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何苦?有什么事不可以解决,非要走这条路?」宜世握著借卉的手,紧紧的,再也不肯松开。
他只是一个没留神,她就差点魂归奈何桥。
十一岁那年他失去了她,却还能悄悄去二弟的院子看她;
五年前,她随了二弟四处漂泊,他还可以活在等待中;
这一次,几乎是天人永别。
若她就此去了,他不是连等待的机会都失去了吗?
脖子生疼,疼得她连开口说话都困难,却还是坚持著用微弱的声音告诉他:「我没想让你担心,我是……我是不想让你……有……负担。」
「谁说你是我的负担?」宜世忽然想起了什么,「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借卉忙摆手劝慰:「梓爷……他……也是为了你好,你别怪他。」
原来是小叔!宜世早就怀疑有人从旁逼迫,否则以借卉的个性断然不会轻易走这条死路,「我娶谁为妻,轮不到旁人做主。」
梓爷进门恰听到这话,他想退出房门外,人已进来了;他想进到卧房内,却又尴尬得紧。
心一横,到底还是进去了。
「宜世,我来瞧瞧借卉,她身子好些了吧?」
借卉欲起身,却被宜世一把按下了,「躺著吧!伤还重著呢!起来做什么?」他一颗心全系在她身上,头也不抬地丢下话来,「劳小叔您惦记了。」
宜世的话里头藏著针,扎得梓爷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转身让小厮取了大夫开的药方瞧了,随即让小厮去药库取些上好的百年老山参来,又嘱咐了伺候的丫头们几句。该办的都办了,时间尚早,他只好从旁稍坐片刻。
梓爷干坐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宜世也没跟他说一句话。没奈何,梓爷只得主动开口:「宜世,那答儿已经入住城里的客栈,按照我们与满人先前的约定,十日后便是大喜之日,还有许多事要你亲自准备。」言下之意,你不能整日守著一个丫鬟屁事不做吧!
等了半天也等不到宜世的反应,他没听见似的,只忙著给借卉端水送药。话,他已说到,既然宜世不愿动手,只好由他这个小叔代劳,好在乜家人手众多,还忙得过来。
「你忙著吧!娶亲的事小叔帮你代为操办好了……」
「慢著。」
宜世叫住了已踏出去的乜梓,他满怀激动地转过头来,却听到他的大佷儿这样说道:「成亲的日子照旧,但——我不娶那答儿,我要娶借卉。」
梓爷心头一惊,命都少了半条,「宜世,这可不是闹玩笑的事。这不是简单的你娶谁不娶谁,这关系到乜家与满人的合作,关系到的不仅仅是我们乜家,更是整个安北城的生死存亡,你可不能当成儿戏。」
借卉拖著病躯从床上爬了起来,拉著宜世的手恳切地劝著:「大爷,您不能为了借卉……牺牲……牺牲整个城里的人……」
「这是我的婚姻,我娶的将是我乜宜世的妻,为什么要牺牲掉我一辈子的幸福?」
「宜世——」
若是平常,梓爷这声大喝定能让宜世反省,直至就范,这回他却铁了心要按自己的主意行事。
「快十年了,自打爹去世以后,我被迫挑起了乜家的重担。可我有多少能力,我是怎样的心性,小叔,您是知道的。我根本不是做当家人的料,我是硬被您扶上了位。我很感激您对我的栽培,也感谢您这些年为乜家劳心劳力,可乜家这付担子太重了,我背不动,我想卸下来。」
借卉温柔的手摩挲著宜世宽厚的背,她手心里的温暖让他更想停下来歇歇。
宜世的能力没有人比梓爷更清楚,所以这些年他才战战兢兢地辅佐著他,生怕出什么差池。越是小心越容易出岔子,借卉就是他没料到的岔子。
梓爷希望这些只是宜世一时激动说出来的丧气话,「宜世,其他的事我们可以再商量,只是这娶亲之事迫在眉睫。你这个时候打退堂鼓,会将乜家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惜借卉这次出事让宜世打定了主意,「小叔,这辈子我的妻只会是借卉,您甭再劝我了。至于那答儿……我们答应满人娶瓖蓝旗旗主的女儿,没可说由谁出面娶她。乜家四兄弟,除了我,尚有三个成年的兄弟,他们都可以成为瓖蓝旗旗主那塔里的女婿。」
烫手的山芋被丢了出来,那仨兄弟还浑然不知呢!
