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过期居留 第六章

「你觉得思念是甜还是苦的?」

「应该是甜的吧?因为有一个人可以让你思念。」

「我认为是苦的。因为我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是我男朋友,他死了。」

「他不会想看到你现在这样的,他会想你活得快乐。」

「是的,我的快乐常常是他最大的幸福。」

「你最怀念他的甚么?」夏心桔问。

「他会为我筛掉所有坏消息,只把好的消息告诉我。他是我的天使,是来向我报佳音的。」纪文惠说著说著流下了眼泪。她知道流泪是不应该的,阿绿不会想看到她这个样子。她用手指头抹去眼泪,又笑了起来。

「这支歌是送给你和你的天使的。」夏心桔说。

一支《平安夜》的钢琴曲温柔地从收音机里飘送出来。

纪文惠多久没听过这支歌了?她念的是教会学校,从前每一次唱《平安夜》,她也怀著圣洁和崇拜的心去唱。只有这一夜,她是怀著一颗哀伤的心去唱。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她从来没有细读歌里的每一个字,今夜,她一字一句的听进心坎里,这是《平安夜》吗?这支本来是颂赞圣婴降临,为世人赎罪的歌,今夜却变成一支安魂曲。

是的,天使总是要回到天上,阿绿给她的快乐,也是有期限的。期限到了,他就要离开。多么不舍,她也要接受这个安排。从此以后,过著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

阿绿走了之后,她没有去踫过他的东西。她不敢去模他的衣服,不敢拿起他的书,她不想接受他离去的事实。可是,今夜,她心里忽尔有无限平安,她不再害怕了。除了她,还有谁更爱惜他留在世上的一切呢?

她把阿绿的衣服折叠起来放在箱子里。阿绿的衣服不多,都很朴素。她常常认为他应该穿得稍微讲究一点,如今他不在了,他的朴素,反而成为他的优点,让她怀念。

阿绿的书很多,她不是每一本都有看。今夜,她坐在地上,用手把书上的尘埃抹走。她无意中拿起一本书,是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他方》。书里面好像夹著一些东西,她把书打开,里面藏著一张照片,是阿绿和一个女孩子的合照。照片上没有日期,阿绿看来很年轻。那时候,她和阿缘应该还没有认识。那个女孩子笑得很甜,她身上穿著红色的护士学生制服。阿绿的手拖著她的手。这个女孩是谁呢?阿绿从来没有提起过这段往事。为甚么他从来不说呢?这张照片又为甚么放在书里,是巧合还是有某种意义?

第二天早上,纪文惠拿著照片回去出版社,问姜言中:「你认识照片中的女孩子吗?」

姜言中拿著照片看了看,说:「我不认识她。」

纪文惠失望的说:「你们是同学,我还以为你知道。」

「大学时我去了美国念书。这个女孩子也许是他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也说不定。」

「那时候你们有没有通信?」

「有的,阿绿常常写信给我,反而我很懒惰,很少回信。」姜言中不好意思的说。

「那么,阿缘有没有在信里提起这个女孩子?」

姜言中想了许久,抱歉的说:「这么久以前的事,我真的不记得了。」

「那些信呢?你可不可以让我看看?」

「离开美国之前,我扔掉了。」

「甚么?你把阿绿写给你的信扔掉?」

姜言中尴尬的解释:「我这个人不喜欢收藏东西,我连以前女朋友写给我的情信也扔掉了。这样的人生比较简洁嘛!」

纪文惠失望地把照片放回皮包里,突然又想起甚么似的,说:「她当时穿著护士学生的制服,现在应该已经是护士了。我可以拿著照片每间医院去找。」

「香港的医院这么多,护士又有这么多,这不是太渺茫了吗?你为甚么要找她?」

「在阿绿的书里发现这张照片的那一刻,我有点生气。为甚么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呢?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他最爱的人,但是,他最爱的人会不会是照片中的女孩子呢?照片中的阿绿,看起来很幸福。可是,拿著这张照片多看几次之后,我又不生气了。我很想认识这个女孩子,我和她之间好像有某种连系。她知道阿绿已经不在吗?我想,我应该把这个消息送去给她。」

「女人真的会做这种事吗?我是说,去找死去的男朋友的旧情人。」

「这种做法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我很想知道阿绿的一些过去。跟一个曾经和他—起的女孩子见面,对我来说,也许是—份慰藉。」

姜言中笑了笑:「假如有天我死了,我的女朋友也会去找我的旧情人吗?」

「这个很难说啊!」

「她们可能会坐在一起投诉我的缺点,然后愈说愈投契,后来更成为好朋友呢!」

「这样不是很温馨吗?」

姜言中向往地笑了。那个场面不是很有趣吗?他死了之后,他的旧情人们坐在一起怀念他。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有一次,他上网时无意中发现一个「寻人网站」。

「你或许可以去「寻人网站」试试看。」他说。

「甚么是「寻人网站」?」

「那是个专门帮人寻找失去联络的朋友和亲人的网站。你可以把想要寻找的人的资料、照片,甚至书信放上去。浏览这个网页的网友,说不定正是当事人或当事人的朋友。你去踫踫运气吧。」

