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人问:「你什么,你答应交什么习作给邬讲师?」她惊奇得张大嘴,生怕听错。
亭亭微微一笑,再说一次,「一篇小说。」
若人呆了半晌,说道:「你烦了,大好的假期,什么不好做,用来写小说?中学作文,才千儿八百字,都已经觉得头痛,听人家说,一篇小说,动辄几万字,或是十几万字,怎么写,抄都抄死人。」
「先写个短篇,或三千字,或五千字。」
若人忽然想明白,「我知道,你想讨好他。」
亭亭反问:「他是谁?」
「邬某人。」
亭亭没好气,「人家说,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亏你是个女孩,又是大学生,思想已经这么猥琐,给你少念几年书,又是个男人,还不知要龌龊到什么地步。」
若人有些难为情,一直装鬼脸。
「写好了交上去,可以算分数。」
若人摇头,「我不干。」
「你何用干?之所以你读化工。」
若人吐吐舌头,「简单得多了,都是方程式,丁是丁,卯是卯,黑是黑,白是白,不用歪歪曲曲的肚肠,才高八斗的文思,也可以毕业。」
亭亭把手乱摆,「叫我念你那科,保证吃零蛋。」
「我们各得其所。」
两个女孩子笑起来。
亭亭把适才买回来的蛋糕切开来,又做了菜。
若人说她根本无法抗拒一切巧克力制成品,并且担心这个弱点会引致她将来成为一个肥女人,于是一边吃一边为命运悲哀。
亭亭已经感觉到压力。
懊怎么开始这个习作?
当然,第一件事,是去买一叠原稿纸与几枝适用的笔。
第二:坐下来写。
头两件事比较容易办到,两个人在书店,花了二十分钟,便大功告成。
第二件事就比较困难了。
若人问:「总得先做一个大纲吧。」
亭亭点点头。
「人物呢?」
亭亭又点点头。
「邬先生有没有给你一点指示?」
「没有。」
「哎,那怎么开始写。」
「他说,把心中想说的话,写下来就是。」
「那岂不是成了日记。」
亭亭笑,「我也觉得他说得很含糊,所以买了许多写作指南来看过,谁知更胡涂。」
「我太庆幸我选的是化工。」若人吐吐舌头。
「先做个大纲吧,若人,请你提供宝贵的意见。」
「我?」若人受宠若惊。
「是,你喜欢怎么样的故事?」
「平时多数看爱情小说。」
「还有呢?」
「小品也不错,」若人以读者身份说:「但喜欢选一些别致些的题材读,人云亦云那些,看三行就看不下去。」
亭亭:「多挑剔。」
「你又不打算公布你的作品,左右不过是邬先生一个读者罢了,烦什么。」若人笑。
能不能把今年暑假所发生的一段小笔事写出来?好像太卑微了,不过是身边的琐事。
但是邬先生的确说过,想写什么,就坐下把它写出来,除出战争与和平之外,读者也愿意看其他的文字,不然的话,一直为求伟大的题材而拖延动笔的日子,到老来眼高手低,最多成为一个酸溜溜的评论家,论尽人家的作品,但本身没有作品。
这是文人最尴尬的结局,会弹,不会唱。
亭亭摊开了纸。
若人穿上外套。
「你那儿去?」
「创作是很私人的事,我还是任你一个人冥想。」
「那多寂寞。」亭亭惊道。
「是的,」若人表情有点恻然,「你没想到过呀?写作是最孤寂的工作。」
亭亭撒赖,「那么我同你集体创作。」
「集体怎么创作?」若人笑,「连化学工程学生都知道这是行不通的:所有的时间用来辩论,作品非驴非马。」
亭亭发呆。
「好好的写吧。」
「你上什么地方玩?」
「看电影,散场再来找你。」
亭亭兴致索然,「算了,明天见吧。」
「明天读你小说的第一章。」
「我又不是印刷机,一天怎么写一章。」
若人耸耸肩,开门离去。
小说还未写成功,亭亭已经这样有小说家的脾气了。
离开亭亭家,若人玩到深夜。在泳池游毕水,即时回家换衣服,赶出去同朋友大吃一顿法国菜,再看电影,意犹未足,再泡咖啡馆。
到了家,把午间摊开在床上的裙子拨开,倒头大睡。
若人有她的哲学,三年内就要毕业,还余多少个暑假?不玩白不玩,踏出校门是起码十年八年的奋斗期,届时酸甜苦辣够你尝的。
