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亚光在下班之后习惯到附近的酒馆去喝一杯啤酒。
那间酒馆叫熊与牛,地方干净,也没有另类顾客,所以深受一般白领欢迎。
出来的时候不过七时多,亚光往停车场取车。
车子停二楼,他开了车门,刚想进车,就听见有女声高叫「抢东西!」
许亚光倒底年轻,见义勇为,立刻巡声追出去,只见一女子被推跌地上,那不法之徒手拎女装手袋,正往楼下窜去。
亚光自幼练咏春,身手敏捷,他飞身而上,手一长,已经搭住那人的肩膀。
那人一惊,立刻把手袋掷还,仓促中亚光看到他是一个面目瘦削猥琐的年轻人。
这种在大都会阴沟中生活的青年是很多的,他如老鼠般灵活,脱手逸去。
手袋已经打开。
亚光回转头去,发觉女郎仍蹲在地上。
她摔破了膝头,正在流血,但即使面孔扭曲,仍不失秀丽。
他去扶起她,取饼无线电话用。
「不不不,别报警。」
亚光看著地。
「我认识那个人。」
「那更要绳之于法,他说不定会回来。」
「他是我弟弟。」
亚光愕住。
女郎颓然,接过手袋,发觉皮夹已经为人盗去。
「谢谢你。」
「应该的。」
她挣扎著站起来。
「可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这位好心的先生,不必了,」她深深叹口气,「幸亏手袋中文件未失,他取去的只是现钞。」
亚光退后一步,他猜想女郎身分复杂,故此也不打算请教尊姓大名。
他扬扬手就走了。
饼几天,也就忘记这件事。
他的小中大学同学,最好的朋友,关祥文回来度假,他得尽地主之谊。
祥文毕业后整家移民往旧金山,安居乐业,两个年轻人都觉得不能在一起打球吹牛是生活上至大损失。
亚光去接飞机。
看到祥文,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搂住。
祥文的家人在身后看到,只是笑。
「他俩似亲兄弟。」
可是亚光与两个哥哥的感情不如同祥文亲。
人夹人缘,无话可说。
当下他俩肩膀搭肩膀走出飞机场。
亚光把车匙给他,「车子给你用。」
「谢谢,你别担心,有人接载我。」
「谁?」亚光一怔。
「朋友。」
声音那么鬼祟神秘,一听就知道是指异性朋友。
亚光大奇,「你人在旧金山,朋友怎么会在此地?」
「她回来不久。」
「呵,」亚光点头,「原来如此。」
「适当时候,我会介绍给你认识。」
「什么叫适当时候?」
祥文哈哈大笑,「待你老了丑了,不再是一项威胁的时候。」
亚光是既好气又好笑。
他知道祥文脾气,只要不去理他,不到三天,他准会回转头来求他去见见那个女孩子。
他们痛痛快快地聊了一个晚上,约好周末去打球。
祥文说:「来,让我告诉你,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
「咄,你的异性朋友多如天上之星,要听她们的历史怕要花十日十夜。」
「这个不同,我们打算结婚。」
「啊,恭喜恭喜。」
「你语气十分揶揄,何故?」关祥文悻悻然。
「因为你决定结婚的次数不下十次八次。」
「喂!」
「你天生热情难自弃,我身为老友,十分了解。」
「她与众不同,你听我说──」
「每次你都遇见与众不同的异性,真幸运。」
必祥文并不生气。「你呢?你可有蜜友?」
「我不是易相处的人。」
「不如就我家小妹吧,你们自小谈得拢。」
「不行,」亚光说:「你的妹妹,等于是我的妹妹。」
「是,」祥文承认,「太熟稔了。」
亚光说:「适当的时候,我请你俩吃饭。」
必祥文似自言自语地说:「使我著迷的,是她的眼神,永远若有所思,且盈盈蕴有泪意。」
亚光十分讶异,老友几时变得如此诗情画意?讲话如吟诗一般,也许,他是真正恋爱了。
第二天,下班,他照例到熊与牛喝一杯,回停车场取车。
有人在他车子附近等他。
亚光见是一位妙龄女子,有点奇怪,「这位小姐,有什么事?」
女子笑,「你忘记我了。」
