」小曼瘪瘪嘴。「她已经胜利了,你没见爸爸已经被她改造成另外一个人了,他懦弱,他对我们漠不关心!」
「你父亲是好人,但——和我想象,和我听别人说起的不同!」康柏说。
「那根本不是以前的爸爸,我对他现在的一切也觉得陌生,不仅陌生,还——担心,」小曼看见那夺目的翡翠。「大烟、女人已夺去了他最宝贵的一切!」
康柏皱皱眉,他满心喜悦地赶来,怎么和小曼谈这令人不愉快地事七天的分别,相思,他们该有更甜蜜的相聚才是!
「小曼!」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我有一个最好的提议,你听了一定高兴!」
「是什么」小曼精神为之一振。
「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太冷,该去郊外逛逛,」他一边想,一边说,「你不是一直想去逛青羊宫吗,我知道这几天有集会,去不去」
「灵感吗」她果然高兴了,脸上阳光再现。
「订婚之前,去许个愿,模模青铜羊吧!」他眯著眼楮笑,笑得——半真半假。
「不信你会相信许愿、模铜羊那一套,」小曼说,「我只想买个竹编的小烘篮!」
「走吧!」他拥著她的肩。
「现在去,你不去见妈妈」她考虑一下。
「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见她,」康柏笑著,「但订婚前,怕只有这次机会去青羊宫吧!」
小曼嫣然一笑,随著他下楼。他们各自骑一辆脚踏车,兴高采烈地迎著阳光,朝西门外进发。
青羊宫是一座寺庙,每逢二三月花季,就有花会,各地各处的特产都集中在这儿出售,赶花会也就是赶墟。在这儿吃的,用的,玩的,真是应有尽有,尤其在庙堂的前面西边走廊上,卖的各种木刻小玩意,真是精致玲珑,人见人爱,更有竹编的各种器皿也甚出色,其中所编小烘篮更是人人急购的东西。在冬天,拿著暖暖的小烘炉,外面拿个小竹烘篮,真是又舒服又洒脱,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风味,甚至年轻、时髦的女学生也是人手一个呢!
包有——青羊宫前的铜羊,据说十分灵验,模它的头可以补头,不会头痛;模它的肚子可以补肚子。几乎凡是到青羊宫的游人,管它信是不信,总是模模铜羊,讨个吉利。
小曼和康柏到达时,正是青羊宫热闹非凡之时,也许今天的阳光特别暖吧!人多得水泄不通。他们找到一家茶馆,给了点钱,寄存了脚踏车,也随著游人到处逛。
「真热闹,」康柏是外乡来的,自然没见过这种场面。「除了躲警报时,我相信没这么盛大的场面。」
「这是成都最热闹的花会嘛!」小曼瞪他一眼。「在成都,除了跳舞、看电影、吃馆子,你还去过哪里」
「什么地方都没去过,」康柏耸耸肩。「你所说的望江楼、雪涛井都没去过!」
「土包子!」她笑了。
「订婚之后,你带我走遍成都每一个角落!」他望著她。他喜欢她在阳光照射下才显出的几粒小雀斑,这雀斑使她的美更是——活生生的!
「没有那么好的精神!」她站定在铜羊边。
许多人都在模铜羊,有人模头,有人模肚子,有人模脚,都是一本正经的,看得康柏瞪大了一双眼楮。
「他们做什么」他小声问,「模羊许愿」
「模头补头,模脚补脚,」她停下来,恶作剧的浅笑在嘴角扩大。「康柏,你模模它的心!」
「心」他想也不细想地指一指。「这儿吗」
「算它在这儿吧!」她笑,「正经地模一模!」
康柏真的去模一下,然后转回头来。
「为什么模了对我好」他孩子气地问。
「怕你那颗风流花心不完整,模一模,补一补!」她笑起来。
「你——捉弄我!」康柏捉住她。「等一会儿我会报复!」
「难道不是」她仰起脸来娇俏,妩媚,令阳光都为之失色。
他眼中掠过一抹奇异难懂的光芒,好半天,他才说:
「你总在怀疑我,是吗」
「开不得玩笑吗」她仍是笑。心中却不免起疑,提起这件事,他总显得特别紧张。
「别拿这种伤感情的事开玩笑,」他皱皱眉。「小曼,有一个问题,若是——」他住口不说。
「若是什么」她追问。
「若是我真——对你不忠实,你会怎样」他问。他在笑,笑得那么——可恶。
「不知道!」她想一想。「现在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我要你告诉我!」他固执地。
「嗯——」她想。「真是说不出,要看当时的情形而定!」
「会不会掉头而走,从此一刀两断」他眯著眼楮。
「不会那么便宜你!」她也笑了,指著前面的地摊。「看!我要的小烘篮!」
她岔开了话题,也许不是故意的,他若再追问,就太露痕迹了,于是住口不说,随她前行。