罢进入梦乡,床头电话响起来。
饼很久很久,若人才挣扎著取饼话筒。
那一头是亭亭全然没有睡意,兴奋的说:「大纲与人物表已经出来了。」
若人唔唔呀呀,还未醒来。
「喂喂,你已经睡了?」
「呵欠。」
「真扫兴,明天一早我来找你。」
「啊啊。」亭亭摔下电话,看,就是她好朋友,小中大学的同学,心腹姐妹,现在要她听听故事大纲,她都不感兴趣。
第二天一早,亭亭便带著笔记本子去找若人,把她自床上掀起来。
「哎呀,」若人看看闹钟,「才八点半,你疯了,莫非是一夜未睡。」
「给你猜中了。」亭亭把笔记本子按在胸前,笑吟吟喜孜孜的说。
若人奇说:「你的样子好像在恋爱。」
「口气真大,你恋爱过吗,你知道恋爱中人是什么样子?」
「真的,」若人起床漱口,「惭愧之至,连恋爱都没谈过的人,有什么资格写小说。」
「可以想像,他们都说,想像比实情好多了。」
若人坐在亭亭面前,「把你的幻想说来听听。」
「好,你仔细听著。」
「说呀。」
「一个女孩子,在某年暑假,认识了她从外国回来的表哥──」
「我的天,陈腔滥调,不知多少人写过,此刻坊间杂志上的流行小说都不用这种题材了。」「别浇冷水好不好?」
「你应该写与生活有关的题材。」
「像什么?」
「像到东欧去旅行一次,以苏联的核子意外为背景,写现今波兰人民的心态。」
「去你的,这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要关心世界,小说家眼光要远大。」
亭亭奋力反抗,「脚边的事还搅不清楚,还挑战世界呢。」
若人问她:「你真打算写这种小眉小眼的题材?」
「我喜欢。」
「写吧。」若人一付事不关己。
亭亭几乎有点恨她,「有日我成了名,要你好看。」
若人笑问:「女主角长得很美吧。」
「总之看上去不比你我差。」
「这是公式,女角标致,男角潇洒。」
「你想我写什么,一群乞丐?」
「狄更斯写的‘苦海孤雏’中就有一大群乞丐,不知写得多好看。」
「若人,你再唱反调看我不揍你一顿,各人才华不同,你就让我写我所愿写的题材好不好。」
「好好好,形容你的男主角给我听。」
「他学问深相貌好品味高──」
「对,长得似当庄逊,有博士文凭,腕上戴康斯丹顿薄白金表,哈哈哈哈。」
亭亭拾起枕头,一下摔过去。
「救命,救命。」若人跳起来逃命。
亭亭哈哈大笑。
闹半晌,若人坐下来,感喟的说:「这样的好时光,不知还剩多少。」
「还是有很多的,」亭亭安慰她,「友谊永固!」
「不,我指这样的心境,无忧无虑,单顾吃喝玩乐。」
亭亭说:「说起吃,快拿水果出来招待我。」
「说真的,我不愿长大。」
「我知道,你想成世放暑假。」
「说得不错。」
「有了有了,」亭亭叫起来,「这篇小说,就叫‘暑假过去了’,象征主角终于要面对成人的责任。」
「唷,还挺有社会意识的嘛。」
亭亭白若人一眼。
当日下午,她坐在书房内,摊开纸,写将起来。
身边开著无线电,音乐悠扬,一边放著大壶冰茶,每写三数行,站起来,踱踱步,其味无穷,管它写得好不好,单是一这份乐趣,已经价值连城,把它当作终身嗜好,既可消闲,又可娱人,不亦乐乎。
亭亭写到女主角回家进房间换衣服,一叠声问女佣:「新买的两双鞋呢,搁哪儿去了?」
回答她的不是家中的老佣人,是年轻男人低沉富魅力的嗓子:「你是卡洛琳吧。」
原来他是她表哥,自外国回来,借住他家,他们自十岁后没见过面,小时候,他老作弄她。
亭亭沉吟:「卡洛琳,这名字太洋化,要换一个,也不能叫小宝小凤,非得挖空心思好好的动脑筋。」
恰巧客厅中摆著一大把玫瑰花。
若人顺口说:「叫玫瑰吧。」
亭亭皱皱鼻子,「不俗呀。」
「我喜欢,我是读者不是。」
「好好好,谢谢你的意见。」
亭亭再埋头写,半晌又抬起头来,「表哥呢,表哥叫什么名字。」
「阿尊阿积。」
「不大好吧,我又不是写苏丝黄。」
「留空白,想到再填上去。」若人说:「再讲,姓名有那么重要?」
「当然,」亭亭放下笔,「中国文字是像形的,姓名可以把人的样貌性格出身刻划出来。」