亚光模模耳朵,是有点面熟,这该是谁呢。
「上个星期,我在此被人抢去手袋。」
呵,是她。
今日衣著光鲜,化妆亮丽,态度从容,不认得她了。
亚光向她欠欠身。
「我在此等你,是想向你道谢。」
「不用,举手之劳。」
她笑笑,「未请教尊姓大名。」
亚光只得给她一张名片。
她珍重地收好,「我叫裘安。」
亚光大方地问:「可想吃晚饭?」
她笑了,「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亚光见过许多标致的女孩子,她是比较特别的一个,她笑起来,不知怎地有一股凄然之意。
亚光不大懂得吃中菜,他陪她到一家意大利菜馆坐下。
她歉意地解释:「舍弟不肖──」
「不是你的错。」
她沉默半晌,「这顿饭,应当由我来请。」
「你说怎样便怎样好了。」
她给他看膝盖上的疤,「丝袜都遮不住,他后来回家,抱住我痛哭。」
「只得这个弟弟?」
「是,父母早逝,由我把他带大。」
亚光不语。
都会中这种故事也是极多的,不知怎地,由她说来,特别动人。
这时,邻桌有人朝他俩看来,目光好奇。
亚光故问:「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而尚未知道的吗?」
裘安嫣然一笑,「我是一名演员。」
「你是指女明星?」亚光讶异。
她自嘲:「小明星,故此你不认得我。」
「那么,他们又为何认识你?」
「他们喜欢看电影。」
亚光不禁笑起来。
裘安是个美女,大眼楮高鼻子白皮肤浓发,身段均匀高佻,打扮清淡雅致,对著她已是一种享受,女演员又特别懂得一颦一笑,叫身边的人舒服熨贴。
一顿饭下来,亚光的戒心已经除下。
他送她返家。
在门口,又看到那不良青年。
他分明染有毒癖。
只见裘安与他轻轻谈几句,又付钱给他。
那青年看了亚光一眼,转身离去。
亚光缓缓走近,双手插在口袋里。
「我知道不该纵容他。」
亚光不发一言。
他相信她已经做到最好。
她又叹息一声,转身上楼,但是没有说再见。
亚光在她楼下又站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会约会她吗?亚光不能肯定。
那天晚上,亚光做了一个梦。
梦见他与她并排坐在一辆旅游车里。
其他乘客都是外国人,可是不知是什么国家,哪条街道。
车子一直驶动,忽然之间,亚光紧紧拥抱她,深深吻她的唇。
他并没有注意其他旅客有否注意他们,顾不得了,他只知道他俩吻了许久许久。
醒来之际,脸上唇上尚有脂香滑腻的感觉。
他十分吃惊。
一个绮梦。
真是难得,那好梦像真的一般,他记得每一个细节,如何把她的头发轻轻向后拨,她的脸刚好藏到她的颈弯里。
亚光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真切的梦。
他已决定约会她。
一个人一生总得有一次要听从他的心,理智上他不是不知道她会给他许多麻烦。
她的身份特殊,她的背境复杂,她不适合大好有为青年,她会成为负累,可是,亚光暂时不去想这些。
他逼切地问她:「我可以见你吗?」
「今夜我有约,明天好吗。」
他心甘情愿地等待,到了时候,他到她家楼下。
手提电话响了,她问:「你要上来吗?」
他上楼去按铃。
她穿著T恤长裤来开门。
家里正在收拾东西,一堆堆衣服杂物,处处是瓦通纸箱。
「搬家?」
裘安答:「可以这么说。」
「搬到何处去?」
「旧金山。」
亚光吃」惊。
裘安有点高兴,「你一定会替我庆幸,我将息影,正式移民。」
亚光怔怔地。
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看样子事情没开始,就会结束。
裘安感喟,「拍了十四套戏,全部是配角,半红不黑,演技收入均欠佳,能够一走了之,真是好事。」
此刻,她正坐在沙发另一角,就像梦中一样,两人并排,亚光可以闻到她发端的香水味,真奇怪,味道清甜,一如香草冰淇淋。
他有胆子拥吻她吗?
