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整夜的考虑,李颖决定到医院去看芝儿。不论芝儿对她的成见多深,恨意多浓,她觉得自己仍然该去一趟。
在念书时,在做同学时,她和芝儿就从来不是真正的朋友,没有真正接近过,一种难以解释的敌意一直存在她们之间,那敌意也不全因为思烈,或者——她们是两个不该踫面、不该相识的人吧,敌意是与生俱来的!
她从梯田散步回来,立刻就赶去台北。已九点多钟,相信芝儿已经醒了,清晨的时间大家的情绪都比较平静,也许她们可以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谈一点话。
她没有通知任何人,她甚至不想让思烈知道,直接走到芝儿的病房。
她已经决定用最真诚、坦白的态度面对芝儿,所以毫不犹豫地就敲响房门。过了一阵,里面没有回音,芝儿没醒?那个特别护士呢?不可能也睡著了吧?再敲两下,她轻轻推门进去,令她意外的是病房里根本没有人,床上整整齐齐,病房里干干净净的。芝儿呢?
她很吃惊,很担心,芝儿不会在半夜里想不开又伤害自己吧?她人呢?听同文说至少也得住三天医院,她人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转身走出病房,看见匆匆而过的一个护士。
「小姐,请问这间病房的病人呢?」李颖问。
「你说叶芝儿?她一早就出院了!」护士打量一下李颖。「方同文大夫替她签的字!」
「哦——谢谢!」李颖透一口气。原来是出院了,可是——只休息了一夜就可以出院吗?同文怎么肯签字?「方同文现在可在医院?」
「可能不在,昨夜他是夜班!」护士摇头。
谢过那和气的护士,李颖匆匆找到一个公用电话,她想从同文那儿知道一些芝儿的消息。
接电话的是翠玲,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李颖?什么事?同文刚上床,他昨夜是大夜班!」她轻声细气地。「你不写稿吗?」
「我在医院,她们说芝儿出院了!」李颖说。
「是,同文说她坚持要走,你知道她的脾气啦,」翠玲说:「反正伤口也不太深,同文只好签字放人!」
「我本来想看看她,跟她谈谈的!」李颖说。
「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翠玲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你怎么突然婆婆妈妈起来?还妇人之仁呢!」
「你不了解,芝儿的内心也许真的痛苦!」李颖说。
「那又怎么样?总不能把韦思烈还给她,」翠玲笑起来。「韦思烈是人,不是东西,不是物品!」
「我——不是这意思,」李颖叹一口气。「或者我异想天开。我总觉得我们三个之间可以寻求一种谅解!」」哎,哎,我说李颖,你省省心吧!」翠玲小声嚷。「叶芝儿那个人——算了,我不劝你,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你难道不明白她昨夜想自杀是故意做给你们看的?」
思烈也这么讲,芝儿故意做给他们看的,但是——她始终认为芝儿内心痛苦,芝儿矛盾,芝儿绝非故意,伤害自己难道不痛?
「我回家去好好想想,我们以后再谈,别吵醒了同文!」李颖放下话筒。
她不明白自己,她应该敌视芝儿的,但是她不但不恨,而且越来越同情,这是翠玲说的妇人之仁吗?
她走出医院,坐计程车回家,一路上都在想,她对芝儿可是妇人之仁?可是妇人之仁?她一直觉得,爱情该是甜美、温馨的,不该残忍,谁说在爱情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呢?爱情不该残忍!
☆☆☆
回到阳明山,打开花园铁门,母亲已经从玄关处冲了出来。母亲是斯文笃定的,她那么紧张、匆忙,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颖颖,你去了哪里?」母亲朝屋子里望望。「真急死我,叶芝儿来了!」
「芝儿?」李颖深感意外,难道芝儿出院是为了找她?难道她和芝儿有相同的心意想谈一谈?想寻求谅解?