「哗,这么厉害。」
亭亭又低下头来写,直到傍晚,她模一模发酸的脖子,写完第一章。
「才三张纸?」若人问。
「见人挑担不吃力。」
「拿来看看。」
亭亭递给她。
若人十分钟就看完。
「怎么样?」
「像足少女日记。」
「这是褒是贬?」
「你确是少女,有这种风格也是应该的。」
「还有呢?」
「故事刚开始,情节还不明朗。」
「你就差没打呵欠。」
若人笑,「你们文人就爱这样,为了平平无奇的作品,自以为金科玉律,巴不得读者焚香沐浴彬著拜读。」
亭亭抬起头,「我可没那么想过,如果我以写作为业,主旨是为读者解闷。」
「娱乐?」
「是。」
「人家会说你胸无大志。「
「娱乐是很正经严肃的事,人人需要娱乐。」
「老学究不这么想。」
「我不认识老学究。」亭亭笑,「管他们呢。」
若人点点头。
一日写千多字算是很好的成绩,两个少女放下正经事去逛公司。
走到玩具部,听到一个女孩子叫人:「家明,家明。」
亭亭立刻转过头去,被叫的是个小男孩,才三四岁,可爱得不得了,圆圆的头,圆圆的腿,正奔开去。
亭亭问:「嘉明,佳明,抑或是家明?」
到底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若人立刻知道她想什么,答道,「家明最好,最低调,最平凡,因此也显得最特别。」
「那么就叫家明好了。」
若人诧异:「你真是走步路都记得。」
「嗳,不知恁地,廿四小时想情节。」
若人笑。
亭亭太过紧张,不过,态度应当认真。
表面看,这不过是一篇暑假习作,但若人有第六感,亭亭可能会从事写作。
以后还会有第三篇第四篇要跟著来。
邬先生在日后也许可以骄傲地同人说,他造就了一位作家。
若人不敢小觑亭亭,她实在十分投入。
一个人做不做得成一件事,是看得出来的,一个人有没有决心毅力诚意去做一件事,也是看得出来的。
若人觉得亭亭这次会有成功希望。
亭亭天天写,字数多寡不定,可是每日都有工作量,她也不大改动,「要改,不如从头写一篇」,许多字不会写,到处打听请教。
写得比史诺比还痛苦。
花生漫画中的小猎犬学写小说,坐在打字机前,才写了十个字,就说:「现在我知道李奥的心情如何了,李奥托尔斯泰当然。」
立刻开始自我膨胀。
他的小说开头是这样的:「那是一个黑沉沉风萧萧的晚上,一道闪电,一女孩尖叫,一扇门拍拢……」
听上去蛮紧张的。
结果被编辑退稿,他受刺激僵住,好几天睁大眼楮不能动。
若人把漫画翻出递给亭亭欣赏,亭亭笑得呛咳,情同身受,直笑出眼泪来。
退稿。
退稿之前要投稿,投到什么地方去?
勤力地写了半个月,总算大功告成,立即趁新鲜热辣,跑小书店去影印数份,真本留著珍藏,把副本读了又读,十分满意。
第一个读者是若人。
她笑说:「味道十足。」
亭亭紧张的问:「什么味道?」
「流行味,你彷佛读谁的作品著了魔,字里行间都充满那种调调,幸亏笔触比他清新一点。」
亭亭扬起一条眉,「我并无抄袭。」
「是暗里中了毒。」若人笑。
「真要注意一下。」亭亭懊恼。
「新手少不免向前辈借镜,将来会树立个人风格的。」
「你看好我?」
「不过要不停写。」
「奇怪,你彷佛知道得很多。」「唏,报上老有专栏教人写作,你没看到吗?」
「这篇小说行不行?」
「你拿去给邬老师看,我怎么知道。」
「假如他说闷,又如何?」
「你可以说他妒忌你的才华。」
「王若人!」
亭亭考虑很久,不敢把作品拿去给邬先生看。
也许,将来,写得再纯熟一点的时候……
写得这样辛苦,这样用心,倘若邬先生不喜欢的话,一切就完了。
亭亭轻轻抚模著那叠稿子,不舍得交出去。
她到邬先生家去。
在电话中她说有问题要同他商量。
坐在他幽静的书房内,手中捧著香茗,却又说不出话来。
邬先生是亭亭的讲师,不过三十出头,还穿著褪色的牛仔裤。
当下他问亭亭:「开始动笔没有?」
亭亭不敢说实话,怕他问她要原稿看。
「一直躲懒?」邬先生问。
亭亭说:「写完又怎么样,可以发表吗?」
「先写完再说吧。」邬先生笑。