不,没有。
在现实生活中,成年人一切行为,有后果须要负责。
他不敢轻举妄动。
亚光的鼻子渐渐发酸。
他听得她说:「──他愿意娶我。」
「谁?」
「我的未婚夫。」她低下头。
亚光忽然问:「你爱他吗?」
裘安忽然笑起来,「好像每个人都怕我不爱他。」
这是看得出听得出来的。
「我得找一个归宿,错过这次,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亚光不出声。
「此刻趁还有一点姿色……」语气渐见凄酸。
她的事也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亚光低下头。
裘安迅速恢复了笑容,「下个月就要动身了。」
亚光不由得说:「祝你幸福。」
「别替我担心,他是个好人,我不会辜负他,我会好好跟他过日子。」
这时,忽然有一中年妇女带著一个小小孩子自房内走出来。
那小女孩只得三四岁,轻轻唤妈妈,眉目清秀,长得与裘安一模一样。
亚光又一次惊讶。
「我的女儿。」
裘安将幼儿轻轻搂在怀中。
刹那间亚光完全明白了。
裘安轻轻说:「孩子不会立刻跟我走,未婚夫……他不大知道我的事,她将暂时寄养在亲戚家中,我略有私蓄,她不致吃苦,这是我从头开始的一个机会。」断断续续,说出了心声。
亚光握住她的手。
「你是个好人,你不会明白,我走错了第一步,以后要改回来,再回头已是百年身,需要费很大的劲。」
亚光静静听她倾诉。
裘安像是忽然清醒过来,「咦,我忘了斟茶。」
可是亚光知道告辞的时间已到。
在门口,他忍不住,轻轻拥抱裘安。
她低声说:「亚光,真庆幸认识你。」
「有什么事,尽避找我。」
「好好好,谢谢你。」泪盈于睫。
亚光离开裘安家,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他身上穿著最好的一套西装,本来预备与她吃晚饭。
可是一见面她已将最坏的一面拿出来,好叫他心息。
他心息了吗?
亚光发觉有人跟著他。
一转头,见是裘安那不成才的弟弟。
他向亚光陪笑。
亚光问:「什么事?」
「你是裘安的朋友──」
他伸出手来,作乞讨状。
亚光十分吃惊。
他踌躇一下,掏出一张大钞,放他手中。
那少年把钞票紧紧抓著,可是仍然贪婪地问:「再给一点,先生。」
亚光说:「就这么多。」
他说:「谢谢。」
接著立刻窜到对面马路,消失在人群中。
亚光站在行人道上发呆。
裘安做得对,是应该开离这个地方了,去寻觅新生活,她应该再获得一次机会。
半晌,亚光回到家中。
他和衣躺在沙发上,忽然觉得十分疲倦,终于睡著。
这次没有梦,他被电话铃吵醒。
是关祥文找他,「出来吃饭。」
「我心情欠佳。」
「什么事?工作上你一向一帆风顺。」
「是私事。」
「我不信有女孩子会叫你吃柠檬。」
「改天吧,改天我请你。」
「我都快走了,还放什么天。」
「今日实在不想见客。」
「我介绍我女友给你认识。」
「今日我更加不想见外人。」
「怪人!」祥文挂断了电话。
亚光有点头痛,支撑著起来,服了成药,站在露台上看风景。
不需要很久,他便知道祥文没有放过他,他看到一辆小小红色跑车驶到露台下停住,有人下车来朝他招手,那人正是关祥文。
亚光没好气。
也许,到了他们那种熟稔的地步,真的可以不必理会对方的意愿。
亚光连忙换上一件干净衬衫,洗一把脸,冲一壶茶,打开大门,迎接关祥文。
祥文哗啦哗啦叫著亚光的名字冲上来,一手拉著个女孩子。
亚光自楼梯缝看到那女郎的倩影,已知道不对。
她抬著头看上来,眼神有点旁徨无措,一点不错正是裘安。
亚光发呆。
祥文很快冲上来。
亚光不知何处来的演技,将二人迎进屋内,热情招呼,他并没有注视裘安,假装完全没见过她。
室内只有祥文一个人的声音。
「我们一到旧金山就结婚,亚光,你会不会来参加婚礼?」
「亚光,裘安在此地统共没有亲人。」
「亚光,她是否你见过最漂亮的女子?」
裘安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她是聪明女,她不说,一定有她的理由。