「颖颖,」母亲担心地。「叶芝儿的样子很可怕,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手腕上还绑著纱布,我看——」
「放心,妈妈,不会有事的!」李颖微笑著安慰母亲,她不想说出芝儿昨夜的事,以免更吓著母亲。「我知道芝儿要来,我们约好的!」
「哦——你们约好的!」母亲果然信了。
匆匆走上玄关,背后的母亲已从走廊的一端离开。李颖吸一口气,才慢慢走进客厅。
芝儿木然坐在那儿,苍白著一张脸,嘴唇也发青、发紫,眼楮却是浮肿的。
「芝儿——」李颖心中恻然,又有说不出的歉疚。「我到医院去看你,谁知你却来我家了!」
芝儿漠然看她一眼,没有生气,没有光芒,也没有生命的一眼。
「我来比较好!」她冷淡地。
「是——」李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模不清芝儿的来意。但——无论如何,芝儿是个牺牲品,芝儿无辜,爱情害了她。
「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芝儿这一刻是绝对冷静的,她的声音无爱也无恨。「我只是想,我该来,该见一见你,该和你谈一谈!」
「是,我也这么想!」李颖吸一口气。芝儿该是失败者。是昨夜自杀的弱者,然而芝儿有一种气势,压得她似乎连呼吸也困难。
「昨夜我出了丑!」芝儿冷冷地自嘲。「叶芝儿居然会割腕自杀?谁会相信呢?当然是叶芝儿故作姿态,有意为难人啦!叶芝儿杀人也不会自杀!」
「芝儿——」李颖的声言哽住了。「你绝对不是故意的,我刚才还对翠玲说,我相信你心中难受,这样的事——芝儿,我好抱歉!」
「你有什么好抱歉的?」芝儿看她一眼,还是冷冷淡淡,一点生气也没有。「我所做的一切决不因为你,我不喜欢你是事实,虽然你还刺激不了我!」
李颖呆怔一下,突然醒悟到芝儿和她有相同的骄傲,骄傲的女孩子宁愿死也不愿承认失败。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什么?李颖,」芝儿飘忽地笑起来。「你把爱恨都藏在心里,情愿自己痛苦,这算什么呢?一把两面都锋利的刀,伤人又伤己?我讨厌你的故作矜持和骄傲,我讨厌你的自以为超然,你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孩子,为什么要做得与众不同?」
李颖的背脊发凉,脸庞慢慢变白,芝儿每一句话都好像打在她心上。她是芝儿说的那样的女孩吗?她是吗?那她岂不是很虚伪?很做作?很令人受不了?她是那样的人吗?她开始流冷汗。
「当然,你有你的优点、长处、才华,大多数的人都能接受你、喜欢你,包括思烈,但不是我!」芝儿再说。脸上开始有一丝怪异的红。」我从来不喜欢你,你该知道不因为思烈,没有思烈之前我一样不喜欢你,我无法接受你的作风,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辛苦,觉得累,李颖,知道吗?你使我疲倦!」
「我该怎么说呢?抱歉?」李颖摇摇头。她使芝儿疲倦?这话怎么说?
「不必,你的抱歉不能使我更快乐,说了岂非多余?」芝儿漠然地笑。
「芝儿,我在想——」李颖的话顿住了,她突然发觉,说这样的话适合吗?
「想什么?事到如今,也不必吞吞吐吐了!」芝儿说。
「是,」李颖看她一眼,非常诚恳地。「我在想——或者我们之间可以寻求一点谅解!」
「谅解?」芝儿夸张地笑起来,脸上肌肉却纹风不动,非常怪异。「为什么要寻求谅解?我们之间有误解吗?」
「我——」李颖语塞了。她在芝儿面前从来都是占上风的,无论在言语,行动上,这一次——是因为内疚?因为歉然?因为自觉不能再理直气壮?
「就算有误解,也不是对我,而是对思烈!」芝儿再说:「这些日子,你能真正了解他吗?」
「我想——我能!」李颖说。一种不能肯定的感觉在心中扩大,她真正了解思烈吗?
「能?」芝儿嘲弄地笑了。「他是个出色的教授?一个情圣?一个完美的男人?」
「他有他的优点,当然,人是有缺点的!」李颖说。
「我不想破坏你心中的思烈形象。但他绝不是你所想像的。」芝儿说:「而且——只看外表并非真正的他!」
「你说得对!」李颖吸一口气。
芝儿真正的意思是什么?不想破坏思烈?事实上,她是在这么做。
「你知道吗?李颖,」芝儿的笑容变得很暖昧。「思烈在美国也有些女人,信不信由你,你若想要证实,可以告诉他是我说的!」
「芝儿——」一阵极端的厌恶涌上来,芝儿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无论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好处?
「我很抱歉,但我必须说,」芝儿冷冷地笑。「韦思烈不像你那本《陌上归人》中那样纯情,他很风流,很花,他对女人不是你想像中那么挑剔,那么专一,你不要被自己的想像欺骗了!」
芝儿不说思烈欺骗她,说她被自己的想像欺骗,芝儿实在聪明。
芝儿到底是怎样的人呢?她看似简单却那么复杂,李颖不愿相信她在耍手段,偏偏她又像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李颖开始发觉——她实在一点也不了解芝儿,更无法从她的言行中看出一丝真相。
那么,李颖的内疚、歉意岂不多余?因为她完全猜不透芝儿的意图——芝儿有意图吗?
