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女 第七章 离家出走

司徒带文件来找我签。

我顺带问他:「老李叫什么名字!」

「精明侦探社的东主,当然叫李精明。」

我笑出来,「象个小学生的名字。」

「但我们都做过小学生。」司徒很有深意的说。

「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有许多美德。」我说。

「他是老朋友了。」

饼一会儿司徒问:「银女没有向你提出具体要求?」

我说:「大概就快了。」

「你打算怎样?」

「是应当赔偿她,事先答应过的。」我说:「不然她干吗留下来?她并不在乎这个孩子。」

司徒沉默一下,「也只好这样。」

「怕只是怕她左手收了钱,右手递给尊尼仔。」

司徒微笑,「不会。」

「不会?」

「尊尼仔那一班人永远不敢再来见王银女。」

「为什么?」我瞠目结舌。

「老李运用他的关系,使尊尼仔在路上‘滑了数?’,摔得眉青鼻肿,发下毒誓,如果再来打扰你们,他自废双臂。」

「什么?」我张大嘴。

「他自己走路发软蹄,怪得谁?」司徒悠悠然。

「这事可不能给银女知道。」我说。

「谁说过她会知道。」司徒说。

我呆呆地看著司徒,男人在外头做些什么,女的真的没头绪,单看这个例子就可以知道,我还不是普通女人,更别说那些家庭主妇了。

「不过你还是得当心,」司徒拍拍我手,「银女身旁的牛鬼蛇神可多著呢。」

「司徒,」我很感动地叫住他,「司徒,多谢你为我担心,而其实一个女人到了望四的年纪,总有办法保护自己,人老精,鬼老灵,即使我告诉你,我是一只小白天鹅,你都不要相信我,看到今年选出来的香港小姐吗?我可以做她的妈妈。」我唏嘘。

「胡说,即使她们是花样的年纪,你还是有你的一切,你是著名的妇产科国手,你有风华,你有智慧,还早著呢,无迈,你还要恋爱结婚。」

「别诅咒我,」我笑出来,「恋爱结婚?吓死我。」

「怎么,你不希望再组织家庭?」

「不了,太浪费时间感情。」我发觉同司徒我才能好好地诉说出来,同季康则不能。

「季大夫怎么了?」

一言提醒梦中人,真的,多久没见到季康?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抬起眉毛,「季大夫是季大夫,司徒,你这可恶的,你的审讯术怎么用到我身上来?」

