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月迷情 第二章

掌灯了。柳院门口高挂著的两只大红灯笼鲜艳夺目,在夜里蛊惑著路过的各式男子。

他也是被蛊惑的人吗?湛儇邃将马交给守门的护卫,走进与他身份个性不符的烟花之地。传言中他是不沾的,也无其他嗜好,江湖人士认定他是个没有弱点的完备之人。

拌舞升平的贵宾厅内,嫖客追逐著穿著的妓女们嘻戏著,浪笑声、嗲语声勾人心魄,有多少血性男儿在这香艳肉欲中瘫化成绕指柔。湛儇邃并不是其中之—,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陷人这种温柔里,他却绝对不会。他的血是冷的,在他的眼里投有美与丑、善与恶、快乐与悲伤……他麻木地活著,活在他人的恐惧与害怕之中。

恐惧?害怕?是的,他一踏进柳院,所有的客人与妓女都不知原由地打个冷颤,神情惊慌。一瞬间.方才还风流快活的气氛因他的出现冻结冰封,随即碎裂。

好阴沉的男人啊……鹰隼的眼神,凛冽的气质,满身的血腥气……一看便知他是个嗜血残忍的无情人,与传闻中的湛儇邃何其相似。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哟……公子……」胆子较大的丝丝见其衣著不凡,鼓起勇气—上前打招呼。话还来不及说完就在他阴冷的逼视下萎缩著瘫痪在地上,不敢动一下。」我要香残。」终于,他开门说话,声音不高,如其人般不带生气,却又能令在场的每个人都听清楚。

没有人发出一点声响,只有倒地的酒坛子里流下的琼浆一滴一滴掉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无人理会。

「香残,你究竟得罪谁了?有个怪人指名要你」老鸨心急火燎地冲进后院,大难临头似的紧张。

「怪人?要我?」正在洗碗碟的人不自觉地皱起眉,她一路回来并没得罪任何人,「我去看看。」

「慢点。」腿已半软的红娇娇拖住她,「这人看似不简单,你要小心应付。」

香残点点头,解下围裙,洗干净手后,不慌不忙地走向前厅。而她的镇定无疑是给老鸨吃了颗定心丸。

厅里的气氛仍滞留在冰点,直至香残到来。人们都讶异著陌生男子与柳院里惟一不接客的丑姑娘之间关系。

她一进厅,便见到他气势凛人地站在那儿,回柳院的几天宋她不止一次地想起过他。

「我不会把你留在雾月堡的,会让你同柳院没有任何关系。」她记得他如此说过,难道……她为自己的猜测感到不安。

她一进厅,他的视线就锁在了她身上,还是一样的朴素装扮,脸上的疤痕依旧狰狞。他为她而来。

「过来。」湛儇邃向她伸出手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无声地对视半晌,香残这才犹豫地将自己仍滴著水的粗糙的手塞入那厚实的大掌,她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握紧她的手,手腕用力一收,将其牢牢收在怀中,容不得她有一丝挣扎。四周又是一阵抽气声。

「我要带你回雾月堡。」他阴冷的气息拂过她的耳颈,令她不自觉地打个冷颤,随后又扬声问道,「老鸨在哪里?」

「我……我就是老鸨。」红娇娇上前勉强应答,摆出的笑脸比哭更难看,「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湛儇邃。」

这三个字如催命符般使得几位胆小的姑娘来不及惊呼便晕倒在地,其他人也皆忍不住开始哆嗦。

「湛……湛堡主……」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老鸨全身都在颤抖,上下两排牙齿尤其抖得厉害。天哪!杀人不眨眼,以残忍著称的湛儇邃竟在她的柳院里!她欲哭无泪。

「我要带香残走,可以吗?」虽然只是询叫,但听在旁人耳朵里却别有威胁的味道,人们都太惧怕他了。

「可以……我……我这就去拿卖身契。」老鸨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慌张冲入后院。不久后又赶回来,双手抖抖地递上一张黄旧的纸张。

就是这张纸左右了她的命运吗?香残心酸地望著这张薄薄的,只有寥寥几行字的旧纸张。十两银子,那是她父亲认定她的价钱,而老鸨又会如何呢?

「开个价。」他淡淡道,但卖主早被买主的名声吓破胆了。

「不……不用开价了,就当柳院孝敬湛堡主的。」开价的人一说完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这不是亏大了?

