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梯中,我忍不住说:「你不敢为难她,她是宋家明的妻子,你一半主人。」
他—声不响。
到了公寓门口,我按铃,外籍女佣人来应门,见是我,很礼貌的说:「太太有要事,她半小时前离开的。」
听了这话,我既安慰又担心。
我们在公寓里转一个圈子,确是人去楼空。
宋约翰说:「还有楼上那一层。」他深意地看我—眼。
楼上也没有人,榭珊显然已经撤走了。
他问我:「她在什么地方?」
我答:「积克,如果你一直认为她不可能为我出走。这个问题何必问我?」
「少堂。」他说,「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为地的安全起见.你一定要告诉我们,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与她在这里分手,只是一小时之前的事。」
他注视我很久,然后说:「我相信你。」
他急急的走了。
我很焦急,不知道榭珊躲在哪里,我想她必定要与我联络的。
回到家中,瑞芳并不打算放过我。
她静静坐在客厅的大沙发里等我,灯光很暗,—副大逼供的情调。
我疲倦的坐下来,用手托住头。
瑞芳忽然笑出声来,苦涩得很。
「笑什么?」我问。
她说:「我一向以为我们是最理想的一对,没想到今晚也得上演这—幕。」
「瑞芳,你是威尔斯理的高材生,你不会跟我大吵大闹,我今天很累。」
「你看,女子无才便是德,念过几年大学.便有知识的负担,连吵都不能吵。」
「别那么讲,」我说,「我也很痛苦。」
「你的痛苦是怀疑宋榭珊这个梦的可靠性,与我们没有关系,你不再爱我们了。」瑞芳的声音充满了创伤。
我不出声。
「少堂,你一直都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怎么会变得这样厉害?为了一个不可能达到的梦……少堂,你真的想清楚了?」
「瑞芳,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是一个傻子,我不懂得掩饰,」我忽然呜咽起来,「我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我已经爱上了她。」
瑞芳看著她自己的双手,「我明白,少堂,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当你再回头的时候,我不会在这里等你。」
「瑞芳!」我扑过去。
她拥抱著我,我们两人痛哭失声。
盼妮靠在门边,默默地陪我们流泪。
第二天一早,盼妮替我端早餐进房,她说:「妈妈走了。」
我问:「走到什么地方去?」
「去跟公公。」她坐在我床沿。
我并不想吃东西,昨夜没有睡好,一闭上眼便看见榭珊,她穿黑色的衣服,混身珠翠,站在家门口等我。我越向前去唤她,她流下泪来,眼泪瞬间化为鲜血。
「爹爹!」
「嘎?」我怔醒。
「妈妈走了,你不去追她回来?」盼妮十分焦急。
「我——」我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盼眯这时候奔进我房间来,她尖叫著:「我不要上学,我不要上学!」
保姆扯著她,她却踢打保姆。
我问她,「为什么不上学?好孩子都得上学。」
她凶霸霸的叫:「做好孩子有什么益处?我不上学——他们都不喜欢我,欺侮我,因为我功课不好,老师不让我在课室说话,责罚我,我憎恨他们。」
我颤惊。
「我要妈妈!」她大哭起来,「我不快乐,我要妈妈,我不上学,他们用石子扔我,他们欺侮我。」
盼妮挥手叫保姆把她抱开。
我抱著头悔恨交集。
盼妮说:「爹爹,你怎么了?」
我叹一口气,「自从宋医生把眯眯治好之后,我没有见过她的笑脸,她从前是个最温驯最可爱的孩子。」