他高兴地微笑。

我窘,「怎么,要看我失态?」

「不,要知道你不是机器人。」

「老季这个人有妻室没有?」我想起问。

「没有。」他答:「这种工作,怎么成家?」

「一直没有结婚?」

「好象订过一次婚?」他说。

「嫁给他会幸福的。」我赞美说。

「嫁给八成以上的男人都会幸福,很少男人德行如陈小山先生。」

「司徒,小山已经过身。」我说。

「死者为大?我一向不信这一点!」司徒说。

「你同我妹妹口气一模一样,她也是,说起小山总是一样口齿的。」

「但凡爱你的人,都会这样。」

我一时没听出什么破绽来。「累了,大家休息吧。」

「最近银女在干什么?」

「我在教她英文。」

司徒讶异,「怎么教法?」

「听灵格风。」我说:「香港不知多少人自以为懂得说英文,其实起码还要听三年灵格风。」

「你应当先教她中文。」

我无奈,「人多好高骛远,其实我的中文何尝不需要加以多多修练。」

「你可以了,无迈,你应当发发脾气使使小性子搓搓麻将,你活得这么上进光明谦率可爱,对旁人来说,简直是一项负担虐待。」

我们相视而笑。

第二天一早,我在视察手臂上的伤口,银女出来,我放下手臂,「来,我同你再听听孩子的动静。」

她犹疑著。

「有话要向我讲?」

她点点头。

「请说。」

「上次你看过我母亲,她怎么样?」

「咳嗽」,我说:「健康情况不好。」

「妹妹们呢?」

「你们一家的女孩子都貌美如花。」阴沟里雪白的昙花。

银女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她对我不再倔强。

「妈妈应当好好疗养。」她说。

「是的。」话渐渐说到正题上,「我们可以帮你,有什么要求,先同司徒先生说一声。」

「能不能把她接到医院去?她咯过血。」银女盼望地问。

「当然可以。」我脑中闪过那美妇人的容貌。

「姜姑娘一直想替她找个长期的床位。」

我点点头,「没问题。」

「但是她住进去,没一下子又出来,病总是不好。」

「为什么!」这是银女第一次沉静地与我说她家里事。

「她那个男人。」

「是最小两个孩子的父亲?」

「可不是!」银女很羞耻的样子。

「象尊尼仔缠住你一样?她是他的摇钱树?」

银女眼楮看著远处,「是的,那日在梯间,尊尼仔指吓我,我就想起母亲也同样被那个男人恐吓,我没有办法再忍耐下去。」

「你做得对。」我小心翼翼地说:「以后你都应摆脱他。」

「可是母亲为什么不离了他?」银女问。

「你说过,她吃那人东西,所以医院住不长,他替她弄那个来,离不开他。」

银女打一个冷颤。

「没有太迟的事,她还是可以戒掉的。」我说:「就象你,银女,你知道我一直看好你,你从此是站起来了。」

饼很久,她才说:「我想找个房子,搬我妈妈出来。」

「很好,我很赞成。我尽快会请司徒律师替你办。」

「你真的肯?」

「我答应的事情当然要做。」

老李比我还快一步,他已经把崔露露的房子买来,打算租给我,简直没想到他手脚那么快。

「这个时候买房子?」我答他,「时候不大对吧。」

「很便宜,你喜欢的话就同我租。」

「我只租几个月,讲明在先。」我说:「等那孩子生下来,你可以把地方转让给银女,她家里有人需要。」

「那我就不客气,到时从中赚一笔。」

「何必把话说得那么不堪,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司徒笑道。

我与银女收拾一下,搬入新居,朱码著实忙了几天。

银女喜欢这新地方不得了,常常说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间屋子里。

我说:「银女,当你生下孩子,屋子就送给你,把你母亲与妹妹接来住。」

她喜欢得落下泪来,与前些时判若两人。怀著孩子的女人会坏到什么地方去?她有显著的转变。

她问我:「是你送我的?这么贵,你有这么多钱?」

「我……父母有。」

「为什么?为一个同你不相干的孩子?」她问。

我不知如何作答。

最大的难关仿佛都已经度过,我乐观地守著银女过日子。

老李说我同银女象是发生了真感情。

我很理智说:「在这一段日子内,当然是真的,她依靠我,对她好,她身子不便,无处可去,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旁,当然相依为命。」

司徒说:「为了做得比较逼真,博取她更大的信任,陈先生要在她面前立房契约。」

我抬起头,「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有点讶异。

司徒无奈,「我也这么对他们说,但是老人固执起来,简直不可药救,他们还要求再见银女。」

我沉默下来。

司徒用力吸著烟斗,烟丝燃烧发出「兹兹」的声音。

我悲哀地问:「他们可是不相信我?」

司徒说:「我也很难过,他们叫我设法把银女接到陈宅去。」

老李忍不住炸起来,「不相信无迈?为他们陈家做了这么多,竟不相信她?」

「他们怕无迈会有私心。」

「私心?」老李嘿嘿嘿地笑起来,声音中有无限苍凉,「有私心到今日方施展出来?」

我茫然,低下头。

「我尽量安慰他们,十五年的相处,他们也知道无迈为人。」

老李一直替我抱不平,「知道?恐怕不甚了了吧。」

司徒看我一眼,对老李说:「问问无迈的意思。」

老李说:「把王银女还给他们,刀也挨过,气也受过,孩子生下来,又不姓林,与无迈有什么好处。」

司徒不出声,老李气鼓鼓,屋子里一片难堪的静默。

饼很久我说:「不是我霸住银女,实在是两位老人家不明白,银女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

