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上,有一髯披发男子,手上提著一坛酒,喝了几口,两眼直直地凝视湖面,远处波光潋涌,渔帆处处,果然是一片浩浩汤汤的壮阔景观。
他努力搜寻,看尽天边,望穿湖水,直望到眼楮发疼,目光涣散,才又拿起酒坛猛灌。
还是没有伊人的芳踪!
酒入愁肠愁更愁,再多的酒水都只能暂时慰借寂聊,今宵酒醒何处?还不是坐在枯败的杨柳岸?还不是独对清冷的晓风残月?醉吧!醉吧!只要长醉不醒,就不会再有思念的痛苦,也不会再有失望。
他喃喃念著:只妹!只妹!你到底在哪里?
天涯海角,你能躲到哪里去?
这一躲,竟然躲了三年!
拿起腰际的荷包,那是她一针一线的情意,绣线牢靠,仍紧密地缝著淡绿竹石,颜色却褪了,布面也因为他的一再摩挲而磨损。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他念著,心头也转过一次次的痛,明月仍在,佳人何寻?
为什么?为什么要躲著他?只因他是王棠的儿子?只因他不该爱上她?只因他俩不该相识?而过去的深深相恋只是一场错误?
「不!」他大声地叫喊,惊吓到楼下往来的游人,他仰起头,喝完最后一口酒,将偌大的酒坛远远地抛入湖水。
湖面溅起高高的水花,喷湿了岸边行人的衣裳,有人抬头一看,说道:「又是那个醉汉!」
「怎么不报官?抓了关起来,省得闹事。」
「算了,他是个江湖人物,十几个捕快,全让他扔到水里去了。」
有人指著他骂道:「还喝?醉死你!」
醉死?那是最好了,不要再有烦恼,不要再有想念,明明是无法分离的双飞雁,竟然忍心离开他?!
找了三年,他走过的路途何止万里?可是,他不再是万里无踪,他的足迹几乎是循著长江来回打转。过去,他的流浪是为了逃避感情,而这些年,则是为了寻回感情。
原来自己在感情上,始终做不到洒脱,而是如此地执拗,非得要四处踫壁,遍寻不著,才要宣告放弃吗?
他长长沉叹,恨渺渺苍天不能指引他一个方向。
他双手抓著栏杆,仰天长啸,「只妹!只妹!你到哪儿去了?我想你想得好苦啊!」两行泪水从他紧闭的双目淌下,诉尽了三年来的思念。
从早到晚,他像疯子一样地喊叫,直到累极了,才倒在地上昏睡。
好像有人在打他、踢他,他不想反击,任人捶打著。
饼多的酒,糊乱了他的意识,也麻痹了他的心志,他不想动,也不愿再动,就让那些拳头把他打成没有知觉的人吧!从此不再为情所苦……
☆☆☆
于磊头痛欲裂地醒来,这一个月来,从醉梦中醒转就是这种痛苦的滋味。
他揉揉额际,撑起身子,见到桌边的三人正在看著他。
他惊喜地喊道:「娘!苏前辈!晨弟,这是哪里?」
陶青衣见他清醒,打了一条巾子给他擦脸,「在客栈。你终于醒了,想不到武功高强的万里无踪竟会被小混混打倒了。」
于磊从床上坐起,擦了擦脸,身上还有多处作疼,他苦笑道:「我醉了。」
徐晨道:「他们还抢钱呢,哈!这几个不入流的小子,我随便出三两招,就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跑了。」
「晨弟武功进步了,多谢你解围。」于磊突然想到一件事,「他们抢钱……」
他伸手要去模荷包,却模个空,心头亦顿时失落。
陶青衣察言观色,指了指窗边,「你在找荷包吧!我看它脏了,所以拿来洗净,晾在那儿。」
于磊急忙下了床,走到窗台边,拿起仍然湿濡的荷包,在耀眼的日光下轻轻抚过。
背后三人对望,知道他又在想念徐只了,陶青衣道:「这绣工精细,是晨儿她姐姐绣给你的吧!」
于磊把荷包放回窗台,点了点头。
陶青衣叹道:「都三年了,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于磊落寞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所以你把自己喝得烂醉?」
于磊轻叹一声。
徐晨道:「姐夫,我相信大姐没死,她可能躲起来了。」
于磊看著他,他脸上带著信心,嘴角有笑,而那个笑容跟她是如此相似!
这个俊秀少年,他日长大了,不知会迷倒多少女子啊!
陶青衣道:「看来,她的心结还是没有解开,这也难怪,那时她与王卓立非亲非故,就已经难以面对,更何况是你呢!」
于磊无言,只是凝望窗外湖面的粼粼波光。
看到于磊鬓边几丝白发,她喟叹道:「孩儿,你还年少就有白发了。」
于磊模了模发际,「是吗?我好久没看自己了,三十岁,已经不再年少。」
徐晨道:「是啊!姐夫,你变得好潦倒,大姐一定不喜欢看到你这样。」
陶青衣拿出梳子,令于磊坐下,帮他拢了拢发,扎了起来,「胡子也该剃了。」
「我修一修就好,她喜欢。」
苏临渊见他这般痴情,心中不免感慨。
徐晨道:「姐夫,我们这次来是跟你道别的,我们要去江南。」
于磊问道:「洞庭双雁又要行走江湖了?」
「听说晨儿以前的师兄在那边,想过去看看。」苏临渊解释。
「是当初王卓立救出来的人吗?」
「是的,反正我们也归隐一段时日,该是带晨儿出来见见世面了。」
「找到师兄以后,也请他们帮忙找大姐。」徐晨说。
于磊牵动一丝笑容,仍然是落寞。
「洞庭双雁带著小雁重出江湖,那么万里无踪呢?他也消失三年了。」陶青衣劝著。
苏临渊也道:「你不能再醉生梦死了,不管徐姑娘如何,你还是要活下去。」
「姐夫,你一直是我的好榜样,如果你消沉了,你教我崇拜谁?」徐晨激励著。
面对三人的鼓励关怀,于磊提起精神,开口道谢。
酒喝够了,是该振作了。他穿上陶青衣为他买的新衣,抑下心中的痛,埋情葬爱,将自己再度放浪于五湖四海。
万里无踪,重现江湖,侠名处处。
☆☆☆
山东济南府,回生药铺前排著一群人,扶老携幼,有的咳嗽,有的躺在担架上,半死不活。他们全都是慕名来求这位女神医诊治。
那女大夫在药铺里为人把脉诊疗,一个接一个,十分忙碌。她正看完一个老头子,喊著,「下一个!」
突然一个髯大汉闯了进来,伙计在后头叫著,「喂!要排队,急诊要多付诊金的!」
老头子正要走出去,见到这么一个魁梧汉子,吓得心疾又要发作,喘著气道:「是……是……强盗吗?」
来人万里无踪扶住了老头,柔声道:「吓著你了,对不起。」
他一边用手抚著老头的后心,一边环视屋内,而屋内的人也在看他,不知他要抢劫还是看病。
她不在里面!诊桌前坐著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不是她!