盼妮说:「把妈妈找回来,好不好?」
我说:「你不会明白,即使把她找回来,我们也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夫妻,我们不再相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说:许多夫妻还不是这么过了一辈子,但我与你母亲忠于自己,我们——」我的声音低下去。
盼妮说:「但是宋榭珊——爹,我能明白男人抛妻离子去追求有血有肉的女人、但是宋榭珊——」她恳切的看著我。
我的心一寒,他们都不相信榭珊会为我离开宋家明,为什么?难道我不值得?他们太小觑了我。
盼妮说:「爹爹,你跟宋榭珊在一起,真的会有幸福?」
「别说下去了——」
「你想想,」她含泪说,「你其实并不认识她,你连她本人姓什么都不知道——」
电话铃响,我取起听筒。
「我是榭珊。」那边说。
「你在哪里?」我急问。
她说了一个住址。「只有十分必要的时候才通消息。」
我一怔:「你在——」
她挂上电话。
我放下了心。
我转头看著盼妮,缓缓说:「对不起你们.我无法继续履行做父亲的责任。」
盼妮低下头,她说:「宋家的人……爹,你曾经告诉过我,我跟著马可不会有幸福,因为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但是在我心底下,我仍然爱著马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现在你对宋榭珊,也是—样吧?」
「是。」我茫然说,「宋家的人改变了我们的一生。」
瑞芳到达娘家的第二天,鲍老先生的电话便接到我书房。他的声音是陌生的、冷静的。
他问:「你娶了我女儿十八年,忽然觉得她配不上你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带著两个女儿到香港来,瑞芳要与你离
婚。我要听听你那面之辞。」
我问:「瑞芳说过什么?」
「她没说什么,你尽快来,见了面才说。」老先生很不耐烦的挂上电话。
依照平时,我必然马上赶了过去,我对岳父有一定的尊敬。但是现在,现在我已把榭珊放在第一位。
盼妮先收拾行李,她说:「我们两姊妹决定到外公处看妈妈,爹,要不你一个人留在纽约。」
眯眯抬起头,盯住我,眼光十分怨毒,完全不似一个孩子,我心悸。
她对我说:「爹爹,你与我们去找妈妈。」
我软弱的说:「给我一点时间收拾。」
盼妮问说:「刚才打电话来的是宋榭珊?」
我点点头,鼻子忽然酸起来,为了她,我心甘情愿赴汤蹈火,但对她,我毫无要求,只求要时常知道她的消息,于愿已足。
「她在哪里?」盼妮问。
「不要问太多。」我恳求她,「盼妮,不要问太多。」
「他们说男人最易受骗,爹,她一个人是如何离开纽约的,你有没有想过?她连超级市场都没去过,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办妥一切手续?」
「我稍后有机会,自然会问她。」我说。
「你真的那么相信她?」盼妮问。
「我相信一切人。」我说。
盼妮叹口气,无可奈何的说:「爹爹,你真的在恋爱。」
我带著两个女儿回香港,岳父派车子来接我们。
我相信瑞芳不会在他面前说坏话,但见到岳父,总是做贼心虚,有几分不自然。
瑞芳不肯见我,这个倔强的小女人,被我伤透了心,再也不肯转弯。
鲍老先生说:「你们有什么理由要离婚?你们十多年来是公认的神仙眷属。」
我低下头。
「出去玩,玩出毛病来了?」他藐著我,「痛脚抓在她手中,小事闹大了,是不是?」
「不是,绝对不是。」我分辩。
「男人都是这样的,」他笑,「我不怪你,可是闹到要离婚,你就不够精明了。」
我不欲作答,我与鲍船王的想法大大不同,他当然不必离婚,他不离婚也可以畅所欲为,因为他是老式中国男人,他自觉有权那么做,他的良心不会困惑他。