老李说:「让他们去尝尝滋味不更好。」

「我只怕功亏一篑。」

「教训教训他们也好。」

我不禁笑起来,「那开头我何必惹这种麻烦?」

「开头你不知老人会这么阴险。」

饼一会儿我说:「他们也是为著保护自己。」

「真小心过度,」司徒说:「无迈,我看你想法子安排下,让老人多见银女。」

我问:「他们到底怎么想?是不是认为我生不出孩子,故此拿著银女来要胁他们?」

司徒抽著烟斗,不语。

我叹息一声。

「我替你们约在后天。」司徒说:「大家吃顿饭,互相了解一番。」

老李说:「有什么好了解的!」

司徒大大的诧异,「老李,你怎么了,最近你象换了个人似的,急躁轻浮,唯恐天下不乱,只剩三个月的时间,到时无迈沉冤立即昭雪,水落石出,小不忍则大乱,你干吗在一旁嚷嚷?」

老李气呼呼地自口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我感激地看著这个可爱的人。

我省得,他为我不值到顶点,沸腾起来。

我说:「权且忍一忍。」

老李无奈说:「无迈,你要当心,银女是个鬼灵精。」

「我会得小心服侍她。」

老手:「你怎么做得到?」

「把她当女儿。」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

「很难说。」我微笑,「运气可以更坏。」

司徒忽然问:「季大夫呢,这个傻大个儿老在你身边打 哨,怎么一转眼不见人?」

我涨红面孔,「司徒你真是以熟卖熟的。」

他们离开之后,我暗自算一算,真有一段日子没见到季康,应该通个消息,朋友与朋友,可以做的也不过是这些,因此把电话接到医院去。

他精神很好,声音很愉快,「无迈,是你?」

我放下心来。

「有事找我?」他仍然殷勤地问。

「不,问候一下。很忙?」

「比较忙,慕容放假,同孩子们到英国度假,你又不在,环境是比较差一点。」

「很久没见面。」

「我随时可以出来。」

「不不不想,」我不想引起他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那么忙……」我住咀,因为自觉太虚伪。

不知怎地,他这次却没听出来,仍一贯的愉快,「那好,我们再约时间。」对白分明可以在这里完美结束。

我没有挂电话,平时他总有许多情要倾诉,我一时间没醒会过来,过一会儿才说:「啊?好,再约。」

这时候他又不好意思起来,忙寻话题:「对了,那个女孩子,还住在你家?」

「你指银女?」

「是的,她还听话吗?」

我本来有许多话要同他说,但忽然觉得季康的语气非常敷衍,说不下去。

「有机会慢慢告诉你。」

「那好,再见。」他挂上电话。

我拿著话筒呆半晌。

奇怪,他怎么如此冷淡?忙疯啦。

银女问我:「那是谁?」

「一个朋友。」我终于放下话筒。

她抚模著腹部坐下来。

使我安慰的是,她并没有予人有大腹便便的迟钝感觉。

「腿肿,面孔也肿。」她向我抱怨。

我尽可能温柔地说,「那是必然现象。」

「眼困,很饿。」她又说。

真难为她,我坐到她身边去。

她打个呵欠,「可是以后,我也会怀念这一段日子,毕竟你对我那么好,我在此地算是享福。」

银女说出这么有头绪的话来,我耸然动容,抚模著她的短发。

「我并没有对你好。」

「有时候觉得生下孩子后,会舍不得离开你。」银女说:「你本事真大,什么都摆得平。」

我笑出来,「你说什么?你年轻,不懂得什是么有本事的女人,我这个人……很平常。」

她说下去:「那日我在花园闲荡,看到隔壁的太太抱著个极细小的婴儿,小心翼翼,那小孩紧闭著眼楮,象只小动物……,我妹妹幼时,我又背又抱又喂,却一点不觉他们可爱,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

