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表,糟糕,快五点钟,定华要下班啦,我得赶快走。
我喝完香槟就走。
「星路!」
「我明天与你通电话,生辰快乐,太澄。」
我跳上脚踏车。
我在会客室等了十分钟,奚小姐才接见我。
她亲自走出来招呼我,天大面子。
「好吗?」我说,「策划统筹部经理。」
她立刻诉苦:「我头痛欲裂,星路,做人真的没味道哪,那日我搭电梯上来,有两个女孩子抢著进来,有一个差点被电梯门轧牢手,另一个叫她小心,你猜她怎么答?她叹曰:‘轧断敢情好,不必做。’你看你看,十多二十岁小女孩有什么做,都苦水一连篇。」
「你快乐吗?」我笑问。
「我?我不是不快乐。星路,我重伤风,不能告假,星路,我累得站在这里就睡著了。」
「我差人送来的良药呢?」我问。
「不能吃,一吃就渴睡,这里的工夫怎么办?」
我不去理她。
她每一分钟都在享受,越忙越好,忙到人仰马翻她才找得到自我。以为自己一柱擎天。
我进入她办公室,闻到一阵中药香。
「咦?」
我一找,看到她用蒸馏咖啡壶在煮中药。好办法!
「吃这个应当好一些。」一股薄荷香。
「喝了这里略松一松。」她叹口气指指额头。
我说:「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你的同情心放在什么地方?」她问。
什么地方?不会说话的董言声身上。
我在朱王两家喝的酒渐渐攻心,说话大胆起来。
「定华,那位叫阿贝孔的先生今天晚上陪你吧?」
定华停止诉苦,斟出苦口的良药,剥开陈皮梅,喝一口药,吃一粒陈皮梅。
她缓缓说:「你如果破例同我吃饭,我就推掉他。」
「我要与妈妈吃饭,报她养育之恩。」我年年都以这个理由堂而皇之推掉定华。
她今日也许是真的疲倦了,用手撑著头,头发略为油腻,化妆褪得七七八八,憔悴之色遮掩不住,幸亏尚未过三十,还不显老,但平时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便黯然失色,半合著,性感无比。
她打个呵欠,按钮叫秘书小姐进来。
那女孩子礼貌的等待吩咐。
定华说,「告诉阿贝孔先生,我实在熬不过来,要回去睡觉,改天再约,如果他要同我说话,说我早已离开公司。」
女孩退出去。
她取饼外套,「走吧。」
「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
「如此惨淡的生辰。」
我替她穿外套。
「告几天假吧。」
「在家干什么?无事可做,闷得要死,我早已无个人兴趣,一切喜怒哀乐都在办公室发展,到家我只不过是一个女人。」
「女人,你的车子在哪里?」
我把自行车折好,放在她车子后厢,开车送她回去。
看她上了楼,亮著灯,我才结束了今日繁忙的社交活动。
母亲才不会陪我吃饭。
我静静回到疗养院,趁著日班工作人员都落班,静悄悄,我又来瞧董言声。
尽避她听若不闻,我仍然敲门才进去。她坐在房内,没有开灯。
我也不需要灯光。
病房位置极好,对牢海港千道霞光。
我自纸袋中取出三文治及牛奶,自顾坐在她对面吃起来。
「今天是我生日。」我说。
她动也不动。
「我去探朋访友,与她们叙旧,她们虽然都是天之骄子,但都不快乐。」
病房很静,我听得到言声的呼吸声,均匀地一下一下起伏。我们之间有一股难以言传的亲呢。
「不满现状是人类的劣根性,就是凭这样,文明才有进步。」我咀嚼食物。
「我每日跑到这里来自言自语已有半年,你知道吗?你才是我的心理医生。」
「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连读书时洋妞只包著一块大毛巾走到我房来都说过。」
「我的座右铭是:当心女人,她们只要你的身体。」
我轻笑。
言声仍背著我坐。
我搔搔头皮,「如果你真的再开口说话,我会写一篇稿投到读者文摘去,他们对奇迹故事特别有兴趣。」
「但我怕你一直自我封闭下大。」
「言声,睁大眼楮看看这个世界,也许它现在已经比较可爱。」
「即使你觉得没有人爱你,你也应该自爱,我的朋友朱雯老说:‘你们不爱我吗,不要紧,我爱我自己。’你会很奇怪她这么说吧,她是受千万人爱戴的明星,但她也不开心。」
我吃完三文治。
「该睡了。」
我轻轻扶起言声,她驯服地随我摆布,如一只洋娃娃,我把她放在床上,我轻轻模抚她的额头。
就在这时,夜班护士推门来:「啊,宋大夫,你在。」
我点点头,「由我服侍她得了。」
护士退出去。
我替言声盖上被子。「我明天再来。」我说。
至此我也疲倦,叫部街车回家。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新希望,新责任。
我倒在床上,似一只猪。
定华发牢骚时说过:「幸运者做猪,不幸运者做人。」
我是个有福气的不幸者,最低限度我睡著时似猪。哈哈哈哈。
