乜宜世这一昏,足足昏了两天三夜。待他醒来的时候,已身在离安北城百里以外的地方——那是兮时的一处别院。说是曾经帮一位富人占卜,助他避过灾劫,这处别院便是占卜所需的费用。
虽然她好几年也未曾来住饼,可常年守著别院的下人始终将宅子打扫得干净整齐。兮时他们一到,曾在明朝皇宫里任职的厨子便为他们奉上了丰富可口的菜肴。
自打到了这里,借卉便时刻陪著宜世,没有踏出过房门半步,所有的吃喝用度都是古怪吩咐下人送进来的。她不想离开宜世,也无法面对宜寞和兮时。
她该恨他们的,是他们毁了她和宜世曾经亲密无间的夫妻关系。可是在最最关键的时刻,是宜寞救了宜世,把受伤的她和昏迷不醒的宜世带到这里悉心照料的是她几次三番想要除之而后快的兮时。他们一天三遍地请大夫进来探视宜世的病情,不曾断过。
叫她如何恨他们呢?
她命令自己什么也不想,只希望宜世醒来后第一眼见到的人是她,希望他能看到她的真心,原谅她费劲心机做的那些事。
她跪在他的床头向上苍祈求。
老天爷啊,你一直对我备加关照。虽然在我年幼时,你便夺去了我的爹娘,可你把宜世送到了我面前。请你不要残忍地从我身边将他抽走,我宁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不要和他分开。我求你,老天爷,我求求你,我求你让我可以永远和宜世在一起。我求你……
上苍好似听到了她的祈求,床榻上的宜世慢慢地睁开了双眼,那一刻借卉真心地感谢上苍,下一刻她所感谢的天彻底塌了下来——
「宜世!宜世,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呆呆地望著前方,目光始终不曾落在她的脸上。
「宜世,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我可以解释,我真的可以跟你解释。请你相信我,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因为我太爱你。宜世……」
以为他还在生自己的气,借卉取了粥来,「我知道你还不肯原谅我,先喝点粥吧!你都昏迷了好几天,不吃点东西怎么行呢?」
她端著粥喂他,一口一口,他喝得极慢,目光仍飘浮在远处。借卉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吩咐下人去请了大夫。
那边宜驭听说大哥醒了,赶忙前来探视,「大哥,你昏迷了好几天,现在感觉好点了吗?大哥——」
无论他怎么喊,宜世始终不曾看过他一眼,更不曾答应。借卉这才觉得问题大了,急急催了大夫来,又是请脉又是问症,一番折腾下来结论只有一个:痴症——人在受了接二连三的刺激之下痴呆了。
「不会的!宜世怎么会得这种病?一定是大夫看错了!一定是这样!」
在借卉的要求下,宜寞换了大夫来重新诊脉,回答却出奇的一致——宜世傻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借卉不断地问著自己,问著上天,没有人可以回答她,其实答案早已在她心中,「是我的错,是我给了他太大的打击,他才会得了这样的病。全都是我的错……」
眼泪在这一刻没有任何作用,借卉拭去泪水,开始照大夫吩咐的那般伺候宜世。每天定时定点给他喂水喂饭,因为她不喂,他根本不知道饿了要吃;每天早晚两遍擦身洗澡,因为她要他有一如做当家人那时的清爽干净;她一有空就跟他说话,大夫说这样做可以帮他恢复神志。
这一切的一切,她全都不假他人之手时,自己独立完成。他是她的丈夫,她要守护一辈子的男人,即便他已不认识她。
「二哥,你看这个。」
宜驭不知从哪儿揭了张纸回来,宜寞仔细看去,竟是满清朝廷的告示。说的是洗劫安北城乜宅的匪首仇天命已被朝廷砍了头,一干山贼尽被诛杀,著令将乜宅归还给乜家后人。
「这是什么东西?二哥,我实在是看不懂,那天来洗劫咱们家的分明就有满清的军队,那把火八成也是他们放的。既然满清有心要灭我们乜家,为什么又要出这张东西?」
宜寞冷笑良久,这就是朝廷!这就是政治!