棒很久我说:「那时环境恶劣。」

「是呀,」她说:「大家都要穿没穿,要吃没吃,妈妈又咯血,时好时坏,那些男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换了面孔身材,却一副德性,于是又多一个妹妹,又吵架又打闹,我们都没有好日子过。」

「所以你离家出走。」我点点头。

「不走也没办法,根本没有地方睡觉,只得一间房间,入黑在走廊里打地铺。」

「钱呢?」我问。

「什么钱?根本没有赚钱的人。」

那个美女,她母亲,她应该有收入。

「就算有,也到不了我们的手。」银女冷笑。

两个人又静默下来。

窗外下著面筋粗的雨。

「在老屋里,人叠人,一共八户人家,住著大大小小四十多个人,一下这样的雨,一股恶臭,阴沟里的秽物全泡出来。」她厌憎地说:「一生一世不要回到那里去。」

我静静地听。

「你呢?」银女忽然问:「你小时候过什么日子?」

「我?」我愕然,不敢说:「小时候?好几十年前,不大记得呢。」

银女羡慕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过得象公主,你看你到现在还那么高贵。」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来。

「我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做医生赚得多。」

我解释,「医生也有好多种,有些赚钱,有些不。我在公家医院服务,薪水是有限的。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赚有不赚,所以一般人认为医生律师都发财,是不对的。」

「是吗?」银女仍有三分狐疑,不过她对我有信心,「那你为什么读那么多书?」

「读书是我的兴趣。」

银女笑出来,「我不要读书,闷死人。」

我微笑,不置可否。

饼一会儿见银女又天真地说:「都说只有读过许多书的人才算高贵。」

我说,「学问也有许多种,人情炼达即文章,很多人虽没受正式教育,也可以成为成功人物。」

她不大相信,但是不出声。

「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介绍小说给你读。」

「我还是看‘龙虎门’,你有没有看过?」银女问。

「我知道有这个漫画,听说很精采。」

「你也看?」她象是遇上同志。

「我比较喜欢‘中华英雄’。」我偷偷说。

「你真好,」银女欢呼起来,「你真好!」

因为一本图画书的缘故,我们拥抱。

银女说,她发现我原来不是石头美人。

石头美人。

我发觉在她口中,可以听到很稀罕的事。

如果我还算美人,我可不介意是石头还是石膏。

这个绰号,假使小山听见,倒会得举双手赞成,他一直说我呆。

是晚临睡前,天忧电话,找到香港来。

「啊」,我笑,「你不生气了?」

「我能气你多久?」

「那就好。」

「那个问题女孩,还在你家?」

「是。」

「季康呢?」

「他最近很忙,没事我不好去撩拨他。」

「他是好对象。」无忧指出。

「你替我担心是不是?」我说:「怕我成为下半生无依无靠的寡妇,独自坐在幽暗的客厅中等佣人来开灯。」

「咦,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形容得非常贴切,没成为寡妇之前,你何尝不是这样独坐。」

我苦笑,「也许你不相信,此刻我的生活曲折离奇。」

「爸妈叫你到纽约来住。」

「等这件事完毕之后,我会来。你尽量替我安慰他们,可别让他俩在这个时候跑到香港来。」

「我尽力而为。」

「再见。」我说。

「我们再联络。」她挂电话。

妹妹总是妹妹,没有兄弟姊妹的人是不会明白的,血浓于水,万载千年不易的道理,打死不离亲兄弟。

我心头一阵暖,有家人真好。

司徒为我们约好七点钟见陈氏两老。

我替银女挑出一件宽身衣裳,浅蓝色小榜子,前胸是一块透明纱,缀著水钻,这么累坠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因为年轻,一点也不碍眼。