「真的会找到她吗?」

「我不知道,但是,说不定她的朋友会看到。」

「我会试试看的。」

「寻人网站」的网址是http://www.missedperson.com

www.missedperson.com。在网上寻人的人真多啊!这里有一个已经移民德国的女孩子寻找小学四年级的男同学,有—个香港女孩子寻找她在街头偶遇的画家。

纪文惠把阿绿和那个女孩子的照片,跟那本《生活在他方》一起放在网上。她用阿绿的名义刊登这段寻人启事,也留下了阿绿的电子邮箱,这样,那个女孩子说不定会愿意回复。

每一天,纪文惠也会打开邮箱好几次看看有没有消息,可是,一直也没有回音。

已经是深秋了,她穿著阿绿留下的—件毛衣,每天晚上,坐在他那台电脑面前,等待佳音。

深秋时分,医院的病人特别多,尤其是外科病房,挤满了各种病症的人。其中一位老伯伯,名叫翟长冬,梁舒盈有空间的时候,最喜欢跟他聊天。翟长冬是个魔术师。他的肺癌复发,大概过不了今年冬天。他是个乐观的人,并没有自怨自怜,反而常常表演一些小魔术逗病房里的人笑。

一天午夜,翟长冬睡不著,梁舒盈走到他的床边。

「你为甚么还不睡觉?」

「梁姑娘,你有想念的人吗?」

「为甚么这样问?你是不是有—个?」

翟长冬微笑:「真的希望有机会再见到她。」

「她是你旧情人吗?」

「那是一九六八年的事。我在「荔园」表演魔术,其中一个项目是飞刀,那就是把一个女人绑在一块直立的木板上,然后,魔术师蒙上眼楮掷飞刀,每一把刀也不偏不倚的掷在她身边——」

「我知道,我也在电视上看过!」梁舒盈兴奋的说。

「那天晚上的观众很多,我问台下有没有人自愿上台,一个女孩于立刻跑上台,她长得很漂亮。」翟长冬回忆著说,「换了任何人都会害怕,她却一点也不害怕。我的飞刀当然也没有掷中她。当我替她松开手上的绳子时,她狠狠的盯著我,说:「我恨你!你为甚么不掷中我?」

「那后来呢?」

「我没有再见过她。也许她当时很想寻死,却没有勇气自己动手,所以想找个人代替她下手吧。在我几十年的魔术师生涯里,这是我最难忘的一件事。我真的很希望再见她。」

「她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老婆婆了。」

「但我会把她认出来。」

「你为甚么想见她?」

翟长冬笑了起来,眼里泛著柔光:「也许我爱上了她吧。」

「我可以替你找她,但有一个条件。」

「甚么条件?」

「你要教我魔术。」梁舒盈笑笑说。

「这个太容易了。你有甚么方法找她?」

「前几天我听到几个同事说有一个叫「寻人网站」的东西,可以在那里寻人。

一个一九八O年在香港念小学四年级,后来移民到德国的女孩子,在网上寻找她当年的一个男同学,结果给她找到了。看来这个网站也是有效的。」

「甚么是「网站」?」

「是九十年代的魔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

翟长冬并没有那个女人任何的资料。梁舒盈只好把一九六八年在「荔园」发生的那—幕写在寻人栏里。当事人一定会记得这件事,如果那位老婆婆还会上网的话。

这个「寻人网站」真是千奇百怪。有人寻找在街上偶遇的人,有人寻找不辞而别的男朋友。翻到下一页,梁舒盈看到自己的照片,是她和阿绿一起照的。阿绿在寻找她,那本《生活在他方》也一并放在网上。她立刻把电脑合上,连插头也拔掉。她坐在床上,用被子包里著自己。她第一次体会到「近乡情怯」这四个字的意思。一个日夕盼望回去故乡的人,终于接近故乡时,却胆怯起来。长久的期待一旦实现了,好像不太真实,太不可信,也太难接受了。她怕。

第二天,在病房里,翟长冬问她:

「找到了没有?」

「不会这么快的,你要耐心等一下。」

几天之后,翟长冬去世了。他等不到冬天,也等不到那个他想念了三十二年的人。他带著永远的遗憾离去。

拒绝被寻找的人是否太残忍了一些;梁舒盈重新打开电脑,来到「寻人网站」的寻人栏。那张照片是在医院草地上照的,当时她还只是个护士学生。阿绿正在念大学。

多少年来,她一直在等他。现在,她一双手紧张得有点颤抖。

「阿绿,是你找我吗?」梁舒盈写了—封电子邮件给叶永绿。

当天晚上,她收到阿绿的回音,他问:

「我们可以见面吗?」

他们约好在一家意大利小餐馆见面。这天是她的休假。她怀著兴奋的心情赴约。

那么多年没见了,阿绿现在好吗?他变成怎样了?他结婚了吗?不会的。她真想快点见到他。

来到餐厅里,她见不到阿绿。坐在那里等她的,是一个个子瘦小的女人。

「你是谁?」

「我是阿绿的女朋友。」

「你找我有甚么事?」

「我想告诉你,阿绿死了。」

梁舒盈本来满怀希望来这里跟阿绿重众,现在,竟然有一个自称是阿绿女朋友的陌生人告诉她,阿绿已经死了。那个根本不是甚么「寻人网站」,而是一个专门作弄人的网站!

