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缤山奔跑了好久,也不管四周的员工皆以吃惊的眼光看著他,就这么跑著。
今天阳光灿烂,自透明的玻璃投射在公司的中庭里。
这是雷氏集团的办公大楼中特有的设计,中庭有一个种满花草的温室,满满的绿意让人心情轻松,淡淡的花香可让人松弛下来。
挑空的中心挂著巨大的花篮,上面种满了漂亮的小雏菊,覆以肥沃的泥土;螺旋形的楼梯可以让人攀爬上去,看看这些挂在天空中的花篮。而下方的盆栽树木,更是让人心旷神怡,一片绿意教人流连忘返。
雷缤山推开温室的门,像个孩子似地紧紧再将门关上,仿佛不再让所有好奇的眼光再投射进自己紊乱的心房。
他喜欢这个地方,对于无法在东部牧场亲近大自然的他而言,这个地方是他可以假想自己处在森林中的小小乐园。
然而,身处这些平时可以使自己静下心来的地方,今天却完全无法冷静。
他的思绪好乱、好乱。
雷文的爱情来得好猛、好猛。
他再也厘不清自己的情绪、自己的心情。
他真的爱上了雷文?
否则为什么之前完全不曾对那些环绕在雷文身边的女人有过这样如同吃醋的反应,现在反倒有了这样的悲哀情绪?
天空,透过透明的玻璃窗看起来是那么地湛蓝。
云,纯洁地让人心痛。
他心里头好像有一些东西,慢慢地从自己的象牙塔中融解开来。
他是最了解雷文的人,然而却从来不知道雷文是这样爱他。
那么,自己是否有那种勇气反叛道德,去接受这样的一份爱?
他……
「小心!」
余升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一股力道将他推离了原本所站的地方。
那悬空而挂的花篮快速地自空中掉落,巨大的影子覆在雷缤山所站的位置,眼看著就要掉落在他的头上,但余升却快了一步,将他推了开来。
砰的一声——
刹那间,因为花篮破裂而发出的巨响震得温室里的玻璃都震动了起来,满天的风沙、小雏菊,全扬了起来。
「余升!」
雷缤山快速走近那破裂的花篮,只见余升已被压倒在地上,满身是血、昏迷不醒。
「你撑著点,我马上救你出来。」
他奋不顾身地将那些压在余升身上的碎片、沙土全部除去,不管那些碎片是否已经刮伤了他的手,他仍奋力地挖著。
「缤山!」
雷文的声音在此时传入温室,一群因巨响而过来察看情况的人也为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
「别挖了,你的手都流血了。我去找工具把他挖出来。」
雷文见著雷缤山手已布满血痕,连忙阻止拚命挖工的他。
「不行,得快点……快过来帮忙!」雷缤山的声音听起来万分紧张:「快点!」
所有在场的人立刻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想要救出被困在那堆植物和泥土中的余升。
泥土和花篮在落下时,还一并弄倒了在一旁的一些大型盆景,因此压在余升身上的重量相当可怕,也浪费了不少救援的时间。
雷缤山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著。
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意外教所有的人都感到震撼。
***
一阵混乱,昏迷的余升在一个小时后,才让救护车载走。
「我跟你们去!」
在救护人员将余升抬上救护车时,雷缤山大声地说。
「不行,你身上也有伤。我们通知余明过来就可以了。」
雷文阻止他,阻止他再度奔向情敌的怀抱。
「放开我!」
雷缤山用力地甩开了那双令他心动的手。
雷文的脸上有著一丝丝的意外,一丝丝的诧异,还有……
许多的伤害。
雷缤山看见了,但也来不及收回了。
「余升是为了保护我而受伤的。」他一字一句地说著:「这时候不是你孩子气的时候。」
救护车很快地消失在雷氏集团气派的大门口,载著雷缤山的忧心及雷文受伤的心离去。
不该孩子气。
这个时候不应该耍小孩脾气。
雷文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被他甩开的手,有著一丝被遗弃的心伤。
自己在缤山的眼中,难道永远都是一个小孩?
「少爷,已经联络上正前往机场准备度蜜月的总裁了,她现在在线上,您要不要接?」
「少爷,记者好像已经听到风声了,现在有一些人围在大门口,等会儿会有更多,要请人赶他们走吗?」
「少爷,中庭……」
现在外界所有的人、事、物,在雷文的眼中、耳里,完全感受不到。
明明,明明刚刚他们——
就很有可能心心相印了。
为什么缤山总是要抛开他,让他的心无依无凭?