「任何人都可能被自己的想像欺骗,」一下子李颖就心平气和,就冷静了。她不必对芝儿低声下气,步步退让的,她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我认为被自己欺骗倒不是坏事,如果这欺骗能令我快乐!」
芝儿皱起眉头,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她不明白李颖的态度为什么会在一刹那间改变,李颖不是一直看来不安和内疚吗?她是不能明白!
「没名没份的,你也打算跟他一辈子?」芝儿冷硬地。
「这其实并不是困扰我们的问题,你也知道,」李颖摇摇头。「芝儿,思烈其实也不是你想像中的人!」
「我并没有想像。我真正的了解他,我亲眼目睹他的所作所为,」芝儿提高了声音,她怎么了?开始沉不住气?「我和他共同生活了两年!」
「你能故意做一些事给他看,他也可能故意做一些事给你看!」李颖淡淡地笑。
「他故意做给我看?你真天真!」芝儿夸张地。
「事实上,你们共同生活的两年只是在不停地伤害对方又伤害自己,这是我旁观者的看法!」李颖说。
「错了,」芝儿扬一扬头,很倔强,很骄傲,但是掩不往眼中那丝被人看穿、看透的狼狈。「我叶芝儿做的事只为自己快乐,这不伤害自己!」
李颖摇摇头,再摇摇头,把视线移到芝儿手腕的伤口。芝儿不伤害自己吗?骄傲的女孩总是自找苦吃。
芝儿被李颖的视线所扰,她窘红了脸,下意识地缩回双手,又觉不妥,慢慢再伸出来。
「我喝多了酒常常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她自我解嘲地。「我曾在美国喝醉了,在街上开了车乱追人,好像发了神经一样!」
「那你就不该喝酒!」李颖说。
「不喝酒怎么行?思烈和我都是酒鬼,在美国两年惟一的成就是习惯以酒当水,」她笑。「不喝酒我会浑身不自在,比不穿衣服更难受。」
李颖再摇头。芝儿来就为了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她有企图吗?有吗?
「你吃过早餐没有?」李颖想转开话题。
「我不习惯吃早餐,我的一天生活开始在午餐之后!」芝儿在沙发上移动一下。
「要不要喝点果汁?」李颖再问。
「儿童饮料!」芝儿撇撇嘴。「李颖,我想请你替我跟潘少良道个歉,昨夜折腾了他一晚上!」
「他不会介意的,他人很好!」李颖说。
「但是你不接受他!」芝儿盯著她。
「我不能接受世界上每一个好人!」李颖说:「也不是每一个好人都适合我!」
「思烈能适合你?他有些——正邪不分!」芝儿又笑了。她是要来谈思烈的,无论说起什么,她总能把话题绕回思烈身上。
「我想每一个人在某一些时候,某一些情况下,都可能正邪不分,不只他!」李颖说。
「我更是邪多于正,是不是?」芝儿笑得全无笑意。
「我想——不是邪,芝儿,你太好强、好胜了,」李颖摇头。「你只是不肯认输!」
「你不好强、好胜?」芝儿眼中光芒一闪,她身上似乎又有了生气。「你肯认输?」
「如果我输了,我一定承认!」李颖好诚恳地说:「认输并非见不得人,那是一种美德!」
「什么难听的名词到了名作家嘴里都变好了,肯认输是一种美德,我第一次听到!」芝儿大笑。
「其实肯认输的人聪明,」李颖轻轻叹息。「他们不为难自己,真是这样!」
芝儿怔怔地想了一会儿。
「你认过输吗?李颖!」她很慎重地问。
「认过!」李颖绝对认真地。
「向谁?」芝儿目不转楮地盯著她。李颖犹豫一下,淡淡地笑了。
「思烈!」她说:「我对他承认以前骄傲得没有道理,我一直在为难自己,我愿放弃骄傲,从头开始!」
「这算认输?」芝儿嘲弄地。「或是剖白?」
「随便怎么讲都是一样,我认输,我放弃,我投降,」李颖平静地说;「我觉得释放了自己,在感情上!」
「讲得很美、很动人、很小说化!」芝儿笑。「李颖,我怀疑你把小说里的情节搬到现实生活里来了!」
「然而小说不是人生的缩影?」李颖不置可否。
芝儿咬著唇,思索半晌,突然站起来。
「我走了,跟你聊聊是很开心的事,」她说:「我不再觉得那么闷了!」
「如果你愿意,可以常常来!」李颖真心地。「真的!」
「思烈肯吗?」芝儿笑得特别。「告诉他,以后我不会烦他,不会做傻事,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也会认输!」
「芝儿——」李颖意外地。
「不是输给你们,是输给自己!」芝儿飘然而去。
然而——芝儿今天为什么来?有什么目的?只为聊天这么简单?