当用到乜家的时候,又是嫁女,又是给钱。当明朝廷要灭乜家的时候,满清朝廷以救乜家的名义占据了整个安北城。当乜家彻底落入满清朝廷之手,他们又借著山贼的手取了乜家的财物,再以此罪名灭了山贼,一方面拣一个锄纣灭罪的大功劳,一方面摆平了乜家,另一方面也灭了那些对于朝廷来说具有潜在危害的山贼。
乜家兄弟间的千算万算,敌不过朝廷的大谋略。
「四弟,若你想再回到乜家,现在倒是时候。」
「我不回去。」宜驭早就打定了主意,「我要去找那答儿。」
宜寞不希望四弟因为兮时的一句戏言而白白耗费光阴,「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可我一定要找到她,即便走遍大江南北,花费我一生的时间我也要找到她。」
就在乜家被灭的那一天,他依稀在人群中见到了那答儿焦急的容颜。他知道是自己的错觉,那答儿一定早就离开了安北城,可正是那一刻,他才惊觉他早已将那答儿锁进了心灵最深处,一纸休书休不去她在他心中的位置。
说到这儿,他正好想拜托旁边喝茶弄发的兮时,「活神仙,那答儿总是叫你‘活神仙’,你能不能替我占卜一下,如今那答儿在哪个地方?」
兮时闭上双眸,一言不发。
宜驭急忙说道:「我知道你不会随便替人占卜,想要求得你的帮助是需要花上天价的。如今乜家不比从前,我身边也没什么值钱之物。如果你肯替我占卜,随便你要求什么,我终其一生为你做到。」
「往北走。」
兮时突然开口,说得宜驭一点准备都没有,「什么?」
「我从不把占卜的结果重复第二遍。」
「你是说……你是说那答儿人在北边?」宜驭激动之情无法言喻,他重重地拍著自己的脑门,「我怎么没想到呢?对啊!北边……北边……她的家在盛京,就算她不回家,但她一定更习惯北边的生活。对对对!她一定在北边,我这就收拾收拾去找她。」
他拔腿回房,宜寞瞥了兮时一眼,「你又哄他呢?」
「若这回是我的占卜呢?」她反问他,二人正说著话,门外忽现出借卉的身影。
这是自那日离开乜家后,她头一回主动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宜寞头一个念头就是,「是大哥出了什么事吗?」
到了紧要关头,借卉才发现无论宜寞多么不服气宜世做当家人,他终归将这个大哥看得极重。若他这个仇天命真的要报复乜家,也不会伤害家人的。只可惜,她现在明白这点,已经太晚了,「宜世很好,刚服了药睡下了。」
「那你这是……」
「我要带宜世还有乜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回安北城,回乜家——我来……告诉你们一声。」她已做了决定,那里是宜世最放不下的地方,也是宜世心里认定的永远的家。回到家里,她想宜世会高兴的。
「可大哥这个样子,你一个人带著他回去怎么行?还是在这里,有人照应著比较妥当。」
他们像是将之前拼个你死我活的事都给忘了,转而又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看得兮时好生奇怪。她这个活神仙也搞不懂人间的情,尤其是手足情深。
宜寞的顾虑借卉也有,但陪宜世回家的念头太过强烈,她已顾不得其他,「你若真心替我们著想,就帮我准备一辆马车,还有干粮什么的,让我带他和乜家的列祖列宗……回家。」
在借卉的坚持下,宜寞准备好她所需要的东西,外加二百两黄金和几只信鸽,连同乜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一起送上了马车。
「很快我会和兮时离开这里,若有什么需要,你就让这几只信鸽送信给我。」这些信鸽是玲珑训练的,无论兮时去到哪里,它们都能找到她。
借卉知道,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她绝不会放飞这几只信鸽——她的固执宜寞岂会不知?
扶著大哥,宜寞却不知说什么才好。现在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大哥再也不会知道。他跟此刻的大哥还有什么可争的?都说他过不了二十五岁,若当时爹也让神卜如天替大哥占卜了命数,或许爹会做出不同的抉择吧!
「大哥,你在车上坐好,别乱动,知道吗?」
明知道大哥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替大哥理了理衣衫,小心翼翼地将大哥扶上了马车,「你好好在家待著,宜驭已经北上去找那答儿了,我也将一路南下去寻找老三,咱们兄弟四人虽不在一处,但只要彼此知道对方过得很好就够了——是不是?对了,还有小叔,我知道你心里也惦记著他,我也会去找小叔的,我一定会代你确定大家都好……都过得好好的。」
借卉从宜寞手里接过宜世,从今后他就是她的责任了。望著毫无反应的宜世,她忽然感慨道:「你知道吗,宜寞?最近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想留在他身边的愿望太迫切了,老天爷才会把他变成这副模样,让我得以每时每刻都陪著他,永远不离开他。」
这个话题太沉重,宜寞避而不谈,「那六色鱼泪,还在你身边吗?」
借卉没有说话,宜寞识趣地扯了扯嘴角,「我想也是,从乜家出来得那么匆忙,怎么会带著那东西在身边呢?看来那东西是注定不属于你我了。」
借卉默默地上了马车,望著旁边的他,她忽然很想问那个埋在她心底许多年的问题。
「宜寞,你……是不是爱过我?」
「你并不想知道答案,也不需要知道。」
他一直期望著找齐七色鱼泪,将它们一起送到她面前。到如今,这个愿望已永远无法实现,像不像他年少轻狂时的感情呢?