地摊上堆满了小小的、双手可握著的竹编小篮子,许多女学生、大姑娘都蹲在那儿挑选著,它模样儿并不怎么特别,倒真是最受欢迎的。
「就是你要的小烘篮」康柏问。
小曼点点头,随手捡了一个,很快地付了钱离开。她的动作令康柏好奇,她怎么不像那些人般的挑挑选选
「你买东西不喜欢挑选」他凝注著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他的眼中只有她。
「小烘篮不需要选,」她扬一扬手中的竹篮。「它总会有点小刺,回去用剪刀修一下就行了!」
「有刺」他接过来看。「那多危险」
「你不明白,」她再次拿回来。「烘篮新的时候不好用,但越用越好,用到后来竹子变黄、变深时,又滑又光,那才是最好用的时候!」
「那岂不是要经过一大段艰辛的过程」他眼中光芒一闪,含有深意。
「任何事的成就都必须有艰辛的过程!」她深思著说,「而且经过长时间的——培养,培植,该——更醇!」
「你是说酒」他靠近她耳边说。他是故意的。
她微微一闪,躲开了,这么多人,她感到难为情。
「你可恶,明知道我不是说酒!」她薄嗔。
「不是酒是什么」他似笑非笑地。
「是——醋!」她笑起来。
他轻轻捏一捏她的手背,了解、会意又有些轻责。
「顽皮!」他盯著她,她美得——若真是醋,他也醉了。「我告诉你,我可以保证,我对你的感情越久越醇!」
「贫嘴!」她重重瞪他一眼。「俗得不可救药!」
「站在云小曼旁边,俗也显得不俗了!」他不在意地。
「讨好不了我,」她的话锋一转。「怎么你完全不问我去重庆演唱的事」
他想一想,潘明珠说吴育智时的神情浮上来。
「听说你们很成功,」他说,「问——也多余!」
「好像不愿意我去似的!」她大感意外地。
「你错了,」他考虑一下。「我认为——各人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工作,我不想干涉你、影响你!」
她歪著头,他的话竟含混,她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他困难地解释,「即使相爱,甚至结婚,双方都该有权保留一部分私生活!」
「私生活」她呆呆地望住他。「你的意思是——要我也不干涉你,影响你,你要保留一部分」
「哎——也不全是!」他似乎有些语塞。「我解释得很糟,我是认为——人该有他绝对独立的一部分!」
她认真地思索了好一阵子,嫣然而笑。
「好吧!我暂时同意你的论调!」她说。
「在重庆——有什么特别的事‘他终于问。
「听众好热情,我交到不少朋友,还有,」她迅速看他一眼。「我遇见潘明珠!」
「哦!她也是听众」他颇感意外地。
「我们哪有这么高贵的听众」她淡淡地笑了,「我相信她是想来奚落我,但反而被吴育智骂了一顿!」
「哦」他拖长了声音。
「潘明珠之所以对我有敌意,相信——因为你!」她突然说。
「那个吴育智总是陪著你」他不答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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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话里有骨头,」她叫起来,「吴育智就要订婚了,对象是陈小秋,他们会先参加我们的订婚礼!」
「哦——」他抚模一下眉心。「那个潘明珠看来真是不怀好意!」
「什么——意思」她迷惑了。
他的眉梢一扬,像决心抛开一个死结,然后指著前面的摊子,大声说:
「走!我们去买棉花糖吃!」
小曼心中虽有点怀疑,却——也暂时放开了,以后的日子里,她有大把机会,急什么呢康柏说过,他会像一本摊开的书放在她面前,她会去慢慢、仔细地阅读,了解的!
「不吃棉花糖,虚伪,」她不认真地,「明明只有那么一点点糖,却虚张声势地绕成一大圈!」
「连吃棉花糖你也有大道理」他笑。
「难道你不以为是吗」她反问。「咬在口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它就化得无影无踪!」
「那——你喜欢吃什么」他凝视著她。
他喜欢她那点小小的固执,不伤大雅,却——有个性,有风格,还有那丝不露痕迹的撒娇——哎!越是相处,他发觉小曼可爱的地方越多!
他真幸福,是不是整个小曼——她的人,她的心,她的微笑,她的眼波,全属于他,他太幸福,只是,他忽略了一点,很重要的一点,她的思想不会属于他!
