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无情 第四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洞穴干燥而温暖,火光拉出于磊长长的影子,在这个隐密的深山里,他们应该是安全了。

洞外刮著风雪,他无法出外觅食,幸好身边还有一点干粮,也不至于饿肚子,可是徐只没有办法进食,因为她已经足足昏迷两天了。

大概是在雪地受寒了。两天来,她全身滚烫,怀抱著她,就像抱著一个大火炉。于磊为她脱掉撕裂的衣衫,换上他的长衫皮袄,日夜抱著她,不敢让她接触地上的寒气,手上亦不间断地为她传送真气,只希望她快点醒来。

徐只不是没有醒来,但是,醒了不是一径地哭,就是惊慌乱叫,总要他搂紧了她,又哄又劝的,最后才在他的抚慰中睡去。

原是想在她的婚宴与她重逢。于磊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么凄惨的景况下再见心仪的佳人。近一年来,他为了逃避心中那份感情,继续放浪自己,天涯独行,以为走得越远,就能忘掉她的容颜。然而,不论是关外塞北,抑或岭南苗疆,他还是处处看到她的身影,窈兮窕兮,悠悠我心,无时不忘啊!

正想狠下心飘海而去,就听到了蓝玉被抓、翱天派被灭的消息,他心急如焚,千里迢迢赶到政阳城,又循线追来,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救回徐只。

心爱?他不得不承认,早在去年的除夕夜,他就不可自拔的爱上她了。浪子是他避谈爱情的最佳借口,可是那离去的泪水,又是怎样日夜蚀刻他的心?他模模她的额头,烧是退了,人犹未醒,他暂时放下她,到洞口挖了一团白雪,再回来把她抱紧了,一手握融雪块,以真气逼出热度,小心翼翼地捧到她嘴边,仔细地喂她喝下。这两日来,他就是这样延续徐只的生命。

温热的雪水滑入徐只口中,身子暖烘烘的,神智也一点一滴地回复了。她好像一直醒不过来,头很痛,嘴也很干,身体更是冰冷,但是,有人会喂她喝水,也有人会揉揉她的太阳穴,还给她盖了厚厚的一条棉被,哄著她睡觉。

此时又有人用热巾子擦她的脸,拂去了她的泪,好温暖,好舒服,热气蒸腾,就像冬日泡澡,懒洋洋的,不想起身。

嘴边的温水又来了,她主动啜著,思绪逐渐清明,睁了眼,发现自己正在舌忝一只手掌。

徐只忽地坐起,那只手掌也缩了回去,又赶紧扶住她软绵绵的身子,是于磊!

髯披发,眼深似海,这是她心心念念的于大哥啊!

她又见到他,她又和他在一起了。

于磊见她红了眼眶,以为她又要哭,却听到她幽幽地道:「于大哥,谢谢你!」

见她醒了,于磊终于放下心中大石,「不要跟我客气。你还渴吗?」

徐只点点头,于磊不必再抱她,便用双掌团起雪块,依旧施内力融了,捧了一合掌的水,「温的,喝了吧!」

徐只稍稍犹豫,还是低下头,缓慢啜饮,这是他的温情、他的体贴,他一直这样看顾她吗?他就是梦中守护他的天神吗?她的泪水悄然滴落水中,又让她吞了进去。

「还渴吗?」

徐只轻摇头。

于磊拿出一块大饼,扳下一块给她,「你两天没吃了,赶紧充饥。」

徐只接过饼,咬了一口,突然一阵心酸,再也吃不下去,只是愣愣地发呆。

于磊知道她心里难过,劝道:「身体重要,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们?」徐只茫然问著,「你去过政阳城了吗?」

「去过了。」于磊不忍说出他看到的景相,满屋子的尸体,那不是抄家,根本就是屠杀啊!