☆☆☆
少良走进他的私人诊所,一眼就看见芝儿,他心想完了,又被她缠上,想退出去已来不及。
「嗨!少良!」芝儿站起来,神态平和、斯文。
「叶小姐!」少良硬著头皮微笑。「有事?不舒服?」
「都有一点!」芝儿跟著他走进诊疗室。
她今天化了淡妆,穿了斯文的套装,爆炸装的头发也洗直了,很自然地披在肩上,完全没有一丝明星味道,最重要的,她看来理智、冷静和正常。
「坐!」少良招呼她在桌前椅子坐下,又看一眼她的手腕。「伤口好了吗?」
「没有事,只剩下小小疤痕!」她笑。「对我来说,该是一个教训!」
「你说有点不舒服,是吗?」少良不想和她谈私事。
「常常作噩梦,睡不好,」她皱眉。「就算睡著了,也常常感到头痛!」
「哦!睡著了也能感觉头痛?」少良笑。「是作梦吧!没有人睡著了还头痛的!」
「真的,我是睡著了也痛,还痛得很厉害!」她说,并不像说谎。
「有这样的事?好,我替你检查一下,」少良只好点头。「我没遇见过这样的病例,也有一个可能,你用脑过度!」
「我用脑过度?」芝儿笑。「我又不是李颖,有什么事值得我想呢?」
少良不语,替她量脉搏、体温,又让她张嘴看一看舌头,完全是普通检查伤风感冒式的。
「我相信你没有事,」然后他说:「就算不是用脑过度,也是想了太多东西,而且想得太杂!」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芝儿开玩笑。
「大家都这么说,总是有点道理的!」少民说:「我给你开一点极轻微的镇静剂,让你好好休息!」
「安眠药?不,我不吃,我怕上瘾!」她立刻说。
「不是安眠药,你放心!」他很快地写好一张药方。「我这专替人开肠破肚的外科医生,也不会乱开药方的!」
芝儿接过药方却不离开,她犹豫一下,说:
「少良,上次的事我很抱歉,」停一停,又说:「有时候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
「事情过了就别提了,」少良淡然一笑。「你以后要小心些,这种事不能发生第二次!」
「我并不想死,真的!」芝儿笑了,倒是很真诚地。「有时候只是不甘心,越想越想不开!」
「你看来很开朗,」少良劝解著。他想,能帮李颖就帮吧,芝儿始终是个大问题。「而且感情上的事有什么甘心不甘心的?勉强不得!」
「我明白!」芝儿耸耸肩。「有的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困难,你不觉得吗?」
「只要肯做,有诚心,事情也不会如想像中的困难,相信我!」少民说。
芝儿思索一阵,摇摇头。
「你介意我问你李颖的事吗?少良,」她说:「我觉得你没有理由放弃她,不战而退?」
「不是放弃的问题,」少良尴尬的。「也不是作战,我喜欢一切顺其自然,属于我的自然会来到,不属于我的,费尽心思也没用!」
芝儿皱眉——半晌,终于点头,眉头也舒展了。
「你说得对,真得很对!」她说:谢谢你,少良,有一个医生朋友的确是件好事!」
「我是说真话!」少良不想居功,实在是,他怕了芝儿。
「我自知有些事做得莫名其妙,」她笑。「也根本违反我的个性,可是——不做心里难受,我很难解释!」
「我明白,芝儿,」少良是真正明白。「我的意见是——你最好离开台北,你会开心好多!」
「我——考虑!」她举一根手指比划一下。「我真的考虑,希望我能常常像今天这么心平气和!」
「是,你今天看来很好!」少良由衷地。
「只可惜我无论怎么努力做得好,思烈都不重视!」她耸耸肩,很无奈。「很悲哀,我在他心目中一无是处!」
「我只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说。他很明白自己局外人的身份,他决不乱说话。
「是吧!」她轻拍桌子。「少良,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吃一餐饭,表达我的歉意!」
「用不著吧!」站在医生立场我也是该救人的!」他说。他是绝对不想接受。
「如果你没有其他应酬,我希望你答应!」她说得非常好,非常有诚意。「我保证决无意图,是很单纯的感谢!」
「这——」少良很为难。
「本来也想请方同文,怕翠玲不高兴,」芝儿说:「翠玲是李颖的好朋友,而我总得不到女性的友谊!」
「哎——好吧!」少良只好答应。「我六点钟才有空。」
「行!我六点钟再来接你!」她高兴非凡。「你肯接受我的道歉,我心里舒服多了!」
「那么六点钟见!」少良送客了。
「六点钟我一定准时!」她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在第二个病人进来之前,少良想——他答应芝儿去晚餐的决定是对或是错?当然,无论对错,都没有他反悔的余地,芝儿六点钟一定会来,他无法强硬地拒绝一个女孩子的邀请!
