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给你送花来 第九章

他在想,这口气像煞一个人,是谁呢?忽然想起来,吓一跳,不敢出声。

元东说下去:「有什么道理需要二十四小时讲电话,有谁会那么重要,又有什么电话非听不可?」

这完全是申经天的理论。

芝子驶出车子,元东对路程十分熟悉,一路指挥:「往左转上公路,往国家公园驶过去,第三个出路就是,转入幽思谷,对,一直走。」

不是常客的话,哪里会这样熟悉。

他们来到目的地,停好车,看到戴著头盔穿著橡皮潜水衣的年轻男女三三两两往山上走去。

芝子与元东走到山顶一看,只见一道新娘婚纱似的激流往下坠,溅起雾幕。

年轻的男女们跳下瀑布,即时被浪冲下,只听见一阵阵欢呼声。

芝子忍不住说:「危险。」

元东讶异,「这情景与我想像中一模一样,芝子,几时我们也来一试。」

芝子握住他的手,「回去吧,站久了都觉晕眩。」

「我倒是不记得那间舞厅在什么地方了。」

芝子好不容易拉他回家。

半路,元东一定要在草地上看人放风筝。

芝子也觉有趣,把车停好,斟一杯果汁给他,一起欣赏。

蓝天白云,同道中人聚集一起放起各式各样的风筝。

芝子最喜欢一只头尾四脚都会摆动的蜥蜴,异常生猛,它不住在空中游动,不住引起喝彩声。

元东说:「那边有热狗档,我去买两只回来。」

「太油腻了。」

「不怕,加多些洋葱圈及芥辣。」

他已经走到小贩那里去。

片刻他捧著食物回来大嚼,一边往天空指指点点,「你看,到底是华人的设计好看,蝴蝶及美人风筝,婀娜多姿。」

芝子垂头不语,元东的脾性竟有那么大的改变,与他的本性各占一半。

不过,那天下午回到家,他坐进书房准备讲义,直做到傍晚,对外边不瞅不睬,又恢复申元东本色。

避家问:「元东会不会累?你去叫他休息。」

芝子微笑,「他自己有数。」

「明晨,我们去送花给经天。」

「我也去。」

避家点点头,「早上五时出发。」

医生来了,芝子请他到书房。

「芝子,你有疑问?」

「可有告诉元东捐赠人身分?」

医生说:「院方从来不公布对方身分。」

「可是,那是他的至亲。」

「他没有提出要求。」

「你有没有觉得元东变了许多?」

「这是正常现象,他逐渐康复,拥有自信,一定比从前活泼乐观。」

「照你说,医生,他一切正常?」

「正确,」他忽然对芝子说:「你如果喜欢他,不妨让他知道。」

芝子吓了一跳。

「你对他的康复有功,芝子,何必掩饰感情?」

「我只是他的闹钟,按时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罗拔臣医生微笑,「我们像是数十年的老朋友,无话不说:别错过这个机会,你们已经历过最大考验,以后的路一定平坦无阻。」