老头子觉得这大汉虽然吓人,倒是挺有礼貌,手上功夫也不错,按摩得温温热热,心疾也好了大半,比起吃过几回女大夫的药,是来得有效多了。
于磊放了老头子,问道:「不是说有一位姓徐的女大夫吗?」
那中年妇女道:「这里只有我一位女大夫,我姓薛,不姓徐。」
「薛?」
「大概是听错了,来这里看病的人很多,各省都有,回去传讲,可能听讹了。」
于磊失望地道:「叨扰了。」他走出两步,又回头问:「仙药谷的薛婆婆是你什么人?」
「正是我的姑母。」
于磊看到她桌上的「薛氏仙药谱」,神情不觉迷惘。
那薛大夫多经世事,知道他必是来寻找某人,眼楮随著他的目光,问道:「你要找姓徐的女大夫,莫非就是这本书的口述者,也就是我姑母的闭门弟子徐只?」
于磊燃起一线希望,「你知道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
于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已经又三年了,即使往日情怀如风远扬,但在浪迹天涯,仗剑任侠之余,只要有一点点线索,无论大江南北,再远他都会去一探究竟。
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一次次的失望。难道,这辈子,他就注定独行?
薛大夫见他发呆,决定讲点好话,「说来都要感谢徐姑娘。我们薛家是医药世家,但我姑母个性怪僻,独自住在仙药谷,我们佷孙辈有问题不得解,她也不肯教,幸好徐姑娘传出她的药方,解了我多年来的医药迷津,医术进步了,我们回生药铺才在济南城渐渐有了名号。」
于磊对于薛家的故事不是很感兴趣,他闻了闻屋中的药草味,「可是,薛婆婆的药方里有很多奇珍异草,你又如何寻得?」
「四川药材丰富,也有人专种珍奇的药草,这几年,一些只有‘薛氏仙药谱’才见到的药草,都是从那儿运来,数量不多,非常珍贵。」
「四川?」
「我们也是跟那里的药商买的……」话未说完,于磊已飒然而去,薛大夫松了一口气,又喊道:「下一个!」
四川,也是于磊出生的地方,他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那时他总以为,若是徐只投江,必然飘到下游,所以他拼命往下游找,却完全没想到逆流而上过三峡寻人,即使后来也曾上四川寻过,却已经错过第一时机。
这丫头!当年她不要他进政阳城,不也故意往反方向的山上跑吗?
听说成都府之西,有几座山专产药材,于磊往山里去,一路山雾缥缈,古木参天,越往里头走,果然越有灵山仙气。山有灵,草木也成精,成了养生救命药方。如果人住在里面,是不是也能成仙?于磊笑著,他倒是想在此地隐居,修身静心。或许,与心爱的人共度神仙生活。
是否能找到徐只,他没有把握。找不到又如何?心底伤口结了疤,再添一刀也无妨,那道伤疤不像胸口那条长疤随时间而淡平,反而是愈结愈厚,堆积心上,却也不再怕伤害。
但要真正回复以往的洒脱不羁,是不可能了。
问过路人,知道里面有几个小村落,也散著多户山中人家,要从何寻起?