虽然他明知芝儿是块烫手的铁。
☆☆☆
连续工作了将近三小时,他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看看表已经六点一刻了,芝儿已在外面等著了吧?
推开门,他看见芝儿安静地坐在那儿。她脸上薄施脂粉,直头发用一个大发夹束在脑后,穿一条牛仔裤,一件纯白粗灯心绒的宽大短外套,非常地潇洒自然。一时之间,他几乎以为等在那儿的是李颖——若是李颖该多好!芝儿怎么作了和李颖相同的打扮?
「等了很久?」少良有些不自然,脸也红了。怎么会想到芝儿是李颖呢?
「不,才来一会儿!」她站起采。她也高而苗条,牛仔裤穿在她身上很帅。
「第一次看见你穿牛仔裤!」他说。
「我在美国时也总穿牛仔裤!」她耸耸肩。「很怪?」
「当然不,很好看!」他由衷地。「像你这么高的女孩子不穿牛仔裤才可惜!」
「但李颖穿得自然、潇洒,我很羡慕!」芝儿说。
「其实你们原本是同学,不应该有那么深的成见!」少良说:「我的感觉是你们水火不相容!」
「没有那么严重吧!」她笑。「不过李颖给我的感觉倒的确像冰!」
「冰也溶了!」他是冲口而出。说了才觉不妥,站在他面前的是芝儿啊!
芝儿却并不令他难堪,装做没有听见地走进电梯。
「去什么地方晚餐?」她说:「你是客人,你选!」
「没有意见!」他摇头。」我是个主意不多的人!」
「嗯——你有车,我们去淡水高尔夫球场?」她说。
「那儿的西餐并不好,又远!」他再摇头。工作了整天,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实在累了。
「石头火锅?」她再说。
少民立刻想起李颖,他曾经和李颖在南京东路的一家韩国餐厅吃过石头火锅,那是次很美好的回忆。
「南京东路有一家不错!」他想也没想地就说。
「好!就去那边,」她笑。「这种天气吃是很适合的,去年夏天我刚回来时吃过一次,我的天,浑身油烟不说,热得我半死不活!」
「我怀疑夏天吃了要发烧!」他开玩笑。
「医生就是医生,」她看来非常愉快。「那一次我回家整整吃了一个西瓜,又撑得睡不著觉,整夜去洗手间!」
「你太任性、太极端、太放任自己,」他说:「吃的方面如此,感情上也是如此!」
「我就是我,很难改变的!」她也不在意。
上了他的宝马二二,车厢虽小却安详、温暖。
「美国不流行西德车,」她说:「除了奔驰,大老板或电影明星都开奔驰跑车!」
「思烈的‘保时捷’也是西德车,不过太贵!」少良说:「我这小医生买不起!」
「思烈的车免进口税的,不过转让得照付税,」芝儿说得全无芥蒂,她的脾气真是阴晴不定,一秒钟之内可以改变。「我想思烈除了李颖之外,最宝贵的就是汽车了!」
「汽车对我只是代步!」少良淡淡地。
「你是绝对的正派,像一列循规蹈矩的火车,平稳地驶向目的地。」芝儿看他一眼。「思烈不同,他的个性鲜明些,或者说——他有点邪!」
「思烈有点邪?」少良好意外。「我倒感觉不出!」
「当然,你们——包括李颖和他相处的日子都短,只看见他吸引人的美好一面,我对他却是了解!」芝儿淡淡地,完全不像在攻击人、毁谤人。
「其实——太多人说我正派我并不开心,正派是什么?经过酒精消毒的?经过过滤网沉淀的?我觉得自己又蠢又土,很驴!」他摇著头。
「也许你有道理,不过我不知道,在我眼里,你是一个医生!」她说。
「一个医生!」他叹一口气。「这就是答案了,我浑身都是药水味,令女孩子敏感的退避三舍!」
「错了,大多数的女孩子视医生为金龟婿!」她笑。
「然而大多数的女孩子不是我欣赏的,」他摇头。「人家要选我,我也要选人,我很挑剔的!」
「难得遇到一个李颖,你该再接再厉!」她看他。
「我有自尊,这么大的一个人了,该识趣!」他说:「李颖能当我是朋友已经很好了!」
「我认为你还有希望!」她说。仿佛很有把握地。
「哦?」他好意外。怎么可能还有希望呢?思烈和李颖的感情不是任何人能分开的!