芝子忍不住笑,「医生,你真是个好人。」

「我看住申元东为生命挣扎多年,他这个病人变成我的私事,似我亲友一样。」

芝子不住点头。

「芝子,你有什么愿望?」罗拔臣医生问。

「读完这个课程,找到工作,独立生活,培养自信。」芝子回答。

医生称赞:「真好。」

这时,他的随身电话响了,医院促他归队。

「这个星期,我工作已达一百小时,不能再超时了。」

他却依然匆匆离去。

晚餐时,申元东出来找芝子。

他说:「我想起来,那间舞厅在东十二街,是间老年人俱乐部。」

芝子看著他。

「可惜今日已经累了,不然同你去察看。」

「那里下午才热闹。」芝子回答。

「你去过?」

芝子点头。

元东大惑不解,「那么,与我跳舞的女孩可是你?」

芝子温柔地笑说:「你何止同一个女孩跳过舞。」

元东忽然脸红,半晌才说:「明天一早,我们去送花给经天。」

芝子说:「我会叫你起来。」

「我自己有数。」

「这么说来,闹钟可要解雇了。」

「芝子,需要你的地方多著呢。」

那晚芝子睡得比较沉实。

但还是做梦了。

她坐在椅子上,颈后一直有人朝她呵气。

「是你吧,经天。」

转过头来,但是看不见他。

「经天,叶如茵来过。」

没有回音。

「明天,我们给你送花来。」

她好像觉得经天笑著问她:「可有栀子花?」

「栀子要等明年才有。」

他像是有点失望。

芝子低下头,「我一直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直至叶如茵把前因后果告诉我。」

「现在也还来得及。」

「什么?」

「现在还来得及。」

芝子几次三番回头,看不见他,急得握紧双手。

「你没有看见他吗?」

芝子不出声。

她听见轻轻的叹息声。

啊,这一定是她自己,庆幸已经走了这么远,同时又焦虑往后的道路不知通向何处。

她回答:「我会申请助学金,半工读至商科毕业,做好本份。」

芝子听到一阵笑声。

她侧著耳朵,细听可有调侃嘲讽的意思,但是那笑声是活泼愉快的。

「经天,真正想念你。」芝子说。

但是感觉上经天已经远去。

芝子醒来,睁开双眼,看到雪白的天花板,天色已经微亮。

耳畔听到走廊里有人说:「为什么这样早?」

「心清一点。」

是新来的女佣在说话。

芝子梳洗更衣,先到元东房间去叫醒他,他已经在淋浴。

她在浴室门外说「早」。

他也回答了一声早。

芝子心情有点沉重,悄悄退出,走到厨房,看到管家、司机已经准备就绪,正把大束新鲜的白色花束搬上车厢。

女佣斟出咖啡。

大家都没说话。

稍后,元东下来了,穿著黑色西装,各人上车出发。

山坡面对著大海,芝子蹲下,放下花束。

她默默说:「经天,请你保佑我们身体健康,学业有成。」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清晨,没有旁人,他们一家逗留了许久,终于,是申元东先抬起头,大家跟著他的脚步退出墓园。