「这么说,大哥是打定主意非借卉不娶喽!」宜寞听到这消息并无半点吃惊,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梓爷长叹了口气,平日里精神抖擞的山羊胡子也跟著耷拉了下来,「宜寞,小叔跟你说句交心的话。若没有如天的命数之说,以你的性情、才情,当是乜家最合适的当家人。可惜啊可惜……」
宜寞不在意地撇了撇唇,「早在十五年前就被定下来的命,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个如天的徒儿兮时姑娘,她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天命难违,我只想把余下的日子留在家里,这儿记录了我最快乐的日子。」在他十岁以前,他一直是爹最大的骄傲。他活在爹的期待中,有一天那份期待被抽回,他的快乐也随之结束。
他的命不是结束在二十五岁,早在十岁那年就被截断了。就算告诉他,你将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他的心情也不会有什么起伏——他……准备死亡已准备得太久了。
有时候宜寞会想,上天跟他和大哥开了一个玩笑。有能力承担责任又想要肩负家业的他被命数之说压垮了,资质平庸又害怕承担重任的大哥却被迫扛下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小叔觉得除了大哥,接下来由谁娶那答儿更合适呢?」
梓爷沉默地望著他,宜寞慌忙摆手,「别盯著我这个随时都会死的人,我不想害了人家小姐。」
「那只剩下宜幸和宜驭……」
梓爷的山羊胡子翘啊翘,一计上心头。
来日一早,梓爷就宣布了宜世的决定。宜幸挂著一脸等著看笑话的表情,与老三相比,爱操心的宜驭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霎时间炸开了,一遍遍重复著:「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眼见著他的白头发又多了几根。
梓爷出了主意,「不如,你跟老三先去客栈见见那答儿,也别说宜世不肯娶她,就说……就说大爷身子不好,问问她的意思。」
宜幸模模鼻子,傻愣愣地望著梓爷,「小叔,你不会给我俩下什么套吧?」
「怎么会?」梓爷惊得满头冷汗,顺顺一小撮山羊胡,他先逃掉再说。
宜驭立刻决定起身去客栈,宜幸寻思著自己也没什么事可干,索性去客栈瞧瞧满族女子长什么样也好,两位爷由意栖伺候著去了……
「我不嫁乜宜世。」
即便那答儿的汉语说得不甚地道,三个男人还是清楚地听懂了她的意思。
宜驭忘了来意,反追著她问:「我大哥有什么不好,你干吗不肯嫁他?」
这白头翁是乜宜世的弟弟?兄弟俩难保一样放荡——汉语对不忠的男子是这么形容的吧?
那答儿白他一眼,咬牙切齿地说道:「染指丫鬟……逼人家抹了脖子。」
她那是什么眼神?什么眼神?好像他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臭虫似的,宜驭长这么大还没被谁用如此轻蔑的眼神瞧过,气得立刻用黑眼珠瞪回去,「我大哥没有染指丫鬟,你听谁在那里乱嚼舌根呢?还有,那丫头也没有抹脖子,只是上吊了而已。」
「看看看!还说不是?」跟人争论起来,她那不太熟练的汉语反倒流利起来。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有!就有!满城都在传。」
「那是他们造谣。」懒得跟个蛮婆子多费口舌,宜驭拉了宜幸、意栖,「你们俩还不快帮著解释!」那两个人嗑著瓜子捧著茶盏,专注于看戏呢!正瞧到高潮处,自然不会出面打断。
那答儿得了势更要显一显,「你们汉人说——三人成‘鼠’。」
「是‘三人成虎’——连话都说不清楚,还在这里叨咕,你们女人就是舌头长见识短,怪不得叫‘长舌妇’。」
「你这个该死的老头子!」
宜驭被戳到短处犹如猫被踩了尾巴,顿时一蹦三丈高,「我不是老头子。」
「头发都白了,还说不是老头子?你就是……你就是汉人说的那个……老不死!」
「你你你你你……你这个蛮婆子!」
「我是蛮婆子,有本事你们乜家别娶我这个蛮婆子啊!」
一句话堵得宜驭哑口无言,吵架向来不是他所擅长的,要不然从小到大他也不会在嘴巴上吃尽了老三的亏。想起老三,他就来气,一把拉过宜幸,还有身为他的书童却总是屁颠屁颠跟在老三后头的意栖,「你们俩看戏还看上瘾了?还不快过来说说她。」
主子这回亏吃大了,意栖再不上前帮忙,估计回头四爷肯定不会饶了他。收了瓜子,赶紧拆戏台。
「那小姐……」
「我叫‘那答儿’,不叫‘那小姐’。」「那小姐」是谁?她搞不清楚。
好吧!就遵了她的意思称呼:「那答儿,您为什么要远嫁到乜家,我想您比谁都清楚。为了满清,你必须嫁给乜家几兄弟中的一个。若你坚持不肯嫁给我们大爷,就只能在其他几兄弟中选一个嫁了。」
那答儿低头沉思,为了大清的利益,也为了远离那个所谓的家,她远嫁到安北城。她不能回去,也不愿回去。正如这小厮说的,她必须嫁给乜家几兄弟中的一个。
逼死丫鬟的乜宜世她是断不会嫁的,那还剩下……
「老头子,你是乜家老几?」他不是管乜宜世叫「大哥」吗?
「老四——我说了我不是老头子,我才二十一。」
大她三岁?刚好!
