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怕的事便是感情自然死亡。
什么事也没发生,无声无息,无疾而终。
所以看到老夫妻为了第三者大打出手,心里还真的羡慕。那多好,至少在对方心中还有个份量。
我与无迈早已没有这样的乐趣。
订婚三年后才结的婚,婚又三年,是无迈先说觉得闷。
一年才两个星期的假,天天不外是由公司到公寓,再由公寓赶到公司,动作全靠脊椎神经操纵,不必经大脑,挤哪班车,穿哪几套衣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钟头女佣永远洋芋煮鸡算一道菜,鸡煮洋芋又是另外一道菜,连见面的朋友都永远是那几个。
闷出鸟来。
周末打球逛公司与亲戚吃茶,平常听音乐看电视早早上床睡觉,记忆中我从来没有与无迈热恋过。
认识她的时候刚刚失恋,令我伤心的是一个如玫瑰花般的女孩子,她还没让年轻的我走近她的身边,我已经恋爱,一次约会她没到,我就失恋。想来真是可笑,但人生能有这样可笑的机会还不多。
静下来之后,决定痛改前非。因无迈最爽朗活泼,我便对她立追,感觉上她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不会耍我,我在一次创伤之后不再需要一个温馨的小安琪儿,我要一个忠诚的朋友。
无迈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约会从不迟到,开销五五分账,又不吃醋。
同她说起前任女朋友种种令我吃苦之处,她会皱皱眉头,说:「呵,这样?」并不表示那是只卑鄙的狐狸精。
毕业后我们就订婚。
在学校里,她功课比我好,做事的时候,她升得比我快,事实上她真的比我能干。
她说:「将来我们孩子可以拍一套超八米厘的影‘急惊风与慢郎中’,主演者:妈妈爸爸。」
我不以为忤。
求仁得仁,夫复何求。
无迈再对我诸多讽刺不妨,她不会出卖我。
这就够了。
可是我同一般男人一样,订婚之后,眼楮还在自由田里瞄来瞄去。
有时也约会一下其他的女孩子,因为无迈高贵端庄,我选的散约多数是艳丽的那种:发发浓妆大耳环,看上去不知是哪个电视小明星的,妈妈老说我低级趣味。
「神经病,没有一个及得上无迈的一半,给无迈知道了,当心你的头!」
我也一直根担心,越担心越觉得剌激,千方百计要出来玩。
促成我们结婚的就是这种约会。
那次无迈出差东京去两个星期;我高兴得昏了头,立刻打开电话簿子,一天一个,约好十个女孩子,天天的节目不同,特地编了个时间表,一把无迈送上飞机,马上出去玩。
一连十天下来都没出毛病,我日日与不同的女孩子打球游泳吃饭看戏,新鲜得不得了,时间表用完,意犹未尽,问同事小丁有没有女伴。
小丁说有,给我一个号码,我拨电话到那间大酒店公关部,三言两语便把那女孩子哄得下午五点半在咖啡厅等我。
到了那里,看到那女孩子,就呆住了,她长得像我第一个女朋友。同一式的小圆脸,大眼楮,笑起来充满媚意,衣服穿得很时髦,但看得出重量不重质。
所以我有点神往。
当然现在我对女人的品味已经转变,不再会醉心于美貌,不过初恋是初恋,感情因回忆而变得温馨。
所以精神有点过于集中于这个女孩子身上。
等到一轮喁喁细语,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抬起头来,发觉站在我面前的是无迈的时候,已经丑态毕露,太迟太迟。
当时无迈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她看也不看我身边的女伴,只说:「我早回来了,没联络到你,空下来拨电话给我。」
我只得替她们介绍。
无迈略点点头,就同她一班同事离去。
我魂飞魄散,连忙赶到她家,使劲按门铃,没人应,打电话,没人听。
我并没有在她们前立一宵。
我欺侮她是一个智慧的女人。
妈妈非常幸灾乐祸,她说:「我看你到哪里再找一个周无迈去。」
无迈一连两个星期与我失去联络,我什么胃口都没有了,下班后就回家,抽烟喝咖啡。
小丁问:「要不要出来跳舞?左右是个死罪,你还有超生的希望嘛!」
他真笨。没有被揭发的危险的那种玩,有什么味道?无迈是无迈,没人可以代替她的位置,其他的约会不过是调剂生活用的。此刻大祸临头,谁还顾得到枝枝叶叶?