那就一座山一座山找吧!也当做是漫游仙山。
但是这趟漫游却暗藏杀机,于磊知道身后有人跟踪,但一察觉那几个人武功平平,他也就不放在心上。
于磊依照路人的指点,来到一处山坳,天色已黑,但仍看不见任何村落,他怀疑自己是否走错路,不过,即使找不到村落也无所谓,他向来是露宿惯的。
正要生火休息,那三个跟踪的人出现了,朝他冷笑道:「万里无踪,你自投罗网,你的死期到了。」
于磊站起身,看到他们后面来了一顶大轿,再后头跟了数十名徒众。
大轿放下,下来一个中年男子,「于磊,我要为前任刁掌门报仇!」
于磊沉静地笑道:「我道是谁呢?那么大的阵仗来迎接我,原来是要为岷江派的大婬虫掌门刁森报仇。」
现任岷江派的掌门赖贵怒道:「不准你辱骂前任掌门!」
「他不死,哪轮得到你坐这个位置?」
赖贵听了,脸色阴晴不定,自从刁森死后,岷江派内部为了抢夺掌门之位,各人无所不用其极,花了两年,好不容易让他夺了,当然要让门人心诚悦服,于是便打著为刁森报仇的旗号,以收拢人心。
「于磊,你胡说什么?」
于磊见来者不善,右手模向匕首,「我只是实话实说。」
赖贵道:「你还不知死活!从你一踏入成都府,就进了我岷江派的范围,教你插翅也难飞!」
「所以你就故意引我进到这座荒山?」
「算你聪明,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在城里不敢动手吗?是不是你们功夫不行,非得到山里来布置陷阱,才杀得了我?」于磊嘴角浮起一抹讥笑。
又被他说中弱点了,赖贵恨得牙痒痒的,大喊道:「兄弟们!为刁掌门报仇!傍我上!」喊完了立刻躲到轿后。
众们人大声喊杀,纷涌向前,少说也有三、四十人。于磊不怕人多,他镇静的,眼观四面,耳听八方,面对这群乌合之众,他还是可以全身而退。
连续打倒十余人,身手正使得淋漓酣畅,忽然之间,全身失了内力,手脚不听使唤,原是打出一拳,反而被对方的大刀所伤。于磊一惊,暗自运了内力,全身竟是虚软无比,丝毫提不起劲道。
有人喊著,「发作了!终于发作了!万里无踪不行了!」
赖贵从大轿后神气活现地走出来,「嘿!于磊,是不是全身无力呀!」
于磊勉强继续接招,「你施毒?」这才发现连讲话都很费力气。
「呵!也不是什么毒药啦!你忘了这里处处是稀奇古怪的药草吗?我们岷江派拳脚功夫可能稍差,但在调剂制药方面,可是行家哩!」
于磊努力回想,就是不知何时著了他们的道。所幸他的招式诡奇,即使没有内力,也能吓吓岷江派的小子。
赖贵又道:「教你知道我岷江派的厉害!今早你问路的时候,那人在你身上弹了一些粉末,无色无味,你吸了一天,不发作也难。」
于磊努力避开险招,多少年江湖凶险,今日竟为了区区迷药而命丧深山吗?
是自己太疏忽了。不,不能认输,他握紧匕首,招式更加令人难以招架,只是招招都是没有力道的虚招。
又有人怪叫著,「掌门,不行啦,万里无踪还是很厉害!」
赖贵一闪又躲到大轿后面,「他没内力了,怕什么,哎哟!你们往前杀啊!笨蛋!笨蛋!」
眼见弟子不敢杀敌,赖贵使出法宝,「天罗地网!放!快放!」
八名弟子手持渔网凌空而降,于磊应付地面不及,忽然天上飞来一顶网帐,就往他身上罩去,而他竟连移身闪避的力气也没有,连头带身被兜了起来,紧紧束起。
赖贵双手横在胸前,又是趾高气扬地站到大轿前,「于磊!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来人,一人刺一刀,再割下他的脑袋回去祭刁掌门!」
于磊在网内做困兽之斗,网眼儿细,越挣扎缠得越紧,更何况他最后一丝力气已失,全无反抗的能力。而刚才被砍中数刀,伤口还涌著鲜血,染江了泥土,这次,他真的死定了吗?
万里无踪,侠客末路。于磊觉得身上刺痛,无数的刀剑穿过网眼,往他身上猛刺,血一直流,气一直散,他的意识逐渐昏迷……
好像听到刀剑相击的声音,头顶上有挥剑的风声,身边有逃跑的脚步声,还有惨叫声……
他听不到了,只感觉有人背起他,他闻到了淡柔发香,一波又一波,荡进了他晕沉的心。
☆☆☆
昏昏沉沉的,不知身在何处,只觉遍体疼痛,睁不开眼,也开不了口。
好像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敷在身上痛处,痛楚顿时舒缓!一处处伤口皆被按敷,全身冰冰凉凉的,刀剑刺身的火灼感也消失了。
又好像有人在喂他喝药,慢慢地,一匙一匙地喂,药温味甘,而他的生命力也渐渐回复。
忽然,一双轻软的指头,划上了他胸前的长龙,由上而下,由下而上,来来回回,辗转悠游,手指头绕过了新伤口,柔柔抚触他的身体,身上有热水滴落,一滴、雨滴,坠落不止,泪水流到了他的胸,滑进了他的伤口,是刺痛,也是心疼。
就要死去了,如果只妹已死,那就让他尽速归去,好在黄泉与她相会;如果只妹是生,那就让他再见她最后一面吧!
只妹!只妹!你在哪里?磊哥好想你!
身乏心痛,他欲睁眼,眼皮上似乎朦了一块帕子,他想伸手去揭,有一只手拉住他的,轻缓地放回身边,然后,是热汤流进他的口里,温了他的胃,暖了他的身。
他再度失去知觉。
不知睡了多久,悠悠转转,到阎罗殿前兜一圈,他又回来了。
自己竟睡在一个山洞中,身上盖著一条被子,身下是厚厚的褥垫,下头还有干草隔开湿气。于磊缓缓地坐起身,洞口正透著日光,是大白天,但是,他昏迷多久了?
低头一看,他穿著一件干净的衣服,大小尺寸刚好,犹透著新布料的味道,他不记得包袱里还有这一套衣裳啊!
解开上衣,伤口不是缠著布条,就是贴著膏药,已经不那么疼痛。荷包仍挂在腰间,好像也被洗去血迹了。
有人救他!
他又记起梦中的感觉,似梦似真,在这荒山,是谁救了他?
被褥旁摆著一个篮子,他伸手掀了,是一锅热腾腾的粥,还有几碟可口的小菜。
他想站起,却是欲振无力,只好安分的坐下。由于肚子饥饿不已,他便按捺不住地将饭菜吃光。
吃完饭,枕边有一壶水,他喝了两口,心想这个救命恩人总会再来,他就在这里等他吧!
盘起腿,调匀气息,练了一套内功心法,身体仍虚,于是他又躺了下来,被香褥软,他有多久没睡在这么舒服的被窝里了?
好梦酣甜,好像有人蹑手蹑脚走进洞里,放下事物,拿走空篮,又踩著细碎的脚步匆忙离去。
于磊一惊,醒了过来,问道:「是恩人吗?」他坐起身,果然又闻到了热饭菜的香味,「请恩人出来相见。」
洞口探进了一颗小脑袋,眨著黑亮的眼看他。
是小孩!不可能是小孩救了他,「小朋友!是你送饭菜来的吗?」
那个小男童又探进半个身子,目不转楮地看他,没有说话。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爹娘呢?」
小男童见于磊始终不动,安坐在褥上,应该不是危险人物吧!