就让一切随著至今也没能凑齐的六颗鱼泪一同埋在那个紫檀的小匣子里吧!
「我走了。」
甩开鞭子,马车徐徐向前,当她彻底从宜寞的目光中消失,她缓缓地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紫檀木匣子,那里面装著她与宜寞最美好的回忆,她决心收藏至生命终结。
一手握著缰绳,一手轻抚那个小匣子,忽然有双手从身后搭上了她的肩膀,手心的温度依旧是那样温暖……
遥望著马车扬长而去,宜寞久久……久久才收回目光,猛一回头正撞上兮时埋在花布里的小脸,那上面分明写著沮丧。
「你什么时候来的?」
「跟你一起出来的。」
「那就是早到了?」
她也不吭声,低头收拾著沾了露水的衣裙。
「为什么不现身?」他问道。
「我想,你更希望单独和她待会儿。」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索性换了一个,「你说,宜世落到今天的下场,借卉后悔吗?」
「也悔,也不悔。」他说著模棱两可的话,「她悔的是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的不是她,而是大哥。她不悔的是,她用尽一切心机终于可以永久地跟大哥在一起。」
她太爱他,也太执著于乜宜世这个人,更执著于自己的性情。
所以,落到今天的局面其实是必然的。
「你……或许比上天都更了解她。」她的话里无酸味却仍是涩涩的。
头一次,他想跟她解释他对借卉的感情,「相伴十五年,不管她是恨我,还是只想利用我,这十五年相依为命的情感是骗不了人的。在没有宜世的这些年里,其实我和她就是彼此唯一的家人。也许这一点,连借卉自己都没有发觉吧!」
「所以,其实她不直接对你下手,不仅仅是害怕有朝一日宜世发现真相后会永远无法原谅她。还有她根本就无法对你痛下杀手,是吗?」
就像不到了最后一步,不亲眼看见借卉的利刃对著兮时的时候,他都无法狠心对她出手。
看著他忆起借卉的表情,兮时忽然很想将这个人彻底从他们的世界里抹去,「送走了乜家老大、老四,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去找乜家老三了?」
宜寞挑著眉问她:「这回你是用占卜,还是自己瞎猜出来的?」
「你猜猜我在陪你去找乜老三之前会做一件什么事?」
他如何能猜到她的心思?只是觉得她笑起来的眼中藏著一丝阴谋,还有几许感伤……
这日集市上一男一女正在上演狠心男弃女记——
「你真的就这样离我而去?」
揪著他的衣袖,姑娘家眼泪巴巴地仰视著男人,看得人好不心疼。
又来这一招!又来这一招!别人会被她的可怜劲儿所骗到,他才不会呢!不走干吗?留在这里被她耍啊?
狠心地甩开她的手,他意志坚决。
「非走不可?」啪嗒!一滴滚圆的泪顺著她的脸颊慢慢地滑落到他脚边。
这一回她是真的为他哭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眼挪了挪位置,下一刻又归位了,「非走不可。」
「一点转圜的余地也没有?」她仍不死心,泪水越聚越多,啪嗒啪嗒直往下垂。
不能再看下去,再望著她的泪,他的脚就没有拔地而起的气力了。他咬著牙坚持到底,「没有。」她一个哽咽脱口而出:「我舍不得你!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好……舍不得你。」
我也一样——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说了出来,可惜与自由相比,一切皆可抛弃,「我走了。」
他的毅然决然勾起身旁围观百姓的强烈谴责——
「你算什么男人,人家一个大姑娘家都这样求你,你居然还是要走。」
「我看他八成是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
「姑娘,别难过,这种男人不要也罢。看他那张脸,跟石板似的,除了你还有谁肯真心要他啊!」「就是就是,没见过这么丑的男人,一点表情都没有……你瞪著我干什么?你脸上都不会带点表情的吗?」
迸怪不得不一遍遍地在心里说服自己:我不能跟一群没武功的老百姓一般见识,我更不能对他们动刀使剑。
回头望向罪魁祸首,她脸上哪还有半滴眼泪?嘴角那若有似无的奸笑他倒是看得清楚极了。
气坏了的古怪扭头便走,在他抽身的那一瞬间,兮时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