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鬼哭了一个晚上,沈蓓珊忙著安慰他,因此整夜失眠。
「哇,我好像鬼!」面对镜子才发现自己脸色苍白,眼楮浮肿。
「鬼才不是长这样。」
「做鬼真好,再丑也没人看得见你。」她的声音有点酸溜溜的。
般不懂这种事有什么好羡慕的?「对你又有什么影响呢?反正你不喜欢你的未婚夫,丑一点正好把他吓跑。」
「唉,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但我肯定你生前没交过女朋友––一点也不懂女人心。」沈蓓珊弯著腰,用力倒梳一头如瀑的黑发。「我才不要丑得把他吓走呢,而要美得让他爱死我,而又得不到!」
「这么说来,我的确不懂女人。好比你––虽然因为录影带的事生他的气,可是事情过去了,你也报了仇,为什么说起话来好像还是很讨厌他的样子?」
她快速仰起头,长发在空中划了个半圈,落在背后。「当然不是讨厌他。只是这么多年没见,已经感到陌生了,突然又变成什么未婚夫妻的关系,不是更尴尬吗?」她直率的说出心里感受。
「你们小时候的交情不错,对吗?」
「何止不错?根本是好得要命!除了上课分开男女班以外,其他所有时间我们几乎每天都泡在一起。做功课,温书,抓昆虫标本,看电影,听录音带,买日本明星海报……我小时候的记忆几乎都有他。对了,我们还一起玩过碟仙呢,我今天可以问问他。」想到这里,她把考虑许久的问题说出口:「你想,我要不要找人帮忙?」
「帮什么忙?」
「你知道,除了等待有朋友得到葛雨莹或姜曼婷的消息之外,对你的事,我实在是一筹莫展了。所以,如果你不反对,我想找人商量一下。」
「我没有理由反对,只要你不把我卖给科学家去研究就成。」这是昨天晚上沈蓓珊给他建议的「未来可行的生活方式」之一。「问题是,你打算找谁商量,又有什么好商量呢?」
「我还没想到……」她歪著脑袋思考一下。「再说吧,时间来不及了。我要换衣服,你给我滚出去!」
「凶婆娘!」
沈蓓珊对著空气扮了个大鬼脸,听见他的笑声渐渐远去,才开始换装。
再次见到席培铭,沈蓓珊明显的感觉到自己胸口发紧,好像就要窒息一样。剪裁合宜的西装完全衬托出他完美的体型,修长的身材却不显得瘦。随著渐渐靠近他,她感到如浪般的男性气息向自己涌来。他靠在车门边微笑,那模样,彷佛翩翩王子站在白马边……她用力摇头,摆脱脑中浮现的可笑画面。
「第一次见你穿西装,挺人模人样的嘛!」她假装毫不在意。
从老远,席培铭就见到她走过来。不为别的,只是今天的蓓珊委实太耀眼了。向来绑著辫子的长发被她松了开来,一溜黑泉似的洒在背后,两串泪珠般的水晶耳环在两侧摇晃,像深海里的珍珠。她穿得很简单––太简单了,他认为––乳白色的紧身短衫恰到好处的凸显她成熟的身材,加上一条牛仔短裤,中间露出细小的蛮腰,下边是一双线条优美的长腿和款式轻松的白色休闲鞋。整体来说,她露在外面的肌肤比穿在衣服里面的来得多。
如果昨天的她像个舒服的枕头,今天的沈蓓珊就像一块可口的奶油蛋糕。等她走近,他才看见她的小腰上系著一条细致的银链子,靠近肚脐处还挂著一颗粉红色的小水晶球,贴在柔嫩的肌肤上,闪闪亮亮,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奶油蛋糕上的那颗草莓……
「我也是第一次见你化妆,很能唬人嘛!」他回敬,却无法让眼光移开她的脸庞。
「天生丽质,所以不常化妆。今天赏你面子,请你的眼楮看美女。」
「谢谢。那我晚上回请你的胃,红烧牛舌加海龙王汤,如何?」他笑著建议。
「哇!你还记得耶!」沈蓓珊热烈的同意。「那我再回你什么呢?刨冰和臭豆腐?」
「正合我意,出发吧!」他为她打开车门。
她笑著瞟了他一眼,那双眼楮好像会勾魂一样,让他不由得傻了几秒钟。「上车啊,还等什么?」沈蓓珊在车里嚷嚷著。
