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家送来的各式聘礼,光是镯子就有十二对,四副金的,四副粉红玛瑙,两副翡翠绿,两副紫水晶。
每只镯子皆出自苏州城最有名的饰金打造师,一只一款,只只花样尽不相同。
望著这些各式各款的奇珍异宝,这些原本不属于她的金银饰物,这些她连作梦都不敢梦的富贵细软,一下全成了她的,这确实令她怔愣住了。
她两眼直盯著镜台,整个人看来是喜气洋洋的,但却是失了神。
「姑娘好美哦!」
韦家派来的两个专事梳妆打扮的丫环,认真的替她打扮,又是胭脂又是水粉的,忙碌之余,那眼神扫过未来的大少奶奶失神的双眸,便提声喊道。
「是吗?」晏姝怔怔的回过神来,轻声的回道。
两个丫环忙答:「姑娘的唇是不抹自红,面不上粉便均匀的自白,活生生得就像是打扮过的模样,我们两个今天算是瞎忙了。」这是真心话。
「谢谢。」晏姝礼貌又客气的示意。
「好了没?」作媒的李夫人探头问道。
「好了。」两个丫环齐声答。
「迎亲的队伍就要来了呢!」李夫人微笑的对著镜中的晏姝道,显然是对晏姝那罕见的明亮姿色感到赞叹。
「晏姝……」宋老爹适著蹒跚的步履走进里间。
「爹!」晏姝迅速起身搀扶迎接。
李夫人知道这是属于父女的告别谈话,便识大体的指挥著两个丫环悄悄退出里间,好让他们父女话别。
晏姝,你不会怪爹吧?「望著凤冠霞帔即将出阁的女儿,宋老爹一颗心纷乱无比。
市井流言,说他宋老爹贪财,爱慕虚荣,卖女当寡妇,这种种如撕裂心肺般中伤人的传言,既不聋更不哑的他不是不知道,但米斗里没米的当口,几张嗷嗷待哺的黄口小儿正等著他想办法之际,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只有趁这个机会改善丁,就算是赌吧,赌一赌未知的人生吧!自私的为女儿晏姝终身的幸福当作筹码赌一赌了!
爹的心思,晏姝都懂,她善解人意的急忙摇摇头,劝慰道:「爹,这是女儿唯一能报答爹爹养育之恩的机会,女儿怎么会怪爹呢?您不要胡思乱想了。」
「晏姝,爹对不起你……」这么善解人意的女儿,教他如何不感伤呢?
「爹,您没有对不起晏姝,这是晏姝自己的选择,真的。」她希望爹爹能放开胸怀,不要自责。话虽如此,但泪水却不争气的溢了出来,是复杂的情愫使然的吧!晏姝心想。
「不哭,不哭。」宋老爹边安慰女儿,也努力的噙住了即将溢出的老泪,「晏姝,你跟著爹爹也没好命,就跟著韦家过日子去吧,跟著人家去享福。」千言万语,全化为祝福。
「爹……」晏姝跪别的拜著养育她十六年的父亲,「谢谢您这十六年的养育之恩……」语未毕,已泣不成声。
「别哭了,别哭了,瞧瞧,一张粉雕玉琢的脸都弄糊了呢!」探头进来的李夫人赶紧喊道。
长而响亮的鞭炮声响,晏姝就这样被搀扶上了花轿。
「哇!好漂亮哦!」
争先恐后看热闹的人群望著惊鸿一瞥的新嫁娘身上穿戴的赤金镯子,一款又一款,从腕上直戴到胳臂,眼花撩乱得不由得发出惊叹。
「老身活到这把年岁了,还是头一回大开眼界呢!」李嬷嬷叹道。
「首富就是首富,咱们晏姝姑娘就要跟著去好命罗!」刘姥姥喜孜孜的祝福。
张婆婆却是不以为然,一迳的摇头,「祸还不知道呢!」
李嬷嬷和刘姥姥并没多搭理张婆婆,眼神仍是注视著这一甲子来,唯一一见的盛大迎亲队伍。
「起轿!」
抬轿的一个合声,把轿连晏姝的人缓缓抬了起来。
轿外的景象,晏姝一丁点都看不到,只能凭著声音约略的猜出一片热闹滚滚。
「大家让一让,大家让一让……」
吹吹打打的八音,夹杂著喊让声,晏姝竟就迷眩了,她这就要出嫁了,就要嫁进苏州首富的韦家了。
她的夫君——韦应杰正卧病在床,这就是她的人生,是她即将迎向的未知旅程?!