原来她不过是个东西,可以买卖,也可以当作礼物让人笑纳。香残牵动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配著脸上的疤痕,诡异得寒人心。

湛儇邃接过卖身契,将其揉皱握在手里,微微一用力,便有粉碴自手指缝中缓缓漏出,落了一地。他再摊开手掌时,已空无一物。

香残震惊地仰首看他,而老鸨与其他人则疑惑地看著他。

「你已经自由了,愿意跟我回雾月堡吗?」他问她,不变的阴沉令怕他的人觉得是种要胁。但香残不怕他。她望进他眼眸深处,想探究他的真实想法,却徒劳无功一无所获。

她无声地叹口气。

「我跟你走。」

当命运束缚住她的时候,她自毁容貌以作最坚决的反抗,但此时能自由的时候,她却无条件地屈服了。不要问她为什么,因为她也不知道。

「很好。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将来可别后悔甚至背叛我。」他警告道。

他对背叛者的手段不光是一个「狠」字能形容的,尚阳山庄的惨案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回房整理行李。」她示意他放开她。

「不用了。」她的那些衣物与垃圾并无太大区别,一样不值钱。他解下自己的斗篷利索地为她披上,系好带子,「走吧。」

于是,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柳院。

「香残……」老鸨唤了最后一次她的名字。

香残回首扫视了院里众人表情复杂的脸一眼后,突然在老鸨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这些年来红娇娇毕竟对她不坏,其他的细枝末节她也无意计较。

不再留恋什么,这儿也没有值得她留恋的。她坚定地朝湛儇邃点一下头,同扛湖传言中的大魔头齐齐消失于夜色中。

从此,香残与柳院已无牵连,她不过是柳院的一个过客,只在多年后,老鸨告诉手下的姑娘们,她最得意的手下姑娘叫香残。

「为什么要我跟你回雾月堡?」在客栈下榻时香残问湛儇邃。

「我身边缺少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他并不掩饰什么。

「我这样的人?」她迷惑。

「你怕不怕我?」他抬起她的下巴反问。

怕他?为什么要怕他?她摇首,与在雾月堡时的答案一样。

「我身边的人都怕我,全天下的人大概除了你以外也都怕我。湛儇邃,杀人不眨眼的武林大魔头。」他自嘲,「我希望有个不怕我的人在身边。」

就这么简单?也许就这么简单。她大胆地对上他深邃的双眸。太深了,她捉不到他的丝毫情绪。

「夜深了,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你害怕孤独。」不经思考,这句话便脱口而出,突兀得不似她的行事风格。

他离去的高大身影一时停顿住,半响后才说了句:「以后你会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

「以后?我同你有多久的以后?」香残喃喃道。她不习惯自己的命运同仟何人或任何事拧在一起。

棒壁房间又传来那个雪夜中曾听过的箫声,她闭上眼,听到自己的心呢喃著悲伤往事,太多残忍的过往不是她愿意回首的。

她不愿细想为何答应去雾月堡,也不愿算计自己以后的日子,太渺茫了,她的命运不在她的手中。她只是从一处定所漂流至另—处居所。总而言之,天下之大,任何一处都是她的安身之所,任何一处又都不是……

一夜醒来后,湛儇邃与否残已站在冬阳下,店小二牵过他们的马。客栈旁边有著二二两两冻得哆嗦的乞丐。他们疏散的眼光在见到马主人赏了店小二银两后变得有了光彩,踌躇片刻,他们围向香残,伸出脏兮兮的手。虽然她的相貌恐怖了些,但湛儇邃不知为什么总让他们有股比冬天更寒冷的感觉。

「啪。」

马鞭如著了魔似的,灵巧地狠狠地抽中所有乞丐的脸颊,立刻皮绽肉开,每个乞丐的鞭痕都是一般长短深浅,连位置都一样。从中可看出的不仅仅是挥鞭者的腕力。乞丐们如受了惊的羊群四下逃散。

香残有些吃惊地看向湛儇邃。他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

他回望她,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暴戾之气。他的大掌伸向她,欲扶她卜马,她却不愿伸手。他挑高了眉,欲发作,却被一个轻浮的声音打断。