***
将因垂挂在半空的花篮掉落而受伤的余升送医后,他立刻被送进手术室。手术的时间十分的漫长,医生们在昏迷不醒的余升身上,插了许多的管子,药物不断地加到他的点滴里,注射到他体内。
然而,余升依旧不醒。
手术中的灯依然是亮的,电视萤幕上显示著五号开刀房的患者是余升。
雷缤山手上的血渍已经干涸了,留下一条又一条暗褐色的痕迹。
他却不停地发抖,眼神散涣。
「小山!」
雷芬与余明的身影出现在医院走廊的另一端,神情匆忙而焦虑。
「我弟弟现在怎么样了?」余明紧张地抓著雷缤山询问:「他们说余升为了保护你而被花篮砸中,现在怎么会进了手术室?」
「对不起……」雷缤山心感无力而愧疚。「都是我的错……我……害了余升……」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余明困惑了,「是雷文又跟余升发生了什么纠纷,造成这场意外的吗?」
「喔,天啊……」雷芬掩住嘴,脸上的表情是错愕的。「小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看看你……为什么你和小文都变得那么奇怪?」
「这跟小文没有关系。」
「不对,这件事一定跟小文有关。」
雷芬虽从不管商场上雷家男人的事,可这一次的事件实在是古怪得让人觉得不寻常。
「你最近跟小文都有点古怪,而你谈到小文的事,就像是要极力撇清关系似的,而小文却处处找小升的碴。你们、你们究竟是……」
「真的没有关系。」
对于雷芬的逼问,雷缤山无力招架。
他只得说:「姐,我们真的没事,请你等余升手术完了以后再来谈这些琐事。」
「手术结束了!」
余明大叫著,雷氏姐弟两人同时回过头,只见手术室的自动门已打开,脸色苍白的余升被推了出来。
「请问一下,你们是余先生的家属吗?」
「是的,我们是他的家属,请问医生,我弟弟他没事吗?」余明连忙紧跟著身著手术衣的医生问著。
「暂时是脱离险境了,不过……」
前一句话,让雷缤山三人松了一口气,但是之后的「不过」,却又让他们再度紧张了起来。
「不过什么?」
医生面有难色,许久才道:「他的脚,可能不能走路了。」
***
婚戒,两个圆满的圈闪著纯洁的光芒。
在回忆里,那婚戒的光彩刺眼得让人心痛。
幸福,好像一阵微风似的,掠过了他的身边,然后偷偷地、快速地溜过。「这是怎么回事?医生,请你讲清楚一些!」
「今弟的脚,在重压之下伤到的是神经,也就是说,表皮的损伤是可以很快地复元的,他的腿骨虽是粉碎性骨折,稍过些时候,骨头会再次重生,可是麻烦的是他还伤到了神经……神经一旦受损,那是永久不能回复的;很遗憾,以现在的科学技术可能……可能无法让余先生再站起来、再活动。」
医生的话,回荡在气氛凝重的家属休息室,显得十分地不真实。
「不!医生,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弟弟还那么年轻、他的人生才刚刚起步,他还有很多事、很多理想要实现,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在我弟弟身上的!」
余明激动地拉住医生,「你骗我!」
「明!别这样……」
雷芬适时地拉住了丈夫。
「医生,难道没有别的办法?现在的医学不是越来越进步了吗?为什么没有人可以治得好他的脚?」
「很抱歉……」
「我愿意以我所有的财产换得他的脚治愈!」雷缤山大声地说著:「医生,钱不是问题,只要余升的脚好起来,我可以负担他所有的医药费。」
「雷先生,这……这并不是钱的问题……」
医生为难地说著;以雷氏集团惊人的财力,他当然明白不可能有雷氏负担不起的费用,只是、只是真的没有办法……
雷缤山闭上了眼,他不能再去回想五分钟前,医生跟他们说明病情时,余明脸上的失望与悲伤。
是他毁了余升下半辈子。
就算余明要他死,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因为是他,是他害得一个原本有著大好前途的青年断送了下半辈子的幸福。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罪恶感。
「缤山……」
「姐夫……」
在他沉思之际,竟不觉余明出现在他的身旁。
「坐在这里会著凉的。」余明好意地提醒他。「医院冷气开得那么强,虽说是夏天,也不能太大意。」
「没有关系的。」雷缤山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
对于这一对兄弟,他有著很深的歉意。
「比起余升所受的痛,小小的感冒算不了什么。如果我的感冒可以让他的脚再度自由活动,我宁可现在就感冒得肺炎死掉。」
「不要乱说!」余明大声地斥责他,「你这样说,余升的牺牲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我……」
雷缤山忍住那种说不出口的罪恶感。
「我真的不值得余升这样救我,我只是个孤儿,是个替雷氏工作的人。」
「不要贬低你自己的身份!」
「这是实话。」
余明再度纠正他,「雷芬她可不把你当外人看,你是她的弟弟,余升也不会这样看低你,因为他爱你——」
刹那间,雷缤山的眸子瞪得老大,对于方才姐夫所说的话,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余明的脸上露出了后悔的表情,「我、我不该说的……」
「姐夫,你刚刚说什么?」他想再确认一次。
「余升一直警告我不能说。」余明的话语变得吞吞吐吐的,「他……自大学时代……便一直喜欢你……」
那一瞬间,大学时代所有与余升相处情景,一幕又一幕的在雷缤山的脑中飞快地放映著。
「我知道的时候也很震惊,我弟弟喜欢男人,但倘若是真心喜爱,那么性别是无关紧要的吧?只是我不晓得在多年之后,我巧遇雷芬,还与她相爱,这才又知道,他,暗恋了你这么久……」
***
余明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渺茫。
雷缤山直到此时,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余升会一直、一直对他那么好。
也明白为什么像他这样一个大忙人,每年都要去参加自己永远不会去参加的同学会。
包明白,自己的世界里,到底是想著谁,为谁而活。
偏偏这些道理,却是在其他男人为他受伤之后,他才肯正视这个问题——
他的世界里,映的是雷文。
余升的世界里,映的是自己。
温柔地映著自己所爱的人,想保护他,不让他被人所伤,永永远远都是快乐的笑著。
他和余升,都一直在做同样的事。
他此时才肯承认,他确实是爱著雷文。
只是,幸福已经跟他擦身而过,谁教他在幸福来到他跟前时,他还掉头就跑?