一切的一切,如此的陌生不可测,但却是活生生的就摆在前头,别无选择的,只能前进,再无法回头了……
晏姝落下了眼泪,落下了新嫁娘对未来命运茫然的泪水,思绪不知不觉的回到两年前,初见韦应杰的光景。
那日是苏州城武状元之母李夫人寿诞日,她手上捻著纽针,一针一线的专心针黹著百子圆,百子圆里的孩童,一个个正被她精巧的黹工,挑起著鲜活的生命。
绣花店里的几个师姊师妹们,趁著师父不在的当口,偷了闲,闲聊了起来。
「绣了几年了,再这么埋头苦干,没天没日的绣下去,青春就此埋藏掉了!」长晏姝五岁的师姊巧绢感慨的道。
「是啊,师姊今年已经十九岁了,一晃眼明年就二十了,再这么耗下去,青春全耗光了!」长晏姝三岁的小师姊千秀也跟著不胜欷吁的叹著。
「还是晏姝有本钱!」望著专心针黹的晏姝那姣好的身影,巧绢有感而发。
「师姊?!」晏姝似笑非笑的抬起头,望了师姊一眼,手上的针线活儿仍继续著。
「是嘛,是嘛!咱们姊妹淘里就马晏姝最有本钱,不但年纪轻,还一副天生丽质的容颜,瞧那不抹自红的朱唇,还有那不上粉便均匀且粉润的双颊,多令人羡慕啊!」千秀一脸的羡慕。
巧绢抢著说:「还说呢!连我这么一个姑娘家,都想偷亲她一口呢!」
「大师姊,你想的跟我想的一样耶!」千秀开心的喊著,恍若遇到多年的知己似的,两人顿时笑闹成一堆。
在这热闹的气氛里,尽避人家是夸赞她,晏姝也仅是微微一笑。
对于这样的夸赞,她太习惯了!只是,她不要让自己轻易的显露出来,她知道她有家庭的重担要帮忙,老迈的父亲,嗷嗷待哺的弟妹,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责任,不容推辞更不能逃避,所以此时,绝不是论红颜评美貌的时刻。
「晏姝的美并不是只有我们喜欢,就连武状元府邸的李夫人对晏姝的美与巧都疼爱有加呢!瞧她每次来我们店里那模样,就只差没要晏姝当她儿媳妇了。」巧绢忽然想到这事。
「唉!就怪在武状元早就娶妻了,要不,咱们晏姝今天可能就是武状元夫人了。」千秀满怀憧憬的徜徉其中。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虽没进学堂,读过什么书,但这简单的门当户对的道理她不是不懂,望著师姊们那股穷起哄的劲,晏姝直觉好笑。
「耶!」巧绢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咽了咽口水道:「今天不正是李夫人的寿诞吗?」
「是啊,就是今天啊!」千秀点点头。
确定后,巧绢别过头,「晏姝,李夫人不是早在前日就差人过来,要你去参加她的寿宴吗?你怎么还没动静啊?」
晏姝漾起了迷人的微笑,「李夫人是客气,哪能当真呢?要当真的话,恐怕失了大礼呢!」谦逊俨然表现在脸上。
「不会吧!李夫人特地差人来邀请的,怎么会说是客气呢?」巧绢对她的话不以为然。
「瞧!」千秀努了努嘴,晏姝和巧绢不约而同的抬头一望。
「哇,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呢!」巧绢轻声道。
晏姝已漾著笑容,客气的起身相迎,「秋月姊,今天是李夫人寿诞的大日子,你怎么有空来呢?」
「还说呢!」秋月半责怪的睨了她一眼,随即露出亲切的笑容,「我这是奉我们家的老夫人的命令,来请宋姑娘过府的。」
像是迎著春天的朝露一般,晏姝整个人神清气爽。
「咱们家老夫人啊,今天可忙呢!打从一早起身,就迎接著络绎不绝的贺客,不过,夫人忙虽忙,口中还叨叨的念著宋姑娘呢!」秋月笑盈盈的叙述著李夫人对晏姝的热心。
「晏姝真是失礼了。,还让李夫人挂著心。」她嫣红著脸。
「不失礼,不失礼,现在随著我回府,向咱们老夫人拜寿,就不失礼了。」秋月给了她台阶下。
就这样,她便跟著秋月来到武状元府,只见状元府里里外外贺客盈门,上下通亮。
「晏姝啊!你可来了。」坐在大厅堂前寿星席上的李夫人满意的上下打量著她。
晏姝注意到了,李夫人今天身上穿的锦绣棉衣上头的纹绣,可是出自她的手笔呢!
