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她永远不会真正的原谅我,我知道,我也为此很羞愧。
「好了,我要走了,改天我再来看你。」
她走到门口,又打回头,「记得销门。」
我笑著向她挥手。
我的病情比我想象中的较重,起不得床,告了两大假。
真没有良心,这三个女孩子都没有来探访我。
朱雯在蜜月,当然没可能来。
定华忙得很。而太澄,她一颗心另有所属。
我觉得空前的失落,短短的日子之前,她们还为我欲仙欲死,争个你死我活、忽然之间又随人去了。
靶慨怅惘之余,真想看佛经度日。
我煮了一锅饭,用罐头来送,翻煮又翻煮,终于饭成为稀粥,吃得欲呕,王老五之苦,至今才尝到。
我还挂注董言声。
等我病好了,她也该被父母带走。
届时我若果耐不住寂寞,就只好出卖色相,沿门兜售,反正她们都喜欢好看的男人,而漠视他们的灵魂。
才病儿日,便像个蓬头鬼似的,于思满脸,一梳头,头皮屑纷纷落下。
我大吃一惊,怎么搞的,由此可知男人也得不停修饰。
我搔搔头皮,回到床上,看武侠小说度日。
有人敲门,我跳起来,是不是太澄?抑或是定华?
我连拖鞋也来不及穿,我挣扎去开门。
是郑医生。
「很失望吧?」她笑,「是我这个老太太来看你。」
我调笑,「不管了,多日不见女人,老太也要。」我作状伸手去拉她。
「你呢,只有一张嘴。」她指我一下,「给你带吃的来,晓得没人治你的胃。」
我感激泪流。
「对,我的病人怎么了?」我问。
「她父母已替她办妥出院手续。」
「什么?」我顿时食而不知其味,喉咙像是被铅块塞住也似的。「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不通知我?」
「院长知道便行,何劳于你?」
「言声是我的病人!」我放下筷子。
「星路,你对她的感情,有点怪怪的,早已超越医生对病人应有的态度。」
「我是鬼医,畸医,怪医,好了吧?」
她不出声。
「真的出了院?什么时候接走的?刘姑娘呢?」
「刘姑娘返家休息去了。」郑医生没好气,「你镇静些。」
「什么?」我受不了这种刺激,「一切都解散了?」
我回到床上,用枕头压住面孔,呜咽起来。
「喂!年轻有为的医生,怎么会这样子?」
「言声呢?」我在枕头下发问。
「你一早就知道她要去美国。」
「他们趁我生病飞甩我,解雇我。」
「别胡说。」
我拿开枕头,我说:「我要去找言声。」
「你发什么疯?」她说,「快给我躺下,我替你诊治。」
她把我按在床上,检查半晌。「有痰?咳嗽?喉痛?你这家伙,快随我去照调光,生肺炎你也不知道。」
我的心发炎。
不,心蚀。
郑女士叫来车子,把我载到医院,照了调光。我挣扎著要去言声的四○三房间。
「早已人去楼空。」
不。我一定要去看,言声在那里住了那么久。
现在四○三是一个肥大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来疗养,也许为减肥。
见到我无故推门走进去,很想尖叫,我连忙道歉退出。
到宿舍我想我会一病不起。
我已三天没有沐浴,我不在乎,反正连言声都已离我而去。
那只破音乐盒子,一定被他们丢到垃圾桶去了吧。
心头似有千个重压。言声以后的命运如何?我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都会是我以后生活中的悬疑。
唉。
我捧著头,心如刀割。别人离开我,隔一会儿我都可以忘记,像朱雯太澄定华她们,都是人精,比起我何止能干十借八借,身边又都有钱。但是言声……
最叫我不放心及心痛的是言声。
不要去想她吧。
我昏昏然在热度底下熟睡。
略有知觉时听见自己口中喃喃叫「言声。言声」,以及叹息。
傍晚下了一阵雨,空气更加清凉。
我狂叹,唉,言声,如果你能自己做主,一定会与我说声再见,不至这样无情无义。
夹著风雨声,我听到音乐声,叮叮咚叮叮咚,迷茫得似做梦,我睁开眼,申吟几声,怀疑自己烧得迷糊了,撑起身子来,猛地看见一个少女的背影,站在大窗子前看雨景。
我吓一跳,揉揉眼楮。
这是谁?不像太澄,也不像定华,身形好不熟悉。
怎么会有个陌生女子走进来?难道我又忘记关门?抑或我日思夜想,以至想疯了。
我有一丝害怕。
「你是谁?」我提起勇气问。
少女转过头来,「你醒了?」