猪被闹钟闹醒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的师傅区院长说的,凡事慢慢来,今天来不及明天做,否则你会比病人先倒下来。
所以我的态度有些游戏人间,区院长退休后,我不算一个挺受欢迎的人物。
太澄说:「到外国的大城市去,租问写字楼买张长椅,听咱们这种女人发牢骚,你便发财了。」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我不干。」是我的答案。
我穿好衣服到医院报到。
「宋医生,电话找你。」
一大早。
我到电话亭接听。
「宋星路,」我报上名饺,「哪一位?」
「是我,太澄,你有没有十分钟?」
「太澄,大清早,你不睡觉干什么?我没有十分钟。」
「别这么残忍,我读一封情书给你听:‘我爱你多于昨天,少于明天,我会永远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一口气说完。
我们之间有一阵缄默。
我问:「说完没有?」
「你一点感情也没有?你知道这是什么人写给什么人的情信?」
「我不管,我不能再盯在这里听你说话,我要去做事。」
「我们吃中饭。」
「太澄,我一向没空出来吃中饭。」我尽量利用我的耐心。
「那么晚上,我等你电话。」
「好好好。」我但求脱身,挂上电话。
已经来不及,被郑医生一把拉柱,「风流要有风流的代价,是不是?」她朝我陕陕眼。
这个女人,有机会我会向她报复,但不是现在,我强笑说早。
「来,今日我与你拍档巡房,还不准备?」她催我。
这项工作繁复而沉重,需要全神贯注。
郑医生一踏进病房,顿时判若两人,立刻变为德高望重的专业人士,脸容严肃,在病人眼前,她无异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那时我同朱雯说:你再也没想过,做医生最基本条件是要有壮健的双腿吧。
听说做建筑师也是,工务局来验楼时陪著业主巡遍三十层楼,故勿论阁下是否有才华,双腿不够力就不行。
到一点钟我与郑女士都已经筋疲力尽,躲在休息室吃咖啡暖胃提神。
「一一七号看样子不能挽回了,」郑女士对两个徒弟说,「真可惜,大家都尽了力。我奇怪的一一九号怎么会得恶化,灌满了脓液。」
我说:「但二○一与二○七痊愈,可以出院。」
「那种小毛病提来做甚,」郑医生是另一个没有成就感的人。
我不出声。
「下午你仍然服侍董小姐?」郑医生问。
「是。」我说,「她是我的衣食父母。」
「不错呀,上午为人民服务,下午敛财。」
「不——」我想分辩,又维持沉默。
她忽然说:「在苦海中,宋星路,看到你英俊的面孔,是我们惟一的快乐。」
我立刻涨红面孔。
最惨的是她的两位女徒立刻莞尔,表示赞同。
到头来,总要调戏我。
我脱下外套,洗手,半天工作算是完毕。
「病人有无进展?」郑女士间。
「没有。她根本无法抵受那一刹那的痛苦而放弃有知觉的权利,从此变成废人。」
「多么软弱。」郑女士更感慨,「又是为了一个男人吧。」
「男人为了女人,女人为了男人,」我唱出来,「总免不了是somebody’sdonesomebodywrong。」
「真活泼。」郑女士瞪我一眼,「快走吧。」
我忽然顽皮起来,促狭的问,「你呢?你为什么还不结婚?你有没有爱过人?有没有人对你不起?」
她怔住了,面孔在一秒钟转色布满沧桑,随后立刻恢复,「走走走,玩笑开到我身上来了。」
我加上一句:「我专医破碎的心——」得理不饶人。
「这颗心太老了,你不懂得处理。」她也很会应付。
我们两人哈哈大笑。
她的女徒这时才松一口气。
你真的看到一颗心的时候,你不会那么说。一堆柔软的肌肉,无数血管通向它的中心,维生的机器,如此而已。
我在探访董言声之前解决肚子的需要。
走到一半,下起雨来,我把外套领子翻高,微雨中我的自行车轻过泛油虹彩,如在南欧不知名小镇,潇洒而苍茫,我记念董言声。
半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渴望坐在她面前,对她倾诉。
渐渐我变成她的病人,所有痛苦,一吐为快。
回来时医院门夕贿老妇卖花。
我见有白色茉莉,奇问:「茉莉?」
老妇递上来,我买一大束。
刘姑娘见我便说:「好了好了,你来了。」
「什么事?」
「董小姐熟睡至今,我们不知你昨夜有没有给她吃药。」
我一怔,抢进病房。
她熟睡在床。(睡公主。众人皆老,独她无知。)
「有没有推醒她?」
「唤过,也拉过她。」
我拍她的面孔,很焦急,如果拍不醒,就得用水。
我三两下手势之后开始大力,结果两下掌掴,她蓦然睁开眼楮,我忍不住把她拥在怀中。
刘姑娘挥一挥汗,「吓得我。」
真是我的心声。她已睡了近十六小时。
「要尽量避免她陷入昏迷状态,」我说,「替她梳洗换衣服,我要带她出去。」
「到哪里去?这里一出去便是闹市、又下雨。」
「散步。」我说。
「她还没吃东西。」
「我等她。」
「下雨!」
「借你的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