「我是在收拾阿绿的遗物时,在那本书里无意中看到你们的照片的。」纪文惠说,「请你原谅我用阿绿的名义找你。我觉得我应该把他的死讯告诉你。」

这个女人看来不像是作弄她。那么,阿绿的死是真的吗?他这么年轻,不可能的。

「阿绿是怎么死的?」

「他参加赛跑时突然昏倒了,是心脏病。」

「你为甚么要告诉我?」她流下了眼泪。

「因为你们曾经一起呀!」纪文惠天真地说:「照片上的你们很幸福。」

「是的,我们是初恋情人。」

「喔,原来是这样,可不可以告诉我,阿绿以前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很好,真的。」

「我知道。」纪文惠微笑说。

「我在护士学校的时候,他在念大学,大家可以见面的时间不是很多。为了帮补家计,他每天下课之后还要去替学生补习,又要去教夜中学。我埋怨他没时间陪我,我们为了这个原因常常吵嘴,后来也就分开了。」

「跟那本《生活在他方》有甚么关系?」

「我们第一次约会,就是去逛书店,那本书是当天买的。我们都很喜欢那个故事,后来,阿绿又买了一本给我,所以,我们每人也有一本。」

「原来是这样。」

见面之前,纪文惠本来很想知道阿绿有多爱这个女人。然而,这一刻,她根本不想知道他爱她们哪一个多一点,她甚至不介意阿绿爱另一个女人多一点。这又有甚么关系呢?阿绿已经不在了。

「谢谢你给阿绿—段快乐的日子。」纪文惠由衷的说。

「你也是。」梁舒盈含泪说。

「你最记得阿绿的甚么?」

梁舒盈笑了起来:「他穿衣服太老实了,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年!」

「对呀!他就是这样,我从来没见过他穿牛仔裤。」

「他会穿咖啡色衬衫配蓝色裤子,难看死了!」

「是的,他穿衣服真没品味。但是,这是他的优点。」

「是的。」

忽然之间,一种幸福而悲哀的感觉几乎同时从这两个女人的心底涌出。她们对望著,虽然素昧平生,因为爱过同一个男人的缘故,却变得很亲近。她们微笑相对,互相慰藉。

一支童音唱颂的《平安夜》飘来,萦绕心头。

「这是《平安夜》吗?」梁舒盈问。

「是的,圣诞节快到了。」纪文惠说。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这不是《平安夜》,对她来说,这是一支最哀痛的情歌。

梁舒盈伸手模了模纪文惠的脸,从她的鬓里变出—朵暗红色的圣诞花来。

「送给你的。圣诞快乐。」

「你会变魔术的吗?」

「是一个病人教我的。本来我是想变给阿绿的。」

「谢谢你。圣诞快乐。」

夜里,粱舒盈把她一直放在抽屉里的那本《生活在他方》拿出来,里面夹著她和阿绿的一张合照,跟阿绿收起的那张,是同一张。照片上的阿绿,真的很幸福。那时候,她太任性了。两个人最初走在一起的时候,对方为自己做一件很小的事情,我们也会很感动,后来,他要做更多的事情,我们才会感动。再后来,他要付出更多更多,我们才肯感动。人是多么贪婪的动物?

多少年过去了,她才知道自己最爱的是阿绿。她以为如果阿绿也思念她,他会找她的。也许,某年某天他们会在路上重逢。

纪文惠告诉她,阿绿出事之后,被送进东区医院,那不正是她工作的地方吗?她回去翻查急症室档案,果然有阿绿的入院记录。那一天,她不也是在医院里值班的吗?原来,他们已经重逢过了。

她爸爸因为太思念死去的妻子的缘故,穿了妻子生前穿过的裙子和她用过的皮包,回到他从前每天陪她上班的那段路上徘徊,结果被巡警逮住了,以为他是个易服癖。思念,是多么的凄苦?爸爸可以穿著妈妈的衣服来怀念她,纪文惠也留著阿缘的衣服,她却只有一本《生活在他方》。阿绿的确已经在另一个地方生活了。书中的诗人,在结局里死去。书的故事与名字,难道是一个预言吗?她颤抖著双手翻开书的第一页。这些年来,她不知道重看过多少遍了。可是,这一次,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

两个人分手之后,天涯各处,不相往还,我们总是以为,对方还是活著的。原来,那个人也许已经不在了。

相约在意大利餐厅见面的那天,她以为她和阿绿唱的是一支重聚的歌;谁知道,阿绿没有来,也永远不能来了。她能为他唱的,也只是一支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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