他大著胆,踩回山洞内,「我叫雨儿!」声音清脆稚嫩。
「雨儿?」
「对!巴山夜雨涨秋池的‘雨’。」
突然从小表头的嘴里冒出一句诗,于磊吓了一跳;这小孩才五、六岁吧!怎也懂得巴山夜雨的诗句呢?
「雨儿几岁?」
「六岁!坏人爷爷!」雨儿又喊了一声。
「什么?你叫我什么?」看来他是遇到一个难缠的小孩。
「坏人爷爷!我娘说你是坏人,不能跟你讲话。」
于磊笑道:「我不是坏人,你看我会打你吗?」
雨儿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你不像坏人,坏人都是拿著刀子杀人,你快死掉了,是被坏人杀的。」
「来!雨儿,到这边来。」于磊模模他的头,「你的娘呢?」
「娘在家里煮饭,叫我带给你吃。」
「你的爹呢?是不是你爹救了我?」
「我爹?我爹爹出门做生意,还没有回家。」
种药材的人家,出门贩售药材是很稀松平常的事,那么到底是谁救他?于磊又问:「雨儿,你知道是谁救了叔叔吗?」
雨儿还是摇头,圆圆的小脸蛋像两团白嫩馒头,「你不是叔叔,你是爷爷。」
自己真有这么老吗?为什么总是被误认为前辈、爷爷?于磊拉著雨儿坐到褥边,「我不是爷爷,你要叫我叔叔。」
「不对,娘说有胡子、有白头发的就是老公公,要叫爷爷。」雨儿扯著他的髯,「嘻!你有胡子,还有白头发,当然是爷爷了。」
于磊不自觉地模向鬓边。这几年,他的确又长了不少白发。
于磊回神,注视两儿天真无邪、晶亮如星的黑眸,「雨儿,我不是爷爷,我教你,看到跟你爹爹年纪差不多的人,都要叫叔叔。」
「可是我……」雨儿小嘴一扁,「我没有看过我爹爹,我不知道他年纪多大。」
「你不是说你爹去做生意,还没回来吗?」
「娘说他会回来,可是……他们都笑雨儿没有爹爹。」泪珠在雨儿的大眼里滚呀滚。
于磊想到自己的幼年,无父无母,饱受其他孩童的言语欺凌,被打了,没人可以哭诉,只好眼泪往肚里吞,如今,雨儿的爹为何弃家不顾?让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娃娃受人欺负?
「雨儿乖,叔叔在这里陪你……」
雨儿跳起来,小手背揩了揩泪,「我要回去了,娘说不能和你讲话,她要知道了一定很生气。」说完三步并作两步,提著空篮跑了出去。
「等一下,雨儿……」于磊仍有很多疑问,他想起身拉回雨儿,双腿却仍无力,只好看著他跑出洞口,投向暮色之中。
天快暗了,这么一个年幼的小孩,他母亲怎放心让他在山中乱跑?不过,自己幼时,似乎也是天不怕地不怕,满山乱跑吧!
于磊点亮地上的灯烛,掀开篮子,菜饭皆用碗盘盖著保温,还有两个陶罐,一个是鱼汤,一个是药汤,兀自冒著热气。他喝了药汤,吃完饭菜,力气足了,坐在褥上运功调气,体内血行顺畅,功力逐渐恢复,万里无踪终于活过来了!
明天雨儿还是会来,到时再问他吧!
睡了一夜好眠,晨曦中,果然又看到雨儿探进小脑袋。
「叔叔,你醒了?」终于改口了。
「等你过来啊!雨儿,今天是初几?」
「今儿个六月十二了。」雨儿将一篮饭菜放在地上,再从背后解下一壶水。
十二?于磊数著日子,自己从受伤到醒来,整整十天,那么梦中所经历的事情,都是在这十天内发生的吗?而这十天,又是谁在照料他、医治他?
「是雨儿的娘救了叔叔吗?」
「我不知道,有一天晚上,娘说山洞有一个坏人,快被人打死了,要拿药去救他,然后,娘就把家里的棉被搬过来。」
「雨儿的娘懂得用药?」于磊心头一动。
「对啊!这山里的姑姑、婆婆都会用药。」
大家都会用药?这也难怪,这里是产药材的仙山,而且她也不可能有个儿子啊,可是,若说雨儿的娘救活他,那又是谁把他从岷江派手中救出?
梦中的柔荑,原以为是与只妹重逢,原来……原来是雨儿的娘!
雨儿主动端了药汤给他,「叔叔,趁热喝。」
于磊看到篮内的丰盛饭菜,提了提篮柄,「哇,这么重!雨儿提得动?」
「可以呀!」雨儿又提起空篮,小小的身躯几乎和篮子一样大,「爬了两座山,汤都没有洒出来。」
于磊口中的药汤差点喷出来,「你爬了两座山,汤还是热的?」这小子,莫非是山中仙童?刚刚他不是看到雨儿轻轻松松提著食篮进来吗?
小子仍耍著拳脚,「哈!宝夫又进步了。」
这山里的小孩都像雨儿一样练武吗?山上是不是住了更多的高人?
「叔叔,你会武功吗?」
「会啊!雨儿也在学武功?」
「叔叔会武功,又怎么会被坏人杀死?叔叔,你的武功是不是很差?」
他不是武功不好,而是疏于防备,他想解释。见小表露出不信任的眼神,于磊咽下了到口的话,这鬼灵精怪!