「都死了吗?」

「徐姑娘……」

「告诉我,我承受得住。」

「听说是灭门,全死了。」于磊注意她的情绪变化。

徐只颤巍巍地站起,扶著山壁,不发一言,走到洞口凝看风雪,身子也像冰柱一样的僵硬。

没了,她的一切都没了,为何留她一人独自悲痛?

于磊走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这里风大,别再著凉了。」

一股暖流从他的手上传到她体内,这世上,唯一能给她温暖的,是不是只剩于磊一人了?身上穿的是他的衣服,那她的身,他也看过了吗?

「等风雪停了,我陪你回政阳城看看,说不定有人逃出来了。」

一句话燃起了她的希望,徐只回身望向他深邃的眸子,好像也在闪著光芒,天无绝人之路,蝼蚁尚且偷生,蜉蝣也要好好完成短暂的一生,只要她徐只活著一天,就有一天的希望。

于磊看到了她眼里的生机,欣慰地搂她入怀,「想开就好。」这几日,他就是担心徐只不能承受丧亲之痛,怕她寻短,如今见她很快地恢复正常,才放心下。

他为何抱得这么紧?除了第一次相见外,他是连她的手也不敢稍踫的,现在,她又听到他那熟悉规律的心跳声了,扑通扑通,沉稳如钟,扑通扑通,催人入梦。她闻著他的气息,晕晕沉沉的,又觉得倦了。

于磊扶她走进洞内深处,一齐坐下,「你刚退烧,还是多休息得好。」他将她揽到胸膛前,双手环住了她的身躯,柔声问道:「这样可以吗?好好睡一觉。」脸贴在他的胸前,发擦著他的须,数著他的心跳,眼皮渐沉……

他就是她的床、她的被,她永远的依靠与温暖。

「救命啊!于大哥!救命!杀人了!」

一迭声的尖叫,汗水贴背,心惊肉跳,徐只又梦见邓明来索命了,这次,他不只胸上插著一把剑,连舌头都吐出来了,手上的指甲又长又尖,一经地鬼叫著:徐只,纳命来!

「救命!」被自己的尖叫声惊醒,徐只从于磊怀中慌张坐起。「又作恶梦了吗?」于磊安抚她。

徐只喘著气,擦掉泪水,无言地点头。

望著她惊慌失措的小脸蛋,他恨不得入梦保护她,「你连作好几天恶梦了,告诉我,你梦见什么?不要把害怕和难过藏在心里。」

这几天来,他们离开山区,一路潜回政阳城,每夜,徐只皆因恶梦而惊醒,又怕他担心,什么都不说,于磊却是心知肚明。

「于大哥,你杀过人吗?」

「杀过。」

「你不会害怕吗?」

「怕什么?」于磊讲起自己的经历,「有的人本来就是大盗杀人犯,罪无可赦,我为了赚点赏金过活,有时出手过重,只好提了人头见官,这些人天诛地灭,全下地狱了,我不怕他们来找我。还有的是江湖恶人,练了武功胡乱害人,这些也该杀,只要被我踫到了,绝不留情。」

「不会错杀好人吗?」

「我心中有一把尺,从宽度量,能让他们改过自新的,就饶了。」

徐只终于说出心中的恐惧之源,「那像邓明呢?我杀了他,对吗?」

「邓明作恶多端,恶名昭彰,死在他手下的冤魂不计其数,你为武林除一祸害,怕是很多人都要感谢你呢!」

徐只心中不再恐惧,于磊果然有他当大侠的原则,拿捏得准,收放自如,也要像他这种性格,方能笑傲江湖吧!