「我喜欢——」小曼举目四望,然后指著远远的一摊。「我喜欢青果!」
「青果又酸又涩的!」他皱眉摇头。「不必吃,想到它我已开始流清口水!」
「但是——酸涩过后,它不是令人永远回味吗」她说得认真,就好像在说——感情!
靶情,永远回味的甜
康柏心中突然泛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情绪,谈不上喜悦说不上忧愁,似乎——莫名的担心!
他担心什么呢小曼只说青果。
「我去替你买!」他预备过去。
「慢著,」她阻止他。「看!那边有人在照相!」
「你想不想照下次我带个照相机替你照个够,在这个地方——」他摇头。
「这地方有什么不好」她不理会他的反对,径自走过去。「照一张,也是个纪念!」纪念,他心中又是一阵莫名的情绪,今天,怎么了就要订婚,他反而更——患得患失起来。
他终于也跟著小曼过去,站在一株欲开的桃花树下,和小曼合照了一张。小曼又留下了地址给那中年人,这才满意地离开。
「你相信那个木头盒子能照出照片来」康柏问。
「别小看他,人家一天照多少相那是他的职业啊!」小曼心情出奇的好。
但是照相——他摇摇头,忍住了没说出来,照相是件好普通的事,他——却无端端地烦恼起来。
烦恼!他不敢讲,因为小曼是那么高兴,他不能扫兴,只是——那烦恼和担心却——越来越大了。为什么
小曼和康柏终于订了婚。
没有铺张,没有排场,正如康柏计划的一个舞会,再加上双方的同学、朋友一次聚餐,全在云公馆的正厅里举行。在亲人和同学、朋友的祝福下,他们慎重地交换了戒指,仪式就结束了。
所特别的是,云夫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认了陈小秋做干女儿——这当然是小曼的大力促成。更不寻常的是,云老太爷宗炎竟破例下楼,参加宴会!
这是小曼深心里最感满足、最高兴的事,比较起来,她所得到不少的贵重礼物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
然后,学校开课了,然后,春天来了!
春天,总是带来许多新的希望;春天,总是带来许多令人振奋的事;春天,是温暖、光明全然不同的另一个季节!
订婚后的康柏和小曼都安定了不少,感情上、精神上的安定。尤其是小曼,一种新的恬适,成熟美,使她全身耀眼的光芒遮掩上一阵淡淡的莹光!
因为新的学期开始,歌咏队暂时停止了巡回演唱,但寒假中在重庆、在灌县、在宜昌、在许多地方的演唱工作,使这一群流亡的年轻人站得更稳,活得更踏实,困苦的生活、艰难的环境折磨的只是肉身,不是意志,随著自己用心灵用真诚唱出的动人歌声,他们的血更热,更鲜红,以往的落寞被希望的光彩代替,他们的希望在明天,漫长的黑夜过后,将是永恒的光明!
拌咏队虽结束,小曼和他们仍然很接近,尤其是陈小秋和吴育智。小秋已拒绝了那个司机,安安静静地依在高大的吴育智身边。小曼并不曾给过他们任何物质上的帮助,但精神上,他们得到了无形的支持,这种支持,使他们更亲切,更融洽了。
下课的时候,小曼和苏家贞一起走出教室。这学期开始,家贞和傅立民的感情也有了新进展,尽避家贞不肯承认,但是从她总是没有空的事实上可以看出,她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傅立民身上了!
「有空吗到我家去!」小曼提出邀请,这对好朋友很久没有单独相聚了。「我们聊聊!」
「嗯——不行!」家贞摇著圆圆的脸。「不行!」
「傅立民等你」小曼笑了,「快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家贞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倚在一棵树上,反而停住了脚步。
「你是不是觉得我好矛盾」她问。
「矛盾,为傅立民」小曼摇头。「我早知道你们会好,傅立民很适合你,人又老实!」
「可是——他是流亡学生!」家贞叹一口气,「我想帮他,我的家庭又没有力量,使他空有志向,却无力——」
「你父母同意了」小曼惊喜地,「他们见过傅立民了」
家贞点点头,无可奈何地。
「他们也觉得傅立民人好,也有志气,就是——唉!别谈了,谈起就烦!」家贞甩甩头,想甩开一切烦恼。
「烦什么你们——有什么困难」小曼注视著这善良的好朋友。
「当然不是吃饭、生活的困难,这些小事他能克服,」家贞坦率地说,「留学,对一个流亡学生来说是做梦,是妄想,但——这是他的志向,他的功课又那么好!」
小曼默默地听著。吴育智也有这个愿望,不是吗许许多多功课好的流亡学生都有这志向,不是吗她帮不了忙,至少她本身的力量不够,她只能沉默!