而我,我对感情始终还有一份真挚,就是瑞芳不提出离婚,我也决不能一个人踏两只船。
他不服气,「那个女人长得如何?你总有照片?我倒又不相信了,你竟会为她抛弃二十年来建立的完美家庭。」
我打开皮夹子,把照片递过去。
「照片是盼妮拍的。」我说。
老头子轻蔑地扬起照片,眼光才投在上面,马上怔住了,隔良久他才放下照片,背著我开始踱步。
「为了她的美貌?」他问。
「不,她同时还是一个最温柔最体贴的女人。」我说。
「她爱你?」老头子也不置信。
「她没有如此说。」我看著自己双手。
「—句应允也无,你就为她抛妻离子。」
「是。」
「她有那样的魅力?」
我不出声。
鲍老先生叹口气,「如果照片真是她,那也不怪你、但你到底是有家室的人——」
我低下头。
「你再考虑考虑,想想你与瑞芳在一起的好日子,」他说,「到底二十年了,少堂。」
我转过身子,看著长窗外的景色。
「听说这个女子是有夫之妇。」老先生说,「夫家与一个逃亡政客有密切关系,这个政客在统治了他的国家十五年后逃亡,听说他囊括的财产,光是现金,就有二十亿美金!」
我摇摇头,「我并不在乎这些。」
老先生说,「她是一个逃妾,他们如何丢得起这个面子?换句话说,他们会不择一切手段把她抓回去,同时会惩戒你,你千万要当心。」
「我知道。」
老先生苦笑,「少堂,我再说也没用,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你已经为这个女人著了魔。」
瑞芳忽然在书房门口出现,她麻木地说:「我们已经决定离婚,不用多说了。」
「瑞芳——」她父亲一顿足,「你们自己说吧。」他转身出房。
瑞芳仰起头,若无其事的说:「这次你为我到香港来,我很感激,我们之间已经无可挽救,我为你找到新生活而高兴,我会尽快与你办离婚手续。」
「你——」我说不下去。
「我很快会习惯独身生活。我已与盼妮谈过,她会与你住到成年,至于咪咪,她跟我。」
「你不准备掴打我?」我绝望地问,「不向我拿赡养费?甚至不摔烂一只花瓶?」
「不,」她说,「你可以自由的走。」
「你——」
「别忘了我是鲍船王的女儿,又是威尔斯理的高材生。」瑞芳秀丽的脸上露出坚决的神色。
我呆呆的站著,眼泪不由自主的流焉。
瑞芳反而笑了,她温和的说:「嗳,少堂,这像什么话呢?如果有人要哭的话,哭的人似乎应该是我,不是你。」
我听了这话眼泪流得更急,哽咽的说:「你记得我们第一次到这间书房来?盼妮只得一岁——」
「啊,是,」瑞芳附和地说,「那时《长江与我》还没动笔——」
我叫起来,「我恨你!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弃妇般吵闹?你为什么掩饰控制得这么好?我恨你!」我一手扫过去,打跌了一只古董架子。
架子摔在地上,玉石与瓷器碎了一地,瑞芳默默的蹲下,拣起碎片,一块块重新排列好。
我说:「说你恨我。」
「不,」她平静的说,「我永远不说。」
我说:「你是一个最残忍的人!」
她叹口气,头也不回的离开书房。
当夜鲍老头邀我多住几天,他说:「少堂,我很少求人,我到底是你孩子的外公,你多考虑几天。」
我答应下来。
鲍家十七间房间的住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瑞芳轻而易举可以避开我。
我天天往街上逛,盼妮带著眯眯陪我。
一个和暖的星期日下午,我建议到上环去,想看香料店与寿衣店,我说。
在那一区,西方人尚可以找到他们心目中的东方,盼妮笑著数:那里的老年人特别龙钟,孩子们穿得异样的臃肿,街道非常的脏,文武庙、古玩店、长生店都在一条街上,棺木就摆在米店隔壁,楼下的住户尚用木栅门,厅内漆黑,偶然飘出花布的帘子,也像一个梦,不合时代节拍。
然而宋榭珊,又不是这样的梦,我叹一口气,心中念她的名字。