外面下起大雨来。

银女打个呵欠。

照我的做法,赶著大雨出去吃顿饭实在划不来,不如取消约会。

但老人会怎么想?益发显得我自私,硬把银女藏起来,不让他们见面。

司徒开车到码头接我们。

朱妈打著雨伞遮我俩上船,脚还是溅湿了。

上车银女坐在后座便脱鞋擦脚,我转头含笑说:「斯文点。」

她吐吐舌头,将鞋子套回脚上。

司徒投来一眼,象是说:她倒肯听你话。

我顿时象做了萧伯纳笔下的希敬士教授,洋洋自得起来。

车子无端端塞在马路上,寸步难移。

我略有烦言:「这么远路硬把人叫出来吃饭。」

司徒又看我一眼:「你以前并不抱怨。」

我看看后坐,银女靠在椅垫上瞌睡。

「现在拖大带小,不方便。」

司徒没有回答。

饼一会儿我轻轻问:「有没有叮嘱他们,叫他们小心说话?」

司徒点点头,给我投来眼色,向车后呶呶嘴。

我即时醒觉地闭上嘴巴。

到陈宅已是八点一刻。

老女佣来开门时说菜都凉了,热完又热。

银女被唤醒,当众伸个懒腰,我轻轻推她一下,叫她检点。

与老人家寒喧数句,便坐下来吃饭,这是一顿鸿门宴,毫无疑问。

我与司徒立刻发觉陈老太没怀好意。

一顿饭的时间不住查察银女在我家吃什么穿什么,那种逼切的关注过分露骨,银女狐疑地向我没来奇异的目光。

「我的父母亲」再也没有理由对她表示这么关心。

我只好说:「妈妈,有我在呢,你不必不放心。」

谁知老太太忽然当著所有人的面孔说:「我看银女还是搬到我们这里来住好,要什么有什么。」把尾六个字说得特别响。

司徒与我面面相觑。

老先生假装喝汤,什么也没听见,两者显然一早已经协定这件事,等我们上门来摊牌。

我忽然之间一口浊气上涌,只觉得他们愚昧,又宽心灰,不禁说:「我们一早便已说妥,我不想再说这件事。」

陈老太涨红著脸,当席便要与我分辨。

钱女已经托一托我手肘,「什么事?」

司徒放下碗:「陈老先生,我们这次来不是来讨论这件事的,你已答应过我。」

陈老先生咳嗽一声,「我不得不采取这个法子,司徒,你们一鼻孔出气。」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这么和善可靠的两老!十五年来爱护我站在我这边的两者,现在要对付我。

陈老太咳嗽一声,「让我们问问银女,让她自己作出一个决定。」

银女警惕地问我:「什么决定?」

我知道事情要崩了,站起来,「妈妈,我觉得这一著你错了。」

陈老太瞪著我:「我吃盐比你吃米多呢。银女,跟我来,我给你看你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婴儿房就在你房隔壁。」

她一径拉著银女往楼上去。

我不怒反笑,跟陈先生说:「爸爸,你完全误会了,你以为这是五十年前?她是我买下来的丫环?从头到尾,我都哄著她,请求她保留这个孩子,现在我们前言不对后语,出尔反尔,她会怎么想?」

陈老先生燃起烟斗,缓缓吸一口,他可不急,「你拿什么哄她?」他反问。

我答不上来,怔住。

司徒代我答:「钱。」

「是呀,我何尝没钱,她要钱,给她钱即可。无迈,我知道这件事上你花了心思,不过现在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转身看牢司徒,气得说不出话来。

司徒无奈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无迈,」老先生对我说:「我与妈妈不会忘记你的好处,我们自然懂得报酬你。」

「不……」我微弱地说:「不是钱,」我看一眼司徒,「司徒,你应该知道,不是钱。」

在这时候,银女已冲下楼来,走到我面前,大声责问我,「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串通的?」