陆管家发觉双腿有点麻木,趁人不觉伸手去揉一下。

这时,已陆续有人进来,见到一队整齐的黑衣人,不禁多看两眼。

他们上车回家。

周律师在等他们。

「元东,新房子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搬进去,可要叫人装修?」

元东答:「交给芝子好了。」

芝子站起来说:「我对美学一无所知。」

周律师微笑,「我推荐助手给你。」

芝子怔住,她一向只以为有才干的人带领助手,没想到不懂的人反而可以用能干的助手。

只听得元东说:「不要白色,已经腻了。」

他进书房工作去了。

芝子用手托著头,「真是难题。」

周律师说:「搬家是好事,重新开始。」

芝子点点头。

他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他想她留下来,她却另有打算。

芝子并没有到新屋去为他布置灯饰墙纸,她把这几个月的积蓄摊开来,计算过,认为够明年学费,就在那天傍晚,她向申元东辞职。

元东一急,把桌上文件茶杯扫到地上。

芝子忙帮他收拾。

「你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像许多学生那样半工读。」

「住什么地方?」

「像从前那样,与人合租一间小鲍寓,量力而为。」

「这里没有你怎么行?」元东著急地说。

芝子笑了,「半年前申宅也没有这个人。」

「怎么会放心你一个人出去闯?」元东说。

芝子微笑,「这条路我已经走了多年。」

他急得团团转,「管家,管家。」

陆管家赶到,听说了因由,惊讶地说:「芝子,你一直在半工读,又何必转工?」

姜是老的辣,说话没有漏洞。

芝子低头微笑不语。

世上除了做婢仆之外,还有其他职业。

不过,她也知道感恩,没有申家,她来不到这里,得不到新的开始。

她诚恳的说:「这间屋里已经没有病人,不需要我这临时工,我唯一的要求是

周末可以大吃一顿,吃不完打包走。」

陆管家恻然,「真是孩子,净挂住吃。」

芝子笑了,没挨过饿的人根本不知道吃饱是多么重要。

陆管家说下去:「何必要走呢,大屋有的是房间,你住楼下,或是阁楼,谁踫得见你。你若是不喜欢,大家不与你招呼好了。」

芝子骇笑,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只恐怕迟早需付出更昂贵的代价。

「这一带租金不便宜,不容易租到整洁的地方。」

芝子说:「所以,请给我多一点时间。」

「芝子,一动不如一静。」

芝子已决心自立,「不,我-」

申元东忽然动气,「你不必辞职,我开除你就是。」

避家连忙说:「是,是。」

她一把将芝子拉出去。

芝子颓然,管家却笑了,「开除拿遣散费,比辞工好多了。」

芝子啼笑皆非。

「你看你,好心有好报,不过,我们会不舍得你,我从来未见过像你这样没有私心的人。」

「陆管家,这句话由我来讲才对。」

她们的眼楮都红了。

避家帮芝子找到间小小一房公寓,近学校,治安不错,又把一辆性能尚佳的二手车让给她。

搬出去那一日,已微有秋意,申元东亲自开车送她去新居。

元东给芝子的遣散费,足够她用到毕业。

他叮嘱芝子:「晚上门窗都要拴好。」

「我都知道。」

「有空到新家来吃饭。」

「全装修好了?」

「差不多齐全。」

「用什么颜色?」

「只得我一个人住,大部分用大理石及不锈钢。」

「哗,多么特别。」

「有一间会客室,专门用来招呼学生。」元东说。

芝子忽然问:「你的心怎样?」

「我的心无恙,仍有盼望。」元东回答。

芝子没接上去,稍后她说:「只有健康最珍贵。」

元东走了,芝子松一口气。

自由了,不再做一只闹钟,身边不再日夜带著警号器,做梦可以走得远一点,毋须担心警号声大响。

但是她又无比地怀念他,想在他离开之前叫住他。

申元东上车。

司机阿路大胆咕噜:「真不明白,怎么会放她走。」

申元东不出声,过一会才答:「必须尊重她的意愿。」

「放走了,不回来。」

申元东轻轻说:「是你的,终归是你的。」

阿路叹口气。

「阿路,你想想,倘若我没有病,又怎么会认识她?」

真的,八杆子也打不著,当然是与身分相若、门当户对的女生往来。

「经天如果得到父母宠爱,也不会来投靠我这个小叔,我又怎会得他救命?」

阿路一愣,不敢出声。

「是,我都知道了。」

申元东望向车窗外边。

饼一会儿他说:「所以我相信一切都有安排。」

阿路不再说话,车子朝大学驶去。

芝子在小鲍寓内收拾行李,百般无聊。

这一段日子她寄居在申元东身上,一旦离开他,知道一定不惯,却没料到会这样失落。

她做一杯咖啡,靠在窗前,正在看对面公园风景,忽然有人按铃。

门一打开,只听得一声欢呼:「果然是你!」

芝子来不及有反应,那人已经说下去:「我看著你搬进来,就觉得是你,不敢肯定,故此冒昧来按铃。」

芝子看见一个体格强壮的年轻人,有点面善,可是不知道他姓名。

她茫然地看著他。

年轻人的声音忽然轻柔,「谁也不会忘记你这双憔悴忧郁的大眼楮。」

这时,芝子实在忍不住问:「你是谁?」

他感慨,「果然,不记得了,我叫曹祖光。」

芝子仍然茫无头绪。

「我还有一个妹妹,约大半年前,我们曾是邻居,你住我家对面,我请你过来参加舞会,记得吗?」

才大半年?仿佛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芝子点点头。

「没想到我们又成了邻居。」