我出动老妈去劝无迈回心转意。
无迈同妈妈说:「他叫我双眼见了,我很难下得了台。」
我继续那茶饭不思、苦苦哀求的事业。
妈妈说:「我看你根本没重视过无迈,这一回何必出动老子娘这么大阵仗。」
「不不,我重视她,我当然重视她。」
「那么就跟她求婚吧,娶妻发德。」
彷佛无迈是个丑女。
我与老妈三番四次上门去!经过许多复杂的商榷,我们决定结婚,感谢上主无迈应允了我。
我发誓婚后做一个好丈夫,从一而终。
婚礼很简单,旅行回来之后,各自为事业奋斗,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三年。
我说得出做得到,这一千个日子过得规规矩矩,一点纰漏都没有。
日子闷是闷一默,但平静是福。
当无迈说受不了的时候,我很震惊。
「什么?」
她说:「我们结合根本是一种错。」
「结婚三年才说错?」
「是的,事实证明如此。我们性格差得太远。」
「为什么不早说?」我很愤慨,「你以为只有女人的青春是青春?咱们男人活该年纪都长在狗身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迈说:「以前人家说夫妻俩没话好说,我不相信,现在我信个十足。」
「没话好说?无迈,你不是开玩笑吧?我们一向有沟通……」
「世文,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好说话,毫无疑问,你也好热闹,但早——」她者著我,说不下去。
「来呀,」我说:「人身攻击呀!为什么不?一切都是我的错,骂我呀!」我想与她大吵一顿。
能够大吵一顿的话,感情发泄出来,对大家都好,吵架是一种交通的办法。
「不,」她很平静的说,「是我的错,我不该忽忽忙忙同你结婚。」
我根本不明白她说些什么。
忽忙?怎度可以称之为忽忙?我们前后在一起都六年了,我全部生命的五份之一。
我沉默下来。
这三年来我们的确过得很闷。但是结婚难道不是为了玩不动才休息的?不然干嘛要结婚?一切都敲定了,可以舒舒服服,心无旁骛的享几年清福,下了班回到家戴起耳筒听音乐,喝杯茶,看个好电视剧集,早早上床……否则为什么结婚。
夫妻间一切有默契,不必多说,何必还出去挤票子肴无谓的电影与戏剧,难道还要我每晚开车同她兜风?结了婚就是结了婚,我丘世文决定退休才结的婚。
每个男人想法都一样,无迈简直是故意在鸡蛋里找骨头。
我承认她的想法一直很新鲜,不过这六年来我一直成功地把她控制得牢牢的!如果说到现在才有变卦,那简直好比煮熟的鸭子飞了上天。
我们冷战了两个星期。
无迈把我当透明人。
在房子里进进出出,她与我擦身而过,不言不笑,也不愠怒,什么表情也没有,就是冷淡。
我大声说,「我做错了什么?你讲呀!」
「没有铐,」她瞠目,「谁也没有错,好了没有.婚姻的失败有许多因素,不是谁的错那么简单。」
「我们的婚姻失败?」我怪叫。
「当然,三年来没有沟通,不失败难道还是成功?」
「很多的幸福婚姻也不过如此。」
「各人的要求不一样,」她说:「世文,如果我的要求那么低,我孩子都十多廿岁了。」
「无迈,我不知道你在钻什么牛角尖。」我非常不快乐,「无迈,我白天还有工作,你破坏我的情绪,对我的事业有很大的影响。」
「世文,你似乎忘了,我也有工作,我也有事业,这番话反过来说,同样有效。」
我忘了该死的现代女性经济独立后简直刀抢不入,谁也休想奈她的何。
我问:「你不是想分手吧?」
「我在郑重考虑,在这个过渡时期里,我希望你给我某一个程度的自由,不要叫我跟你进进出出,叫我跟你行动一致。」