雨儿叫道:「哎呀!我要走了,娘还在家里等我呢!」
「雨儿!」想要唤住他,他却已一溜烟地跑出去,于磊撑著身子,一步步走到洞口,只见一条小径通往树林,早已不见雨儿的身影。
于磊苦笑,「万里无踪,这小子也称得上仙山无踪吧!」
往后三天,雨儿来去匆匆,于磊总要问他几句,但是雨儿始终说不出是谁救了他,也讲不来他母亲在那十天如何医治他。
第三天黄昏,于磊一样坐在褥上等雨儿,雨儿一进来就高兴地道:「今天我跑更快了,我们可以多讲话,娘也不会知道。」
于磊笑道:「雨儿的娘为什么不来呢?」这三天,他盼著雨儿,就像盼著亲人,也盼著那一顿顿满足他口腹的饭菜。
「娘不来,娘叫雨儿看叔叔的伤势,我说你还爬不起来呢!」
「喔?爬不起来?」
于磊这三日吃了雨儿的母亲所煮的汤药饭菜,体力已经恢复七、八成,白日无事,就到洞外练拳养气,功力也大致回复五成。当估算雨儿送饭的时间到了,他就事先回到洞内等著,所以,雨儿以为他还不能起身吧!也难怪药量和饭量越送越多,他也越吃越壮。
「娘又说了,男女‘搜搜’不亲。」
「是男女授受不亲!」于磊明白,一个独居女子,总怕别人说闲话,或者,她还以为他是坏人?可是,她不是照顾他十天吗?「不然雨儿带叔叔去雨儿家,叔叔要跟雨儿的娘说谢谢,感谢她煮饭给叔叔吃。」
雨儿紧张地道:「不行啦!娘说你是坏人,不能跟你说话,也不能让你到我家。」
「所以,她才把我放在这个山洞?」
「对呀!那几天娘都没有回家睡觉,让雨儿一个人在家,娘每天回来煮药,一边煮、一边哭,雨儿还以为是坏人欺负娘。」
「我连你的娘都没见过,怎会欺负她?」于磊心头大受震动,「她哭……她为我哭?」
「雨儿生病了,娘也会哭。」
哭?于磊记起梦中的点滴热水,那不是水,而是泪!是为至亲之人所流下的泪!而她躲著他!
「雨儿的娘……」于磊激动地抓过雨儿的肩,「雨儿的娘叫什么名字?」
「娘?娘就叫做娘啊,」雨儿被他吓到了。
「雨儿的爹呢?叫什么名字?姓什么?」
「爹?」雨儿几乎要哭出来,「雨儿没有爹!」
这么聪明的小孩,怎会不知道爹娘的姓名?一定是她不说,一定是的,于磊又捏紧雨儿的肩,额上青筋都冒了出来,「你快带我去你家!」
「不要啊!」雨儿被捏疼了,哭道:「坏人!坏人!」双手在于磊脸前乱挥,吓得脸色苍白。
于磊赶紧放手,「雨儿!我……」
雨儿拾起地上的空篮,飞快地跑出山洞;于磊想追上前,却又颓然坐倒,如果她是雨儿的娘,那谁是雨儿的爹?
面对佳肴美食,他食不下咽,拿出荷包,反复细看,一再抚过,蓦然他翻起身上这件新裁衣裳的缝线,和那荷包两相对照。
一样的缝工,一样的心意。于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明天,明天他就要得到答案。
☆☆☆
翌日早上,雨儿照常送来饭菜,但是神情警戒,也不向于磊打招呼,放了就走。
于磊猛喝几口粥,囫囵吞了一颗蛋,立刻跟上雨儿。
小小的雨儿,提著食篮,果然健步如飞,但毕竟年幼步小,让新伤初愈的于磊,正好可以轻松地跟踪他。
雨儿爬过一座山,接著是一条河,河的下游处有个小村落。雨儿来到这里却不走了,而是坐在河边发呆。
他小小年纪能有什么心事?他不是应该回家吗?
几个小孩拿著钓竿,溯河而上,一路嘻嘻哈哈的,见了雨儿,大叫一声,「喂!没爹的小孩!」
雨儿站起来,小脸充满愤怒,捏紧了小拳头,「谁说我没有爹?」
那五个小孩都比雨儿大,几个顽童一起哄!开始作弄年仅六岁的雨儿。
「雨儿没有爹!我娘说,雨儿他爹不要他们母子俩,跑掉了。」
雨儿怒道:「你们乱讲,我爹出门作生意。」
「作什么生意啊?你娘一个人跑到这里生你,是不是被你爹抛弃了?」
雨儿大叫,「我爹会回来,他回来,看你们还敢不敢欺负我?」
「你爹不会回来了,可怜的雨儿,没有亲爹呵!唉哟——」
雨儿一头撞上那个小孩的肚子,痛得他哇哇大叫。
其他小孩见了,叫著:「雨儿打人了!」扑倒雨儿,有人打他的头,有人骑上他的小小身子,还有人抓他的脚。
雨儿不服输,被压在地上叫喊著,「雨儿有爹!雨儿有爹!」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连续四个落水声,伴随顽童的惊叫,雨儿身上一轻,赶忙爬了起来,看到于磊站在他的身边,正丢出最后一个顽童。
顽童冒出水,不服气地道:「你大欺小,不公平。」
于磊正色道:「我才一个,你们五个欺负雨儿,公平吗?」
「你是什么人?跑到我们这里撒野!」顽童口气不小。
「我是雨儿的爹。」
几个顽童才要爬出水面,又吓得掉下去,「雨儿的爹?雨儿的爹回来了?」
于磊义正辞严地道:「回去告诉你们的爹娘,雨儿的爹回来了。」
看到顽童落荒而逃,雨儿瘪著的嘴一张开,哇地哭道:「雨儿没有爹,叔叔不是雨儿的爹。」
于磊蹲下,抱住他的小身躯,「叔叔是吓他们的。」他看著雨儿伤心委屈的小脸,心头酸楚,「可是,叔叔很想做雨儿的爹。」
雨儿猛摇头,「叔叔不是爹爹,你是叔叔,不是爹爹。」
于磊无限慨叹,行走江湖二十年,恶徒固然要教训,但他每每见到顽童欺负没爹娘的小孩,总要挺身而出,只因为他也尝过没爹娘的苦啊!