我一看到她的面孔,如见了鬼似的自床上弹起,足足有一公尺高。
「你——」我尖叫一声,「你是谁?」
「我是言声呀。」
我「呜」的一声,差些儿没昏厥过去。「言声?言声?」
「是的,你的病人董言声。」她走过来,双眸闪烁著光芒。
「言声——?」确是言声,「你怎么,你怎么会说话了?」
「我觉得想说话,于是便开口说话。」她狡黠地说。
真是她,我大力拧自己面皮,觉得痛,证明不是做梦。
我跳下床:「言声!」
「宋星路!」她格格地笑。
好一个活色生香的董言声。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如堕五里雾中。
「你糊涂?」她坐在我床头。
我怔怔看著她,「我不明白,你不是生病吗?你不是精神病?你不是连话都不说,你不是听不见看不到?」我疯起来,紧紧抓住她的手,「你究竟是谁?真是言声?」
「是,我是童言声。」
我们四只眼楮凝视著。
我忽然明白了,「啊,你玩弄我们。」我脑中灵光一闪,激动地说,「你根本没有生过病!」
「不,」她抢著说,「我生过病!我初见你的时候,的确是个病人,我觉得普天下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任何人,我万念俱灰,成日所想的不过是生不如死!」
「但是你神志是清醒的!」我大声说,「你怎么忍心叫你父母伤心?」
「对不起,」她黯然说,「宋星路,你说得对,我患心蚀病,有巨大的阴影遮住我的心,我根本不能顾及亲人的苦楚,我自私。厌世,把自己关起来,锁上门,打算一辈子都不出来,在医院中度其余生,与世人隔绝……」
「太忍心了。」
她有点激动,美目润湿,「这个世界既然不需要我,我何必还要眷恋它?」
「这世界?你的世界有多大?」我夷然,「为一个男人就放弃一切?笨虫!」
她紧握著双手,「但是我痊愈了。」
「真的?」我侧著头,这个像狐狸般狡猾的女孩子,住在医院大半年,瞒过我,瞒过护士,瞒过父母。
敝不得我动起气来,「你做得一场好戏。」我说。
她看著我,「我以为你见我开口说话会开心,」
「你心中取笑过我几次?」我责问,「你听懂每一句话,却装傻!」
「原来你喜爱的,只是白痴董言声。」她退后一步。
「嗯,你别动!」我紧张起来,「我不准你走。」
她又站住。
我爱恨交织。
「过来。」我喝道。
「为什么来找我?」
「我爱你。」
「什么?」我耳朵嗡嗡响。
「我爱你。」她清晰的说。
我叹气,我眩头转向,我完全迷糊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你要原谅我,要像以前一般的爱我,我是一个新的董言声,我完全痊愈,可以应付生活。」
「我几时有爱过你?你只是我的病人。」
她不与我分辩,她只用一双碧清的大眼楮看著我。
病人?只是病人?
我连自己也骗不过。
我将她拉在怀中,紧紧抱住。
她哭了,我也鼻酸。
我这般拥抱过她多次,只是她那时没有感觉,那时她不关心日出日落,不理会四周有些什么人,她处于一种自暴自弃、极度伤心的心思下,无法自拔。
我轻问:「是我救了你吗?」
她点点头。
「是我令你日渐痊愈?」
她又点点头,呜咽的说:「我并没有假装生病。」
「是,你没有。」我喃喃说,「感谢主你痊愈了,你现在己认得爱你的人;不再为伤害你的人而活,言声,现在你懂得说话,也许我们就可以去跳华尔兹了。」
她在我怀中不停地点头。
「不要离开我,言声,永远不要。」我整个人如沉湎在美梦中,生怕一放手,她就会如幻像般离我而去。
我双目充满泪水。
这时候我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一边说:「又忘记锁门?太大意了!」是郑医生。
她进门看见我与一个女孩拥抱,马上道歉。
随即看清楚言声的面孔,「哗——」她惊叫。
我擦擦眼角,决定再开她一次玩笑,板著面孔说:「这是我最新的女朋友。言声,来见过郑医生。」
言声说:「是!」
你们得看看郑医生那表情。
我本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眼珠子掉出来般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