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文青站在银行出纳处说:「一万元,十张千元钞票。」
瘪台后边的年轻人立刻刻机伶地刷刷刷数了十张钞票,连同打了数字的存折小簿子一齐交给她。
余文青把钞票小心点算,她看到其中」张钞票上写著一句中文──「我有一颗寂寞的心」,文青嘀咕:废话,谁的心不寂寞!
她把钞票收好,走出银行。
余文青是一个自力更生的女子,年纪不大,已育有一女,与丈夫离异后把母亲接来同住照顾幼女,再用一家务助理干粗活,生活倒也井井有条。
自银行出来,她回家吃午饭。
抹了嘴,喝杯热茶,她笑笑说:「这样下去,我会胖。」
一边打开手袋,把钞票如数交给母亲。
余老太微笑,「又给我钱?哪花得了那么多。」
文青说:「你六十大寿,买件衣服穿。」
「我有,你自己收著。」
文青把钱硬塞在母亲口袋里。
余老太说:「你不如找个人,下半生安定地过。」
文青听了这话,嗤一声笑出来。
「这有什么好笑呢?」
「妈口中的人现在是没有的了。」
余老太不语。
当初又不睁大眼楮找,现在拖著个五岁孩子,谁还肯来惹她。
「我回公司了。」
「你放心,稍后我自然会去接囡囡放学。」
文青笑笑,开门离去。
不到一刻,门铃又响,余老太以为是文青忘了东西,转头来拿,便去开门。
门外却是文青的妹妹文紫。
余老太的声调完全两样,「是你。」十分冷淡。
文紫自嘲,「可不就是我。」
余老太不得不开门。
文紫只比姐姐小一岁,相貌长得颇为相像,可是外型显得略为粗糙,头发较乱,衣服料子式样也较差。
她坐下来,看到桌上饭菜。
「文青刚来过?」
「这里根本是文青的家。」
文紫拿了一只碗,盛了半碗饭,就著剩菜就吃起来。
余老太问:「你找到工作没有?」
「下个月上新工。」
「文青上个月又升了一级。」
文紫并不动气,「我知道,怎么能同文青比呢。」
余老太说:「你姐姐争气。」
那样争气,仍然维系不了婚姻。
「妈,借五千元给我。」
余老太返后一步,「我哪来的五千元。」
文紫笑,「妈,你口袋角露出来的就不止五千元。」
余老太又气又急,「那是文青给我买衣服的。」
文紫老实不客气拉下脸来,「我也是你女儿,拿来。」
余老太只怕会吃亏,只得自口袋抽出几张钞票,厌恶地说:「拿去。」
文紫刚想开口嫌少,余老太瞪她一眼。
「是,你也是我女儿,为什么同姐姐差天共地,你为何不扑过来打我一顿,抢去我所有财物?」
文紫到那间感到羞愧,取到钞票,夺门而出。
走到路口,她把钞票摊开一看,见到其中一张空白之处写著「我有一颗寂寞的心」。
她嗤一声笑出来,不由得说:「我也是。」
自从她懂事以来,母亲就说,文紫不能同文青比。
她干吗要同文青比。
文青在她眼中,并非才高八斗,十全十美,文青不过是政府机关里一个中等职员,有什么了不起。
文紫干的是文艺工作,收入比较不稳定,就惹得母亲诸般不满。
家里的势利眼往往至叫人受不了。
文紫把钞票收好赶回报馆里去。
众同事正在商量:「王汝数身后萧条,我们得发起募捐,照顾一下孤儿寡妇。」
文紫立刻把那几千元交出去,「这是我的分子。」
同事们纷纷你五百我一千地效尤。
「文紫你真是古道热肠。」
文紫问:「老板捐多少?」
「一百。」
「不会吧。」
「别多讲了。」
「他可是身价十亿呀,前些时候捐了一个博士饺头,听说花了一千万。」
「文紫,我们换个题目。」
「好好好。」
这时,见习记者卜裕佳走过来,「这张钞票上有字句,写什么?」他读出来:「我有一颗寂寞的心,有趣,这是谁?可惜没附著电话号码,我拿张干净的来换这一张,各位可看清楚了。」
大家说他讨厌,叫他走开。
接著,叫人把款子送到事主家去。
卜裕佳笑嘻嘻回到自己位子上去。
女同事唐佩兰就坐在他对面,同他说:「真感慨,报馆里时时有人身后萧条。」
「可不是。」
「这都是我们的前车之鉴。」?