「给夫人祝寿,祝夫人福寿绵绵,子孙满堂。」她举止合宜的向李夫人祝寿。
「快快起来。」李夫人开心得几乎合不拢嘴,顺势将晏姝牵了起来,「瞧瞧,这双又白又嫩的巧手,说是好命手喔,又能绣出巧夺天工的绝世针黹,真是令人疼爱哦!」
「谢谢夫人。」晏姝羞赧的低头言谢。
「这晏姝啊,不知怎么著的,就特别投我的缘,我就爱瞧她。」李夫人仍紧握住晏姝的手。
晏姝直感不自在,头垂得不能再低了。
「夫人,韦公子到。」
避家趋向前报告,李夫人这才放下了握紧晏姝的手,「秋月,带宋姑娘到内屋那桌招呼,多给宋姑娘夹些莱,不要怠慢了哦。」
「谢谢李夫人。」
转身之际,晏姝竟与迎面而来的韦公子显些撞得正著。
「啊!」
韦应杰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肘,「你没事吧?」
晏姝摇摇头。
「没事就好。」
那声音冷得不能再冷了,这才使晏姝好奇的抬起头看向来人,壮阔的身躯像是一座山似的,静伫在她面前。
倨傲的眉宇,如炬般的双眸、紧闭的唇,脸上的线条绷得极紧,极紧,不怒而威的凛然隐隐可现。
再次凝望他那双犹如黑色深踹般的眼瞳,晏姝猛然发现他正盯著自己看,极为复杂的盯著她看,晏姝一张原本白皙的脸一下犹比关公还红了。
「走了。」秋月及时的迎向前来解危。
「嗯。」晏姝迅速跟紧秋月的脚步,离开那令人濒临窒息的酷寒场面。
「你知道吗?那是韦公子耶!」转进后花园前,秋月热心的回过头来,牵住晏姝。
「韦公子?」晏姝似乎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就是咱们苏州城首富韦大富的长公子,也就是素有苏州第一公子之称的韦应杰韦公子嘛!」
「喔。」晏姝若有所思的点头。
「韦公子那人看起来似乎很难亲近哦!」秋月有感而发的说。
晏姝似点头又似摇头的,只是紧紧的跟著秋月的脚步。
秋月又道:「韦公子是韦大富最器重的儿子,听说韦大富已经渐渐的把手上的事业移转给韦公子管理丁,韦公子不像一般的纨裤子弟,镇日不事生产,只知吃喝玩乐,韦公子挺有事业心也挺有责任心的呢!不晓得哪家名门大闺女有这个福气,能成为韦公子的妻子?那肯定是上辈子修来的福……」
当晏姝再次听到鞭炮声响起,才蓦然清醒!
韦家到了,那印象中,可望不可及,铺满金砖玉瓦,占满苏州城北屿山林的豪华庄邸韦家庄就到了。
晏姝的心一下揪得好紧,好紧,一颗心像是即将进至胸口似的,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不晓得自己是如何下轿的,她只约略的从复盖在头上的红绸丝巾瞧见盛大的迎亲行列,只觉眼前一片红圈光晕……
除了新嫁娘以外,F每件物样几乎都贴上了红纸,八人抬的大花轿,吹吹打打的八音,前后距离拉了一、二十丈远。
「—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送人洞房。」
晏姝觉得自己像是木偶似的被人架著,任人摆布。
好不容易走进了洞房,周遭的气氛一下静默了起来,缝系在裙褶的银铃、色包,也随著她的静坐而停止了顽皮的撞击。
整个天地恍惚停下来了,静止不动了,晏姝一动也不敢动,只得深吸一口气。
「是叹气呢?还是抱怨?」
晏姝吓了一跳,是他的声音,是她夫君的声音!