「我有勉强过你吗?」
「我们不必详细讨论这个问题了。」
「你甚么都不肯摊开来说,无迈,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我说过的,世文,我说过,我争取饼,我暗示过,但是你从不对我加以理会。世文,现在我已经心灰意冷,我不想再把这种关系继续下去。」
「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无迈,我真的不明白。」我开始觉得这件事的严重性,她并不是在跟我要花枪,「无迈,婚后我规规矩矩,一次胡闹都没有,一切瞒不过你,你怎么反而对我诸多挑剔?」
「世文,但是这三年内你根本没有参予这一段婚事,你没有带回来一枝花,没有——」
「花!」我拍案而起,「为了一枝花要跟我分手?你们女人就晓得花跟巧克力,世界上不断的爆发内战、饥荒、核子炸弹随时会得发动,你还有心思顾及花与巧克力!版诉你,每天下班可以平安无事的用热水淋浴,你就该感激上主,花!」
我骂完之后轻松了一点。
无迈仍然说:「你不明白。」
我指著她的鼻子,「我是不明白,不过你听著,周无迈,你生为丘冢人,死为丘家鬼,你嫁我三年,觉得生活沉闷,就装神弄鬼的给我来一大堆歪理,你想争取什么?你不用想,哪个狗男人有胆子约会我的老婆,我用木棍就打断他的狗腿!你爱闹小性子发脾气,请便,下班不乖乖回家,你当心!」
说完这番话,我进书房,大力关上门。
想想不放心,又推门出来,补一句:「离婚?不用想!你蹉跎了我六年的时间,如今我年老色衰,还到甚么地方另觅新欢?你想一走了之?没可能,你杀了我吧。」
那天晚上,是结婚以来第一次睡不著觉。
通常一淋完浴,往书房的长沙发上一躺,便可以睡得呼呼响。通常由无迈把我摇醒,或是索性替我盖上毯子,就此进入黑甜乡。
第二天一早无迈便出门赶上班,我因是长辈的公司,可以迟一些,慢慢做早餮,听音乐享受……这也是很应该的,多次与无迈要求,请她不要再去做工,她老是不肯。
那么辛劳,干什么呢?都结了婚了,莫名其妙。
无迈说我视婚姻如生命的休止符:总之结了婚,什么都不必理。
她说我们初时在一起,不是这样的。
初时!六年前我还年轻,精力旺盛,六年后我都是一个准中宇,叫我打哪来的气力?哪来的心思?
换句话说,无迈搞这场风波,是为了抗议我婚后对她的冷淡。
岳母说:「那你就哄哄她吧。」
「怎么哄呢?」我说:「老夫老妻,还讲这一套,肉麻!」
「世文,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谁不知道你哄女孩子是一等一的高手,为什么单单对老婆一筹莫展?是不是米已成饭,从此轻视她?」
「女人结了婚就该在家养孩子理家事!」
岳母笑说:「呵,怪她不守妇道?」
「做了十年还不够吗?」
「你不能叫一个大学毕业,一向有事业的女人回家做煮饭工啊,她有她的开锁,你叫她怎么打回头呢?她不会快乐的。」
「这一向来我也很不快乐。」
「这也许就是她不满意的原因。」
「我们两个人对婚姻的看法大大的不同。」一我说。
她觉得夫妻在婚后应比婚前更殷勤地追求感情生活。
我则认为刚刚相反,婚前已经挨够,婚后还不休息,会得因劳成疾。
我办不到。
如果因这样的小事而离婚,全世界没有几段婚姻可以维持下来。
这是一种不成熟的孩子气!毫无疑问,发生在无迈身上,尤其令我失望。
我娶她,便是因为她的爽郎与直接,不必长年累月低声下气来侍候妻子,但经过三年的太平日子,战争终于爆发。
她!