「哎!不想打扰你的情绪,再见了!」家贞振作一下,预备离开。
「等一等,」小曼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住家贞,她心中有个模糊却火热的冲动,她真是想帮忙,但——怎么做她没有理由拿这种事求父亲,父亲并非暴发产,父亲的钱也是辛勤地一分一毫的赚来的,而且——那么多人,她也帮不了,但——她的心火热。「家贞,如果傅立民不能出国留学,告诉我,你——也一样爱他」
家贞眼中浮动著一点泪光,好半天才说:
「我会愿意跟他挨苦的,」她好肯定地,「对他,我犹豫过,退缩过,也痛苦过,爱他之前,我已认请了他的一切,既然我接受了,就不会后悔!」
「你——真好,家贞,你真好!」小曼感动地说。此时此刻,她真希望有富可敌国的财力,她就能去帮助许多需要帮助的好青年。
「谢谢你,小曼!」家贞拍拍她的手,走了。「有时间我们再谈,我不想让他等得太久!」
小曼望著家贞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绿茵的另一端。家贞是个好女孩,小曼可有力量帮助她的朋友!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她预备到校门口拿脚踏车,尽快地赶回家!康柏要来,他说要去「梁园」溜冰呢!那双四个轮子的溜冰鞋,害他摔了不少跤,他说要报仇,要征服那四个不听指挥的轮子——
「小曼,小曼!」小秋和吴育智的声音把她拉住,他们含笑拦住了她的去路。「回家吗,康柏等你」
「想去‘梁园’溜冰,你们去不去」小曼兴致好高。
「好啊!」小秋孩子气重,「溜完冰去吃‘赖汤圆’,让育智请客,他刚领了抄蜡板纸的钱!」
「是啊!我今天最阔!」吴育智笑著拍拍心口。
「谁请客不是一样走吧!」小曼愉快地,「我骑车,你们两个坐黄包车!」
「嗯!真羡慕你有脚踏车,我做梦都想买一辆,」小秋稚气地,「那样,育智和我不是可以到处逛了」
「现在也可以到处逛,只是辛苦两条腿而已!」吴育智笑。
取了车,三个人一起走出校门。春天的确是不同凡响的季节,连空气都特别清新。
「干妈好不好」小秋问。「等一会我去看看她!」
「小秋现在变成小马屁精了,一天到晚干妈长,干妈短的!」吴育智取笑。
「好!你欺负我!」小秋举起拳。
「不敢,不——」吴育智笑著讨饶。
就在这个时候,马路对面走过来四个大汉,一眼就看出不是什么正经人,灰布唐装,头上还歪歪地戴著帽子,那个咬著杳烟、邪得令人作呕的人拦住了吴育智。
「你是吴育智,是不是」那大汉问。
「是!有什么事吗」育智疑惑地点头。
「是就行了!」那人扔掉口里的香烟,打一个手势,四个大汉一拥而上,不分青红皂白的围著吴育智就打。
小曼小秋惊得呆了,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谁也没想到那四个陌生大汉说打就打,而且就在离学校不远的街上,大胆、猖狂得令人不能置信。小秋先叫起来,一边大叫,一边她还机警地往学校跑。
「打人,有人打学生!」她尖锐的声音传得好远,惊动了学校里的校役和一些正要离开的同学。「打学生啊!」
校役、同学一起奔过来,四个大汉见目的已达,吴育智已被打倒地上,鼻血流了满脸,他们知道再留下去讨不了好,一声招呼,四人拔脚就跑。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小秋仍是尖叫,「他们打伤了人,他们打伤了人!」
但是,四个大汉早留有退路,转进一条横街,一转眼就不见了踪迹。小秋和追来的校役、同学扶起了吴育智,又替他抹干汗与鼻血,看来,伤得倒也不严重。
「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小秋含泪地问,「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吴育智喘息著摇摇头,这么莫名其妙的挨打还是第一次,同时对方还是问清了姓名才动手的,显然是针对著他,但——谁主使的他根本不可能有仇人啊!
「我不认识他们,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说。
「恶徒,凶手,」小秋骂著,「抓住他们应该枪毙,平白无故怎么能把人打成这样」
枪毙!吴育智呆了一下,这两个似曾熟悉的字引起了他的记忆,有人在他面前说过这两个字的,是吗那人——他转脸向路边吓呆了的小曼,是——那个人主使吗
小曼真是吓呆了,她从来没经历过这类暴力事件,她甚至没看过真正打架,她和经历了战争、逃亡、流浪的小秋不能比。她看见满面鼻血的吴育智,她不知道伤了哪里,只见那么多血——她几时看见过血呢她真是吓呆了!