雨儿伏在于磊肩上,哭声斯歇,于磊抱起他,「走,我带你回家。」
雨儿搂住于磊的脖子,「叔叔可以走路了?」
「叔叔伤好了,要去跟雨儿的娘说声谢谢。」
「可是娘不在家,娘说你吃掉家里两只鸡,她要进城买小鸡,再养成大鸡,还要帮你买几斤肉,还有买雨儿的糖。」
于磊微微失望,「那雨儿的娘什么时候回来?」
雨儿拉著他的胡子,「晚上!以前娘会带雨儿进城,今天娘吩咐雨儿,灶上热著饭菜,中午要送去给你。」
「雨儿好乖,叔叔出来了,雨儿就不必送饭,到雨儿家吃饭,好不好?」
「好啊!可是叔叔要教我武功,原来叔叔的武功很厉害。」
于磊一手提起食篮,「好。叔叔教你。」
「一言为定喔!」雨儿终于笑了,那是她的笑容;而星星似的眼,浓浓的眉,直直的鼻,是他的。
雨儿指点路径,大小两人牵著手,又往里头爬了一座山,小茅屋坐落半山腰,门前种满奇花异卉,一弯清溪流过屋旁。
于磊一吸花草的香味,「这是雨儿住的地方?」
「嗯!很棒吧!」
「是很棒,这些花是雨儿的娘种的?」
「对啊!娘种别人没有的药草,再拿去城里卖,帮雨儿买书买笔,教雨儿念书。」
「娘也教你武功?」
「嗯!」雨儿用力点头,跑进屋里拿出一把小剑,舞将起来,「我会翱天剑法!」
于磊的眼湿了。六年来,万里寻踪,就是为了今天。
中午吃过饭,于磊拿碗筷到溪边清洗,后头雨儿摇摇摆摆,拖出一个大锅,卖力刷著。
「雨儿很能干,什么事都会。」于磊夸赞著,方才见他添饭、盛菜、灭火,面面俱到,像个小大人。
「娘说爹不在家,雨儿要自己学做很多事,我还会升火煮饭哩!」雨儿得意洋洋。
多么令人心疼的孩子啊!
下午,于磊在屋前空地教雨儿功夫,雨儿一学就会,连续打了好几套拳,仍意犹未尽。于磊在他舞动的小小身影中,好像看到昔日峨嵋山上爱练武的小孩。
日头一点一点向西移动,雨儿担心地道:「天暗了!叔叔,你赶快走,娘回来看到你,会骂雨儿的。」
「有叔叔在,别怕,而且叔叔要告诉雨儿的娘,叔叔不是坏人。」
「对,我要告诉娘,叔叔武功很高,不是坏人。」
正说著,溪边已听到柔柔的呼唤,「雨儿,雨儿,娘回来了!」
雨儿开心地穿过药园,也喊著,「娘!娘!」
于磊停止呼吸,体内血流急窜,眼里只看到那个久违的倩影。
她低头理理雨儿的衣服,「雨儿,怎么全身脏兮兮的?」
雨儿牵著她的手,「娘,我练功夫,叔叔教我武功,他不是坏人!」
她震骇地望向茅屋门边,那里站著一个挺拔、魁梧,却是两鬓飞霜的男子,他双目深邃凝望她,六年依然不变。
「只妹!」
她手上的篮子掉落地面,几只小鸡吱吱地跑了出来,也滚落了几颗梨子。
雨儿急著抓小鸡,「娘,小鸡跑了。」
她站在原地,脚步凝住,无法移动,眼见他一步步朝她走过来,捡起地上的梨子,放到提篮中,「梨?你还要分离吗?」
徐只觉得眼眶酸涩,又是硬起心肠,捡起篮子,拉过雨儿,「雨儿,我们进屋!」
雨儿双手各抓了一只小鸡,「娘,还没抓完,叔叔,帮我抓……」
徐只拉他进屋,「雨儿,我们家不欢迎陌生人。」
于磊挡住她,「只妹,我不是陌生人,我是你的丈夫啊!」
徐只绕过他,责问雨儿,「雨儿,你不是说他还不能走路吗?」
雨儿被娘亲的神情吓到,不自觉地捏住两只可怜的小鸡,「娘,可是……可是……叔叔今天忽然会走路了。」
于磊用力握住徐只的双臂,「只妹,不要骂雨儿,你看看我啊!」
他的手劲还是那么有力,那么强壮,徐只几乎弃甲投降,但她强忍住泪水,低头道:「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你——只妹,我是于磊,我是你的磊哥呀!」于磊慌了,用力摇晃著她。
泪水被他摇落,「走开!走开!我不认识你!」
「只妹,你忘记了吗?我们拜过堂,成了亲,我们是夫妻,你都忘了吗?」
没有忘,永世难忘,但已无缘。
她摇头,「你走吧!伤势既然好了,就离开这里。」
「我为什么要离开?只妹,是你救我、治我,为什么还要躲我?你躲我六年,我也整整找了你六年,六年,不算短啊!」于磊的眼里有泪光。
是不短呵!不然,你为何风霜满面,鬓白似雪?徐只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又被拧绞,垂下了泪,「你走吧!我有丈夫了。」
于磊几乎是要抱住她纤细的身子,激动叫著,「对,你有丈夫,你的丈夫就是我,雨儿……雨儿是我们的孩子,是不是?」
雨儿早已听得目瞪口呆,手一松,两只小鸡跳离掌心。
「不是!」徐只用力推开他,「我丈夫在外经商,我和他生下雨儿,你是谁?来这里扰乱我们母子的生活?」
「不,你怎么会再嫁?我如此爱你,你怎忍……离我而去……再嫁?」于磊心碎欲裂。
「你走!伤好了,就不要再麻烦我们母子。」徐只推著雨儿进屋,就要顺手关上门。
「只妹!」于磊撑住门板,要得到真相,「只妹,你真的再嫁了?」
「我有丈夫,有儿子,请不要打扰我们。」
原来已是琵琶别抱,所以才不出面、不相认。
雨儿怯声道:「娘,叔叔他……」
徐只斥道:「雨儿,你不听娘的话,要让娘伤心吗?」
雨儿慌了,他从来没看过娘这么生气,他赶紧挤出门,推著于磊的脚,「叔叔,你走开,你走开,你不能欺负雨儿的娘!」
连小孩也来赶他,于磊只觉天地已弃他而去,身上所有伤口全痛了起来,心底疤痕也绽裂流血,多年来的苦思寻觅,竟落得今日孤凄的下场,是不是自己太痴、太傻?