我与两个女儿沿石级而上,走到庙前一块空地,忽然看到白鸽飞起,一只跟著一只,接著有儿童的欢笑与掌声。
盼妮说:「这是一处公众游乐场。」
我点点头,广场有槛褛的滑梯与秋千架子,不过孩子们都聚在东边一个小角落。
盼眯拉著我要去看热闹,我说:「别过去、我们吃冰激淋。」
「我要看魔术,我要看。」眯眯固执得很。
我皱著眉头,「那是江湖卖假药的,一会儿警察就来赶了,有什么好看?」
盼妮笑,「爹爹,我们就陪她看一会儿、否则她闹将起来,谁能控制她?」
我无可奈何,只好陪她们过去。
只见一群乡气的孩子围著个穿唐装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手法磊落,扬手转身间,有意无意、变出无数白鸽,他身前放著—只简单的木架子,上面已停著三四十只鸽子,可是他还不停的变,甚至搔一下头的刹那间都变出一只鸽子。
—班孩子津津有味的看,咧大了嘴,被他迷惑住。
盼妮啧啧称奇:「他简直伟大呢!」
我也留上了神,但是那老式中年人五官平常,灰秃秃的一身衣服,像他那样的男人在上环这一区起码有三万名,毫不起眼。
但他那手魔术却挥洒自如,我忍不住随著孩子们鼓掌、一边下结论:「没什么稀奇,这手魔术我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罢说完这句话,我听到身边传来清晰的一声冷笑。
我诧异地转头,站在我不远之处是一个老头子,白发白须,一袭长袍虽然十分旧,却很干净,他身段也还硬朗,如果不是正以十分轻蔑的眼光看著我,倒像刚自一幅山水图中走出来的人物。
我并不觉得我刚才说的话有什么好笑,加上心情不好。看了他一眼之后,也不加理会。
盼眯看得不住蹬足,兴奋得莫名。
盼妮轻轻推一推我,「她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我说:「这还不容易,每星期带她去看一次变白鸽好了。」
我才讲完,身边又来一声冷笑。
我不耐烦的转头过去,问那老头,「请问阁下为什么笑?是否我说了一些非常可笑的话?」
老头瞪著我:「不错,你的话的确非常可笑。」
「为什么?」
他冷冷的说:「这一手‘万境归空’。我练了五十年,尚未到这位先生这样的地步,而你一连讲了好几次,硬是说在别处见过这套魔术,岂不是可笑。」
我问:「万境归空?」
他冷笑,「正是。」
我转头看那个中年人,他已表演完毕、身前木架上足足停了近百只白鸽,他取起架子顺挥手出去,一转身,所有的鸽子在那一刹那全部失去踪迹。
老头又得意又羡慕,说:「看见没有?万境归空。」
臂众发出赞叹的声音,中年人一鞠躬,盼眯在这时候冲上去,那中年人看见她一怔,低下头与她说话。
我对盼妮说:「去把妹妹叫回来,我们走了。」
盼妮跟我说:「这手魔术变得真是出神入化!」
我再转头,那个老头已经走开了,我心中十分纳罕。
盼妮拉著眯眯回来,这时连那变魔术的中年人也已经不见,我连忙拉住一个孩子。
我问:「刚才那个人,常在这里变戏法?」
孩子点点头。
「你看过多少次?」我问。
「三次,」孩子说,「每次都是星期日。」
「三次都是变白鸽?」我又问。
他又点点头。
我问盼眯,「刚才他对你说什么?」
他问我喜不喜欢看他表演。」
「他有没有叫你名字?」
「没有。」盼眯说。
盼妮笑说:「爹,真是的,一个江湖卖艺的,怎么会知道眯眯的名字。」
我说:「我们回家吧。」我有点恍惚。
「爹,你不舒服?」
「没有,」我说,「只是有点疲倦。」
眯眯说:「我要吃冰淇淋,爹爹,你说过带我吃冰淇淋的。」
「爹爹累了,姊姊带你去。」盼妮哄她。
「一齐回家吧。」我说。
「不!」眯眯又发脾气,「我一定要吃!」
盼妮说:「你跟我去,爹,我们分两路走。」
我点点头说:「好,回头见。」
我并没有乘车,一路走回鲍家,心中打著结。
到家天已暗下来,他们还没有开饭,我独自坐入客厅中回忆。
为什么那套魔术如此眼熟?