我同母亲说:「无迈最佳的本质便是似男孩,此刻忽然也忸怩作态,真令人失望。」
「假如她真是男人,你也不能娶她做老婆,是不是?」母亲说:「都老夫老妻,她,劝得她回心转意,我好抱孙子,实在等得心焦,你们还在那里玩耍。」
我苦笑。
无迈这个人,讲得出做得到,她真不是讲玩的,发起蛮来她不知几时搬出去住,叫律师跟我联络。
忽然之间我觉得一切索然无味,我很伤心。
我对她这么好,她不明白什么是夫妻间的感情。她以为一枝鲜花、一瓶香槟,在夜总会订张台子吃晚饭点根洋烛说声我爱你便是爱情。
贩卖这种爱情我丘世文最拿手,女孩子明知是谎言,也乐得享受一下此情此景,但叫我把这种手法用在无迈身上,未免太过,她是我的伴当,我的妻,我终生的合伙人,我不能与她上演这种闹剧。
无迈自以为理由充份,实则无限的幼稚。
她说我不明白她,她又何尝明白我。
谁是谁非,说下去无益,要我分手,我怎么都不肯。
话还没说完,无迈下班开始迟回来。
而且每次回来都同女佣说:「我已经吃过饭,开饭给先生吃吧!」然后开始看报纸。
我这一生,只有女人问我跟谁去吃饭,我还没有问过女人同样的问题;忍了三次,终于忍不住,我问:「你到底跟谁吃饭?」
「同事及朋友。」
「我希望你以后回家来陪我吃饭。」
「为什么呢?」她心平气和的说:「你喜爱肉类,我比较嗜吃蔬菜,我一顿饭十分钟可以解决,你呢非一两个钟头不办,两个人各管各生活这么久,各自修行,不如分开吃。」
「不行!」
「你讲讲道理好不好?」
「你非得同我吃饭不可,你是我老婆。」
「神经病。」她笑。
我气得透不过气来。
第二天中午,我特别早一点自写字楼出门,开车到她办公室门口等,她与一大班同事出门来,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客观地看自己的妻子。
她实在是一个整齐潇洒的女子,与男同事有讲有笑,侧著头,神态竟是这样的女性化。
我心头一阵紧张,她那些男同事把她当一朵花似的侍候著,领在前头同她开门。
我立刻上前,「无迈!」我操起她的手,向她同事点头,「各位少陪,我是无迈的先生,此刻来同她吃饭。」说里也顾不得他们表情表愕,拉起无迈就走。
「你疯了?」无道问。
我将汽车水拨上的告票取下,把她推进车子。
「你疯啦?」她又问一句。
我咧嘴咆吼,「不疯也被你逼疯,我早就疯了。」
我把她抱到一问沙拉吧去吃午饭,自己嚼三文治,十五分钟吃完午餐,把她送近写字楼,累得自己一佛出世。这样做是值得的,那班小于别想趁火打劫。
下班时分,我又开车赶到无迈那里去。
幸亏我放五点,她放五点十五分,开快车可以赶得及。
在门口把她截住。
她说:「我跟同事还有话说。」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紧绷著面孔,「快上车!不上车你别以为这里不会上演六国大封相!」
「你真的疯了。」
「废话少说,上车!」
我一阵风的把车子开走。
以后一个。,我天天接送她吃午饭,下班去把她接回家。三十日下来,因为奔波,我瘦了一大圈,晚上又睡得不好,中午吃得不够,整个人落形。
无迈说:「你这是何必呢?」
「我不会给任何人有机会趁虚而入。」
「你看你都瘦得不似人形了。」
「我在所不惜。」
「你这个神经病!以前周末求你开一转车到浅水湾去散步都似要你的命,现在无端拚起老命来。」
我冷笑一声,「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想我放松你?」
「你这样下去,先折磨死自己!」
我喙叫起来,「好,好,你想我死,你干脆谋杀亲夫好了。」
无迈睁大眼楮看著我,把我视作大麻疯。
中午与晚上把她看个实,以为没事,谁知道早上仍然出了毛病。
一天我早起上浴间,听见她在说电话,我看看钟,才八点,这么早,跟谁说话?
只听得无迈轻笑数声,答道:「我立刻下来,我知道今天车会挤。」
我穿著睡衣就扑出去:「谁?」我大声问:「那是谁?」
无迈已经穿戴整齐,人在晨光下犹如一朵水仙花,她瞪我一眼,拿起手袋就走。
我拦住她:「谁?谁来接你?」
「有人见我是顺路,来载我一程,怎么,你到今天才发觉?都接了我半年了,我还付他汽油费呢。」
「是男是女?」
「男女还不一样是人!」
她推开我,我眼睁睁看她出门去。
打露台往下肴,只见一辆小小的红色车子等她。
她玲珑的上了车,车子便开走。
我捧著自己的头。
女人要变起心来,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有点气馁,我已经很瘦很瘦,如果再努力地钉住无迈,怕活不了多久,她为甚么要这样折磨我?