既然她已另有归宿,他又何苦再纠缠?
于磊退了几步,「那……打扰了!」语音凄清,几不成声。
柴门在他面前关上,阻绝了他所有的爱恋痴缠,万里无踪,情也无踪!
咽下男儿泪,转过身,仍跨不出离别的脚步。
「叔叔……」雨儿开门出来,跑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块饼、一瓶药,眼角挂著泪珠,「娘说给你带在路上。」
他接过了,长声浩叹,大步离去。
门扉后的泪人儿,早已肝肠寸断。
☆☆☆
夜里,徐只帮雨儿盖好被子,望看他的睡脸。这小娃娃,今晚特别乖,懂得察言观色,不敢惹她生气,像他一样体贴……
他?徐只的心被刺痛了,本不该再相见,怎知那夜救人,解开缠绕的渔网,发现地上的斑斑血人,竟然是魂萦梦系的于磊啊!
十日夜的洞中看顾,她流著泪为他敷过每一处伤口,喂他每一口汤药,祈求他能早日醒转。可是,醒转了,她能相见吗?
夜夜听他的呓语梦话,都是催人心肝的苦苦思念,她的泪,只有掉得更凶;她的心,只有没得更紧。
为他擦净身体,连夜缝了一套衣裳,再教雨儿送饭给他,原以为到此为止,怎知,他翻过两座山,翩翩出现了。
不能了!已经不能再有情爱了!徐只拭了泪,轻声推开门,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月光洒地,明亮如画,屋前的药草也涂上一层金光,好柔美的月色!
她左右张看,是在寻他吗?不,他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来到溪边,溪水也跳著明月,天上有月,水里有月,而人间呢?
她在溪畔一块石头坐上。几年来,每当夜里睡不著觉,她总是来到这边看月,有时抱著襁褓中的雨儿,有时独自一人,心中想著,他也在看月吗?见月如见人,可是,她想念的是他的心跳、他的呼吸,还有他的深情。
从怀中拿出一方淡绿帕子,徐只拿在脸上,轻缓摩拭,虽然已经洗过千百遍,但这上面仍有他的味道。曾经是擦过他的脸,如今也拿来擦自己的脸,是不是也和他耳鬓厮磨了?
将帕子摊在膝上,痴望水中月,眼里浮起一层水雾,水上也飘来一片雾,山中子夜,总是起雾的,夜深露浓,她眼中的雾更是朦胧。
一阵凉风吹过,吹落了她的帕子,她起身去拾,在白雾飘渺中,有一双手比她更快,俯身为她拾起。
「只妹,你还带著这条帕子?」
他没走?
徐只心慌意乱,回头就跑。于磊追上前,从后面抱住她的身躯,密密相贴,把帕子塞到她颤抖的掌中,也握紧了那想挣扎的手,唇贴上她的额角,气息喷在她脸上,「你真狠心,要赶走你伤重未愈的丈夫吗?」
徐只无力了,她不能抗拒他的胸膛,只能哭著,「放开我,你不是我的丈夫,我成亲了……」
于磊扳过她的身,仍是紧抱著她,眸子深邃如星,「是的,你成亲了,你只有和我拜过堂,你是我的妻子,而我,就是你唯一的丈夫。」
「不,你不是……」
「只妹,何苦还陷在上代仇恨之中?」
「我没有!」
「你有!你念念不忘的就是,我是王棠的儿子,而我又刺了你一剑,是不是?」
徐只低头,任泪水滴在她为他缝制的衣上。
于磊放开她,从腰间抽出匕首,「给你,你若恨著那一剑,你就朝我身上刺一刀,刺哪里都可以,刺中心脏更好,真正了结两家恩怨!」
徐只打掉他的匕首,哭道:「你身上的伤不够多吗?还要我刺你?」
于磊又拥紧她,好想把她揉到深处,「只妹,只妹,都过去了,我当年无意伤你,可是你不听我解释,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泪水滴到她的额,流到她的口,也是苦涩的。
徐只痴狂地喊道:「不,你是他的儿子……」
于磊按住她的肩,注视著她,「我爹不是王棠,我爹是负心郎于七,你如果要为这一丝血缘离开我,这六年的惩罚还不够吗?」
他抚著她的发,将发丝拨过她的耳,捧起她的脸颊,「岳父也说了,恩怨结束了。这些年,诬陷翱天派的王棠死了,啸月派五个女婿争夺家产,弄得四分五裂;而一手策划蓝玉冤案的太祖皇帝也死了,孙子即位,叔叔却不服,起兵靖难。不过,那些都是别人的恩恩怨怨,再也与我们无关,为什么你还在计较?」
徐只哀切,她是不计较了。隐居六年,江湖过往,权谋斗争,早已事不关己。只是,想到当日那一剑,想到他的生父,心有千千结,终是无人能解啊!