于磊又道:「话又说回来,我不是老天爷,无法纵观他的棋局,最好还是省下替天行道的口号,静观老天爷的最后裁夺吧!」

徐只不平地道:「可是,这样的话,很多坏人荣华富贵,寿终正寝,珊儿她们这么小,却死于非命,我一想到无辜被牵连的人们,心里就好气、好恨、好痛!」

泪水忍不住迸流出来,一遍遍地为翱天派的噩运痛哭。

「蓝玉一案,被牵累的何止上万人?全部是无辜的,连所谓的谋反主脑蓝玉也是被诬陷的。」

「这……这天理何在?」

「唉!是没有天理。」于磊好言说道:「但是,这些坏人坏事作尽,难道他们日子好过吗?多少人大盖寺庙作功德?多少人安卦位贴符咒?他们是不是夜夜不成眠,怕冤鬼索命?」

「可是像王棠,他一心就想灭我翱天派,死了这么多人,只怕他还会饮酒作乐。」

「你相信报应吗?」

徐只无语,默默点头。

「不要再想了,注意身体,该睡了。」于磊想要把她揽进怀中,可她却避开了,往旁边的墙靠去。

于磊的身形凝住,「夜里有点冷……」

「我的病好了,谢谢于大哥的照顾。」虽然穿著他的羊皮袄,徐只仍是抱紧双臂,再度把自己瑟缩起来。

她是需要温暖的,为什么她要逃离他的怀抱?于磊不解,她在想什么?

徐只将脸颊藏在臂膀里,眼泪悄然滴下,滴到她冰冷无依的体内。

冥冥之中,她知道她正在走一条报仇的不归路,她要替天行道,她要让坏人得到惩罚,这条路走下去,将是无比艰辛。

所以,她不能爱他,不能连累他,她一定要让他抽身,再放他回去行走万里,侠影无踪,走得越远越好吧!

对!一定要教他离开!

白雪皑皑,覆盖在已收割的田地上,日光一照,射得眼楮刺痛,徐只跳上高地,以手遮眼,探看回政阳城的道路。

他们只能走小径,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当初于磊并未杀死全部的锦衣卫,过了这些时候,恐怕他们已在全力搜捕徐只的下落了。

但于磊没想到,徐只未死的消息竟已传遍江湖。

「今年雪下得真早,好刺眼,于大哥!我们还是绕山路吧!」

于磊眯起眼,发现这个村落静得出奇,他原先会走这条村子,是考量它是小村小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凶险,说不定还可以顺道为徐只添购一套冬衣,眼见这个白雪田地透著诡异,他立即同意道:「我们回头。」

「往哪儿去?」一个猩红人影倏忽浮出雪地之上,手上拿了戟刺,面貌凶恶,挡住于磊的去路。

那人指著徐只道:「你就是徐只吗?听说你有薛婆婆的秘方,是不是?」

丙然遇上危险了!徐只有点冷,有点害怕,她的手心冒著汗,微微颤抖著,却是不说话。

一只大掌伸过来握住她的,温热有力,平复了她的颤抖。徐只抬眼望向于磊,他则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害怕。

于磊开口道:「你就是华山天戟飘红影的张应吗?」

张应大笑道:「正是本大爷!你这个落魄汉也懂得本大爷的名号,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在下于磊。」

张应一震,随即恢复笑意,「原来是万里无踪啊,今儿个怎么拉著徐只的手,还拉得这么紧?是你抓到她了吗?」

「你要夺她?」

「那当然,江湖上谁不知道她得了薛婆婆的秘方,成了一部活药典。谁有了徐只,就有了精进武功、延年益寿的绝世药引,而这个小妮子又好看……嘿嘿,于磊,我们打个商量……」

于磊神色坚定,「不准踫她。」

「于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不由分说,于磊放开徐只的手,上前就攻出一招,张应举戟格挡,又变了一张凶恶的脸,「你武功高吗?我华山天戟岂会怕你万里无踪?」

两人相斗,惊险万分,张应的武功在江湖也算是数一数二,出手向来不留情,只要一出招,必然见红,现在他手上又比于磊多拿一件锋利的兵器。白日照著森然的锋芒,猩红披风团团飘动,好像洒了满天的红雪,徐只忧心地观战,想要上前帮忙,却被于磊斥喝回去。