脚步声响,瑞芳走过来,她开亮了灯,看见我坐在沙发上,吓一跳,随即转身走,我也没叫住她,她却回头问我:「两个女儿呢?」
我答:「吃冰淇淋去了。」
「吃饭的时候,吃什么冰淇淋?」瑞芳说。
我看看手表,八点正。
到香港已有数天,榭珊一直没有与我联络,我整个人犹如浸在一锅沸汤里,六神无主,只有见到瑞芳,才会安定一点。
多年来与瑞芳有难同当,心底下我也不知道这种倚赖算不算爱。
「应该回来了。」我说。
「司机有没有跟著?」瑞芳问。
「没有。」我说,「你怎么了?忽然紧张起来。」
「我一整天心惊肉跳的。」她坐下来,用手撑著头。
「不会有事。」我安慰她。
电话铃在静寂中猛地响起来,我整个人—跳。
瑞芳在娘家一派大小姐脾气,不接电话,她咕哝道:「作死,电话铃不会拨得小声点!」
佣人在分机接听了,匆匆走出来,「三小姐,找你。」
「找我?」瑞芳问。
「是。」女佣人把话筒递给她,「说找季太太。」
瑞芳很犹疑,「会是谁呢,没有人知道我回来。」
我隐隐觉得不妥。
瑞芳问:「哪一位?是,我是季太大。宋——宋路加?」
我连忙抢过听筒:「宋路加?」
那边是宋路加冷酷的声音,「是,季先生。」
「你有什么事?」我恐惧的问。
「你两位千金在我手上。」
「你——,」我整个人像坠人冰窖里,「你——」
「你知道我的为人,」宋路加说,「我最爽快不过。老二要慢慢的盯牢你,找出我们少奶奶,我觉得时间宝贵,干脆来这一招,季先生,你太不识相了!」
「你要怎么样?」我说,「我确实不知道宋榭珊的下落!」
「是吗?」他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下去:「我给你三个钟头,到时你再不知道,我即使把两位季小姐还给你,只怕那时候,她们身上已经少了最重要的东西——生命。」
「不.不——」瑞芳在分机里嚷,「不,宋先主。请你放过我女儿,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电话已经挂断了。
瑞芳奔过来,她嘶叫!「少堂,你一定要救我们的女儿,」她拉著我袖子,「你不会这么忍心吧?你一定要告诉宋路加——」她哭著,整个人伏在我脚下。
我扶著她,「瑞芳,我实在不知道宋榭珊在什么地方。」
「你是知道的!」她尖叫起来,「你这个歹毒的人,你连亲生女儿都不顾了!」
佣人们出来看热闹,我把瑞芳往睡房里拉.
瑞芳披头散发的抓紧我的手臂,指甲都掐在我肉里,我根本不觉得痛。
「瑞芳,你一定要相信我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榭珊在那里,你先静一静,我们或者可以找宋家明理论。」
瑞芳静下来,「宋家明,是,我一定要找宋家明。」
她拨通了电话,来接听的却是一家陌生的人。
「你要女儿还是要她?」瑞芳绝望的问。「他们不会伤害榭珊,到底是一家人,但是你的两个女儿——」
电话铃响起来,瑞芳扑过去接听。
「谁?找谁?」瑞芳问。
我在分机里听。
「爹爹,」是盼妮的声音,「爹爹,那个变魔术的人,他不知道眯眯的名字,但他叫眯眯‘小面孔’,快救我们出来——」电话截断了。
瑞芳放下电话,「小面孔,谁叫眯眯小面孔?」她瞪大眼楮看牢我。
我像在梦魇中:「宋马可。」我吐出三个字。
瑞芳惊问:「宋马可是死人,宋马可不是早就死了吗?」
我觉得我在那一刹那也死了。
瑞芳问我:「少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与我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宋马可在香港,他没有死。」
「是不是他拐了盼妮?」瑞芳急问。
「不是。」我说,「绑票是宋路加的主意。」
瑞芳说:「我分不清楚谁跟谁,少堂,你务必要把我们的女儿寻回来。」
「我真的不知道宋榭珊的地址。」我说。
「少堂,他们恨你插手这件事,你明白吗?凭他们的力量,迟早找得到榭珊,但他们非要惩戒你不可。少堂、既然他们要你屈服,你就服输吧。」
「瑞芳,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
「等孩子们安全抵家,我们又可以快快活活的在一起,把这一切当作个噩梦,我们可以从头开始。少堂。你救她们。」她靠著我饮泣。
我用手臂围著她。
「你是怎么牵涉在这件事里的?」她问我。
「我——以为她爱我。」我悲哀的说。
就是那么简单,原本我可以立刻跟瑞芳离开客西马尼院,永远不再与他们发生关系,但我爱上了她,又以为她也爱上了我。
「她爱你吗?」瑞芳问。
「不,她爱的是另外一个人。」我答。
瑞芳说:「我们只有三个钟头。」
‘我出去找他们。」我站起来。
「你去找谁?」
「女儿。」我说。
「我跟你去。」瑞芳说。
「不用,你在家里等我。」我说,「我很快回来。」
我披上大衣出门,叫了一部车子。
我在香港最旺的地区下车,在霓虹灯牌下转入肮脏的横街,数著门牌。
巷子有污水沟,沟中积著垃圾,死老鼠横在垃圾上,孩子们居然有兴趣在这种地方追逐嬉戏。
一个艳妆少女暖昧地向我笑:「先生——」
我躲开她,寻到我要找的门牌,走楼梯上去。
就凭宋家明与他那几个手下,就能改变这—切?抑或宋家明根本不想改变什么,只想实现他们自己的权欲狂?