说也奇怪,今天两个人独处,谈谈往事,说说笑笑,十年分离的生疏感反倒一下子消失了。看著沈蓓珊放怀大吃牛舌的模样,席培铭忍不住对她细小的腰围瞥了一眼。「你吃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穷凶极饿的,可是你好像比以前瘦了。」
「因为我有一餐没一餐的,所以能吃的时候就尽量吃。」她看席培铭露出不解的样子,又解释:「不是说我妈不煮饭,而是每当我画到兴头时,就懒得抛下画笔去吃饭。有时候我妈火了,就会派狗来跟我捣蛋,让我画不下去,只好乖乖去吃东西––大概就因为这样,所以才吃不胖。」
「说到狗……」席培铭沈吟著,斟酌何时能道出心中的怀疑。「不,没什么。蓓珊,你等等还吃得下甜点吗?」
沈蓓珊身子颤抖了一下。「当然吃得下。」
「你怎么了?会冷吗?」穿这么少坐在冷气间里,当然会冷,他想。
「不是。听你叫我蓓珊,我就全身起鸡皮疙瘩。」她老实说。
席培铭闻言大笑起来。「你连名带姓的叫我,我只好这样叫你啦!」
「连姓一起叫至少不会肉麻。」她嘟起嘴。「蓓珊蓓珊,除了爸,从来没有男人这样叫我。你以前叫我蓓蓓的。」
「而你叫我培培。」席培铭兴致盎然的望著她,「现在怎么不这么叫了?」
沈蓓珊瞪瞪眼,「看你长得这么大个儿,还叫培培怪别扭的。」
「可是我喜欢听你叫我培培。」他的声音带著几分沙哑,几分急促,还有一点撒娇的味道。十年来,再也没有人以小名称呼他了,因为爷爷认为那样会抑制男孩子的成长,导致依赖心过重––多奇怪的教育方式啊。
席培铭突然的语调转变,使她心脏无缘无故猛跳了一下。「嗯……可是……」真讨厌,她觉得自己变得好扭捏。「我们不像以前了,你知道,我们现在……嗯,现在算是……」
「未婚夫妻?」他小声说出来,但还是让她整个人紧张起来。「这样不好吗?」
「当然不好!」沈蓓珊的声音一下子全回来了。「我连男朋友都没有交过,就突然变成你的未婚妻,多奇怪啊。这么一来,我不是白白损失了谈恋爱的过程,一支脚直接跨进棺材里了吗?太划不来了,我不要!」
「什么叫做一脚跨进棺材里?」他听不懂。
「既然结婚是恋爱坟墓,订了婚不就等于定好了棺材吗?」她振振有词。
席培铭很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这就是你不同意我们婚事的理由?」
「当然……不完全如此。」她犹豫著,「因为对象是你,很奇怪。」
「你不喜欢我?」
「席培铭,喜欢和爱情是两码子事,我们能做好朋友,但不见得能做夫妻嘛!」她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不懂?「我倒想不透你怎么会答应这件荒唐事?」
「好朋友……荒唐事……」席培铭的心不由得抽了一下。「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当然,对我们父母来说,也许不觉得荒唐。可是对我们两个而言––明明没有恋爱的感觉,却被强迫中奖––实在够荒唐了。」
「如果……」他压低嗓子,用深邃执著的黑眸牢牢盯住她的脸。「我说……我爱你,你还会觉得整件事很荒唐吗?蓓蓓?」
她整个人呆住了,空气好像在瞬间凝结一样,诺大的世界里只剩下席培铭一双眼楮,含情脉脉的对著她瞧……铛!她手里的叉子掉落在磁盘里。
席培铭坏坏的笑了起来,「看你吃惊成这样––我用的是假设语句,你没听见吗?」
「哦。」她还没有回过神来,但已经感觉到心底涌起一阵失望的惆怅。「原来,你在跟我开玩笑。」她一字字慢慢的说,勉强嘴角向上扬起。
他假装没有看懂她眼底泄漏的失落。「其实,我也跟你一样,觉得没谈过恋爱就要订婚,实在很窝囊。」
沈蓓珊抬起脸,狐疑的打量席培铭。「你没有谈过恋爱?」
「在新加坡,我不论做什么事都脱离不了爷爷的掌握,根本不可能有时间谈恋爱。」他语气平淡的解释:「爷爷认为谈恋爱浪费时间,只希望我能顺从他的意思,乖乖和他挑选的对象相亲结婚就好了。至于时间,那是用来赚钱,以及爬升更高地位的。」