于磊一个回身,竟被张应划伤手臂,顿时雪地落下点点血滴,徐只惊叫道:「于大哥!」

原来于磊是以退为进,险中求胜,他再出其不意一踢,将张应扫倒在地,利落地点了几个穴道,笑道:「张兄,今日在下挂彩,也不至于辱没你出招见血的英名。」

徐只赶到于磊身边,拉著他的手臂,流泪道:「你还说什么笑?都流血了。」

「皮肉伤而已。」她又为他哭了,于磊心头一紧。

徐只拿出贴身藏著的手巾,为他包扎手臂,仍然哭著,「刀剑无情,你怎么如此不小心啊?」

于磊从小到大,受伤无数,这点小伤根本不足挂齿,但从来没有人为他担忧若此,再瞧著那条手巾,很是眼熟,淡柔的绿,清幽的花香,好像是他客居政阳城时,每每练武教课后,徐只为他送上的那一条手巾。而这些日子来徐只一直把它藏在贴身的里衣吗?

这个多情的小女子啊!于磊模模她的发,「别哭了,我没事。」

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张应咆哮道:「喂!万里无踪,你还在跟徐只谈情说爱吗?快放了我,地上很冷。」

「张兄,你不是武功高强吗?运运真气,即可御寒。」

「废话,我穴道被你点住了,运什么气?还没运气前就冻死了!」

「不会吧!」于磊指著天际的微弱冬阳,「晒晒日,驱驱寒。」

「晒你的头!」张应气极,「老子再跟你比个高下。」

于磊不再理他,又握住了徐只的手,「我们走吧!」

徐只心里不安,开口问张应,「你为什么要找我?」

「不是说了?是要你的秘方。不只是我找你,锦衣卫、县府官衙,还有每个江湖人都在找你。」

「就为了秘方?」徐只喃喃念著。

「以前是薛婆婆太精明,没人拿得到,而你又有翱天派护著,现在薛婆婆、翱天派都没了,自然找你讨。」

于磊作势出招,「让他死,才不会泄漏你的行踪。」

徐只制止道:「算了,不要杀人,他死了,别人照样找来。」

于磊握紧她的手掌,「别理他,咱们走!」

他的手掌握得好紧好紧,早在初春,她不也期待他的表示吗?但他没有,矜持害臊的她,只好收回自己的一颗心。而此时此刻,每往前一步,就是一个风险,她不要他担风险、也不要他受伤。

接下来几日,徐只更沉默了。

她建议暂时不要进政阳城,往北走回山区避避风头,于磊顺著她的意思,一路陪伴保护她。

她总是默默走著,仿佛心事重重,有时走著走著,就站在路边发愣,看著人家的屋子,或是看著山间深谷。

这时,于磊便会停下脚步,伸手握住她柔软的掌心,带著她继续往前走。

他飘泊的感情已找到归宿,他愿意一辈子呵护她,而他也想说出自己的心意,可又怕影响她的心情,硬是把一颗火热的心压下。

已经为她买了一件棉袄,但夜里她仍然冻得发抖,每回他一靠近她,她便立即醒来,告诉他,她不冷。

为什么拒绝他呢?于磊一问再问,心里的问话没有得到答案。

除夕夜,他们回到当初避风雪的山洞,于磊打了一只又鹿,以熟练的手法剥皮切割,放在火上烤著,在等待的时候,他就拿著那只万能的匕首,捡起一块未烧的木块,专心雕琢。

与于磊同行多日,她已知道他闲来喜欢拿著小木头刻划,更有趣的是,只要当晚他打了什么动物,就雕出什么形状。她看过他的野兔、山猪、田鼠、竹鸡,个个扑拙可爱,在政阳城的家里,不是还摆著一只小兔子吗?

但是,于磊雕完后,往往随手一扔,掷进火里。起初徐只抢救了一只小猪,但隔天上路时,却没有口袋可以放,于磊就说:「带不走的,就不要带了。」

好潇洒啊!靶情也是带不走的,那么就放了,投入火堆里烧了吧!

