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梓爷喝了口茶歇了片刻这才发表他的总结,「由我护送银车去江南是最合适的。」什么年长,一路有熟人照应,平和的性情适宜处理危机等等,总之他是打定主意替换下宜幸亲自前往。
宜幸和意栖交换了下眼神,两个人都没说话却已心知肚明。说到底,梓爷宁肯舍去一把老骨头,也绝不舍得让宜驭去冒一丁点风险。
宜世身为乜家的长子,是断然不会让梓爷做这么大的牺牲,「小叔,您年岁大了,这次又要押运银车穿梭于战火边关,还是让我们这些子佷辈前往比较妥当。」
「都别说了,我……由我护送银车去江南。」
宜驭开口就为自己做下了决定,转过头面向梓爷,他由衷地谢谢他这些年的关照,「小叔,我十一岁就没了爹,你就像爹一样照料我长大。我也没为你做过什么,这次您就让我押运银车去江南吧!」
他说得好像生离死别似的,叫梓爷好不心酸,「宜驭,你也说,小叔像爹一般照顾了你这么些年,这世上遇著危险,都是亲爹前往,哪里会舍得让儿子冒一点点的危机呢?」
意栖的睫毛无意识地扇动著,宜幸的手从背后攀上了她的衣袖,紧紧地揪在掌心里。
有他在——他在告诉她,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在她身边。
「老三,你还真有人缘。」
宜寞忽然笑了起来,嘴角吟著的笑藏著些许冰冷,「小叔和老四都抢著替你去江南,好像就没人管我哦!」
他似在说玩笑,听在旁人耳中却是说不出的滋味。
「二哥,你别这么说,其实我……」
宜驭想解释却被宜寞抬起的手拦了下来,「别误会,四弟,我不是说你不顾惜我这个二哥。我这些年都不在家,难得可以为家里出一份力。再说,我本是个该死的人,能活到现在已是天可怜见的,就算这次押运银车去江南有个好歹也没什么可惋惜的,我的命……已经赚到了。所以——」
他心下有了决定。
「若你们信得过我,由我独自一人护送银车去江南。小叔,你带著宜驭先行一步,在那里接应好了。」
「二弟……」
「二哥……」
「宜寞……」
唯独宜幸没有劝阻,「二哥,我尊重你的决定。」只因他相信宜寞的能力。
「就这么决定了吧!」宜寞抽身走人,一个人做下了全家的决定。
出了鹏举厅,却见门口俏生生地站著一抹玫红色的身影——虽不是大花大叶,可她今天的衣裙还是那样「醒目」,尤其是在一片雪景之中。
「有事?」
「本打算向大家辞行,见你们乜家人在商量大事,我也不便进去。」她一边说著话,一边拉过玲珑的熊掌,用丝帕替它擦拭著掌心里点点黑渍——这熊掌上哪儿掏得这么脏?
宜寞看在眼里,暗叹自己连头熊都不如,亏她还口口声声说爱他,「你打算回山上了?」与她一道往他的院子行去,两人一熊在雪地上踩出大大小小一排排的脚印,可爱极了。
她摇摇头,开心地告诉他:「好不容易下趟山,当然要多玩些地方再回去。你也知道,那条下山的路有多难走。」
外头战火硝烟,她还想四处游山玩水,又不是不想活了。宜寞冷言劝道:「还是早些回山上窝著吧!这种遍地是王的年头,多少人想抓你这个活神仙问卜前程呢。」
「你开始为我的安危担忧了?」她笑开了怀,像是得到天底下最珍贵的宝贝,「我在你心里的分量是不是在一点点地加重?你是不是觉得越来越离不开我了?」
宜寞的手轻拍她的脑门,「你可以不要那么臭美吗?」临了还不忘补一句,「你忘了,我的命不是悬在你身上吗?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离死也不远了。」
「反正你就是不肯承认,其实心里在意得要死。」她倒是很会自我安慰。
苞她扯闲话,即便扯上一天也扯不出个所以然来。既然遇上了,索性早些告诉她,「我要去江南了,你这一走正好,省得留你在这儿,我还要担忧你的安危。」
「去江南?我们一道吧!正好四处玩玩。」
她想得还挺美,他毫不留情地打消她这一念头,「我是押运银车去江南,路上危机重重,你想同我一起穿越两军交战吗?」
兮时很不客气地摇摇头,「我是神卜,不是神经!又不傻,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这就是她所谓的爱?分明是虚情假意——好在他从未认真,否则非把心弄得伤痕累累不可。
宜寞嘴里说著不在意,可胸口一抽一抽的感觉很不舒服。原本还有说有笑的,下一刻他便沉默了许多。
「古怪给你。」
「什么?」她突然的开口叫他没听明白,「什么古怪给我?」
她的脚在雪地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玲珑学著她的模样一路踩过来,惹得兮时笑得格格的,「我让古怪随你一同去江南,就这么定了。」
他拒绝,强烈拒绝,「他是你的贴身护卫,身为神卜,你的处境有多危险,你不是不知道。没有他,你等于随时暴露在刀光剑影之下。」
「哪有那么危险?」她嗔道,「这世上有几个人见过我的真面目,平素大伙见了我,没一个觉得我是神卜。」
谁让你总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花痴似的!常人总以为能知晓天意的人该是一派仙风道骨。
「古怪,你用完了再还给我——就这么说定了。」
这是她爱他的方式,不阻挡他的任何决定,却尽她的能力从旁协助——即使陷自己于生死一线也在所不惜。
乜家的银子全都装进了车里,精心挑选出的护卫也个个严阵以待,整个乜家陷入紧张之中,唯有宜寞显得与平常无异。
全家人都在等著宜寞订下开拔的日期,偏偏他悠哉悠哉没事人似的,全无出发的意思。旁人又不好催促,只能干瞪著眼在一旁等著。