那少女跟著我上楼,伸手推开一所公离的玻璃门,向我飞一个媚眼。
她的世界与榭珊的世界对我都是同样陌生、我悲哀的想,我并不认识榭珊。
走到六楼,我小心地按铃。
棒了很久,铁门被打开了。
「找谁?」一个老妇人间。
她住在这里恐怕有三五十年了。
「我姓季。」我说。
「这里没有姓季的人。」她龙钟地掩上门。
我大声说:「我姓季!」
老妇还是关上了门。我站在门外不动。
棒一会儿老妇又开了门,这次让我进去,指指走廊的房间。
这是一层中式楼宇,几百呎的地方被木板隔成六七间房间,有些只以布帘遮著,电视机的声音震天价响,混著孩子的哭声。
我敲敲木板,轻轻叫:「榭珊。」
一个女人掀开了帘子,「进来。」
我跟她进「房」,坐下来,铁架床边就是简陋的五斗柜,房内并没有什么家俱。
我开门见山:「我找榭珊。」
「你找她干什么?」她问我。
我打量她,这个女人五官端正,态度祥和,穿—套廉价的洋装。
「我有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她问。
「见了她我自然会说的,请转告她,她惟一的朋友来找她。」我说。
她在我对面坐了一会儿,不出声。
我们僵持著。
忽然她轻轻的说:「少堂,我就是榭珊。」
‘你!」我错愕,然后立刻会意过来。
如果马可能够变成一个中年人,这为什么不是宋榭珊!
她问:「你有什么事找我?」
「你为什么把地址给我?」我问。
「你帮了我很多忙,你是我的朋友。」
‘你不怕?」我问,「不怕我把你的踪迹告诉别人?」
「我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很久。」
「你打算一辈子过这种逃亡生活?」我苦涩的问,「你为马可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楮出卖了她,全世界没有第二个女人有这样的眼楮。
「我们一直相爱。」她声音还是很轻,「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我再也不会回到老家去,逃得一日是一日。」
我怔怔的看著她。
「马可说看见你们,他一向喜欢孩子,有空出去变戏法给孩子看。今天回来,他说:‘恐怕季少堂把我认出来了。’我告诉他不要紧,因为你是我们的朋友,反正我们就要离开这里,能见一见你也是好的。」
「宋家明马上要上台了。」我说:「你不想回去?」
「不想。我从来没爱过宋家明,自小我在他们家长大,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晓得,现在我终于不再是他的附属品,我自由了。」她语气中透著兴奋。
「你们俩肯定可以摆脱他们?」
「我们不后悔。」她说,「我现在有勇气,马可就在我身旁,即使只能活一天,也胜过一辈子坐在客西马尼院。」
「宋家明到底是你的丈夫。」
「他是一个懦夫,他乐意当一具傀儡,我不愿意。」
「那么——我呢?」我看牢她。
「你?」她略略意外,「哦,少堂,我与马可是感激你的,我们利用你使他们相信宋马可的假死,那些日记,那具尸体,甚至瞒过了最精明的宋约翰——」
我说下去,「使他们的目标移在我身上,忽略也们亲兄弟竟会欺骗他们这个事实。」我无法抑止我的怒气。
她有点警惕。
「你牺牲了我,」我说,「因为你们难得踫见一个外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傻瓜,到我陷入这个漩涡,做了你们的替死鬼,你们就可以逃之天天。」
榭珊退后一步,「不,我们不是这样的人,你误会了。」
我的眼楮几乎喷出火来,「榭珊,为了你,我现在家破人亡:」
「怎么会?」她也很害怕,「我不知道会有这种事:」
「别怕。」我身后有人说。
我转过头去,门口站的正是今午那个变戏法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