「你也住这幢大厦。」

「我住你对面低一层。」

芝子问:「妹妹呢?」

曹祖光说:「嫁了人,住在伦敦,很怨、很不高兴,说是天冷雾大,种族歧视严重,但是有文化,又近欧陆,故不愿离开。」

芝子笑了。

真是人生缩影,命运盒子打开来,一共十样礼物,倒有七样是废物,一点用处也没有,可是为著另外那三样用得著的东西,也只得勉强接受,蹉跎岁月。

除了申经天,她还没有见过真正快乐的人。故此更加想念经天。

「一起喝杯茶可好?」曹祖光问。

芝子取起外套,他帮她穿袖子。

他带她到附近商场小食店吃下午茶。那是典型年轻人聚集的地方,芝子这才有时间心情看清楚附近环境。

「读哪一科、功课可还吃重,想家吗,同什么人一起玩?」这也是典型年轻人关心的问题。

芝子微笑,没有回答。

她习惯不说话,也发觉人们其实不介意她沉默。

有朋友过来同曹祖光打招呼,与他说起工作上问题。

朋友走了以后,芝子问:「你读建筑?」

「是,第三年了,许多同学趁热闹转了系去念电脑,但是我觉得这是终身事业,况且世上总用得著建筑师,故此坚决读下去,收入多寡不是问题。」

说这样的话,可见有点志气,芝子很是佩服,但是可以不计较收益,自然是家里大力支持。

「刚才那位同学,已决定休学到矽谷去闯世界,其实也很辛苦,无日无夜对牢电脑荧幕钻研新花样。」

芝子不置评。

曹祖光咳嗽一声,「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芝子把名字告诉他。

「知之,可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谓知也的知之?」

「哪里有这样文雅,是芝子。」

「我曾经问你管家,她不肯把你名字告诉我。」

「你古文不错呀!」一日到夜开舞会,还能有中文常识,算是了不起。

「父亲押著学过一点。」

至少知道宋太宗不姓宋,汉高祖不姓汉,还有,老残同鲁迅是两个人。

这时,另外有人过来,这次是个女生,索性坐下来。

曹祖光只得为她们介绍,他误会芝子姓申,芝子想更正,已经来不及。

只见那女生睁大双眼。

「你是湾区申家的亲戚?」

芝子摇摇头。

「那么是朋友了,他们一家真是怪人。」

芝子有点失望,既是读书人,不该爱讲是非。

「听我母亲说,申家长子没有心脏,最近,终告不治,可有这样的事?」

芝子张开嘴,又合拢。

女生继续说:「申家富裕,听说替申元东找了女伴,一次不成功,另外再找一个,都是穷女,为了钱──」

曹祖光连忙阻止,「薇薇,你在说什么。」

那个薇薇诧异,「你也知道有这些传言呀。」

曹祖光只得尴尬地说:「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他拉起芝子避开那个朋友。

走到门口,他向芝子道歉:「对不起。」

「不关你事。」

「从未想到朋友会那样失礼,从前不觉得,今日真丢脸。」

芝子不出声,爱讲闲话,是人之常情吧。

多谢曹君维护她。

走到街上,曹祖光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坐。」

芝子说:「我想回去休息。」

「那可恨的薇薇,毁了我首次约会。」他握紧拳头。

芝子笑出来。

「咦,笑了,笑了。」

「我的电脑有些问题。」她形容著:「如此这般,速度甚慢,又一日打出‘拒收’字样。」

「我来帮你看看。」

他在小鲍寓内,盘膝而坐,研究半晌,施出浑身解数,借此讨好芝子,几乎汗流浃背,又把自己的电脑套件拆过来帮芝子,不惜牺牲。

终于他说:「好了,你过来试试。」

芝子一试,得心应手,连忙道谢。

他大胆建议:「肚子饿了,不如出去吃饭。」

「我还有面包,打算留在家里。」

他陪她在家吃芝士夹面包,开一瓶契安蒂白酒,就当一餐。

「啊!对了,」芝子说:「我不姓申,我叫华芝子。」

小曹抓著头,「又是一宗罪。」

「我只是申家一个朋友。」

「申家长子真的没有心脏?」

「已经做妥移植手术,现在与常人无异。」

「体内用他人的器官,多么奇异。」

「是,」芝子说:「西方医术昌明。」

曹君识趣地不再提及申家,他只是来探望这双大眼楮,人总有过去,申氏一切,与他无关。

他躺在地上,无忧无虑与芝子聊了一个黄昏。

版辞回家,依依不舍。

他的电话录音机上全是留言:「祖,去了何处,速电艾家」、「祖,第二次寻找,在什么地方?伍家有舞会」、「陆妹妹找祖」、「戚珍珠约祖出海」……

曹祖光不出声,这些约会都不再重要了。

秋季初学期开始,芝子重新上学。

学校里踫见申元东,她主动走近。

元东身形十分扎壮,看上去更加像经天。

芝子爱慕地看著元东微笑。

申元东问:「都等你来吃饭呢,为什么不见人?」

芝子只是微笑。

半晌她问:「管家他们好吗?」

「陆管家与阿路在上月已经退休。」

芝子一呆,「呵,我不知道。」

「周律师去一间大机构任职顾问,罗拔臣移居澳洲行医。」

芝子冲口而出:「现在谁照顾你?」

「我自己动手呀,新请了一个打扫工人。」

「厨子呢?」

「他在洛杉矶附近开了一家餐馆。」

「这么说,整个旧班底已经解散。」

申元东说:「只得我,依然故我,教一份书。」

芝子笑著点头。

这时有学生找他,他只得赶著去课室。

芝子回到自己的地头去。

所有的雇员都走了,不是偶然的吧。

现在她到新的申宅去,无人认识她,也不会有人叫她芝子。

她不会觉得尴尬,她可以安安乐乐,做一个客人,她是华小姐。

是谁想得那么周到?