宜世等人商量来讨论去,最后大家一致派出借卉去跟宜寞「闲聊」一番。
她进了院子,四下望了望,正想找个丫鬟问明二爷的去向,身后就窜起熟悉的声音,「你是来找我,还是来找兮时聊天的?」
「知道你要走了,我来瞧瞧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又是披风又是斗篷,他这身打扮是刚从外头回来吧?「二爷,你这是去准备什么下江南的东西吗?」
如今家里字字句句离不开江南,宜寞反倒把下江南的事放开了,从怀里模出一块帕子包裹著的东西,他把它伸过去,递给她,「我刚从湖边回来,这是鱼儿给我几番辛苦的奖赏。」
定楮望去,竟是一颗闪烁著红色光芒如泪珠般的珠子。
「是鱼泪!」借卉惊道,「你找到了红色鱼泪?」
「十五年的时间让我找到了六色鱼泪,只差最后一颗蓝色鱼泪了。」
在他的记忆里,曾拥有过一颗蓝色鱼泪,不知道为什么又失去了。那段记忆模糊如云雾,他一直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觉罢了,可近来那颗蓝色鱼泪总是隐约出现在他眼前,似在提醒他忘却的记忆。
宜寞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少有这样的情绪起伏。借卉看在眼里试探地问道:「二爷,您真的相信只要集齐了七色鱼泪,愿望就可以成真?」
「你相信吗?」他反问她。
这些年眼睁睁地看著他无论寒暑,一有机会就跑到湖里去寻找鱼泪,甚至一连好几天在湖边住下,每隔一个时辰就潜到水中去寻找。
只有拇指那么大的鱼泪极难发现,可水中嶙峋的怪石却常常将他割得遍体鳞伤,更别说无数次受了寒病倒在床。
旁人笑他傻,以为他是为了活过二十五岁才拼命地想要集齐七色鱼泪。唯有她知道,他不在乎生命的长短,却讨厌活在别人的期许之外。
一个人不被任何人所期待,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这是他常挂在嘴上的话。
伺候他的时候,她常常觉得他可怜,可一想到这一生她都得伺候在他左右,不能回到宜世的身旁,她又恶毒地盼著他早点死……早点死了才好。
可是不行。
若他死了,她仍是一个大丫鬟,也做不了宜世的妻,成不了乜家的当家夫人。
所以,她向二爷提出了一个惊天计划。她知道他会同意,因为她了解他的不甘心——他们有著同样的不甘心。
然而,她却另外有著自己的计划,二爷只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
这个计划一直进行得很顺利,就快收尾了,计划一旦结束,她便可以过真正属于她和宜世两个人的生活。
她正想得出神,没理会宜寞递过来的东西,「什么?」
「这个送给你。」他将红色鱼泪连同包著的帕子一同塞进她的手心里。
「给我?」借卉惊讶得嘴巴张得老大。这鱼泪对宜寞来说是何等宝贵的东西,他怎么会舍得将它送给她呢?「我不能收。」
「拿著吧!」
他硬是将帕子塞进了她的怀里,她发现帕子里还包著一把铜钥匙,她不解地望向他。
「成亲那天我送了你一个紫檀匣子,这钥匙就是开那个匣子的。」他望著那把钥匙,眼神竟带著几分轻松,「其实早就该给你的,一直拖到现在。明天我就要去江南了,这一趟算是生死未卜,能不能回来还是个未知数,这把钥匙你收好。」
「你一直拖延启程去江南的日子,就是为了找这颗红色鱼泪?」握著那颗绽放著红色光芒的鱼泪,她的心酸酸的。
「这颗红色鱼泪上回进山就找到了,这几日我一直想找到剩下的那颗蓝色鱼泪。可是湖面结了冰,我砸开冰层模了好几圈还是没找到。可惜出发的日子迫在眉睫,举家迁往江南,不管我们能不能活著见面,都怕是没机会再找了。」
望著她手中那把铜钥匙,他忽然有感而发,「我找到了六色鱼泪,却独独找不到那象征著自由与梦想的蓝色鱼泪……」
这么冷的天,他深入结了冰的湖里只是为了寻找到最后那颗蓝色鱼泪,然后送给她?
说不感动是假的,可他给她的感动也只能残留那么一瞬间。
十五年前,是乜宜世从集市上将她买回了乜家,从那一刻起她心心念念的唯有乜宜世一个人,即便跟了二爷那么些年也未曾改变——那是她的信念。
或许有一天,她的执拗会杀死她。可她已经成了宜世一生的妻,即便是死,她也认了。
钥匙和红色鱼泪她都收了,临了她给宜寞的只有一句话:「路上当心。」
她走了,在满城大雪中走出了他的院子,走出了他的视线,比成亲那日走得更加决绝。直到这一刻,宜寞才真实地感觉到借卉是真的离开了他的生命。
他不望别的,指望她看在那个紫檀匣子的面上,不要再逼他……不要再逼他就范。
「你看不见鱼的眼泪,因为鱼在水中心;你看不见你自己的眼泪,因为你在尘世之间。」
不用转身,这样虚无缥缈的声音只会从那身花衣裙里飘出来——她所说的是鱼泪传说的一部分,从前他不知道,五年前上山见到她时才听说的。
借卉也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可惜他们谁也没能做到。
「给她了?」站在他的身旁,兮时顺著他的视线望去,远处早已被雪覆盖得白茫茫一片,他还望个什么劲?
「什么?」
「还装?」
他不是装,只是奇怪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平日里很少见她占卜,她都是从哪里看透他的心思?他不回答,她当他默认了,心头泛起微微的苦,她叹道:「你还是放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