那答儿指著宜驭的鼻子说:「就是他了,我嫁他!」
「啊?」宜驭的白头发争先恐后地往下掉。
从客栈回来的路上,宜幸一直在很努力地忍著,忍得嘴角都抽筋了,笑意终于忍不住爆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笑?你还笑?」这事怪不得老三,最可恨的就是意栖,「你到底是不是从小陪我一起念书的书童?你怎么这么笨哪?你那样说,不是摆明了要那个蛮婆子在我和老四之中选一个吗?」
「是啊!」意栖极认真地点了点头,「梓爷要你跟三爷前去客栈安抚那答儿的意思就是这个,四爷,您不会到现在才明白吧?」不声不响地把错处推给他。
呃?「小叔有这个意思?」
「梓爷不是说了吗!乜家必须娶了那答儿,大爷不肯,二爷受命数所限,只剩下你和三爷,梓爷又命你们俩去客栈瞧瞧那答儿,这还能是什么意思?」
宜驭斜眼瞟过宜幸,「你……知道?」
「小时候师傅教过我们一句话,你还记得不?」唯有这个时候,宜幸最喜欢卖弄他少得可怜的学问,「大巧在所不为,大智在所不虑。」
「出自《荀子》。」意栖代为补充,「意思就是说:一个最能干的人在于懂得什么是不能做和不应做的,最聪明的人在于他不去考虑那些不能考虑和不应考虑的事。」
「你啊,就是做的太多,考虑的太多,所以……成了老头子。」老头子?从前他怎么没想到给老四取这个绰号,那答儿真是——太有才了!
「小时候读书没见你这么勤奋啊!」宜驭想著就来气,还大巧在所不为,大智在所不虑——要是乜家兄弟几个都这样,乜家就完了!「现在怎么办吧?」
意栖的提议是:「让梓爷决定好了。」
宜幸跟在后面泼冷水:「反正总得有个人去娶那答儿。」
宜寞和梓爷早已在鹏举厅等著兄弟两个,他俩一进门,兮时就放下茶盏,像只花蝴蝶似的扑了上去,「让我猜猜,那答儿选了你们两个中间的谁。」
「二哥,你也知道那答儿会选我们中间的一个做夫君?」
穿得花枝招展的兮时吐出素素的话:「笨蛋才不知道。」
「对!我就是那个笨蛋。」恨得宜驭牙痒痒。
「这么说真的是你被选中了?」兮时转身冲宜寞喊道,「你猜对了,真的是他嗳!」
「我们四兄弟,数宜驭最肯为乜家付出。」宜寞用充满感激的眼神望著老四,「是吧,宜驭?」
想用怀柔政策?这回宜驭可不会再笨得上当,「为什么是我?我不要娶那个蛮婆子!我不要!」他气呼呼地跑了出去,梓爷担心地追在后头,「这孩子……」
宜寞留在原地,一派云淡风轻,「不用担心,最后他一定会心甘情愿娶那答儿的。」
听宜寞用笃定的语气下著结论,兮时反而更疑惑,「你就这么肯定?」照常理,任何人都不喜欢受别人的操纵,尤其是在成亲这样一辈子的大事上。
「二哥当然肯定,因为那个人是乜宜驭。」连宜幸都可以给出这样的结论,他不能理解的是,「你真的是神卜如天的徒弟吗?你确定自己拥有神卜的能力?我怎么觉得你傻乎乎的?」
质疑她的能力?兮时巧笑魇兮,闭上双眼,掌心相对,再睁开眼的时候,笑容划过她的嘴角,「你是乜家四兄弟中拥有财富最多的一个。」
宜幸先是一愣,很快高声大笑起来,「你真会开玩笑,我屁事不做,就知道吃喝玩乐,一个劲地败家,我怎么会是最有钱的人呢?你开玩笑……你在跟我开玩笑……」
「还要我接著跟你开玩笑吗?」
她微眯的眼略带威胁,宜幸凛起神色快速地摇了摇头,「不用了,玩笑到此结束。」这女人打扮得像花痴,精神也不大正常,还是少惹为妙。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鹏举厅,兮时还得意地冲他直挥手,「我平时替人占卜都是要收巨款的,就这样还得看我心情,你今天白捡了一次占卜的机会,我很愿意接著把你的未来告诉你。」
「别玩了。」宜寞拉下她的手,出神地望著门外许久,忽而感叹起来,「真正的聪明人绝不会想要预知将来。」
若爹没有预知他的未来,乜家的今天就会如爹所愿——兴盛昌达。爹以为提前预知祸事并且相应地做出改变,乜家就会走得更稳更顺,孰知更大的灾难早已在前头等著呢!
荀子说——人之命在天。
天下的人都以为这句话是说人的命运由天定,其实真正的意思是说人的命在于如何待天。
他在五年前见到兮时的时候方才晓得这个道理,却已太晚太晚。
想补救的已来不及去补救,不想去做的却偏要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