「咦?这不是柳院的香残吗?怎么会在这儿……」一个纨裤子弟意外地看到她,婬笑地双手抓向她的胸口,欲作羞辱,「你脸不怎么样,身材还不错嘛,嘻,嘻……啊……」

想令他人难堪的人自己反而莫名地结结实实挨了一鞭,本不安分的手退回捂住脸:「哎呀!我的睑,是哪个王八羔子……」

还没说完,马鞭又灵活地抽中他拼命遮护的小白脸,

「谁?是谁?老子非要好好教训他!」受了教训的人反要教训别人?湛儇邃一扬鞭,雪花四溅,而他非凡的气势使围观的人惊退四步。

「你……你是谁?有胆的留……留下名来……」挨了数鞭的人硬充好汉,其实在看清挥鞭者时他已感到脚底冷气直冒。

「湛儇邃。」三个比严冬更阴寒,比死亡更恐怖的字。还想充场面的人彻底地吓破胆,连滚带爬地想逃离,却最终软瘫成雪泥一堆。

但湛偎邃却已抽红了眼,一抖手,取命的一鞭又将呼啸而至,不经意间他流露出凶残的一面。

「够了。」香残轻喝,平静的表情下是对同伴嗜血的震惊。震惊他的神志竟能轻易地迷失于暴戾中,肆无忌惮地取人性命。奇迹的是,狂暴凶残、独行独断出了名的人因她的话硬生生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臂,微微腥红的双目逐渐清冽。常常,一旦他出了手,不到血染衣襟是决不会收手的。

她怕他再出手,将自己的手伸给他,以命令的口吻道:「扶我上马。」

他紧握马鞭的手有青筋突现,但沉默地依言扶她上马,随后他也一跃而上,一挥鞭,两声马嘶,两个骑影飞奔出人们的视野。

这男人真是传言中的魔头湛儇邃吗?为什么他会听命于一个脸上皆是疤痕的丑女人?众人满腹疑惑。

而赶路的两人一天没搭过一句话。湛儇邃先是不明白为什么香残忽然对他疾言厉色起来,尤其是他要取那痞子性命时。从来没人敢对他呼喝,而她却这么做了。她一天不善的脸色就是为早上的事吗?还是……他阴沉的嘴角扬起一抹弧度。

她不知自己心情烦躁些什么,整整一天心绪不宁。香残懊恼自己的突兀言行,是因为另一人头一次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暴戾吗?她为他瞬间失控的行为深感不安。刹那间,她仿若看到的不是熟悉的湛儇邃,而是一个杀人的鬼魅,没了人类该具有的三魂六魄。

她是关心他吗?十几年来她关心过谁?不经意的,他的披风,他的令牌,他的箫声,他为她做的一切已成了她在这个隆冬里的一点温暖。天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在一起。香残抗拒著,她是无情的,人世间是无情的,出生至今她经历的所有事情都证实著她的观点。

‘生我的气?」夜间休息时,湛儇邃冷不防地问。

「我从来不生任何人的气。」她对他的关心无措,佯装漠然。

他一把拉她人怀,呼出的热气拂过她的耳畔:「我知道你喜欢听我吹箫,教你可好?」

「我只喜欢听,不喜欢吹。」她躲避他对她的温情。

「那我吹,你听……别动……」他用手臂环住她,抽出腰间的长箫,投入地奏出惯常的悲伤哀曲.但今夜的曲子似乎不同于往日……

怀中人闭上眼,不再抗拒,因为抗拒是多余的,湛儇邃不容违抗。她的心情也舒缓下来,很安心地睡著了,真的拒绝不了他对她的好。

见到怀中人沉沉地睡去,湛儇邃收起箫稀罕地展颜一笑,但天生霸者的阴沉仍在。他埋首于她的颈窝处,满意地闻香入梦。也许冬天的夜晚对于普通人而言太冷,但他不怕,而香残在他的保护下是决不会著凉的,何况炉火正旺……

「啊嚏……」湛儇邃近两日的感冒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日趋加重。江湖人士要是知道的话一定惊讶万分。怎么?嗜血恶魔也会得病?在他们看来,雾月堡堡主跟本不是人又怎会得风寒?