喝过茶,吃完点心,祥文十分满意,他告辞:「我与裘安还要赶另外一个场子。」
亚光送他们下楼去。
裘安到临走,都没有单独与他交换过眼色。
倒是祥文,把他拉到一角,「怎么样?」
「很好。」
「后天我先走,她收拾完行李,跟著来。」
亚光点点头。
「她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娱乐圈很不适合她,嫁我之后,她不会再回来。」
亚光再度用力颔首。
那也好,不再回来。
不过,那个小小女孩,就见不到母亲了,但亚光相信,装安会作出妥善的安排。
祥文最后说:「她是我的女神。」
他们双双上车离去。
亚光累得倒在床上,他脑袋一片空白,不知该想些什么才好。
第二天一早,电话来了。
亚光刚欲出门上班,急于赶时间,没去接听。
那天下班,在停车场,看到裘安。
亚光?俞叆笑。
裴安也不语,隔很久,她才说:「真巧。」
亚光说:「祥文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么,他确是一个可靠的人?」
「他老实,梗直,为人热情疏爽,且刚承继了一笔遗产,是个理想对象,你的眼光很好。」
裘安站得相当远,她点点头。
「之后,」亚光说:「就靠你自己了。」
「我会好好过日子。」
亚光点点头,「很高兴认识你。」
「我知道你是个君子人。」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知道。」
裘安看著地,大眼楮内有款款情意,隐隐泪光。
亚光上了车。
她对祥文,志在必得,所以没把身世告诉他,将来,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车子越驶越远,亚光忽然想再同她说几句话,连忙把车驶回头,但她已经离去。
一个单身年轻女子,在这个复杂的都会里讨生活,真不是容易的事。
饼一日,待祥文回了旧金山,他去看她。
她正帮孩子沐浴,虽然不算一位称职的母亲,看得出真心爱这名幼儿。
他轻轻说:「其实,可以把孩子带著一起过去。」
「慢一步,待我取到身份,才替她设法。」
亚光低下头。
「亚光,你比祥文成熟,你可以接受的事实,他不一定可以。」
亚光说:「但是他条件比我好,我没有足够能力照顾你。」
裘安流下泪来,「我没有欺骗祥文。」
「我明白。」
「后天我起程去与他会合。」
「容我送你去飞机场。」
她送他到门口。
他走到楼下,那个年轻人又跟在他身后。
他迎上去,同年轻人说:「戒掉它。」
年轻人只是笑笑。
他叹口气,又给他一张钞票。
他把钱收好。
他忽然说:「你们都喜欢裘安。」
亚光点点头。
是因为她有种身不由己的楚楚可怜。
她弟弟却说:「她是个天生的演员。」
说完了,转身离去。
亚光怔住,可是,他不想知道究竟。
她起程那日,他把她送到飞机场。
祥文在电话千叮万嘱,吩咐他照顾她。
「她什么都不懂……」语气中充满怜惜。
亚光莞尔,他真心爱她,既然如此,没有什么不可包涵。
在进候机室之际,裘安紧紧拥抱亚光。
他轻轻说:「你需要帮忙的话,请与我联络。」
希望永还不需要。
她走了。
在那么多人当中,她的未婚夫偏偏是他最好的朋友。
亚光踯躅返家。
他知道她的身世,而祥文不。
她的演技,只用在最亲密的人身上。
不久,亚光收到他俩的请帖,又不久,收到他俩的结婚及生活照片。
她在厨房,很满足开心的模样。
亚光很替他们高兴。
至于他自己,他常常做一个梦,梦见与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子拥吻。
她的面目渐渐模糊,但是身段柔软丰满,不需要心理医生,亚光也知道这表示他极端渴望爱人,以及被爱。
也许祥文是正确的,他从不看清楚,就一头栽下去,世上本无十全十美的人。
亚光的车子仍然停在那个老地方,每天去取车子之际,习惯四处张望一下,看看有无美丽的弱女,需要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