不会是元东,也不会是经天,一定是周律师,要不,就是陆管家,只有她俩心思最为缜密,什么都考虑周详。

他们真懂得功成身退。

那天下午,一个同学兴奋地说:「芝子,申教授周末主持热气球观光,你可想参加?」

芝子连忙摇手。

「很安全,有专人照顾,一起来呀。」

芝子仍然摇头。

「本来预备跳降落伞,可惜申教授身体状况不允许他挑战高压。」

「你们玩得高兴点。」

「我兴奋得不得了,名额有限。」

他赶著去报名。

申元东生活得那么精彩,夫复何求。

每天深夜,芝子仍然觉得经天就在她身边。

他不说话,她也无言。

但是,他仿佛就在附近照顾她,她不觉得寂寞。

晚间她一边写功课一边也会自言自语:「这里,我又不懂了,经天,帮帮忙。」

她好像听到他的爽朗笑声:「问道于盲,我几时做过好学生?」

芝子抬头嘲笑自己。

真是,经天才不耐烦做功课。

「他在等你。」

芝子脱口问:「谁?」

语气转得温柔,「你这笨女孩。」

芝子哼一声,从来没有人说她笨。

「麻木不仁。」

芝子伏在书桌上不出声。

一早被父母遗弃的芝子,觉得最可靠的还是自己的一对手,与其投靠任何人,不如自立。

人家开心的时候,什么都愿意做到,不高兴了,一个转脸,假装不认得你。

芝子想起新曼琦,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放肆女?也许。

但是当初,一定有人把她宠成这样子,一直放纵她,直至忍无可忍,才喝令她走。

日子过得很平静,转眼又是周末,芝子最忙是这两天,她在咖啡店兼职,做早晚两更,工作十六小时,清晨五点便到店铺打点一切。

年轻、力壮、站整天,腿肿了,揉一揉,又再展开笑脸。

老板是犹太裔人,十分喜欢这个沉默勤力的女孩子,另眼相看,把大门锁匙交给她。

芝子站在柜台后做各种咖啡,极快上手,记性上佳,熟客的选择她全部记得。

一日,正低头倒咖啡渣,有人说:「牛乳咖啡小号。」

「立刻来。」她边应边动手。

慢著,声音好熟,一抬头,原来是曹祖光。

「祖,」她惊喜,「你怎么来了。」

「同学们说你在这里工作。」

「请坐,咖啡马上来。」

「几时收工?」

「晚上六时,这是份苦工。」

「我来接你。」他拿起咖啡就走。

「喂喂喂。」芝子叫住他都来不及。

犹太人看见,轻轻说:「当心,他想追求你。」

芝子笑,「他是我邻居,是朋友。」

「那么,他现在才打算追求你。」

「不会的。」芝子说:「你误会了。」

犹太人的声音高一度,「我也是男人,我会看不出来?」

芝子不再答辩。

「他是斯文人吧,一双手多干净,是艺术家?」

芝子只是笑。

「我如果有子女,就会对他们说:世上有三种职业做不得,那是作家、画家与音乐家,成了名才是家,不成名可惨了。」

芝子脱口说:「近窗处地板要拖一拖。」

犹太人一看,果然,有人倒翻了饮料,他只得走去找地拖。

芝子松口气。

六时正,小曹来了,手中拿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在店外与她招手。

芝子除下围裙下班。

犹太人靠在店门看他们离去,无限惆怅。

小曹说:「芝子,多辛苦。」

「不见得比在通宵舞会内大叫大跳到黎明更吃力。」

「你总有充分理由。」

芝子低头嗅那束花,她轻轻说:「我会坚持下去,直至毕业。」

「同学说你倔强如牛。」

芝子笑:「他们背后尽说我坏话。」

「大家都赞美你。」曹祖光说。

芝子不出声,双肩酸痛,她想早点休息。

曹祖光送芝子到门口,「有时间吃晚饭吗?」