在今天的聊天之中,沈蓓珊已经或多或少明白席培铭这十年来,在新加坡过得是怎样的日子––没有游戏、没有朋友,不能赖在母亲身边撒娇,没有自己的嗜好娱乐,放了学若非做功课,就必须留在爷爷办公室里,聆听大人交换的每一句商业用语。
「唯有这次,我坚持你是爸爸生前为我决定的未婚妻,我一定要尊重爸的意愿––加上台湾的分公司的确需要人整顿,这才争取到一年的时间待在台湾。」
「也就是说,我只是你脱离爷爷掌握的借口?」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沈蓓珊觉得自己的女性尊严受到了不小的创伤。
席培铭避而不答,眼楮飘向窗外,饱览街上穿梭的行人。「我听说东南亚女性中,台湾的女人最美……只要我能在一年之中找到未婚妻,就不用娶爷爷挑选的对象了。」
「我不就是你的未婚妻吗?」她脱口而出,又觉得自己实在问得傻。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可是我听妈说,如果你在一年内找到更好的男朋友,这件事就做罢,对吗?」见她点头,他又说:「如果你找到男朋友了,而我还没有新对象,爷爷就会逼我相亲了。所以,在这一年之中,让我们一起努力,敬祝对方早日找到完美伴侣吧。」
也好,原本她不正想劝他打消与自己结婚的念头吗?「如此一来,我们算是搞清楚了彼此的立场––你没想娶我,我也没想嫁你,我们还是好朋友––是吗?」
「不过,蓓蓓……」他欲言又止。
「什么?」
「我能不能……请你不要把我们今天说的话告诉你父母?我不想让爷爷知道。」
「当然,就这么决定了。」但她还是不由自己的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我们和平了?」
「嗯,和平。」
「你不会再派狗来陷害我吧?」他终于问出萤绕在心头的怀疑。
「我?那有本领指挥狗呢?」她眨动无辜的眼楮,试著辩解:「我家的狗被我妈宠得无法无天,家里人的地位比狗还低。」
他深思地瞅著她。「不知道,我直觉和你有关。」
「这个,我们待会儿再说。」她决定转移话题。「我要巧克力蛋糕,你呢?」
「我要吃……奶油蛋糕,有草莓的那种。」
离开餐厅时,天色已经开始黑了。「想去哪里?」席培铭问。
「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或许,他能接受迷糊鬼的存在,她想试著与他商量。
他俐落地从沈蓓珊身边跳开。「你要攻击我啊?」
她哼了一声。「你也太小看我了。虽然我很喜欢看帅哥,但是也仅止于看而已哦!我要找一个对待我最温柔、脑袋最聪明、体格最强壮的男人以后,才会狠狠攻击他,让生米煮成熟饭,然后……嘿嘿,他就非娶我不可啦!」
他觉得很得意。「这么听来,我已经被你认定在帅哥级了。不错,总算出了一口气––以前你都说我是『矮脚培』。」想一想,表情又垮了下来。「可是你显然认为我不够温柔,不够聪明,也不够强壮。」
「功课你抄我比我抄你多耶。再说,你跑不到一圈操场就阵亡了。」她自然的挽起他的手臂。「别难过呵,如果我四十岁还找不到老公,我也许就会考虑攻击你了。」
「四十岁啊……」他在心里暗暗叹气。
「咦,你很结实嘛!」她意外的发现,又捏捏他的臂膀。「和以前不一样罗,培培,你的手臂像石头一样。」
「哈哈哈,今非昔比,从今天起,我的绰号叫作『铁人培』……喂,你做什么,会痒啦!」席培铭推开她在他胸口乱模的手。
「让我看看其他部份是不是也很壮嘛!」她忍不住又掐了一把。
「!」他瞪眼。「不给你模!」说完拔腿就跑。
「喂!让我模一下啦!」她边笑边追过去。
笑笑闹闹的跑过两条巷子,就在沈蓓珊就快追上时,席培铭一把揽住她的腰,用力将她往旁边一带。她低呼一声,整个人向他怀里撞去。
「小心车子!」一辆机车呼啸的从沈蓓珊身后穿过。
贴在他胸口,两人的姿势好像搂抱一样,她的心脏跳得比跑完十条街还要急速。
「你走路还是不看车子。」他低哑的声音里担心的意味更胜于指责。