「不要问我为什么!」芝儿的眼珠一转。「也许我不了解他们,真的,你有希望!」
「真如你所说,我就等下去,」少良平和地。「我要再看见希望时才能行动!」
「做君子?」她瞄他一眼。
「我喜欢思烈,」他说得很奇怪,很特别。「最重要的,我希望李颖快乐!」
芝儿皱皱眉,立刻懂了。少良的感情是含蓄的、成全的,他爱李颖,他希望李颖快乐,所以他退让——李颖为什么那样幸运?会遇到思烈又遇到少良?为什么?天下的事为什么这样不公平?为什么?
「你能因李颖快乐就快乐吗?」她凝望他。
「我——当然不是那么伟大的人,」他老实地说:「我也希望得到,也盼望占有,可是我知道勉强不得之时,我愿意成全、祝福,至少——人家会说我大方,有风度!」
「你这番话可是说给我听的?少良。」她斜睨他。
「我说的是真心话!」少良不置可否。「任何人问我我都会这么回答!」
「你猜我怎么想?」她笑。
「怎么想?」他顺口问。
「你好傻,好阿Q,」她绝对不以为然。「爱情的事讲什么大方、风度?应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怕血腥场面!」少良摇头。他突然记起初识李颖那天,在翠玲家看电视,当荧光幕上出现芝儿时,翠玲曾说:「芝儿回来了,台北市就快掀起一阵血雨腥风。果然是血雨腥风,芝儿太极端、太好强。
「所以我说,你得不到李颖,是因为你太不积极!」她摇头。「这种事怎能听其自然呢?要争取啊!」
「我想——各人有自己的作风、性格,我不能勉强自己做什么!」少良淡淡地。
为什么芝儿总是有意无意地鼓励他、推动他呢?难道芝儿以为他能追到李颖?她又可以得回思烈?她岂不是太天真了?思烈和李颖的那种感情又岂是可以代替的?
车停在南京东路韩国餐厅门前,芝儿推开车门,忽然又转身一把抓住少良的手。
「少良,你千万别以为我别有用心,相信我,刚才我说的一切全是真心的!」她说。
真心话——然而芝儿真是全无企图?
☆☆☆
无论如何,李颖的外表看来依然冷静如恒,内心里,她真是被芝儿所做所为、所言所行影响了。她一直在矛盾、争战著,她有权争取幸福、抓牢爱情,然而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又伤了人,应该吗?值得吗?
她不想把内心的矛盾、争战泄露出来,于是在思烈面前,她变得沉默,更沉默了。
思烈什么也不问,他眼中却是了解的光芒,他实在太了解李颖,就像他了解自己一样,他们都有相同的一点——可以说优点,也可以说是缺点。那是太善良,那是心不够狠,这是他们的致命伤吧!
星期天,当思烈来到李颖家中,友觉除了开门的女佣之外,只有李颖独自守在书房里。
李颖的神情很特别,眼楮有丝红肿,睡眠不足?或是哭过?地上有一个小小的瓷盆,里面是一堆烧得焦黑的纸灰,她——做了些什么?烧了些什么?
「怎么一个人在家?」他把视线从瓷盆中收回,坐在她那张躺椅上。
「爸和妈到士林做礼拜了!」她看他一眼。
「最近你一直没去教堂?」他说。
「进了教堂心灵不平安。那种感觉很不好受!」她说。
「抱歉!」他凝视著她。
他知道她为什么心灵不平安,她也知道他为什么抱歉,他们实在已是心灵相通,灵魂相接,有的时候,言语根本是多余!