「小秋,照顾小曼!」吴育智沉声说。他是经过风浪的青年,已很快使自己平静。
小秋立刻走到小曼身边,吴育智又向同学及校役致谢,才慢慢走过来。
「你——没事吗」小曼惊魂甫定。
「伤得不重,是鼻血,」吴育智摇摇头。「幸亏小秋大叫,校役和同学来得快,否则——不死也得重伤!」
「他们是谁」小曼疑惑地,「他们和你有仇」
吴育智犹豫一下,小曼看来全不怀疑,既然已挨了打,也就——别提了吧!若真是那个人主使,他有什么力量去和她斗
「我——也不知道!」吴育智说,「也许他们认错人了!」
「错不了!他们指名道姓的冲著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加进来,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小曼!
「你!培之,你怎么会在这里‘小曼叫起来。
另阶剪著平头,穿著童子军装的男孩子——不正是她的小弟、十八岁的培之这个时候,他还在学校,中学没有那么早放学,他怎么竟在这儿
「大惊小敝什么」培之的外型十分酷肖小曼,气质和神情却差得好远,他一副吊儿郎当的形象,太过精明的眸子,看来也有些邪。「本少爷逃学!」
「培之!」小曼沉下脸。在家中,简直难见到他的面,他整天都混在外面,想不到变成这么坏。「小心我告诉爸爸!」
「爸怎么会管我」培之毫不在意,胸有成竹地笑。他是一个那么漂亮、清秀的男孩子,却流气得讨人厌。「他眼楮里只有白牡丹——」
「培之——」小曼低喝。
「别发火,三姐,」培之笑,「我刚才看见一切,你们想找到那四个家伙,还得靠我呢!」
「你——认识他们」小曼意外之余,心中著实吃惊,小培之——到底坏到什么程度,与那班人为伍
「喝!太看低本少爷了吧!」培之大言不惭地,「我会认识他们只不过——嘿!我可以命令他们的头儿把他们交出来!」
「命令他们头儿」小曼真的变了颜色,这比刚才吴育智挨打更可怕,培之——真是堕落了。「你是胡说八道,还是——」
「紧张什么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十八岁漂亮的培之拍拍胸口,慢条斯理、大摇大摆地走了。「明天给你们消息!」
「培之——」小曼叫。这才发现,培之连书包都没带。
云家最小的孩子,那个五个兄弟姐妹中最聪明的小弟,最漂亮,一向都表现得最乖,最不要人担心的培之真是——变了,变得实在太可怕。
吴育智和陈小秋都眼睁睁地望著,这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的邪气男孩子,竟是小曼的弟弟。
「他就是培之弟」小秋怔怔地。
「是!」小曼的心好乱,她不能坐视培之这么坏下去,刚才的好心情一下子消失了。「小秋,你陪育智回去休息一下,我——想赶快回去!」
「好!你快回去!」他们了解她的心情,谁能不关心自己的亲手足
小曼说声再见跳上脚踏车如飞而去。她心中真是又乱又急,—个大哥已是那般不争气,没出息,惟一的弟弟竟也——该怪谁,谁该负责
似乎——自白牡丹一进云家大门,似乎自父母反目开始,家中的一切都改变了,变得散漫,变得冷漠,变得没有中心,变得失去支柱。一个家就像一个帐幕,全靠一根中心的支柱,失去了支柱,帐幕会塌,云家——
显赫一时的云家会怎样,衰败,中落
小曼不仅担心,还忧心,身为云家的一分子,却似乎只能眼睁睁地看著那个家败坏下去,她能有什么挽救的方法
一心急急赶路,根本不看路边的一切,心中全是培之那邪气的模样,恨不得立刻飞回家里找到母亲,找到小怡商量。直到脚踏车的龙头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她才吃惊地停下来。
「康柏,你在这儿」她叫。
这是中等住宅区棉花街,这是离益德里云公馆相当远的地方,更不是来回基地必经之路,他——怎会在这儿似乎今天全被一连串的意外占满了!