小卜不知用那张千元钞票在折什么。
「你在干吗,你听见我说什么没有?」
原来小卜把那张钞票折成一只纸船模样,递给佩兰,「送你。」
佩兰没好气,「小卜,要省著点花,为将来打算。」
小卜笑,「千金散尽还复来。」
佩兰反问:「你何来千金?」
小卜抢著问:「你拜金?」
佩兰摇头,「不与你说了。」
「把纸船拆开看看。」
佩兰拆开,只见钞票上写著「我有一颗寂寞的心。」
小卜追求她不止一朝一夕了。
可是佩兰想多做几年事,储蓄一笔款子给父母安家,然后再谈男女私情。
当下她笑笑,不表示什么。
有人叫:「开会啦。」
佩兰忽忽把钞票塞进口袋。
下班,她回家,看见十五岁的弟弟佩钦坐在门口。
「干吗,又闹情绪了?」
「要买一只背包也不给!」
「你贪慕虚荣。」佩兰指著他笑。
「姐,连你也打趣我。」
「你要体谅父母嘛。」
「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他们一律说不。」
「试试问‘我考第一好不好’,‘我从此听话又好不好’。」
「姐姐!」
「背包要多少钱!」
佩钦大喜,「七百五,中等货而已。」
佩兰伸手进口袋,「嗳,刚刚好有一千元。」
「谢谢姐姐姐,我找还两百五给你。」
「不用了,与朋友去看场电影吃顿汉堡吧。」
「姐姐,你对我真好。」
佩兰十分惆怅,「将来娶了太太,恐怕就嫌姐姐多事。」
「才不会呢,我这就去买背包。」
「喂,早些回来吃饭。」
那少年把钞票摊开来。
「‘我有一颗寂寞的心’?」他笑。
他跑到那片店,一看橱窗,见背包仍在,松口气。
罢想进去,在门口看到品学兼优的同学陈晓新。
「绕新,神色忽忽到什么地方去?」
「去医院看杨文钊,要不要一起来?」
「咦,杨文钊出了什么事?」
「他被人抢劫,手与背脊都被利器剌伤。」
「抢去什么?」
「手表与一只背包。」
「伤势重吗?」
「背脊那一刀很深,据说这个学期不能上学,校长已打算呼吁请同学们切勿用太名贵的书包与手表。」
佩钦愣住。
「来,一起去看他吧,他很需要同学问候。」
佩钦忙不迭跟著陈晓新走。
他就是看中了杨文钊那只背包才闹著叫家长买同样的。
在路上晓新说:「其实用塑胶袋装书也一样,只要功课好,用什么书包无所谓,你说对不对?」
「是,是。」佩钦唯唯诺诺。
他不是不羞愧的,为著新背包还同母亲发脾气呢。
杨文钊在病床上的样子吓坏了他。
只见同学半昏迷似躺著,伯母在一旁哭泣。
佩钦在回家途中浑忘买背包之事。
陈晓新说得对,身为学生,至要紧把功课做好,其余皆闲事耳。
回到家,姐姐问他:「背包呢?」
他清清喉咙,「嗳,我不要了。」
他自袋中把那张千元钞票取出还给姐姐。
佩兰瞪著他:「我有没有听错?」
「真的,对,我要去温习功课了。」
「钱你收著慢慢用。」
「不,我够零用。」
他转身回房间去。
佩兰的母亲出来看见,「这是干什么,钱推来推去没人要?」
「可不是。」
母亲笑,「我正想搓麻将没赌本。」
「妈,别去,邻居方太太的牌搭子不大正经。」
「又不是做朋友,不过是牌搭子而已。」
唐太太把那张钞票收起来。
佩兰只得笑,「赢多点。」
唐太太问:「你同小卜怎样了?」
「十划没一撇。」
唐太太感喟道:「想结婚,总得给妻儿一个家,这已经不容易。」
佩兰承认,「我们这票人一辈子也不用想成家立室了,楼价高企,民不聊生。」
「小卜人很忠厚,可惜无甚打算。」
佩兰不语。
「报馆同事个性大都如此吧,早知不该让你念新闻系。」
佩兰笑,「该读什么科?」
「做看护就很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可嫁医生。」
佩兰笑得前仰后合。
「医生不好吗?」
「妈,这时我又不反对你去打麻将了,去,去。」
唐太太收拾好厨房便往隔壁走。
方太太早已在等她。
「三缺一,快。」
另外两位是周小姐与叶小姐,她俩年纪甚轻,化粒却非常浓,远看不知像哪个女明星。
当下二话不说,即开始搓牌。
不到四圈,唐太太已经输掉很多。
唐太太汗涔涔流下,「方太太,你没说打那么大。」