沈蓓珊挣脱的推开他。「谢谢。」她喃喃道。
席培铭让她离开自己,眼楮一瞬不瞬的对著她看。
「看什么?」面对好像要烧起来的视线,她有点慌乱。
「我现在才发现……」他突然爆笑出来,「你已经不是空军基地了!」
「死培培!」沈蓓珊下意识的用手遮挡著胸口,一脚往他小腿上踢去。
「报你刚才非礼我的仇。」他笑著拉起她的手。「去那个小鲍园好不好?你不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
她不置可否的跟著走进公园里,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虽说僻静,汽车喇叭此起彼落,透过稀疏的林木间,也可以见到小孩子在荡著秋千。
「培培,你记得我们以前玩过碟仙吗?」沈蓓珊表情严肃的问。
「记得。」他皱皱眉,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你记不记得我经常和哪些人玩?」她的声音急切起来,「我有没有掀开过碟子?」
席培铭搜寻她的眼底,沉默片刻才慎重回答:「我们玩的时候还有我班上的男生,另外我们和爱班的女生也玩过一次。除此之外,据我所记得,你都是和你们班玩。但是,我没见过你掀开碟子,也没听说你做过这样的事。」
「哦。」期待落空,她气馁的垂下头。
「怎么了?突然问我这个?」从她的表情和口气听来,他丝毫不怀疑有事发生。
沈蓓珊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有个鬼,找上我,说我以前掀开过碟子,要我帮他回本位,不然他无法投胎。」
「你说,一个鬼?」他觉得发出来的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
「对,一个鬼。」她表情严肃的点头,慢条斯理的为他解释:「你知道,人死以后会变成鬼,西方人称为灵魂,而日本人叫它做幽子。有人说鬼魂是一团气,卫斯理认为它是一种脑电波––你当然知道卫斯里是谁罗!不过呢,如果根据道教的说法……」
「停停停,」他举手制止她继续。「你刚才说,有个鬼来找你?」
她有点失去耐心了。「难道我国语不标准吗?算了,迷糊鬼,你自我介绍好了。」
迷糊鬼咳了两声。「你好,初次见面……不对,我已经见过你了,是你还没有见过我……也不对,唉呀,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啦!」
一个鬼?难道真是鬼在说话?席培铭用力搓揉太阳穴,试著让自己相信这并不是在梦境,真的有一个鬼在身边。他想开口,张大嘴才发现发不出声音。
「完了,他吓呆了。我忘了培培胆子其实很小!」沈蓓珊很同情的用手拍拍他的头,好像模小狈一样。「不怕,不怕,乖,蓓蓓疼。」
「可是我以为,那才是遇见鬼的正常反应。」迷糊鬼嗫嚅的表示意见。
还好,沈蓓珊没有听懂。对著目瞪口呆的席培铭,她一个劲儿把关于迷糊鬼的事全说了出来。当然,也少不了招供派狗给他「特别照顾」的事。说完,她无奈的表示:「所以,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了。」
看他眼神明显的在打量自己,沈蓓珊满心烦躁。「你还不相信我吗?」
「不相信……」他很痛苦的用手掌揉脸。「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没神经的女人。」
「什么?」
席培铭将手从脸上移开,伸过去按著她肩头。「如果是个平常的女人,不,男人也一样,乍然遇见鬼只怕会吓昏过去,而你……居然还很高兴的和他讨论合作开马戏团……蓓蓓,我一直以为你是胆子大,但今天我才发现那叫做迟––顿!」为了怕她听不懂,还刻意放慢速度,字字清晰的说。
「英雄所见略同。我深有同感。」迷糊鬼的声音冒出来,他实在已经憋不住了。