虽然不甘心,第二天一早还是起床了。准八时,我把玩看车匙等无迈出来。
她见到我,一呆。
我说:「来,我送你。」
「什么?」她像是没听清楚。
「不必劳动同事,我送你。」
我把她拉出门。叫那个红色跑车的主人扑个空也好,活该。我又有阵痛快的感觉。
在车里无迈说:「即使这一切也不会挽回我们的感情。」
我嘴硬,「谁想挽回什么?我只是不想给别人占了便宜去。」
「你这样累不累?」
我打个阿欠,「你别管。」
「我劝你休息休息,龙体保重。」
「你少管我!」
「管接管送还要管吃饭,啧啧啧,就算在被追求的金色年华,也得不到这样好的待遇。」
我忍著气。
忍忍忍忍忍。
车子到了无迈的写字楼,我放她下车。
才八点三刻,我很少这么早来到办公室,简直手足无措,无端多了两小时出来,干什么好?去吃早餐吧。
我买了报纸到文华酒店叫早餐,细嚼起来,一连喝三杯浓茶,才算清醒一点。
消磨了一小时,回写字楼,女秘书在打毛衣,看见我连忙把私伙收起来,大吃一惊,我从来没这么早过。
那一天的上午特别长,功夫特别吃重,十二点已是饥肠辘辘,我买了三文治牛奶去接无迈。
她说:「今天有同事生日,我要同大队去吃饭,你饶我这一次。」
我说:「我想到浅水湾去。」
无迈不耐烦,「改天吧,我有我的事。」
「无迈——」我拉住她。
「别在我办公的地方拉拉扯扯,世文,太迟了,我已经培养了自己的兴趣,有自己的朋友与消遣,多年来你没有理会我……现在太迟了,别骚扰我。」
我把三文治与牛奶扔进海里去。
那天下班赌气不想去接她,但终于还是去了。
她上车,把我当司机,没有话说。
我自觉瘦了很多很多,非常憔悴,看上去像明媚照人的无迈的爹。
放弃吧,我自怜的想。
老婆要变起心来总是会变心的。
多少婚姻无疾而终,不会有人取笑我的。
即使有人要耻笑,也让他们笑好了。
这样子斗下去,我真会垮掉,而无迈就在冷冷的等我垮,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我咬著牙关起床,已经稍迟,无迈并没有等我,我挣扎著出去,叫住她,「我十分钟就好,等等。」
她已经拉开大门,转头说:「少爷兵。」
多年的夫妻——我怒火攻心二日气接不上来,金星乱冒,加上多日来没吃好,一交裁倒在地。
心想,走吧,无迈,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医生与妈妈都在。
我听到无迈同妈妈说:「忽然之间他昏过去,我只好把医生叫来,医生说是贫血,吃得不足,睡得不好。」
妈妈说:「你要多照顾他。」
我挣扎著起来说:「不用不用。」
医生说:「当心身体,休息一两天便没事,我先走,有什么事再联络。」
我心灰意冷,「我躺几天便没事,妈妈你请回吧。」
无迈说:「我会照顾他。」
我已放弃,「你管你上班,这里有佣人呢。」
妈妈与医生离去之后,无迈并没有去办公,她在家中打了几个电话,又伏案写报告。
一切只是为了义气,不再是感情。
我深深叹口气,我不能力挽狂澜于既倒,无奈何,无奈何。
没有无迈的生活、水远不会一样,这我知道。
无迈一直是个好妻子,她一直是,一切独立,从不给我任何烦恼,当她离去,我这里便少了一个良伴。从此我孤寂下来,唉。
叫我出去玩,我也不会有这种兴致。
岳母抱了水果来探望我,惊呼:「这是世文吗?怎么瘦得不似人?」
我生气的说:「不要再为我的体重而发表意见了,已经够资料写成一本书了。」
无迈说:「他自己要搞成那样的。」
我说:「明天我就可以上班。」
「请你照以前的生活习惯,不要一早起来送我。」无迈说。
我当著岳母的面前就炸起来,「好让你坐别的男人的车子?」我声势凶凶。
「谁的车?」岳母问:「谁的车?是不是红色的小跑车?」
「一点都没错。」我冷笑。
「那是琼文的车呀。」
「就是。」无迈无奈的说:「琼文来接我已经半年有多,丘世文先生一点都不知道,忽然发现了,就在这里发脾气,这人!」
「琼文是谁?」我瞠目。
「世文,琼文是谁你都不知道?你对我关心点好不好?」无迈皱起眉头说。
岳母答:「琼文是无迈的表妹,去年回来的时候不是替她接过风?」
我忘了,我说:「我要是把人冢的表妹记得那么牢,还不是照样动辑得咎?」
无迈说:「世文,你几时肯认声错?」
「真的是琼文来接你?」我又问一句。
无迈说:「不,是洛史超域,他染了黑发,变了性。」
岳母打圆场,「你们两个别针锋相对好不好?」
我心想:总比先一阵子,什么话都不说的好。
由冷战变为热战,也可算是一种进步。
岳母说:「夫妻吵架管吵架,最忌提到分手的事。」
「不是我提的,你问无迈。」
无迈说:「妈妈,你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家休息去。」三言两语把她母亲扫了出去。
真的与我分手?