亭亭不语。
「你不打算让我看看吗?」
「写完我会给你过目。」
邬先生打趣她,「你彷佛有什么事瞒著我似的。」
「没有。」亭亭说:「对了,写作为生,是否一门好职业?」
「每一门职业都有起落,有些人成就高,有些人一生平平,不能一概而论。有时也要对本身的才华略表怀疑,譬如说像我,还是教教书算了。」邬先生说得甚为幽默。
亭亭笑。
「怎么,你想从事写作?」
「我喜欢写。」
「不忙决定,趁假期多写一点。」
亭亭再坐一会儿,就告辞了。
回家对著自己的习作,无限依依。
她翻开平日最爱看的杂志,抄下地址,加一封短简,把小说挂号寄了出去。
心中忐忑,忍不住版诉若人。
若人唉呀一声。
「我做错了?」
「应该托邬先生替你拿到杂志社去。」
「不需要,我不要靠人事。」
「至少给邬先生评一评。」
「不,他有偏见,是他学生的作品,他不能不说好。」
「可是你恐怕会失望,投稿的人那么多。」
亭亭不出声。
「几时再写第二篇?」
暑期都快过去了,亭亭接受若人的邀请,到她家郊外别墅小住,天天泡在泳池里,没到一个星期,就晒成金棕色。
别墅中还有几个男孩子,算一算也是若人的远房表哥,同亭亭的小说题材绝对类似,暑假结束,各散东西,也许余后一生再无机会见面。
虽然很投机地忙不迭交换电话地址,但大家都知道没有谁会成为谁的忠诚的笔友。
因此在一起的时候,玩得特别熟。
其中一个男孩子问:「亭亭,你会到纽约来吗?」
亭亭没习作中的女主角那么死心眼,她回说:「还是你到我们这边来的好。」
那男孩顿时放弃扮演大情人。
现实是现实,故事是故事。
下一次再动笔,亭亭决定写得现代一点,真实一点,女孩子不可能永远痴心,永远惆怅,永远失望。
就写暑假过后,男孩子在大雪纷飞的纽约城等待女友的信的故事。
而那位女孩,虽十分想念他,早已答允别人的约会。
亭亭有一股冲动,想即时动笔,把这二部曲写下来,管它有没有人登,会不会名成利就。
后天就开始写,她泡在泳池中决定后天回家。
她告诉若人:「也许等我百年归老,子孙整理老祖母的遗物,才发现一大叠从未发表的原稿。」
若人白她一眼。
亭亭与新朋友依依话别。
「旅途经过纽约,记得来看我。」
亭亭脑海中马上浮起小说情节:(一)她的确经过纽约,但只能停两天,她决定不去打扰他。(二)她到了纽约,但身边有人,不方便同他联络。(三)她根本记不起纽约有这么一个人。
亭亭兴奋,可能性太多了,甚至可以写成(四)两人见了面,但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五)他另外有女朋友,是个红发碧眼的可人儿。
太美妙了,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亭亭回家,马上写写写。
这一篇,或许可以给邬先生看。
还有两天就开学,要赶快,不然就不能一天写到夜,文思被打断是最无奈的事。
在开学前三天,她接到邬先生的电话。
他愉快的说:「恭喜你。」
亭亭不知自己做对了什么。
「你的小说会在九月份登出来。」
亭亭耳畔嗡的一声,也不管邬先生如何会有一手消息,她头一个想到的是,作品会变成黑铅字排出来,那还是第一篇作品,亭亭兴奋得凝住,说不出话。
「编辑见你附著学校同科目,踫巧认识我,与我通了消息,喂,喂?」
亭亭如大梦初醒,「是是是,邬先生。」
「编辑叫你继续努力,不过亭亭,如此顺利的开始甚罕见,你别踌躇志满。」
「我省得。」
邬先生笑,「距离做职业作者还有一大段路呢。」他停一停,「杂志会书面通知你。」
亭亭跳到床上去雀跃,同时趁家中无人,大声尖叫,尽情把心中欢乐发泄出来。
她不打算把消息这么快就告诉若人,等发表出来的时候,才把书放在她面前,吓她一跳。
亭亭长长吁出一口气,是否每个大作家,都是以暑期习作开始的呢。
她跑到镜子面前去问:「我会不会写一百本书,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