徐只踌躇多日,终于下定决心,就是今晚。

鹿肉熟了,于磊边切肉道:「今年又和你过除夕了,我们一起守岁。」

「于大哥,你几岁?」

「我?过了今天就二十七,你呢?十九了吧!」

「你十九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流浪啊!」于磊很高兴,她今晚不再那么沉默了,他递过鹿肉给徐只,很愉快地回答,「那时还是初出江湖的小毛头,空有一身武功,却不知如何运用,闯得鼻青脸肿的。」

「你师父没教你吗?」

「我说过了,我没有正式的师父。」于磊说出他不欲为人知的身世,「当年,我母亲……我也不知道她是谁,流落峨媚山中,被静心庵的尼姑救了,就在那儿把我生下来,我出生不到三天,她就跑了,庵里的师父只知道我父亲姓于。」

「那你是女尼养大的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长了两、三岁,大概静心庵的师父看我顽皮,又是男孩子,就把我送到附近的林间寺,那寺里的师父忙著下山做法事,没空理我,又把我送到普明寺,但是,他们师父说,他们只养小沙弥,不养小顽童,我害怕吃素,就跑了,天天在峨媚山的寺院道观间流浪。」

徐只听了十分不忍,「你小小年纪……」

「无所谓,自幼尝尽人情冷暖,才有我今日的豁达。在那佛门胜地,师父为了香油钱,人前一张脸,说尽慈悲;人后为了省一口饭,可以把一个没父没母的小童推来推去……」他见徐只为他红了眼眶,立即转口道:「幸好我游走峨媚山,那里是个仙山宝境,不只和尚道士习武强身,也有很多江湖人士来往,我平常在庙里偷学基本功夫,见有人投宿寺院,就求他们教我武功。」

「真的?这样你学得来吗?」

「我常在猜,也许我爹娘就是练武之人,所以我对武学还有那么一点天份。就这样,拼拼凑凑,自成一局,倒也浪得虚名。」

「你不孤独吗?」

「不……」于磊忽然住口。在遇见徐只之前,他不知道什么是孤独,事实上,看尽人间冷暖,他更喜爱孤独,与世无争。可是,领略了徐只的温婉柔情之后,他竟渴望有一个红颜知己,希望有人与他说话,就像今晚一样,而不是只有寄情于无生命的刻工之上。

徐只又问道:「为什么留胡子?」

于磊模一模髯,笑道:「你应该问,当初为什么剃须进城?」

「为什么?」

「不想被人当成江洋大盗啊!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还吓一跳哩!」

徐只淡淡地笑了。心里明白当日他果然是特地进城,为的就是见她吗?

相见争如不见,徒留满腔相思,又延续到今日再度别离之苦。

懊问的都问了,她对于磊的好奇与疑惑都得到解答,此次分别后,再无遗憾。

于磊见徐只又沉默下来,引了一些话题闲聊,而她却是心不在焉地回应著,到最后只是望著火堆发呆。

草草结束这顿年夜饭,于磊心中颇为无奈,但口中仍道:「你累了吧!早点休息。」

徐只茫然应诺,还是望著火堆。

于磊无言,拿起尚未完成的木刻山鹿,一刀一凿,纹理不顺,雕起来格外费力,就好像他猜不透她的心意一般。

徐只的目光由火光移到于磊的手,咽了咽口水,是时候了。

「于大哥……」

「嗯!」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削了一片片的木屑。

「我……我真的很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徐只声音哽住,努力噙住泪水,不让它掉下来,「翱天派的恩怨与你无关,你不必陪我回政阳城。你说过,天地才是你的家,我不会绊住你的,翱天派的事,我自己可以处理。过了今夜,我们就分道扬镳。」

于磊停止削木头,凝望著她,四周悄然无声,只有枯木燃烧的哔剥声响。

他听到了吗?他为何不说话?徐只抬头看于磊,又对上他深邃的眼眸,好深好深,是天上的星,也是浩瀚的海。

她慌张地垂下头,继续说著:「分开之前,我没有东西可以报答你,唯一的……」她声音渐弱,几乎难以出声,伴著遏止不住的泪水,「只有……只有这个清白的身子,我……我……」她的手剧烈地颤动著,伸手到胸前,想要解开衣襟,却又抖动得模不准。

于磊放下匕首和木块,「我不要你报恩。」拉下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双掌之中,这个傻丫头啊,就让于大哥告诉你吧!