我心一阵绞痛,头沉重的倒在枕头上。
无迈跟我说:「下午我要到中区去开个会,少陪了。」
「无迈!」我凄厉的叫住她。
「什么?」
「你要陪我,我要你陪我,」我抓住她的衣角。
「别傻了,又不是什么大病,」她讶异的说:「我生病的时候,你也从来不陪我,我也根本不需要人陪。」她提起公事包,翩然而去。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愁滋味。
睡又睡不看,又不够力气上街,眼睁睁的看天花板,没有心情看书,听音乐又嫌厌气,身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忽然想起一年前无迈动过小手术,她想我告一星期假陪她,我一口拒绝。
真不应该。
但是她一直给我十项全能的感觉。她强壮、磊落、理智,比一般男人还能干,无论什么时候都精神奕奕,毋须我照顾……是以我一直没有插手。
慢著。
开会?我得好好的查一查。
我拿起电话便打到她公司去,「找周无迈。」
「周小姐出去开会。」
「她在什么地方开会?我有要紧事找她。」
「请问什么要紧事?」
「她丈夫病情转剧,要她赶到医院。」我乱吹牛。
「呵,」那女秘书耸然动容,「你打二三四五六到爱皮西公司去吧。」
「好。」
我马上拨二三四五六。女秘书搭女秘书,再转进去会议室,我终于听见无迈的声音。我放心了,她没有欺骗我。
「是你!」她恼怒,「我正在开一个最最重要的会议,你神经病?打响了锣来找我。」
「我觉得不舒服。」我找籍口。
「你少跟我装神弄鬼的!」她说:「我信你是小白兔。」她挂断电话。
挨完骂之后我很舒服,伸伸懒腰,没看错无迈,她是个君子。她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所以,娶妻娶德,我要是跟那些小女人结婚,意见不合,帽子立刻绿油油。
无迈不会做这种事。
我睡著了。
无迈回来,大骂我。哗,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失态以及动气,什么风度都没有,哗啦哗啦,说她不能再忍下去,叫我尊重她的自由与人权等等。
我说:「不是叫我关心你吗?」
「你不可理喻,丘世文,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的。」她骂我。
她才不可理喻。
「再跟你在一起,我怕会疯掉,我要搬出去住。」
我冷笑,「你敢。你搬出去住,我就不做工,搬到你写字楼去睡,天天盯牢你。」
「我辞职,我到外国去。」
「天涯海角,我跟著你。」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
我一怔,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我冲口而出,「我爱你。」是真的。
「你爱我?」她坐下来,「我不感觉到,三年来你冷淡我,到现在你又跟我捣蛋。」
「三年来我不擅于表达感情——」
「你是郭靖?」无迈很讽刺的:「失敬失敬。」
「看!至少我不是韦小宝。」我叫。
她冷笑连连。
「别这样好不好?」我哀求,「无迈,除非有第三老!有第三者的话,我会死心。」
「我只不过想搬出去独住一个时期。」
「不行。」我说:「要跨过我的死尸才行。」
「你一直说我像个男人,出不出去住有个什么分别?」
「我错了,从你男同事眼神看来,我发觉我错得很厉害。」
「什么都要有人争才好。」
她说:「三年来你把我当一件家具。」
「你不过是要杀杀我的威风,现在你目的已经达到,可以放过我了吧?」
「你简直是个泼皮。」她指著我:「你——」
「还有,在公司里你怎么还以小姐的身份出现?那些男同事根本不知道你有丈夫,打明天起,你要转名字,改为丘周无迈女土。」
「什么?」她像是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人家梁淑怡都称周梁淑怡。」我理直气壮,「怎么,改不改?」
「世文,你再不停止无理取闹,我真要精神崩溃了。」
「结婚三年,我根本不懂得争取做丈夫的权利,现在我明白了,现在我要好好的享受一下为人丈夫的权益。」
「你这疯子。」
我才不怕做疯子,我躺在床上悠然自得。
第二天无迈还是没有上班。
我说:「你怎么耽在家中?」
「给你昨天那么一间,连总经理都知道我丈夫‘病情加剧’,他放我两个星期的假。」
「哎,我们可以到巴哈马去渡假。O」
「到今天我才真正的服了你。」无迈叹口气。
我打电话去订飞机票。
「世文,你别闹了,我是不会去的。」
我放下电话,」怕什么?怕晒黑?怕晒出雀斑来?反正你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是爱你的。「