方太太讶异,「你手气不好而已,往日赢,便嫌注码小。」
「我不玩了。」
「随便,大家是邻居,切莫伤了和气。」
唐太太红著脸,忍痛付了钱,很不高兴地离去。
叶小姐把牌一推,点著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她发觉了。」
方太太不在乎,「这楼上楼下多的是无聊的中年太太。」
周小姐笑,「分钱吧。」
方太太一人分几张钞票。
「就这么多。」
「小姐,天天分三千,你月薪高过港督。」
「这倒是真的。」
「下午再来。」
「我请假,怪累的。」
「周小玲,所以说你没发达。」
那周小玲伸个懒腰,「咄,做人至要紧舒服。」
「你既然挂住明仔,走吧走吧。」
「谁说我挂住他?他为什么不挂住我?」
小玲懒洋洋数钞票,忽然看到钞票上的字:我有一颗寂寞的心。
这是谁写上去的?怪坦白的。
她把钞票藏好。
周小玲是个小混混。
她靠运气找生活二时在赌桌上出老千,一时在时装店高买,手紧时又到夜总会去客串几天小姐,只要有钱,什么都做。
不过曾经有人叫她带一小包东西到东南亚,被她拒绝,「我不笨,」事后对姐妹说;「我知道那是什么。」
姐妹笑她:「是呀,不然你已经退休了。」
她也想过赚几千万退休,不过,到什么地方去找财路呢?
离开方宅,她犹自喃喃自语:「我有一颗寂寞的心。」
回到自己的公寓,小玲坐在沙发上,打传呼机号码找男朋友。
半晌,那人复电,却不是明仔。
只听得小玲问:「你几时来?」
对方笑,「有什么好处?」
「我有钱。」
「我并不等钱用。」
「我长得美。」
「算了吧你,几时轮得到你。」
「大陈你别逼人太甚。」
「我告诉你怎么办,你去菜市场买作料做一锅汤,汤好了再来找我。」
电话挂断。
小玲喃喃咒骂。
片刻电话铃又响了,小玲凶神恶煞地问:「谁?」
「周小姐,我,按摩的陆姑娘。」
「来吧,正等你呢。」
不消一会后瘦削的陆姑娘来到,小玲躺下,让她按摩酸痛的四肢。
「真舒服,手势真好,贵些也值得。」
陆姑娘苦笑。
她曾经是一问医院的护士长,可惜她过去的资历不为这个重英文的大都会承认,只得上门替人按摩找生活。
一小时下来,陆姑娘手指酸软。
临走时她对客人说:「周小姐,你左胸好似有一粒硬块,我劝你去看看医生。」
周小玲大惊失色,「什么?」
「不要怕,例行检查,记得去。」
周小玲不由得心酸,「陆姑娘,你倒是关心我,你有一副好心肠,」她模出钞票,「欠你多少?」
「本月一共五次,刚刚一千。」
收到酬劳,陆姑娘告辞。
这个五光十色,遍地黄金的都会并没叫她失望,辛苦归辛苦,她现在已薄有节蓄,儿子在美国读书,成绩不错。
凭经验,陆姑娘几乎可以肯定周小玲胸前的肿瘤并非良性,可怜。
可是大城市里可怜的人多得很,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你不能老、你不能病,你甚至不能笨、不能丑,否则,真有得你受的。
多少人站不住脚被淘汰出来。
陆姑娘感慨万千回到家中。
她只租人一间房间住,房东对她很客气,一向相安无事。
「陆姑娘,方便的话,付付房租。」
陆姑娘连忙掏钱。
房东张老太数钞票时神色温柔,「唉,亲生儿不如近身钱。」
房子由她先夫留下,三个儿子一年也不会回来看她一次,难怪她有类此嗟叹。
租给陆姑娘,有个伴,放两年都不加」次租金。
陆姑娘返房休息。
张老太看到一张钞票上有字,她读过书,念出来:「我有一颗寂寞的心。」
她苦笑。
老太回到房里去读圣经。
片刻有人按铃。
一位青年女子熟稔地打招呼:「张老太,是我。」
「呵,」老太太很高兴,「佟小姐,你来了。」
佟小梅是义工,年轻、漂亮、好心肠。
每星期她都来一次,帮老太太检查一体,她是个医科学生,平日已经够忙,可是仍不放弃帮忙别人。
老太太犹如看到亲人一般高兴。
俗小梅照例和蔼地说:「不要吃太油太咸,给你的维他命记得吞服。」
老太太抱怨,「我的媳妇有一个像你就好了。」
俗小梅笑,「我肯定她们都很孝敬你,只不过不甚走得开。」
张老太悴悴然,「腿断了才走不开。」
佟小梅陪笑。