「只妹!我可以叫你一声只妹吗?」

徐只一惊,他叫她什么?

「只妹,好久以来,我就想这样叫你了。」于磊拭著她的泪,「你我之间,别再说什么恩情,如果有的话,也只有夫妻之恩。」

徐只又是一惊,垂下眼帘,不敢看他,泪水仍滑落他的手上。

「只妹,你没有绊住我,我陪你,是我心甘情愿,是我爱你。」双掌捧住她的脸,深深凝睇。

徐只脑中回响著他的话……她虚软地闭起眼,不敢相信一年来的痴心幻想,竟然变成了事实。

「我愿意陪你一辈子,陪你渡过难关,陪你一齐走未来的人生路,我们不能分开,因为你是我于磊的妻子。」

徐只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她原是要道别的,怎料却换来于磊的一番肺腑之言?

「只妹,看著我。」他柔声地命令著她。

徐只怯怯地睁开眼,看到的是深情与专注。他的手摩挲著她的脸,拭去泪水,拭去离愁,拭去相思,也拭去他们之间的隔阂。

他吻上她的额,是脸上的髯先触著了她,这才落下湿热的吻。

「胡子……」陷入他脸孔的森林中,徐只申吟著。

「刺痛你了吗?」

额头贴著他的唇,她轻轻摇了摇头。

他滑下他的吻,著上了眉毛、眼楮、鼻梁,那毛茸茸的髭须也跟著扫过,痒痒的、热热的,擦得徐只心痒难耐,两手紧抓住他的手臂。

「只妹,我爱你。」他的唇终于复上她的,轻轻压揉,细细舌忝舐,舌在她的唇边游移;她不知所措,羞涩难当,明是想给他的,却不知从何给起,只有任他摆布。

他的舌探索入她的口,寻到她惊慌的小舌头,挑动纠缠,深深寻觅,像是要吸尽她所有的甘汁玉津,也像是要把她揉进他的体内。

她快晕了,好不容易逮到空隙,徐只喘著气,「于大哥……我……我……不能吸气。」

「这是你第一次亲嘴吧!」他疼惜的笑看她。

她红了脸,比一旁的火光还赤红,「都是胡子。」

「你不喜欢,我就刮掉。」

「不。」她用手指把玩他微卷的髭须,声细如蚊,「我很喜欢。」

两人再度深情拥吻,缠绵吸吮之中,徐只将右手伸到衣襟上,稍微解开。

于磊拉住了她的手,「只妹,你可以不要……」

「闭上眼楮。」徐只说。

于磊依言闭眼,感觉她在身边站起,似是轻柔地宽衣解带,衣衫坠地,飘散出一股淡柔清香,然后,一只抖动的柔荑抚上他的髯。

他睁开眼,见到的是雪肤月貌,冰肌玉骨,似水柔情,令人我见犹怜,心神纵驰啊!