「我们可不可以好好的谈?」
我静下来。
「世文——」
「离婚我是不会答应的。」我断然说。
「为了面子是不是?」
「不。」我重复:「我爱你,我不能少了你。也许在生活上我疏忽你,我愿意改过,但是我不会同你离婚。这些日子来因为你给我极端的自由与安定,我才能够好好在事业上发展,没了你,我会一蹶不振。」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你自己。」
「你叫我怎废样爱你?有选择就是爱,这是已故小说家徐吁说的。在同类型的女子中我选中你,坚持要你,这便是爱,我相信有许多其他的女子可以给我这种宁静的生活,但是我小会去看其他的人。」
无迈不出声!她深深叹息。
「我可以从头追求你,像以前一样。」
「太滑稽了。」
「如果是有第三者,我跟他决一死战后会得死心。」
「什么第三者?」她愁眉苦脸的说。
「让我们和好如初吧。」
「最可悲的是感情自然的死亡。」无迈说。
我无法说服她。
「我这才知道,我们以前的生活,有多幸福。」我说。
她更正我,「你的意思是,‘你’以前的生活有多么幸福:有一个家,但没有家的负担,有妻子照顾你,但你不必照顾妻子,我知道这是你挑选我的原因,但后来我渐渐替自己不值。人是会学乖的。」
「我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坏,我并没有出去花天酒地。」
「所以我还在你面前呀,你倒试试看去做玩家,我可以向你保证,现在没有什么女人会在家坐著等丈夫浪子回头了。」她尖声说。
我叹口气,「男人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
「女人的黄金时代亦已过去。」
「咱们就将就看过吧。」
「世文……」
「不必多说了,」我说:「最可怕的男人是不放过你的男人,现在我决定不放过你,我们夫妻的缘份没尽,即使你不愿去巴哈马,我们还是可以去西贡的白沙湾兜风,天气还没有热,我去为你拍些照片,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有一部莱加三型,我的摄影术不错?」
「为什么以前你不为我做这些?」
我终于认错:「以前我欺侮你,以前我认为你不稀罕这一点,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兄弟,再给我一次机会如何?」
这两个星期里,我们玩遍了香港的名胜。无迈话不多,但是兴致很好。
女人到底是女人,再爽朗英俊潇洒的还是女人,你若把她当男人,她恨死你一辈子。
我就是犯了这个错。
本来把妻子当兄弟看待是最大的尊敬,但是聪明智慧如无通都不这么想。
我只好把她当女人,甚至是小女人来服侍。
我开始送大大小小的礼物给她,大至宝石首饰,小至毛毛玩具,带给她那种所谓老土的意外之喜。
又留意她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故意称赞她。
恢复上班之后,天天坚持接送,一星期起码与她出去吃一顿饭……制造这种无聊做作的所谓生活情趣。
我当然做得好,我说过,我是个中好手。
但是无迈也许满足了,我却失望。这样下去,她跟林小珍张小芳陈咪咪李露露,有什么分别。
我娶的是周无迈呀。
我真正的萎靡下来,但是不敢让她知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失去她。
有一天,我们出外应酬回来,她同我说:「世文,我们不能这样下去。」她看上去很憔悴。
我一颗心吓得咚咚跳:「太太,又怎么了?」
「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司机,要的是伴侣,不是随身女佣,我看你不必再小心翼翼的管接送了。」
我愁苦的看著她——我当初为什么不去追赵小玉王小芬呢,这个周无迈又要闹什么花样呢?
「我看我们还是小外甥打灯笼——照旧吧。」她说完如释重负。
「照旧?」我意外。
「是,各有各的自由,各有各闷,各有各工作,」她长叹一声,「就这样过一辈子吧,我实在不惯被侍候,更不惯看你日渐憔悴,你这个人,早已被我惯坏,算了算了。」她边说边挥舞著手,「是我不好,世文,我以为自己会适应转变。」她终于认错。
一场家庭革命,从此消失无踪。
我乐在心中口难开,表面上委委屈屈说「是」。心里想著第二天又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哈哈哈哈。
女人,闷说闷,刺激又受不住。这年头,做丈夫不好做。
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