我看著她,无颜以对。

「你骗我!」银女高声说:「你骗我说他们是你的父母。」

司徒抢著说:「他们是陈小山的父母。」

「你骗我生下孩子好卖给他们?」银女戟指而问。

我颤声说:「银女——」

「我不会受你摆布,」她尖声道:「还有你们,」她指著陈氏两老,「钱,我自己找得到,不要以为了不起。」

「银女——」我叫住她。

「我以为你真的关心我,真的为我好,想帮我的忙,」她瞪大眼楮,「谁知道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好人。」

她掩住面孔。

陈氏两老呆住,想不到会有这个变化。

我去拉银女的手,她忽然发狂地甩开我,顺势将我一推,向大门奔去。

司徒大叫:「拦住她!」但是她已经拉开门,对著大雨,就冲出去。

我连忙跟著追出,司徒紧紧的盯我身后,大雨倾盆,我俩一下子变落汤鸡,却已经失去银女影踪。

我恨得顿足。

司徒把我拉进屋檐下。

我疲乏到极点,「我已尽了我的力。」

「我们知道。」司徒拍拍我肩膀。

这时候陈氏两老由佣人打著伞也出来,大声呼嚷:「人呢,人呢,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到处乱钻。

司徒说:「活该」「请送我回家。」我要求。

「好。」

车子驶出去,还听见陈氏两老在那里大呼小叫地寻人。

我在车中打冷战。

司徒脱下外套遮住我。

「谢谢。」我担心银女,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大雨,夜深。

「你放心吧。」司徒晓得我在想什么。

「总得把她找出来。」我懊恼得出血,「这两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留著银女做什么?真的用来要胁他们?现在好了,一拍两散。」

「他们以为有钱即可,」司徒说,「而实在也怪不得他们那么想。」

「有钱即行?那么掷出所有金钱,把小山叫回来吧。」我心灰意冷。

司徒沉默一下,然后说:「谁会想到,银女与你之间,会有感情。」

「怎么?」我冷笑,「她不配有感情,还是我不配有感情?」

「而是没有想到。」

「咦,你把车子驶到什么地方?」

「怕你淋雨著凉,先到舍下换下湿衣再说。」

「不,送我往码头,银女也许会找我。」

「无迈——」

「司徒,」我说:「你说得对,我们之间,在这两个月中,产生了感情。」

他无奈,把我送到码头,陪我上船。

回到家,朱妈来开门,便觉蹊跷:「银女呢?」

我同司徒说:「明早通知老李,叫他寻人。」

司徒对朱妈说:「好好照顾她。」

这时候衣湿已被我们的身体烤干一半,剥下来穿上毛巾衣,打数个喷嚏,已开始头痛。

朱妈给我递过来一杯牛奶,「走脱了?」她问。

我点点头。

朱妈说:「命中无时莫强求,注定没陈家的份,太太你也不必太难过。」

可是银女呢?她又回到什么地方去?这等于赶她回老巢,抑或是更坏的地方?

我心如刀割,救她救得不彻底,更加害了她。

我叹口气。

我整夜坐在电话旁等消息。

天亮的时候,陈老太打电话来,拔直喉咙问:「她回来没有?她回来——」我厌恶地放下话筒。

小山过身的时候,我还以为她会萎靡至死,人的生命力真强壮至可厌的程度,我实在是错了,脆弱的只是我自己。

银女一点消息都没有。

老李乘第一班船进来,他一见我便摇手,表示什么都明白,不用多说。

他告诉我,「我已布下天罗地网,没有人敢收留她,她非现形不可,你别把这事看得太严重,她一定会出来。」

「别逼得她太厉害,她非常倔强。」

「知道。」老李说。

我转过头去。

「你面色好差。」他忽然探手过来搁我额上。

我想避,并没有避过去。

「我的天,朱妈,拿探热针来。」

这时候我才发觉整个人头象在燃烧。

「恭喜你,无迈,」老李说:「小病是福。」

我被他逗得笑出来。

饼一阵我说:「老李,有你在身边,心安许多。」

朱妈帮我探热:「不得了,一百多度,我叫大夫。」

我笑,「我自己就是大夫,把药箱给我拿来,服些药下午就好。」

朱妈也只好笑。

老李围顾四周,「走了银女,整间屋子清爽相。」

我说:「你们都不喜欢她。」

老李说,「无迈,这种问题女童,江湖上车载斗量,救得一个,救不得两个,她得救,还有妹妹,她妹妹上岸?她只生下孩子来,继承她的事业,现在这样的结局,未尚不是理想的。」