两人之间有一阵短暂的沉默,李颖把玩著一把透明可爱的拆信刀,思烈则目不转楮地望著她。他们的沉默并不显得僵硬,而是和谐、温柔,是一种经过提炼,经过了沉淀之后的气氛。
「烧了什么?」他忽然问。这原是他一进门就想问的,已忍了许久,他已经深切的了解,若要得到幸福,他和李颖都得学习忍耐。
「试写了一段稿,不满意,烧了!」她淡淡地。
「写的是结局?」他眼中光芒一闪。
她不置可否地笑一笑,思烈实在太懂得她了。
「写了一个悲伤结局,是吗?」他再问。他不能不问,因为他明白,这本《陌上旧人》的结局,对他们是重要的,那意味著李颖的决定。
「我实在不擅长写悲伤的故事,自己陪著掉眼泪,」她摇摇头。她眼眶的那丝红肿果然是哭泣。「生气起来,一把火就烧了它!」
「烧得好!」他有些微地激动。「你不烧我也要烧!」
「以前从来没烧过稿子,我不是林戴玉型的人,」她很飘忽地笑。「写不好的顶多撕碎、扔掉,今天——我是常常受心理作用所影响!」
「不烧了它心里会有阴影!」他了解地。
「我很不喜欢现在的自己,」她摇摇头。「我觉得根本不是原来的我了!」
「你原已不可能再是原来的你,因为我!」他说。非常斩钉截铁地肯定。
她看他一眼,放下手中的拆信刀。
「思烈,我觉得很累,我真想休息!」她说。
「你可以休息,但不能改变心意,」他认真地说:「你休息,让我来应付所有的事!」
「有事需要你应付吗?」她问。
「目前没有,」他困惑地摇头。「自从芝儿出院后,我半个月都没见到她了!」
李颖犹豫了一阵,终于慢慢说:
「她曾来过我这儿!」
「什么?」思烈呆怔一下,立刻冲到她面前,用力抓住她的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什么时候?」
「半个月前,她出院的那一天——」李颖摇摇头。「她来——也没说什么,我不想影响你!」
「她根本没安好心,」思烈愤怒的。「现在又死缠潘少良,我真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少良?」她也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有时在‘鸿霖’午餐。那儿离他医院近,他也常去,我们踫到过!」他说。
「她找少良也未必有什么坏心!」李颖说。
「但是——但是——」思烈涨红了脸。
「名义上她还是你太太,是吗?」她笑了。「那么名义上你也是她的丈夫,你却总来我这儿!」
「这——怎么一样呢?」他悻悻地。
「怎么不一样呢?州官、百姓要放火也没什么不同,是不是?」李颖笑。「公平一点!」
「不,我对你是真心诚意,她找少良——分明只是做给别人看!」他很固执。
「少良怎么说?」她说。
「只说芝儿找他,其他的我不想听!」他孩子气地。
「这是少良和芝儿的事,只要少良不反对、不拒绝,你何必管这么多呢?」她冷静地。
「既然这样,我可以去申请离婚!」他忽然说。
李颖皱皱眉,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说:
「这不是令你下决心的好借口!」
思烈凝视她半晌,脸上的激动、愤怒都渐渐褪去。
「我在自欺欺人,是吗?」他自嘲地。
「你说过,我们要忍耐、等待,你的信心呢?」她温柔地对他微笑。
他用力握著她的手,他不能相信,他那么爱李颖,难道她不该属于他?上帝不会这么残忍吧!
「我已经打听了办出国手续的事,」他忽然说:「我当然没有问题,我有那边的聘书,而且是美国护照,但是你——需要先有一张证书!」
「证书?哦——」她明白了,但——那是不可能的。她需要一张结婚证书,才能跟他一起办手续走,是吗?