于磊以手指抚拭她脸上的泪痕,「你心中有结吗?结是一条绳子绑著一个吉字,解开绳,就是吉,就是海阔天空,是翱天也好、是啸月也罢,都是飞在清朗开阔的天!」
抽丝剥茧,心结似乎慢慢被解开了,她抬起眼,望向他清朗的笑脸。
「当年,你为难,我也矛盾,千不该,万不该,我失误刺中你。在那个时候,恐怕我讲不出这些道理,你更听不下去,就算我没有误伤你,我们免不了还是会分开。可是,六年的时间,足够让我去想,也足够让你去沉淀。
「只妹,你要像你们祖师爷一样,抱憾以终吗?人生有几个六年?我们曾一起共患难、历生死,爱你的人不是你的仇人,爱你的人叫做于磊,是你的磊哥,是你的丈夫。」
徐只注目他,他和她,原是不存在仇恨啊!只因当时伤心绝望,转身而去,而今岁月悠悠,腿上的剑伤早已愈合,连疤痕都不复见,她为何还抓住饼去的情仇纠葛,而不去寻回应有的幸福?
于磊又道:「即使你不愿再见我,那上代恩怨,又何苦连累我们的下一代?」
徐只怔忡,「雨儿?」
「我自幼没爹娘,知道没爹娘的苦楚。雨儿虽然有娘,但总不能代替亲爹啊!你可知他被村里的小孩欺负,欺他没有爹?」
徐只点头,泪水滑下,「雨儿他有爹。」
于磊的手也颤抖了,「雨儿……雨儿就是我的儿吗?」
徐只双手环住他,倒在他的怀中哭道:「磊哥,磊哥,你就是雨儿的亲爹啊!」
于磊心情激荡,虚叹再三,今夜,他不只找回他的妻,也捡到一个儿!
徐只仍哭著,「可是……我不知道,雨儿该姓什么?」
于磊笃定地道:「雨儿姓徐。」
「磊哥?」泪眼望去,依然是那洒脱的笑容。
多年死结,瞬间得解!
「你好狠,骗他说我是坏人,不让我们父子相认?」
「磊哥,我……你不要生气,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于磊轻抬起她的脸,柔声道:「傻丫头,我怎么会生气?只要你不再离开我,我们再为雨儿生弟弟妹妹,好不好?」
于磊吻上徐只的泪,轻柔滑下,熨过她的颊,慢慢地停在她的唇。唇瓣相接,睽别多年的悸动又回到了两人体内,闭起眼,彼此轻啄对方干涩许久的唇,细细滋润。唇湿了,脸热了,舌交缠,心交织,摩挲著彼此的身,深吻不断。
「磊哥,你……你的胡子……」长吻方歇,徐只申吟著。
「又刺痒你了?」他故意磨擦她的脸,「想念我的胡子吗?」
「想……」徐只脸红了。
「我让你一辈子都想。」他贴著她的脸,又是绵长的吻。
他抱著她,坐在溪边石上,咬著她的耳垂,「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我赶跑岷江派,警告他们不得再踏入山里。你的伤,还没痊愈吧?」
「看到你,都好了!你这个细腻的软心肠,要赶我走,还送药给我?凭这点,我就知道你没有再嫁。」
徐只羞愧,「不会赶你了。」
「只妹!能告诉我,当年是怎么一回事吗?」
她在他怀里,听他沉稳的心跳,诉说著,「那时,我很彷徨,很伤心,一直跑,跑到江边,不想活,就投江了……」
「傻丫头啊!你流了那么多的血!」于磊吻上她的发梢眉角,有失而复得的喜悦。
「再醒来时,是在一艘船上,那船正要过三峡,回四川。」
「原来你那时就来了。」
「那船是送了药材到江南,又买了货物要回去,我跟他们到成都府,听说里头有产药,就进来了。然后发现怀了雨儿,我才有勇气再活下来,幸好村里的婆婆很照顾我。」
「可是,你还是躲到这山腰里?」
「一来是想种些药草谋生,二来是避开村里的流言。」
「苦了你。」于磊爱怜地抚模她的发。
徐只从他怀中坐起,亦是理著他的鬓边白发,「这些年,你也辛苦了。」
「我老了。」
「你没老,你还是一样,万里无踪,永远是我的英雄。」
「你也是一样的美,跟当年一样吸引我。」于磊又吻著她,抚著思念多年的娇软身躯,闻著那清淡草香的软滑凝脂,轻轻掀开她的衣襟,拂过她胸前的柔软,「七年前,我救了你,注定要相识相爱;七年后,你救了我,注定要重逢,注定要白首到老。」
徐只身子轻颤,拉住他的手,羞靥如醉,「这里冷,我们进屋去。」
夜雾已散,亮圆的月又探出脸,夫妻俩手拉手,一转身,就看到雨儿站在后头。
这小家伙!他站在那里多久了?又教他看见了什么?
雨儿脸上的泪痕已干,他怯怯地问著,似乎又要哭了,「娘,叔叔就是雨儿的爹吗?」
徐只微笑道:「是啊!快叫爹爹!」
于磊上前,「雨儿,我是你的爹哪!」
「爹?爹!」跟娘亲嘴的叔叔就是爹爹?
早就知道他不是坏人嘛!原来雨儿的爹那么强壮,那么厉害!雨儿长大也要像爹爹一样厉害!
小嘴一扁,雨儿哭著抱住于磊的大腿,「雨儿有爹爹了!雨儿真的有爹爹了!」
于磊抱起雨儿,疼惜地拍拍他的小身子,「雨儿,我的好儿子,爹回来了,爹以后教雨儿武功,没有人敢再欺负雨儿!」
雨儿搂著于磊大哭,一径地喊叫著,「爹!爹!雨儿有爹爹!」
「雨儿乖!」于磊亲了亲他的小脸蛋,一手又搂过含泪带笑的徐只,也在她脸上亲了亲,三个人抱在一起,他开朗大笑道:「我回家了!我们一家团圆了!」不应有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