「不,她会上岸。」

「无迈,连我都要怪你走火入魔。」他说:「你服过药躺下休息休息吧。」

才瞌上眼,门铃大作,朱妈报告:「老爷跟奶奶来了。」

我用厚垫枕遮住头,老李看得笑起来。

人一病,意志力便薄弱起来,动作活脱脱象个孩子。

老太太是哭著进来的,眼泪鼻涕,她自家的老女佣扶持著她,老先生跟在她身后,垂头丧气。

见了他们这样,我不得不撑起来,眼前金星乱冒。

老太太昨夜还雄纠纠,气昂昂的呢,今朝又落了形,人有三衰六旺,信焉。

她对著我鸣鸣哭,也不说话,我不想掉过头来安慰她,故此也不言语,随她去,老实说,我都心淡了。

朱妈取来冰垫给我敷头。

饼了半晌老先生开口,「无迈,解铃还需系铃人。」

老李代我发言:「我们已经发散人在找她,无迈也无能为力,银女与无迈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她可能不是单单为钱,无迈也不是单单为腹中的婴儿。」

「阁下是——」老先生抬头问。

老李捧上卡片。

我补一句:「李先生是我的朋友。」

老先生投过来一眼:「我们是太心急一点。」

老太太说:「如果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呜咽起来我头昏脑胀。

孩子,孩子,孩子,到底孩子倒还未出世,不知人间险恶,此刻我更担心的是银女。

我叹口气,「你们先回去,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俩老又磨半晌,总算走了。

我倒在沙发上累得直喘息。

老李问:「这俩老!多亏你一直把他们当好人。」

「他们也是急疯了。」

「你以为他们真来求你解铃?一进来便东张西望,眼珠子骨碌碌转,是找人来著,说到底仍然不相信你义,以为银女在这里。」

「我收著她干啥?」我狂喝冰水,「我又不是同性恋。」

「所以说这俩老鬼祟。」

我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他们以前断然不是这样的,小山一去,他们完全变了。

「这上下怕他们去委托我的同行找银女了。」

「先到先得。」我点头。

门铃又响起来。

「这又是谁?」老李跳起来。

连朱妈亦罕纳。

这次进来的是季康。

我心头一热,「季康」。他终于来看我。

他笑说:「搬了家也不通知我一声,幸亏我神通广大,不请自来。」

我笑,「我病得蓬头鬼似,你还打趣我。」

他身后跟著个人,我停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姜姑娘,素衣素脸,清丽动人。

咦,这两个人怎么踫到一块儿?这么巧。

「那女孩子给你不少麻烦吧。」季康坐在我身旁。

姜姑娘笑咪咪地也坐下。

两个人的面孔都洋溢著一种形容不出的光彩。

尤其是季康,神采飞扬,整个人活泼轻松,情神说不尽的舒服熨贴,象是遇上平生什么得意的事情一般。

「银女失踪了。」我说。

老李在一边道:「是我通知姜姑娘请她帮忙。」

哦,原来如此,难怪姜姑娘会得大驾光临。

「有消息没有?」我问姜姑娘。

姜姑娘摇摇头,呼出一口气,「她这一走,人海茫茫,还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大海捞针一般。」