见她畏寒发颤,他忙用棉袄裹住她的身躯,抱紧她,又是深长无尽的亲吻,缓缓地,两人一齐倒在地上。

于磊除去了上衣,露出宽阔强壮的胸膛。

徐只抚上他前胸一道长长的淡细肉疤,「好长……这是剑伤吗?」

「不是,生下来就有了,是胎记吧!」

「好像是剑伤,……」她的手顺著疤痕而下,攀到了他的腰际,模到一个鼓鼓的荷包。

见他系在腰间的荷包,她颤声问道:「你一直带在身边?」

「是你亲手缝的,想你的时候,便拿出来看。」

徐只感动莫名,忍不住又泪流。

于磊抚模著她柔嫩的身子,吻去她的泪,「只妹,难为你了。过去是我迟钝,以为自己是个放荡不羁的过客,不留情,不留爱,可是……唉,你不要哭!」

别说了,徐只在心底狂喊,此刻要不留情爱的是她,她再也不能承受他的温情软语了,再说下去,她更舍不得他了。

他又熨吻了她的泪痕,「可是,这次再见到你,我知道,我不能再放你走了。」

「如果没有这次变故……」

「你会嫁一个好丈夫,而我只是你婚宴的座上客。」

「我不要!」她忘情地喊著。

「那么,你是要嫁给我了吗?」,「今夜就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靶觉他的身子沉重地复上她,徐只又慌了,接下来,她应该怎么办?底下似乎有个东西在摩擦著她,挑得她心擂如鼓,有那么一丝害怕与期待。

「不要怕,慢慢来。」于磊怜惜,一步步导引著她,好一块纯洁无瑕的完璧啊!她就是他心中最贵重的宝玉。

火光摇曳,映射出紧紧交缠的两个身影,影叠著影,身缠著身,只愿山中寒尽不知年,深情以终。

两身相许,云雨终歇,在这岁末之际,他们再度互拥而眠。

夜半,于磊睡意正浓,察觉怀中人儿无声地蠕动著,他含糊地唤道:「只妹,你不睡吗?」

「你睡吧,我出去解个手,马上回来。」她在他额上亲了亲。

「嗯!快点回来。」好久没这么畅快发泄了,于磊身心放松,又沉沉进入梦中。

天似乎是亮了,晓意更寒,大概是昨夜又下雪了。于磊下意识地环抱双手,想要拥住怕冷的徐只,却抱了个空。

「只妹?」他睡意全消,地上落著几点殷红,那是她的童贞,除此之外,只留下一件棉袄,他并不在洞中。

她是不是已经醒了?于磊冲到洞口,却见白雪铺地,林间萧然,哪有什么人影?

「只妹——只妹——」他又向外头大喊数声,只有树梢雪块迸落的声音回应他。

于磊重重地以掌击壁,真是傻丫头!因为要离开他,所以才把身子给他吗?

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心意吗?

低头一看,雪地上浅浅地划了几个字——

天南地北无缘再会

于磊回到山洞卷起棉袄。什么无缘再会?你就如此无情吗?才刚耳鬓厮磨,竟然又狠心离开?

她走不远的,于磊提起真气,循著雪地上浅淡细碎的脚印,循步而去。

越往山上走,山路更崎岖,寒意也越重,一件薄薄的长衫,早已抵挡不住风刀雪剑,严寒相逼之下,徐只的脚步颠踬了。

她不知道要往何处去,料想于磊必然猜她下山往政阳城,便故意钻了小路,向更高的山峰行去。

暂时避过他,让他死心,她就会下山回政阳城,完成她翱天派门人该做的事。从此,就是独行了。

凄厉风声在耳边呼啸,徐只的心也在哭喊,她一再告诉自己,既然爱他,就不能连累他,更不能让他卷入她的江湖是非之中。

「只妹!只妹!」

风中传来于磊的叫声,她已经离开两、三个时辰,他怎么追来了?雪地茫茫,再无蔽障,徐只加快脚步,踩得又急又深,此时天已大亮,她才看到,原来是自己的足迹把他引来。

又是石破天惊的一声长啸,轻功略胜一筹的于磊已来到徐只的面前。

乍见他伟岸的身形,徐只倏忽转身,她不能见到他,她一定要离开他!