「想迎著你!」他笑,看不出真假。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走这条路」她不能不怀疑,怀疑之外还奇怪,瘦高的康柏竟有那么大的力量,大得能一把抓停了她的脚踏车
「心有灵犀一点通嘛!」他还是不认真。
「我以为你该在家等我!」她说。心中的怀疑没法子抹得掉。
「等得不耐烦,」他摇头。「小曼,你看来气急败坏的,发生了什么事吗」
「吴育智被流氓打,培之——逃学!」她说。
「有这样的事」他惊讶地,「流氓抓到了吗」
「抓不到,但培之说他有办法!」小曼摇摇头。
「培之!」康柏严肃起来,「他和那些人有什么关系」
「这正是我担心的事!」小曼说,「我们快回家,我得告诉妈妈和大姐!」
「走吧!」他让她下车。「我带你,你坐后面!」
脚踏车一路前行,坐在车后,单手环在康柏腰上的小曼,心中反而更不宁了。踫到康柏本该高兴的,她却有——说不出的情绪,康柏的似笑非笑,康柏的不认真态度,似乎隐藏了些什么,瞒住了些什么,是——这样吗
转—个弯前面是个公园,公园门口有个卖红糖做的「棒棒糖」小贩,几个孩子围著看得起劲,两个没有生意的黄包车停在一边,一切都显得平静而悠闲。远处更有两个孩子拖著他们的父母来买「棒棒糖」,天空的阳光也温暖和煦——
康柏突然停下脚踏车,就在公园门口。他的动作那么突如其来,神色严肃而显得紧张。
「飞机声!」他侧耳细听。「我听见飞机声!」
「日本鬼子飞机不敢来,一定是回航的——」小曼还没有听完,警报响起来。
一响就是紧急警报,显然敌机已经迫近上空,许久没有警报了,人们的防备的心早已松懈,意外的听见警报,又是紧急的,一刹那间,刚才还平静悠闲的周遭大乱起来,街道上没有隐蔽处,大家都往公园里跑。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那么多人,大人叫唤,孩子哭叫,你拉我扯的,就像世界末日到了似的!
康柏是在紧急警报响起之前就警觉的,他是空军,对飞机声音十分敏感,他早就辨出是敌机,所以他能抢在人群的前面,把小曼带进公园,躲在一棵大树下。刚刚站定,敌人飞机已在头顶了!
鲍园里原有不少游人,附近大树下也躲了不少人,敌机一出现,大家都鸦雀无声,就只希望敌机快走,炸弹不要落在附近。许多人还抬头望天,那是下意识的动作,他们望也望不到炸弹下来的方向——
「趴下去,小曼!」康柏突然大叫一声,不由分说地推倒小曼,他更用身体压著她,护著她。
小曼一阵紧张,一阵害怕,趴在地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附近树下的人也正诧异地望著他们。说时迟,那时快,「嘶」、「嘶」连声,几枚炸弹竟真是落在他们附近不远处,一阵轰隆隆的爆炸声震得人们的耳膜都聋了。一阵呆怔接著一阵大乱,人们也不知道是否有更多的炸弹会落下来,大家争先恐后地趴在地上!
好在只是那几枚炸弹,好在爆炸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没有真正严重地伤了他们,一些飞来的碎片,也令一些人伤臂、破头、划伤脚的。申吟加上哭泣,打破了躲著的人群的沉寂。受伤的人已被附近的人就近照应著,不论认不认识,此时此地,谁能坐视伤的虽不是自己,却同是炎黄子孙的同胞!
敌机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也许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成都,所以只在上空盘旋一阵,胡乱地投几枚炸弹,就呼啸而去了,解除警报也随著响起来。
小曼透一口气,抬起头来,发现康柏仍用身体掩护著她,刚才千钧一发,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的当儿不觉得,这时——才发觉他们——竟是那么接近,接近得——身体大部分的地方几乎都贴在一起,这——她的脸一红,心中控制不了的一荡,连忙避开了他的视线,用力推开他。
「你——没有事吧」她不平静地问。
康柏慢慢站起来,眼中的光芒奇怪而——炽热,一粒令小曼害怕的火种似真似幻的又在眼中跳跃,他似乎忘却了周围的环境,似乎完全不觉身边的人们,就那么深深地、定定地、火热地凝视著小曼。
「康柏——」小曼心中发颤,脸红到脖子里,康柏怎能——那般失态但那眼光,那视线——使小曼也感到心中的火苗开始蔓延,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你怎么了你——」
「汉奸!」一声春雷般的暴喝,惊醒了沉迷的他们。「汉奸,抓住他!」
小曼和康柏同时转头,他们不知道谁在骂汉奸,又是在骂谁,但——但——那么多人围住他们,盯著他们,全是愤怒、不满、痛恨的眼光,为什么
「汉奸!」指著康柏的是卖棒棒糖的小贩,他看来是个忠厚、耿直的人,不是故意和康柏为难,他——误会了什么吗「他是汉奸,抓住他,送去宪兵队!」
「汉奸!」是一个满脸正气的长辫子的女学生。「打死他——打死不要脸,没廉耻的汉奸!」
「打死汉奸,打死汉奸——」更多的人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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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才敌机临头时,康柏镇静如恒,现在面对著自己同胞误会的指责,他却慌乱起来。他们为什么说他是汉奸,他做出什么令人误会的事吗他明明是清白的,但——对著愤怒的人群,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知道,只要说错一个字,他就粉身碎骨了!
