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欢为他沏了茶,亲自端了放到他手边,「虽已浓春,到底夜凉,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他推了茶,只是笑,「此时喝茶便会彻底难眠,你是深知我脾性的。」
何其欢夺了茶过来,自行喝了,「这茶很香,说是宋国的西湖龙井,还是负王爷赠我的呢!」
段素徽应了,只待她下文。
「近来负王爷同我说了许多闲话,多是劝慰之语。」
她这话叫段素徽佯怒,「他多事了,帝后之间哪有空隙,怎容他多言,自行猜忌?」
何其欢放下茶盏,重新端起绣帕,这一帕的莲只残留最后收尾这几针了,她赶著做完。烛光下,她做得很吃力,段素徽亲自掌灯替她照亮那一方光明。
「——素徽,你放了我吧!」
段素徽手微颤,一滴蜡落到了帕上,如露珠点莲。
他放下烛台,转身坐在一旁,当不曾听见她方才脱口而出的那一句。
他听到了,她知道他听到了,而现在,也当是他们面对的时刻了。
「素徽,你就放了我吧!没有我,你依然可以做好大理的王,你依然可以完成永娴太后交给你的一切,你可以的。」
段素徽腾地站起身,俯视著坐在身下的何其欢,「我是王上,你是王后,这是永娴太后临终前定下的,任何人也无法、无力改变。即便退一万步,我放了你,国不可无后,王不可无妻,我依然需要再娶一位王后,你叫我当如何面对?」
他所说的都在何其欢的考量内,她也做好了全部的应对之策,「你可以退位,你可以不做这个王,你可以忘记永娴太后在你身上留下的一切痕迹,你可以过你想过的日子——素徽,你可以的,你也曾经这样打算过,不是吗?」
是,他的确做过全盘的打算,在永娴太后把何其欢赐给他为妻之前,在永娴太后要他代素耀统治大理之前,在素耀为了他病死榻上之前——
「其欢,不是我不肯放了你,不是我不愿成全你,只是,我有我的苦处,还请你体谅。」
「你的苦处就是你贪恋王权,贪恋本不该你拥有的权力与地位。」
放下那一帕的莲,烛光下的何其欢带著冷,藏著怒,透著寒,带著倾覆一切的决绝,「素徽,我只同你说一次,这一生,我只同你说这一次。放了我,成全我和段正明,也成就你自己。」
他却只想知道,「如若不然呢?揭开我的秘密?」她已经出手了,让段正明联手高泰明力图夺下王位,不是吗?
她却只是固执地守著那句话:「素徽,这一生,我只说这一次。若我们之间自出生之日起便系在一块的那份情感还能换点什么的话,只这一件事——放了我,成全我——过了今夜,你只当我什么也没说过。我还是你的王后,你段素徽的妻,我们的命还是系在一起,紧紧系上一辈子。」握住他的手,久违的纠结在这一刻让发丝缠绕,「点头或摇头,在你。」
点头,放了她,也放了他自己。
摇头,她还是他的王后,他的妻,他们一同偿还这幽幽王宫里终生的孽债。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选择了沉默——沉默地接受她所说的这一切,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就这样。
就这样?
就这样!
好吧,就这样。
倏地松开手指,何其欢收好最后一针,取了那块莲帕递到他手心里,「这块帕子是我专为你用心而绣成的,自我回宫的路上便开始绣了,足足绣了这么些日子方才完成。这块帕子代表我对你的心,过了今夜,你只当我什么也没说过。我会是你的王后,你最值得信赖的人。从此——夫妻同心。」
他默然地收了那块帕子,拿到口唇前深嗅了嗅,那上头依稀还藏著夏日的气息,清风袅袅,莲叶连天。
揣好帕子,他站起身来,「我还有点政务急待处理,你早点睡,别累著了。」
「好。」她应了,亲自送他到寝宫门口,不忘嘱咐随侍的宫人:「小心侍候著,要有什么差池,唯你们是问。」
众宫人簇拥著上明帝走出后宫,他却开了口:「不去正殿,往永耀斋去。」
爆人不敢违背,护送著段素徽朝永耀斋而去。这么晚了,永耀斋居然门户大开,似乎在迎接著谁的到来。
段素徽长驱直入,站在庭院当中,却见段负浪卷著袖子正拿著帕子在擦拭那幅他王弟的丹青。段素徽蓦然呵斥出声:「你在做甚?」
段负浪手臂微颤差点从案子上掉了下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他还驳斥上了:「我说王上,您这样大声呵斥臣,臣会吓死的。」
段素徽全无玩笑之心,只是命令他快些下来,莫要再踫他王弟的画像,「谁让你动这幅丹青的?永娴太后有令,任何人不准触踫这幅画,你不知道吗?」
他咧著嘴无视他的怒意朗朗笑出声来,「王上,您和永娴太后唯一共同在乎的约莫就是这幅丹青了。这幅画挂在这里这么久,早就布满尘落满灰,不收拾收拾,用不了几年就该看不出色泽了。」
段素徽不再则声,转过身来坐于月下,并不入堂,「孤王……孤王是来找你议政的?」
「找我?」段负浪放下撢尘的帕子怔怔地坐了过来,「你知我不理朝政,怎么想起来大半夜的找我说正事了?」转念又一想,他豁然开朗,「是为了高泰明今日朝堂之上所提的那档子事——要验证段氏王朝其他继承人,例如顾国君的帝王可能?」
一个时辰,宫里就传开了?也忒快了些。
「你觉得孤王做得对吗?」
「让顾国君满月之夜立于黑曜石镜前?」他指的是这档子事吧?段负浪成心拿他开起了玩笑,「你都放著王后去人家王爷府过夜了,这点事算什么?」
「段、负、浪——」
他嗓门还真大,震得他耳朵生生的疼。段负浪掏掏耳朵,先以笑掩饰再说:「我说王上,你意已决,还问我这等闲杂人做什么?」
「我做了决定,并不代表我觉得对啊!」做王上的人不能听听无关人士的意见吗?「满朝文武只有你与此事最无干系,也就意味著你的话最为中肯,我想问问你的意见,当不错吧?」
「问我的意见?用孤王的身份,还是堂弟的身份?」他先问清楚了再说——宫闱内苑,会看眼色懂氛围,方能活得长久。
段素徽一横眼,回他一句:「以段素徽的名义。」
那他就好说了,「既然挡不住,不如顺其自然,顺势而为。」一抬眼瞧见他揣在怀袖间的那块帕子,他手贱地拽了出来。风拂过,那帕子散发出缕缕莲香,如夏夜扑进鼻间,「哟,这帕子绣得精致,香得奇特啊!」
段素徽一把拽了回来,「这是王后赠给孤王的,你休要胡闹。」
他爱揣,揣著吧!他段负浪还真不稀罕,愿意为他绣帕的姑娘多了去了,不差这一块。他倒是想起了件事,「对了,你罚李原庸将军闭门思过都多少日子了,还不放他入宫为王上您效力?」
段素徽仔细揣好帕子,但留下一句:「孤王自有打算。」
他的打算他管不著,只是……段负浪捏著他的下巴往亮处带,从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段素徽下意识地避开,却被他捏得更紧了。段素徽抬手打掉他放肆的手指,「孤王之尊,竟也是你踫得的?」
「我在相面,你——勿动。」
段负浪理直气壮地捏著他的下巴,放肆地打量著他的眼角眉梢。好半晌才在他一动不动的眸子间,吐露真言:「近来你犯小人、有灾祸,需当心,当心当心万万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