席培铭猛然抬起头,迅速望望四周。
「对不起,我以为你已经有心理准备了。」迷糊鬼内疚的表示。
席培铭大口吸著气。「没什么,我没事,只是……有点吓一跳而已,对,吓一跳。」
「既然如此,我们的会议就开始了。」沈蓓珊语调快乐的宣布:「今天的议题是……鬼魂应该如何在人类世界里生存!」
「不对,不对,应该是……如何帮鬼魂回归本位。」迷糊鬼很怕她是认真的。
「唉,你当我是白痴啊,那当然是第一议题罗。只不过,万一讨论不出方法,或者方法行不通,我们只好想后路呀!瞧我多有远见呵。」她相当佩服自己。
看著沈蓓珊和「空气」一来一往的对话,席培铭还是傻了眼。
「怎么了,你都不说话?」她推推他。「我们是来请你想办法,不是来欣赏你发呆的表情。」
席培铭勉励自己不能输给一个神经迟钝的女人。整理好思绪,再清过嗓子后才提议:「眼前这个问题,其实重点不在于如何送他回本位,而是如何帮他投胎转世。」他还不习惯对空气说话,所以看著沈蓓珊说。「也许有……不用送他回本位也能投胎的方法……比方说,找和尚念经?唉,我真蠢,他家人应该做过这些仪式了,要是有用的话,他就不需要来找你了。」
「找和尚念经?听起来的确是个满蠢的主意。」她不怪他,「没办法,你的脑袋始终没有我好。说不定他们家信的是基督教呢!」
迷糊鬼没有说话。
「喂,出声嘛,给点意见啊!要投胎的是你,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可行的方法呢?」
「坦白说,我不知道超度有没有用,因为……我家人还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我告诉过你,不久之前警方才找到我的尸体,由于无法辨认身份,当然也不会通知我家人……十年前我是负气离家出走的,所以这几年来,家人都以为我失踪了。我哥至今还不放弃寻找我。因此没有人帮我……超度过……」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隐遁在黑暗中。
沈蓓珊用力抽了一下鼻子。「好可怜,你真是个很可怜的鬼耶……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竟然连葬礼也没有……」
「你不要这样嘛,弄得我也想哭了……」迷糊鬼的声音也开始带著哭音。
眼看一人一鬼随时都会放声大哭起来,席培铭哭笑不得之余,却隐隐感到整桩事情不太对头。他仔细回想沈蓓珊告诉他的每一句话,想从其中整理出头绪来。
「老兄,你叫什么名字?」他抬头对天空说。「我不想老把鬼字挂在嘴边。」
「我?」迷糊鬼停止啜泣。「我姓凌,凌子舜。」
「啊,你怎么没告诉过我?」沈蓓珊不平的嚷嚷起来,像个没分到糖果的小孩。
「奇怪,你又没问我。」
「可是,你知道我的名字,而我不知道你的……」
「嘘!」席培铭制止她继续玩绕口令。「别打断我的思路,保持安静……很好。凌子舜,你说你不知道自己的死因,你家人都以为你失踪了。而很多年以后,警察在山谷里找到你的尸体,不,应该说,你相信那是你的尸体,对吗?」
「对。」
「哪个山谷?」
凌子舜说出一个冷僻的地名。
「从来没听过。」沈蓓珊很疑惑,「迷糊鬼,不,凌子舜,你跑去那里作什么?」
「不记得了。」他的声音有点犹豫。「我想不出为什么会跑到山里去。」
「那你记得些什么?」席培铭接著问:「像……你为什么会离家?最后是和谁在一起的?又做了什么事呢?」
「当时我和家人吵架,一气之下我就离开家,去好朋友家中住了两天。两天之后,趁朋友不在,我留了张纸条告别,然后就离开了他家。」凌子舜停顿半晌。「接下来的事,就记不清楚了。等我再有记忆时,大约就是在沈蓓珊她们玩碟仙的时候。」
席培铭思索著。「既然如此,我们要怎么确定……那真的是你的尸体?」