「待会儿到了镇上去趟药行。」香残目视前方淡淡道。

「不用了,过几天自会好的。十岁以后我就没生过病。」他的声音愈发低哑,加上鼻子呼吸不通,听起来闷闷的。给人感觉更加恐怖阴森。

她没再劝解,只是加快赶路的速度,争取在药行关门前到达下一个城镇。他们相处那么多日子以来,对于彼此已算是很了解,也逐渐产生一种默契。两人之间若有若无地存在著都已心知肚明的温情,特别是自她在他怀里睡了一夜后.而他的风寒就是在那夜感染的。

日落前他们如愿到达歇脚的小镇,路过药行时香残不顾湛儇邃的强烈抗议,让铺里的学徒抓了几贴治风寒的药。在客栈安顿后,她亲自煎熬好,送进被风寒折磨数日仍死撑的铁汉房内。

「喝下去,病会好的。」即使是关心的行为与语言,她所表现出的还是冷淡。

「我不需要喝这个。」一闻到药味,湛儇邃就皱起了剑眉,撇过头。

「喝不喝随你,反正明天我就要同你分手了。」她将药碗轻轻放在桌子上,但说的话却重重地敲击另一人的心头。

「同我分手?你不是说愿意跟随我的吗?」他语气明显透著一股火药味,另外他的眼神令她闻到了血腥。

「我不想跟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在一起。」她还是一贯的平静。

「你用离开威胁我?」他的手指骨节发出刺耳的声音。

「随你怎么想,但结果不会改变。」一旦做了她就有把握,对自己有把握,天下之大能信的只有自己。

凝视云淡风清却又坚定的她,湛儇邃先退一步。这一生他很少让步。端起碗,他皱著眉,张嘴,仰首,一口气喝尽整碗黑乎乎的药汁。但在药尽后,喝药人的眉却舒展开了。

「甜的?」他把碗翻转示意喝完,有些意外地问熬药的人。历来药都是苦的。是人,都怕生病,都怕药苦。香残清楚这一点,所以在药汁里放了好些糖。

她微微一笑道:「我熬的药是甜的。」

「我应该早想到这一点。」方才仍一副有火无处发的人此刻也笑了,「这回你还要离开我吗?」

「也许不会。」

「也许?」他的眉又皱在一起,而接下去无端的话不仅煞风景,更令他有瞬间的窒息感。

「对。因为死亡会逼我离开你。」

是的,也许死亡会把她从他身边带离。这无疑是事实,他的心头上突然间压上一块大石。死亡……一个他湛儇邃再如何凶残也无法与之对抗的无形巨敌……

他望著活生生站在面前的香残,头一次心中为她的安然祈祷。他从不祈祷,因为他信的是自己。可乏力回天的事他见得多了,多到从不在乎。如今却不同以往,有了香残,只有她——他容忍不了她的消逝。

「我回屋休息了。」她见他脸色不好,决定不再打扰。

「等等。」情急之中他将她搂入怀,被唤住的人略微讶异地仰视他。

「陪我,今夜陪我……可以吗?」搂著她,他才能安心。

她不解他眼里的忧郁,这种情绪并不属于嗜血魔王般的他,但香残迟疑地点了点头。

「真的可以吗?」这回轮到他迟疑了,会是真的吗?有人愿意陪伴他,不是因为恐惧而留在他身边。

她再一次点头确定,比先前少了份犹豫,多了份肯定。

他的大掌又盖住她的脸,隔著手指缝他们凝视彼此皆令世人感到惊惧的脸,都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其心里想说而未说出口的话。

他的手掌沿著她的脸、脖子、肩膀游移至她的腰,他将她环在自己的胸口,而取代方才手掌位置的是他呵著热气的唇。

香残下意识地想退缩,这让她想起妓院中婬客调戏妓女们的情景。

「不准逃……」他读出她眼中竭力欲掩饰的怯意,以微带命令的口气道。随即他的唇贴上了她剧烈颤抖的唇。

「以后不准抖得这么厉害。」只是轻啄一下,他便放开她,但手指仍在她留有他的味道的唇上摩挲。

她的脸开始红了,眼楮不知往哪里看,惊慌之下惟有孩子气地用手捂住他藏有浓郁笑意与柔情的眼眸。

湛儇邃抓住那双不算细腻的手放在屑边又是轻轻一吻。

她的手冰冷,不过片刻后不但开始暖了起来,而且与她的脸一般红透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别扭地转过头,喃喃地问著问不出口的问题。

「不准问为什么,也不准逃。」他只给她这个答案,其实他想说更多的,可临出口只有一句透著他特有阴冷霸气的话。

她没有再逃,也没有再问什么,都是多余的。她知道从此以后她的命运就交到湛儇邃手里,不管他对她如何,她都不会抗拒,他是她再次选择的命运,永不能悔改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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