芝子据实说:「明早我又得返店里工作,这个时候必须回家,否则起不来。」

小曹点点头。

芝子感激地说:「多谢你尊重我。」

曹祖光说:「我又没有能力说:‘芝子,跟我走,我照顾你生活,我们结婚。’」

「哗,动辄说到结婚,其实婚后一样得吃饭洗衣服,烦恼更多。」

「对,你还得洗多一双袜子。」

芝子开门进屋。

她全身都是咖啡味,淋浴后气味自皮肤毛孔内缓缓散出,整晚像是喝咖啡一样。

比在厨房掌油锅好得多了。

有同学说,炸完薯条,油腻一世难清。

芝子的愿望达到了,她想做一个普通平凡的学生,她果然努力实践。

那一天,已是初冬,周律师探访旧友。

申元东来开门,她一见他,便笑著说:「不认得了。」

元东强壮健硕,精神奕奕,穿旧球衣粗布裤,看上去与普通人一样。

室内炉火融融,周律师脱下大衣,他帮她挂起。

「请坐。」他斟上热茶。

「新居真漂亮。」

「周律师纯是来参观我家居?」

周律师坦诚地说:「我真的没有别的事。」

「想一想,真的无事?」元东笑。

「呵,对,新曼琦结婚了,我代你送了一件银器,她回我这张照片。」

申元东点头,「我早知你一定有事。」

她把照片递给他。

他低头一看,照片中一对新人,与所有的婚照一样,没有什么特别。

周律师看著他,「你不大记得这个人了。」

元东揉一揉脸,「病愈后淡忘许多事,但是,脑海中忽然又多了回忆。」

「你的确变了不少。」

「他们说我像经天。」

「不见得,我一早认识你,病发之前,你也很活泼。」

他放下照片,再也不关心。

「她得到归宿,大家都放心。」

元东又笑笑。

周律师说:「不知道是谁讲的,他希望朋友与敌人都飞黄腾达,五世其昌,那样开心,才不会加害于他。」

元东说:「气象报告说明日大风。」

「可有见到芝子?」

他点点头。

「你们生疏了。」

元东无奈地摊摊手。

周律师说:「芝子在申家时与你形影不离,大家都以为你们会成为一对。」

「需要给她一点时间思考,对一个病人关怀备至,同爱上他有很大分别。」元东说。

「你俩彼此尊重。」

元东微笑,「现在,我不再是她要照顾的病人。」

「一直等下去?」

元东笑,「是,心甘情愿地静候。」

「她可知道?」

「我等候是个人意愿,毋须她知道作为报酬。」

「祝你幸运。」

周律师没有久留,她穿上外套走了。

车子开到一半,她掉头,驶到芝子的小鲍寓去。

芝子正为期考用功,室内堆满参考书,开门看到周律师,不禁啊一声。

「你要来为何不早通知我,倘若我不在家,岂不是要你扑空?罪过。」

周律师只是笑。

芝子也胖了,脸色红润,公寓没有开暖气,她在室内也戴著帽子。

「暖气坏了?」

「省电费。」她怪不好意思。

周律师问:「功课还好吗?」

「不是高材生那块料子,死读,才拿乙级。」

「所以,九个甲真不容易,不知什么样的父母,才生出那般聪敏的子女。」

「周律师可是有话同我说?」

「没有事,我纯粹是路过。」

芝子看著她,会吗,可是申元东差她来?

有人按铃,芝子去开门,原来是小曹给她送圈圈饼当点心。

她同他说了几句,关上门。

周律师有点好奇,以半个长辈身分问:「男朋友?」

芝子摇摇头,「邻居。」

「他对你有意思吧。」

芝子笑,这都不像是周律师了,一向庄重的她从来不会过问他人私事。

芝子为免她尴尬,据实说:「与那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子做朋友,先是解释孤儿两字的意义已是苦差,只得假装同他们约莫是同类人,那样虚伪,不可能更进一步。」