「打死汉奸,打死卖国贼!」人群的情绪更是激动,围著人也越来越多了。
「请问——为什么说我是汉奸」康柏努力镇定著。但手心全是冷汗。
这么激动的人群,打死一个「汉奸」,绝非不可能,换了他也会动手,只是——他是被冤枉的!
「还敢问我们」卖棒棒糖的小贩大声地说,他的脸都涨红了。「没有响警报你就先逃,没有丢炸弹你就先躲,先趴下去,你明明预先知道鬼子飞机要来,要在这里投炸弹,你是奸细!」
「打死他!榜老子的卖国贼!」一个愤怒的学生越众而出。「打死汉奸不赔命!」
「打死他,打死他!」小贩也跟著过来。
「不——不——」小曼也跟著慌了,怎么去镇压一群含愤、怀恨的人群又绝不能伤他们,因为——他们的出发点是正确的,他们爱国家,他们痛恨没廉耻的汉奸,卖国贼。「你们误会了,你们误会了——」
「女学生你快走开,」小贩的眼楮泛红,已充满了杀气。「你再跟汉奸一起,当你是汉奸办!」
「不——」小曼的脸都白了。她相信愤怒的同胞会杀人,康柏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就可能被打死,国仇、家恨已使同胞们对敌人的仇恨达到顶点,该怎么办最糟的是康柏连制服都没穿
「让开!」那个长辫子的女学生拖开了小曼。「看你不像坏人,你别上了卖国贼的当!」
「他不是卖国贼,请相信我,」小曼急得哭起来,四周围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怎么办康柏已被他们捉住了。「他不是,他是空军飞行员!」
没有人听小曼讲,大家那么激动,就算听到了也不会相信,受尽了逼害,苦难的同胞恨不得吃敌人的肉,喝敌人的血。汉奸,更是切齿痛恨、天地都不容的!
「请你们别乱来,」康柏也在叫,慌乱起来,他的四川话就更不灵了。「我不是汉奸,不是卖国贼,我是军人,是空军飞行员——」
「你为什么不穿制服」男学生迎面就是一拳,打得又重又狠,康柏嘴角立刻见血。「你讲的是什么分明是外乡人,是汉奸!」
「不——」康柏被打得眼冒金星,这真是无妄之灾了。「我真是空军,你们可以打电话去问,你们——可以送我去宪兵队!」
「打死他!打死他!」人群又激动地叫嚷,「别信他的话,他分明和鬼子飞机有联络!」
「不——」康柏拼命摇头。更多的拳头又落在他身上。
小曼被推出了人群之外,她无助地掩著脸,心中又急又怕,难道康柏——就这么被人白白打死她听见拳打脚踢声,每一拳、每一脚都打在她身上,踢在她心里,康柏的无妄之灾——不是因她而起的吗若不是为了保护她,他不需要大叫,也不会引人注目了,康柏——
正在危急的当儿,一辆宪兵队的吉普车开到了,两个荷枪的宪兵快步奔过来,一边叫闪开,一边拨开人群,冲了进去。
小曼看见康柏已被打得狼狈不堪,口角见红,头青脸肿,衣衫破碎,但——总算有救了。她鼓起勇气冲进人群,不顾一切地扶著康柏。
「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宪兵大声问。
「他是汉奸,他和鬼子飞机有联络,」小贩指著康柏,振振有词地,「我们打卖国贼!」
「真是这样」宪兵怀疑地,「你们应该送他去宪兵队,怎能随便打人!」
「人人都可以打汉奸、卖国贼!」领先动手的男学生昂然说,「他出卖自己国家,是全体中国人的敌人!」
「不,是误会!」康柏深深吸一口气,强忍痛楚。「别怪他们,误会是我引起的!」
「误会,你是什么人」宪兵问。一边又看小曼。
「我是空军飞行员,温社基地的!」康柏喘息著说,「你们可以打电话去问,我叫康柏,第四大队,第二中队的,或者——你们认识她,她是云小曼,云宗炎老太节的女儿,我的未婚妻!」
人群中响起了意外的「啊!」「啊!」之声,不知是因为康柏真是飞行员,或是云家的声势。
「是这样的,」康柏微笑地接过小曼递来的手巾抹抹嘴角的血,他看来完全不怪那群鲁莽的人。「我是飞行员,我听得出不是我们自己飞机的声音,所以肯定有警报的来临,我又听炸弹在空中的」嘶嘶「声,所以还没落地爆炸,我就先躲了,他们就误会了,以为我事先知道一切!」
「是这样的吗」宪兵问小贩和男学生。
他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了。是这样吗他们可答不出,谁知道康柏是飞行员,听得出飞机和投弹声他们真以为康柏事先知情,这——可闯了大祸!