「我十分确定。」凌子舜回答:「坦白说,这十年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我的神智始终昏昏沈沈,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一会儿在这,一会儿在那,四处飘荡,无处是家。直到某天,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山谷里,而眼前见到的却是自己的尸体,两名警员站在一旁……一瞬间,我才完全明白自己是死了,从他们的话里知道我是从山上跌下来死的,警方相信是意外失足。」
「我明白了,但是,我想要的是实际的证明。」
沈蓓珊举起手,「我有建议,能不能请你家人去认呢?」
「不,请不要这么做。」凌子舜的声音很紧张。「我家人以为我还活著,我宁愿……宁愿让他们继续这样想,我不要爸妈知道我死了,那实在太惨忍……」
「我懂你的心情。」席培铭叹气。「何况,现实上我们也没办法通知你家人。总不能去见你父母,说我们相信你儿子凌子舜死了,尸体在某某山谷,请去认尸。当然我们更不能告诉警察,我们遇见个鬼,他说这尸体是他,请去调查一下。」
「说的也是。」沈蓓珊觉得有理,奇怪自己想不到这层。「托梦如何?」
「我不会。」凌子舜疑惑道:「我不明白,你们这许多问题和我投胎有什么关系?」
「大概没关系。我只是喜欢把问题弄清楚。」席培铭看看手表,时间太晚了。「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们回去再讨论。」
沈蓓珊一怔,「回去哪里?」
「我是在跟凌子舜说话。」他拉著她站起来。「当然会先送你回家。」
「你要我跟你去哪里?」凌子舜问。
席培铭耸耸肩,故作轻松的说:「跟我回家。再怎么说,你是个男的,总不能二十四小时跟在蓓蓓身边吧?那样……太不像话了。」
「为什么不像话?」沈蓓珊大惑不解。
席培铭讶异的看著她。「你不在意?一个看不见的男鬼随时跟在你身边?你睡觉、换衣服、甚至洗澡……他都在身边?」
「我会叫他离开啊。」她说的理所当然。「何况,要看也已经看过了……」
「什么?」他咆哮。
「凌子舜已经偷看过我洗澡了呀!」她居然面不改色。「他还很称赞我的身材哦!」
「我没有!」这次是凌子舜咆哮。
「你胆敢否认?」沈蓓珊双手叉腰,表情很凶恶。
「不,我是说,我没有称赞你的身材。」他急急辩解,但效果更糟。
席培铭的脸部肌肉扭曲成一团。「这么说,你承认你偷看蓓蓓洗澡?」
面对两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自己打入地府的人,凌子舜决定最好的解决方法是「闷声大发财」。反正,他们又看不见自己……
「他不出声了。」沈蓓珊很羡慕,「当鬼真不错,我们又抓不到他。」
「凌子舜,我知道你还在,」席培铭仰天对空气说,「从现在开始,我要你二十四小时跟在我身边,不准再去找蓓蓓。等我回家以后,如果听不见你声音的话,我和蓓蓓就再也不帮你了。」
「你要回哪里的家啊?」她问。
「老家。」他轻轻揽著她的肩头,向著公园外走。「会不会冷?」
沈蓓珊摇摇头表示不冷。「好怀念你家那间屋子,记得我们在里面冒险……」席家的老屋子是他们俩小时候经常游玩的地方。
「我们的秘密房间。」他笑了,「就我们两个人知道。」
「你想,我明天能不能去玩?还是你有事?」她好想再看看那个「秘密房间」。
「没有。那我明天去接你。」席培铭怕她冷,加快脚步走向车子。
两人沉默的走了一会儿,大半的思绪都还在凌子舜身上打转。
「真奇怪啊真奇怪,特地跑到山里去送死?」她喃喃自语著。
风声变遽了,冷冷的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几片叶子跌落在脚边。
席培铭停下脚步,感觉身上起了一阵寒意,彷佛听见求救的惨叫从远处某山里传来,山谷响起回声,一遍又一遍……
「你说的对,真是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