就此……葬心吧。
他不能丢下余升,不能做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不能只想著自己,不能只想著雷文……
***
医院外是一群又一群的记者,他们的焦点全都集中在雷氏集团最近这一连串的意外事件里。
从婚礼打架,至花篮意外掉落,衍生出许多的揣测及谣传。
电视中,记者口沫横飞地说著。
「记者目前所在的位置是在余升所住的医院门口,据传闻雷氏内部已经分裂;因为雷文跟雷缤山越来越不合,导致雷缤山想要靠著巩固势力而暗中收卖人马,连雷芬的婚事都是由雷缤山自己一手导演。」
「又有人说,为了平息这一连串的新闻事件,雷芬不得已,以考察国外市场为理由,将雷文调派到美国一个月,目的就是要挽救儿子与新任丈夫及弟弟的不良关系,然而……」
「午安。」
见到有人进到病房,余升连忙将电视关了起来。
阳光,暖暖地射进冰冷的白色病房里,显得有些暖意,却驱不走雷缤山心中的寒冷。
躺在病床上的余升,此时虽是手术过后的第三天,看起来仍十分地苍白虚弱。
然而见到来探访的人是雷缤山,他也不免露出欢喜的笑颜。「你来了啊,今天怎么这么早?公司没事?」
「已经处理完了。怎么不继续看电视?」雷缤山的笑仍挂在唇上。
「看见你来,电视有啥好看的?只是住院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你这里都快要变成花店了。」雷缤山也对他微笑著,然而手上仍捧著一束又大又香的百合花。
「那些都是客户跟往来的公司送的。」余升笑著回答,「花朵虽美,却比不上你怀中抱的那一束。」
闻之,雷缤山的笑,变得有些凄怆。
「原谅我……」
雷滨山低声地说著,那双紧抱著百合花的手,微微颤抖。
「我知道我说这句话很卑鄙,在你失去了行动自由之后,我还奢求你原谅我……」
余升在听到医生所说的消息时,他十分地冷静。
冷静到让身旁的人都感到不安。
「你在说什么?是我自己愿意的。」余升的语调听起来十分平静。
「你、你不要这样!」雷缤山都快要被那股深沉的罪恶感给淹没了。「我愿意拿我的一生来补偿你。」
「你听我哥哥说了吧?」他叹了一口气,「他不该说的。我爱你,跟为你受伤的事不能相提并论。」
「倘若你不是真心爱我,你何苦用你一双腿去护住我的生命?」
雷缤山放下了那一束百合,激动地摇著余升的肩。
「我不值得任何人去替我做这样的事!不值得……」
「我愿为我的公主做任何事。」余升的眸子里映出痛苦万分的俊颜。
「不值得……我……」
他哽咽、他痛苦,他竟让一个男人为了爱他,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我、我会用我的一生……陪伴你……我会……试著去爱你……像你爱我那样……爱你……」
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病床上。
每一颗泪水,都渐渐腐蚀著雷缤山心中,雷文俊美的笑颜。
自发生事故之后,他不再见雷文,就连电话语音也不回,就连他被匆匆调到国外考察,他也狠下心来不去送他。
「缤山……你……你是说真的?」
余升瞪大了眼,他不敢相信雷缤山竟在他面前落泪许诺。
「真的。」他的泪眸中,看不清余升的脸。
此时,他竟想到了雷文拿著对戒时,那邪气的俊颜。
「你……心中没有心仪的物件?」余升问道。
「没有。」他心虚地撒谎。
雷缤山心中想的是雷文,他是那么地疯狂,那么地年轻,那么地勇于表现自己的爱情。
偏偏自己无力,也再也没有权利去追求。
「那雷文?」
别了。
「我跟他……」雷缤山的话语变得迟缓,心碎的感觉让他的泪水不听话地奔流。
别了,雷文。
「只是舅甥关系,现在是,以后也是,一辈子都是……」
埋葬吧,那一段以雷文为中心的岁月,今后将以别的人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