「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留给她们。」
佟小梅安慰老太太,「他们不是贪婪的人。」
「佟小姐,这是给你买糖吃的。」
「不不不,你这是干什么,张老太,千万别如此,我怎么可以收你的钱。」
「佟小姐,你就收下吧。」
「不可以!」佟小梅十分坚决,「不然我就不来了。」
张老太不出声。
佟小梅收拾仪器站起来,「我告辞了,张老太,下周一见。」
「吃块蛋糕再走。」张老太依依不舍。
佟小梅笑道:「我约了人,赶时间。」
顺手拿一块蛋糕,塞进嘴里。
到停车场找车匙的时候,才发觉手袋里多了一只信封。
打开一看,里边有张千元钞票,分明是张老太趁她不在意之际塞进去的。
小梅本想立刻还给老太太,可是看看时间,来不及了,
只得先赶去赴约,下星期再
说吧。
小梅去见她的男朋友文冠强。
文冠强已经等了二十分钟,他决定再等二十分钟就离去,可是就在焦急当儿,他看见小梅忽忽走进咖啡室。
他本来想说她几句,可是强自忍住,已经决定同她分手,她的事与他已无相干,多说作甚。
修小梅坐下来道歉,「对不起,迟了。」
「你太热心公益之故。」
「我知道你一向反对我做义工。」
文冠强终于忍不住,「时间也要留些自用。」
小梅不语。
「用来打扮自己岂非更有效益。」
小梅看著他,「你有什么话,说吧。」
文冠强吸进一口气,「小梅,我们分开吧,对大家都好。」
小梅不出声,过一刻鼻子发酸,还是落下泪来。
她别转面孔,用手帕印吧泪痕,声音很平静,「我同意。」
文冠强低声说:「我的要求很低,我需要的是个柔顺的女子,陪我吃顿烛光晚餐,同老父老母打牌,婚后在家等我下班,而你,已决心把时间精神奉献给社会……我肯定将来你会踫到志同道合的人。」
小梅点点头,「你说得对,我永远不会花一个下午去整理头发挑晚装首饰陪男士出席晚会,永远不!」
文冠强无言。
半晌,他也泪盈于睫。
「小梅,我十分敬佩你,我相信你会是最好的一个医生。」
「谢谢你。」
他俩在门口分手了。
小梅并没有太多时间伤神,她口袋内的传呼机大响,医院急召她去当更。
这一去,起码是十六小时。
一个星期过去,修小梅形容憔悴,瘦了一圈,可是她还记得,需要把那一千元还给张老太。
她照例在星期一下午三时抵达张宅,按铃,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人。
「找谁?」
「张老太。」
「你是谁?」
「我姓佟。」
「啊,你是佟小梅医生。」
对方开门让她进去。
「张老太呢?」佟小梅四处张望,已觉不妥。
「家母上周三因中风去世。」
小梅睁大双眼。
「家母生前时常提到你,佟医生,谢谢你对她关心。」
半晌小梅问:「那位房客呢?」
「我扪补了一笔赔偿,她昨日已经搬出,趁房子价钱不错,我们打算卖出套现。」
小梅颓然。
那中年人已经站起来预备送客。
小梅知道她不便久留,便默默离去。
那一千元钞票仍在她口袋里。
这个时候,她又不想把它还给什么人了。
金黄色的钞票已用得十分柔轻,可见已经过许多人的手。
空白地方写著一行字,字迹拙劣,似出自青少年之手,那行字是「我有一颗寂寞的心」。
佟小梅凝视半晌。
寂寞的心。
她长长叹息一声。
趁著空档,她到著名的银器店去买了一只镜框,郑重地把钞票瓖进去。
不,这张寂寞的心钞票将不会再在市面上流通,她决定保留它,作为对张老太的纪念。
身为医生,她已习惯病人在防不胜防的情况下悄悄离去,可是每当有病人永别,她仍然觉得难过。
朋友来看见,大为诧异,「小梅,你才貌双全,居然自称是一颗寂寞的心?」。
「箴言也不用写在钞票上那么夸张呀。」
「谁题的字?」
「是流行的玩意儿吗?我们也依样葫芦去弄一张。」
不不不,小梅在心里说,她亦是无意中得来这张钞票。
可以相信的是,世上有许许多多寂寞的心。
「小梅,星期一你休假,到我们的聚会来。」
「不,我要去儿童防癌会开会。」
「小梅,留些时间给自己。」
小梅陪笑,「我懂得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