周律师恻然,「不能尝试一下吗?」

「没有必要同普通朋友诉衷情。」

周律师叹一口气,「芝子,你可是还放不下经天。」

芝子鼻子发酸,双手抱膝,不说一句话。

「有时,回忆会伤人。」

「周律师你也知道。」

「我也年轻过。」

「你现在也还不老。」

周律师说:「早已过了那种岁月了,免役之后,反而放心,可以努力事业。」

芝子好奇,「你一直没有找到那个人?」

周律师十分辛酸,她轻轻答:「有一首词这样说:‘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每个角落都看过了,没有,他不在那里。」

「也许,你要求太高。」芝子安慰她说。

「这样的大事若也要降低水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芝子不敢再说话。

半晌,周律师笑笑,「唉,都说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还得赶飞机去东岸。」

芝子微笑,「你还没说你要说的话。」

「我想告诉你,元东在等你。」

芝子低下头。

「试试从头开始。」

芝子不出声。

「天气很快转暖,届时,给他送花去。」

芝子抬起头,茫然问:「什么花?」

周律师笑答:「栀子花。」

她告辞了。

第二天晚上,申元东邀请几个学生到家来恶补习作。

正热闹,元东忽然觉得耳朵痒,他走到寝室找药膏。

一抬头,看到荧屏上有电邮找他。

他按下钮键。

「下雪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夏季,原来到今日为止,还未足一年。」

申元东轻轻坐下来,一只手搭住电脑荧屏,又惊又喜。

「不,」他回答:「我躲在地库,我们一直未曾见面。」

「现在,可是完全走出来了?」

「海阔天空,的确自由了。」

「恭贺你,元东。」

「你呢,芝子,你也住在一只茧里,本来开朗乐天的你,自从经天去世便像被灰雾笼罩。」

沉默了一会答案才到:「我自觉内疚,我没有好好看住他。」

「不要这样说,这件事上,家里每个人都失败,可是他已成年,芝子,他有他的意愿。」

「我需要时间洗涤创伤。」

「我也一样。」

元东有点激动。

这时,学生在门外叫他:「申教授,我们肚子饿。」

谈话中止了。

从那天之后,芝子有空便与他通讯,有时一星期三、四次。

他们什么都谈,心事、功课、朋友、饮食,还有前途……

「最近不甚做梦了,真好,那座孤儿院像是终于远去。」

芝子在电邮说:「有电脑公司到学校来面试找人,我立刻挺胸而出,职位不过是学徒。不过,我觉得是一个好开始。」「我的邻居小曹有了追求者,一个美女开车接送他,我由衷替他高兴,她比他大几岁,十分迁就他。」「我辞去咖啡店工作,专心应付功课,过去三个月薪酬已储蓄起来,足以到欧洲旅行,算是好成绩。」

芝子的语气同申元东学生的口气差不多,但是元东读完又读,深觉温馨。

有时芝子兴起,扮天真,不住用重叠字:「我太兴奋太兴奋了,好震撼好感动啊,一百个多谢你一万个感激你,叩谢你把我安排返学校。」叫申元东会心微笑。

天气渐渐转暖,他们恢复从前那种稔熟。

芝子毕业了。

她开始上班,觉得神气,置了深色套装,在办公室穿著。

「是非闲事很多,但是我不予理会,埋头苦干,真的做不下去,有人定要我人头落地,我可以转工,决不反击。」

申元东暗暗佩服。

一天下午,他的学生又来聚会。

「叫申教授开放室内泳池。」

「煮滚那么大缸水要多久?」

申元东说:「还不快下水,池水全年恒温。」

「哎哟,早知天天来游。」

这时,女佣人进来说:「外边有人送花来。」

元东一怔,「花?」

他走到门口。

只见花店职员等他签收,接著,从小型货车搬下一盆栀子花,约大半个人高,结满花蕾,有十来朵已经开了一半,香气扑鼻。

申元东看得呆了。

等到明年花开时,亲自给你送花来。

他鼻子发酸,是,他还活著,他还可以收花。

他扶著花枝发呆。

学生们一路吵下来。

「张彩清一直拿甲级,我们有许多怀疑。」

「咄,赖恩安达逊得奖,岂非更加令人震惊。」

「至少他是活人,总比学术界选举公平,他们只愿每年抬一个神主牌出来重新粉饰赞美一次。」

大家哈哈大笑。

元东挑一个清静角落坐下。

他在等待那清脆笑声重新在申宅响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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