「是的!」男学生很勇敢地,「他没穿制服,谁想到他会是飞行员我们宁愿打错也不愿放过汉奸!」
「但是,你们如果打死国家最宝贵的飞行员呢」宪兵正色地,「你们至少该问清楚才对!
「是!」男学生看康柏一眼,突然的三鞠躬,连声自责,「我该死,我对不起你,我该死!你们飞行员在云上和敌人拼命,我们却误会你,请你原谅我!」
「我明白你的心,我不怪你!」康柏真诚地笑,「换了我是你,也一样冲动!」
男学生眼圈红红的笑了,康柏真不怪他
「我该死,你打还我吧!」卖棒棒糖的小贩冲上前,用拳头对著自己的胸膛乱打。「你打还我吧!」
「我说过,是误会!」康柏正色地制止他。「你们也没打伤我什么,我真的不怪你们,相反的,我——十分感动,大家一条心,我们才有希望!」
「是!是!」小贩吸吸鼻子。「格老子的,被我看到真汉奸,我宰了他!」
康柏对小曼微笑一下,扶著她朝人群外走。
「对不起!」长辫子的女学生垂著头走上来。
「我们太鲁莽了!」
「不能怪你们!」小曼也摇头。
女学生眨眨眼,目不转眼地盯著小曼,似乎还有话说。
「你有事?」小曼停下来问。
「你真是——金女大的云小曼?」女学生小声地问。
「是的!你认识我?」小曼很意外。
「不!」女学生双颊泛红,羞涩又真诚地笑著说,「你比传说的更好看!」
一转身,女学生跑走了。
小曼望著康柏,想笑,却笑不出,一场警报带来灾祸,康柏看来伤势不轻,这真是——无妄之灾了?
「走得动吗?」小曼柔声问。
「没问题!」康柏咬咬牙。「到公园外面叫辆黄包车,我不能骑车了!」
「我自己骑——」小曼说。
「小曼,」康柏用手紧紧地环住她的肩。「其实,我倒心甘情愿挨这顿打,你知道吗?」「为什么,你发神经?」她诧异地,「你想没想到可能不是一场打,而是丢了性命?」
「那又怎样?」他笑得好豪气,好光亮。「我看见你流泪,为我!」
「傻话!」她老实一想。「眼泪比你性命重要?」
「为你,就算是死——也值得!」他真心说。
「不许说!」她制止他。「我不要听那个字!」
康柏深情一笑,在她耳边说:「那我说另外的一句话,小曼,我爱你!」他说得好动人,好美,好深情。「爱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眼泪!」
小曼炽热的心激动起来,翻腾起来。康柏不是第一次说爱字,但——这一次似乎更能打动她的心弦。也许经过了刚才的惊险,刚才的慌乱,刚才的恐惧,刚才的——共患难,他再说爱——这个字仿佛带著他的生命,他的鲜血,那根本不再是一个字,而是他——他的全部!
情感的剧烈震动,泪水又盛满了眼眶,盈盈然然的挂在睫毛上,就像——就像玫瑰花瓣上的一颗朝露,清新,夺目又动人。
她眨眨眼,泪珠落下来,轻轻的一滴,却敲响了他生命中最动人的一条情弦——「小曼——」他动情忘我地拥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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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忘了周遭,忘了人群,忘了身上的伤处疼动,忘了那——深心中的不平衡。此时此地,他眼中只有她,他的世界只容得下她——带泪的小曼!
「小曼!」他不顾一切地轻轻吻了她,在公园里,在许多视线下,在——绝对纯洁的感情里!
小曼是那样一个能令人忘我的女孩子,她总使他产生不顾一切的冲动,这是——爱情,属于他俩的爱情,糅合了欢笑、泪、与生命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