「当然,目前不可能,但我已约好了一个律师,我要询问可有其他可行的办法?」他说。
「不要勉强!」她说。
「什么话?我们要走就一起走,要不一起留下,」他断然地说:「我绝不会留下你!」
「我可以等,真的!你的事业却不该耽误!」她理智地。
「不——好吧!我们暂且不谈这烦人的问题!」他拉她起身。「我们出去散散步!」
「外面冷吗?」她掠一掠头发,姿势优雅。
「不冷,春天都快来了呢!」他拥著她往外走。
他们很自然地转入后山坡下的阡陌小路,散步嘛!总是这儿,这条小路似乎对他们有特殊意义。
「记得你三年前第一次来这儿吗?」她忽然问。春天的脚步虽近了,寒意仍然料峭,她整个缩在他的臂弯里。
「记得!」他点点头。「我记得每一件发生在我生命之中的事!」
「那个时候你对芝儿好紧张,」她笑,带著丝捉弄的味儿。「你们吵架,芝儿一怒就冲来我家,你立刻就找上门来,我记得你是一口气从山脚下跑上来的!」
他笑,只是笑,非常特别,非常难懂地笑。
「笑什么?难道不是?」她仰望他。
「你和芝儿不是好朋友,我们吵架她为什么要来你家?」他不答反问。
「为什么?你们不正在山脚下吗?」她不明白。
「我们是在山脚下,」他回忆著。「我告诉她,那是你家,她听了不高兴,就吵了起来!」
「哦——」她明白了,原来吵架是为她?芝儿吃醋了。「你怎么知道是我家?你又没来过!」
「芝儿也这么问我!」他笑得神秘。
「你怎么回答?」她盯著他。
「我说看见你走进去过!」他捏一捏她的手臂。「其实那次我追上来——也不因为芝儿,我想见见你!」
「你这人真阴险,芝儿和我都上了你的当!」她抗议地嚷起来。
「别说阴险,我是自尊心太重,太骄傲、太好强,偏偏又遇上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你,我们是活该受苦!」他摇头。「那个时候我常常开著车跟在你坐的公路局车后面,偷偷地目送你回家,看你一眼也是好的,就是不肯表示,我也说不出是种什么心理!」
「你当然希望我也像其他女孩子一样讨好你、巴结你啦!」她故意地。
「我知道你不会,把你杀了你也不会讨好、巴结我。」他说:「就算我讨好、巴结你,你也未必理会!」
「倒是很了解我嘛!」她笑了,很开心地。
「我知道,我若来约会你,你最可能的回答就是一巴掌,对不对?」他也笑。
「我不会打人,但我一定不理你,还会看不起你!」她皱皱鼻子,好俏。
「但是第二次——就是我这次回国,跟在你后面上山,你并没有不理我!」他说。
「当时该不理你的,否则今天也不会这么烦了!」她开玩笑地。
「李颖,」他停下来,把她转过来面对他。「告诉我,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是严肃的、慎重的、认真的,他不拿他们之间的事开玩笑,他很紧张。
「你怎么总对我没有信心?」她皱眉。
「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他垂下头。
「思烈——」她叫。酸酸的感觉直往鼻子里冒。「我们实在蠢,我们总在折磨自己!」
他甩一甩头,实在——也不必为这事纠缠不清,他们能在一起已是最大的快乐,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
「走,我们一直走下山,看谁走得快!」他再一次拥住她。「输的人要受罚!」
「罚什么?」她吸吸鼻子,展开笑脸。
「罚我每天写两篇小楷!」他说。
「哦,你在练字?」她意外地。
「练字——能令人心平气和,忍力、耐力都倍增,」他说,「我的缺点很多,我在设法慢慢改正,我不要将来你受委屈!」
缺点——李颖立刻想到芝儿说他邪,说他有其他的许多女人,在美国。
「你的缺点不会令我委屈,恐怕会令我伤心吧?」她笑著说。女人就是女人,这方面总是忍不往的。
「伤心?」他看她一眼,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李颖,我可以伤天下人,伤我自己,绝不伤你,相信我!」
「原谅我的小心眼儿,好吗?」她还是笑。
「有一些事我以后会告诉你,现在讲——很难以启齿。」他有些脸红,脸红的人邪吗?
「我也不一定想知道,」她拍拍他的手。「我允许你保有自己的一点秘密。」
「不是秘密,是——事实上,结婚几个月后,我和芝儿就分房而居了。」他皱著眉说。
「哦——哦——」
原来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那么如果真有一些女人——也不能怪他。真的。也不能怪他!
「有些事——我不想解释,也不能解释,」他脸红了。「不过——我发誓,在台湾——没有!」
「不要说了,我相信你,不要说了!」她用手指捂住他的嘴唇。「我能——了解,真的!」
「我知道芝儿拿这些做攻击我的武器!」他叹一口气。「对她——我已完全无话可说了!」
「我们以后再也不说她!」李颖觉得不安,她不该把这件事拿出来说的。
「不说她,她这个人仍在,而那些事——的的确确发生过,我不想隐瞒!」他说。很内疚地。
「思烈,思烈,相信我,这件事绝不损我心目中的你,真的。我们不要看过去,只看将来!」她急切地。
「将来——」他皱皱眉,立刻舒展。「是,是,我们只看将来,我们要握牢将来,我们要支配将来!」他为什么皱眉,为什么说得一句比一句大声?难道他对将来依然没有把握?没有信心?他们的将来——他们会有将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