我失望地看看老李。

姜姑娘说下去,「不过我密切注意她家那边,一有影踪,马上同你联络。」

「她家人怎么样?」我问:「有没有进步?」

「进步?」姜姑娘苦笑,「只希望没有更大的乱子罢了。」

我没活可说。

姜姑娘说:「你好好休息,除太太,她的钱花光了,自然会得冒出来。」

「她以为我出卖她。」我说。

姜姑娘诧异,「她不出卖人已经很好,凭什么怀疑你对她不好?」

我说:「这两个月来变化很大,银女不再是以前的银女。」

姜姑娘笑起来,「陈太太,你太天真,我认识王银女有四年,她就是不折不扣的王银女,再也不会变的,别内疚了,你需要休息,这两个月来,你真同她纠缠得筋疲力尽。」

老李说:「说得好。」

姜姑娘笑,「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季康站起来,「我送你到码头。」

姜姑娘说:「不用。」

但季康还是陪她出去。

我笑问老李,「他们两个几时混得这么熟了?」

老李的眼神很复杂,带著怜惜、同情、诧异。

「干吗?」我问。

「你真的还是假的看不出来?」他质问我。

「怎么回事?」

「季大夫同姜姑娘呀。」

「他俩怎么样?」我瞪著。

「无迈,无迈,你太天真可爱,你没看出来?他俩已经不止一段时间了,在走蜜运哪。」

我头痛也忘了,发热也不在乎了,坐直身子,「季康谈恋爱?同姜姑娘?」

「瞎了都嗅得出那股味道。」

「不会的,他认识她才一个月,是我介绍的。」我惊惶失措。

老李笑:「怎么,恋爱要在认识十年后才可以发生?」

「不会的!」我呆呆地。

「怎么不会,你这傻子。」

我的心乱成一片,「不会的。」喃喃自语。

「因为他是你不贰之臣?」老李问。

我震动地看著他。

一切瞒不过他这样聪明的人。

他叹口气,「人的感情,原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但是季康——」我住了嘴。

十年,整整十年,他没有停止仰慕我,他说他永远等待我。

我茫然,十年。

老李在一边讪笑我呢。

我犹自不明白,「他才认识她几十天。」

老李摆摆手,不欲再说下去。

季康回来了。

他笑吟吟地,「我有话对你说,无迈,你一定会替我高兴。」

我冲口而出:「你找到对象了。」

「对!」他喜孜孜,「你不是一直要我成家立室吗?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你觉得姜姑娘好不好?」

「好」我忙点头说:「很好,很配你,我很替你高兴。」

「谢谢你,无迈,真的要感谢你,是你替我们做媒呢。」他乐不可支。

「做媒?」

「是呀,上次你同她吃茶,给我踫到,你叫我送她回家,咱们就是这样开始的,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共同点。」

我冷冷看著他。

老李与姜姑娘都说得对,我太天真。

看看季康,三个月前他对我的一门心思此刻完全放到姜姑娘的身上去了,这比乾坤大挪移神力还要惊人。

「我们在短期内就宣布婚讯,无迈,你没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恭喜。」

「大概是九月份吧,你可别外游呵,一定要喝了这杯喜酒才走。」

「是。」

「嗳,我有一个远亲也是住这岛上,我想顺便去探望他,你多多休息。」

「再见,季康。」

他热烈地握我的手,大力摇撼两下,便走了出去。

我张大嘴巴,许久合不拢。

李一双眼楮说尽了他要说的讽嘲之言。

我终于笑了。

我应该替季康高兴,他是应该有这样的结局,我又不爱他,留他在身边作甚,我不见得自私到这种地步。

老李说:「从没见过如此热情澎湃的现代人,早生五十年,他就是那种面色苍白,一络头发挂在额角的新派诗人,一天到晚吟‘啊,可爱的白云天,君爱让我们比翼双飞’。」

我大笑起来,不小心呛咳,我眼泪都带出来。

老李拍著我背脊。

「老李,」我边摇头边笑,「我爱上你的风趣。」

他笑,「我也该走了,你躺一会儿便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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