于磊奔至她面前,紧张地按住她的肩,「只妹,不要走。」

「为什么不走?我已经报恩了。」她口气冷淡地。

「我不是要你报恩,我是真心的爱你,所以才会跟你在一起。」于磊急急地解释。

徐只咬住下唇,一直没有抬头,又丢下冰冷的一句,「我不喜欢你。」

于磊如遭雷极,他岂会不知道她的柔情?他岂会不了解她的心思?他用力摇晃她的肩,「不会的,你……你不爱我吗?」

「放开我。」徐只挣脱而去。

于磊手一空,又追到她面前,「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啊!」

「不必了,你是万里无踪,为什么要跟著我呢?」

「我们是夫妻啊!」

「我说过了,昨夜只是报答你的恩情而已。」徐只转身就走。

于磊几乎心碎,「我都对你掏心剖肺了,从来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世来历,昨晚,我把全部都告诉你,是因为我要做你的丈夫,对你再无隐瞒。只妹,你有什么心事,你也告诉我,好吗?」

「别再说了,你我无缘。」

她仍没有正视他,于磊有点明白了,「你是说,你是翱天派的掌门千金,而我是个身世不明的浪子,所以我高攀不上你吗?」

不是啊!徐只在心中呐喊,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啊!她对他,始终如一,情深不变啊!

「是我自作多情了。」于磊黯然地道。

泪微湿了睫毛,徐只沙嘎著声,「这里离政阳城很远,你向四面八方去,继续你的万里无踪,就是不要再进政阳城了,我们就此别过。」铁了心,艰困地走出去,一步步陷入冰冷的雪堆之中。

于磊望著她蹒跚的脚步,心头酸楚,眼楮湿热。他爱她,愿意保护她、为她做任何事,她为何不领情?昨夜她是如此全心全意的献身,绝不只是报恩而已,如果她也爱他,她是不是也会为他做任何事?

于磊抓到一丝头绪。她老是不要他进政阳城,那是因为一路上,危机四伏,三教九流都向她追讨秘方,进了政阳城之后,她要收拾残局、要报仇雪恨,未来的路漫长又艰困,而她,不要他受伤,不要他担忧……

于磊心中逐渐雪亮,看到她孤单的背影,一切了然于心……两个痴痴傻傻疼爱对方的大傻蛋呵!

他纵身向前,攫住她摇晃不稳的身子,将带来的棉袄披在她轻颤的肩上,轻轻转过她的脸,是一张泪流满面的容颜,于磊心头一痛,卿且怜我,我更怜卿啊!

「傻丫头!傻只妹!你不喜欢我?这么狠心的话你也讲得出来?你赶不走我的,这辈子再也赶不走我。」

只要陷入他的怀里,徐只就沉沦了,她是多想夜夜躺在他温暖厚实的胸膛中,幸福的过一生,可是,她不能,她更无权要求他与她颠沛流离。

于磊抚拭她的泪,「我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我不懂去体会一个姑娘家的心思,可我知道你是怕我卷入江湖是非之中,你是爱我、护我,是吧?」

被他说中心事,徐只再也难以自持,瞬间崩溃,放声大哭,「你是局外人,你不该回来找我的,别人是要对付我……你自由自在……」

「唉!第一次见到你之后,就不再自由自在了。」他用棉袄裹住她,「而且,我也不是局外人,我是你的丈夫。」

徐只再受震撼,泪眼迷地望向他,「是真的吗?」从昨夜到现在,他的柔情爱语仿佛似梦,她不能确定,也不敢相信。

「我于磊所说的话,句句实言。」

不是梦,是真的,而且他终于了解她的苦心,「我……可是,不能连累你。」

「我万里无踪岂是浪得虚名?江湖危险算得什么?你是我的妻子,我就会伴你一生一世!生死、祸福、苦乐、安危,都在一起。」于磊自信而诚挚,「我已离开过你一次,这一次,我不会再离开了。」

得到他的誓言,徐只又流泪了,但泪水不再苦涩,而是感动欢欣。

于磊搂住她,觅著了她的唇,手掌一遍遍地摩拿她的长发,「答应我,永远都不离开我!」

醉在甜腻的长吻中,徐只又痴了,嘴里不住地呢喃著,「我答应,磊哥,我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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