她还来不及整理好情绪,复盖在头上的红绸丝巾竟就被掀开了。
「晏姝,宋晏姝!」
沉静的空气里,恍惚听见了他赞叹的频仍,但晏姝不敢抬头多看他一眼,双手直放在膝盖上,这才发现膝盖竟紧张的颤动著。
「果然是个小美人!难怪,难怪千万人就挑你一人。」他啧啧的赞道。
「嗯?」晏姝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鼓起勇气抬头一探究竟。
她的双眸正好与他似笑非笑且饱含玩世不恭的双眸撞在一起,心头一震,急急的避开了他那灼热的眼神。
这人是她的夫君?!晏姝感到纳闷无比。
「看你的表情好像很失望哦!」他说著,顽皮的转动著眼球,显露出一脸无辜状。
「你……」晏姝满是困惑。
「我真的长得令人失望吗?唉!真是可悲啊!」他自怨自艾的拿起摇扇,用扇轻敲著脸颊。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晏姝急急的澄清。
其实眼前这人,生得一副清秀的眉宇以及讨喜的笑颜,虽举止隐约流露著纨裤子弟惯有之玩世不恭气息,大体来说,还算不令人讨厌,只是,他似乎不是她的夫君。
两年前,一面之缘的印象中,她的夫君是不苟言笑且冷酷带著强烈威仪的,直觉告诉她,他绝对不是她的夫君。
他好像读出了她的心思,便开口道:「别失望,我不是你的夫君。」
「那你……」怎么会一身新郎倌的打扮?!还出现在她的新房里!晏姝不敢将疑问直截了当的提出来,只得咬咬唇,一脸的纳闷。
「我这嫂子还真美耶,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足以令人销魂蚀骨。」他邪邪的漾著笑容,老练的摊开扇子,一派轻松的摆动著扇叶,两眼盯著晏姝赞道。
她急急的垂下头,只差没把脸埋进前襟了。
「好啦,好啦,不捉弄你了。」收起扇叶,他清清嗓道:「我是你夫君的弟弟,也就是你的小叔——韦仲杰。」
「韦仲杰。」晏姝低声唤著。
「我是代替我大哥跟你拜堂的。」仲杰再次开口道。
她恍然大悟的点头。
「唉!我那不荀言笑的大哥,不晓得是天妒英才呢,还是著了什么魔的?竟无缘无故的病了大整年的,本来还好,还能起身读读书,理理帐册,可这下半年来,竟然每况越下,最后竟连起床都成问题了。」
她的夫君竞病得如此沉重!晏姝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犹如玉石沉落海底般直直往下坠落,既深沉且沉重。
「既然病人膏肓的大哥无法起身亲自拜堂,我这做小弟的,也就只好代劳了。」仲杰扬起了扇叶,欺近她。
望著伫立在她跟前的小叔,晏姝紧张的直捏著手里的丝绢。
见晏姝那小家碧玉的楚楚可怜模样,仲杰不禁为她今后在韦家生存的前途与命运捏一把冷汗。
但这念头很快就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贯的玩世笑颜。
「希望大嫂你能够逢凶化吉,否则你这下半辈子就完蛋罗!」仲杰似同情却又带著几分的嘲弄半喊道。
晏姝不解的抬起头凝望著他,她实在很难分辨这个小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有著什么样的城府?他的言行与语意著实让人难以捉模,看来,韦家的饭碗是不好端了!晏姝忐忑的想著。
「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仲杰忽地提醒她。
「嗯?」
「你那夫君,我那平常脾气就不怎么好的大哥,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苏州第一公子了,他现在可是个骨瘦如柴,瘦得不成人形的病人,不但如此,他的脾气比以前更倔更可怕了。」
「啊!」晏姝的心揪得既紧且痛,一种瘁惜夫君受病魔折磨的心,幽幽浮上心头。
「你自求多福吧!」仲杰被晏姝那双布满晶莹珠的眼眸给愣住了。
「二少爷,二少爷你在哪里?」
「瞧我还真是分身乏术啊!大哥一不行,什么事都找上我了。」仲杰边咕哝边走出新房。
「二少爷。」小厮开心的迎向前来。
「什么事?」
「老爷找你,老爷要二少爷到九曲厅见他。」
「找,找,找!哪天我躲起来,看远找不找得著。」仲杰一边嘀咕,一边跟著小厮往九曲厅走。
偌大的新房,现在只剩她一人。
龙凤双烛映著喜幛上斗大的喜字,晏姝觉得自己好像被丢到无尽的天涯尽头似的,独自啃蚀著荒凉与无助。
泪水无助的滚落了下来,就这样,她度过了独自一人的新婚洞房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