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同我说:「怎么吵起来的都忘了,白白分开这么些年。」
一时我不知他说的是谁,要隔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
看样子师傅全神浸在幸福海中,话题万变不离其宗,总绕著他同师母两人转,来找听众的我,变为他的听众,他无暇理会他的徒儿了。
「现在拿棍子打我也不走。」他笑呵呵似一顽童。
我放下他,去求师母。
「替我找国香出来。」
师母轻轻说:「你知道我不能那样做。」
我凄苦地看著师母。
「除非她自己乐意,自明,你想一想,这已不是强抢民女的时代。」
越是金科玉律越听不进去。
「这是场疫症,你被暑气冲了,过了立秋还有摄氏三十六度,不发昏才怪呢。」她语气温和。
真的,好端端静坐都冒汗,衬衫背部胸前腋下都一片湿。
「我去找她。」
「自明自明,这么多人安抚你,你都不听?」
不能控制自己,想到老施已经回来,就躺在她左右,妒火如焚,坐立不安。
「真是热。」
师母说:「脱下外套吧。」
我站起来,「看到你同师父,真是高兴,在这愁苦的世界里,总算有一丝安慰。」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
「千万别上施家去,这城市虽有五百多万人口,但行头极窄,圈子极小,坏新闻一下子传得你无法做人。自明,你懂吗?」
「我不知道。」
「你是赌气还是真胡涂了?」
「我不知道。」
真是热。
大哥怎么尚未回来。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林自亮在洞天福地之中,不知是否已与华山圣母产下麟儿,乐不思蜀,从此不回来。
自师母之幸福家庭出来,逛到林自亮的水晶店去。
经理见是我,殷勤招呼,以为巡抚大人驾到。
店堂四面全是玻璃,不知是谁设计的,站在店里,一点遮拦荫蔽也无,出售的礼品又全是透明水晶,冷艳孤傲地一件件在紫蓝色水银灯下闪烁,看在眼内,寂寞的人只有更寂寞。
经理问林自亮几时回来。
我答:「他入赘女儿国做皇妃去了,不回来了,此刻正香汤沐浴,缠足穿耳孔,学习应有之礼仪。」
经理没听懂,吓得睁大眼楮。
我把玩一串水晶珠子项链。
一位顾客进来,与我一照脸,是性感的苏倩丽。
「你好吗?」短短三个字内尽显柔性销魂之意。
「真巧。」
「巧什么,我在玻璃那一头看了你足足十分钟才推门进来。」
我苦笑。
「林自明,你浑身发散著一种‘要就要,不要拉倒’的质素,叫女人无法抗拒。」
我轻轻说:「你不应把男人当有趣的生活调剂品。」
她反问:「正确的态度应是什么?」
我也答不上来,我们已失去原有的地位,因为不愿意背起原有的责任。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迟疑,老实说,这位女阿飞胆大包天,真不知要玩什么花样。
我将双手插袋中,不肯动。
苏倩丽低下头,「算了,」楚楚地,委屈地,「只有某女士才能叫你赴汤蹈火。」
这何尝不是激将之计。
我说:「那地方,可是公众场所?」
「是。」
「可有第三者四者在场?」
「有。」
再也想不到,苏苏把我带到印度人的地头去算命。
一位姓林珍的女士穿著翠绿色的沙厘服,用扑克牌替她算本月运程。
苏苏露出她纯真的一面,嘴唇似孩子似渴望地微张著,聚精会神地希冀听到好消息。
但不知为什么,不是不喜欢她,不是不欣赏她,就是无法进一步拿她来代替盛国香。
林珍女士腕上戴著无数手镯,金的银的嵌七色宝石,动一动都发出清脆叮铃之声。
她抬起棕色的眼楮,看我一眼,一边纯熟地洗牌,一边闲闲地说:「这位先生,心中时时刻刻挂住一个人。」
我一呆。
苏苏看著我。
她对苏苏说:「那人,不是你。」
这术士好像有一手。
她又说:「不过,这位先生,你不用再想念挂牵,那人,永远不会属于你。」
我并不信她,但不知怎地,像是无法忍耐不吉之预言,站起来就走。
林珍女士扬扬手,一阵铮铮响,随即咭咭笑:「他像所有的人一样,只爱听好听的话。」
苏苏没有追上来留住我。
我同她说:「我们改天见。」
回到家,在林自亮房中翻他的记事簿,希望可以找到海伦的通讯号码,同他说几句话,散散闷。
遍寻不获。
电话铃响,急抢过去。
「喂。」
那边不响。
「喂。」
嚓一声挂线。
好,神秘电话。
好得不得了,稍用脑筋,即时知道这是谁,这是施秀升导演。
真好笑,两个大男人,像初中女学生似玩起神秘电话这种把戏来。
电话铃又响。
「你找谁?」
那边又不出声。
我冷笑,「明人不做暗事,你找谁?」
「嗒」一声又挂上了。
不会是国香。也不是施峻与施峰。一定是施秀升,国香外出,他来查会不会是在我这里,鬼鬼祟祟,像一个小女人。
一时间不知道林比施笨,还是施比林笨。只晓得,这个神秘人断不会罢休。
丙然,铃又响了,我接过,镇静地说:「喂。」
也好,寂寞伤心的我有人陪著玩游戏。
「林自明?」
「大哥!」
「比基尼之行无恙?」他不知道为弟的根本没离开过家。
「你又在什么地方?」
「纽约。」
「什么时候回来?」
「看样子还需要几个礼拜,你那边好吧,有空替我到店里去打点打点。」
「林自明,我终于找到了幸福,早晓得陪公主读书滋味无穷,我早来了。」
林自亮无耻地骄矜地展览他的幸福。
粗人,只有粗人才会把喜怒哀乐毫无保留暴露人前。
只得酸溜溜说:「代问候海伦。」
「林自明,请汇款给我。」
「我会做。」
「祝你如我一般快乐。」
我多谢他的好心肠。
「这边天气不知多好,已经秋意盈盈,唉,真不想回来……」
「说完没有?」老实不客气地打断他。
「咦,林自明,你心情不大美丽哇。」
真不知男人怎么样了,一个个幼稚琐碎不堪,一点点小事乐得心花怒放,叽叽咕咕说个不停,一边又神经兮兮笑几声,一下子又落在无底深渊中,自怨自艾,长嗟短叹,像恋爱中的少女。
原以为听到林自亮的声音会很高兴。
「我明白了,你吃败仗。」
「见面时再讨论。」
「林自明——」
「我这就要出去,老兄,你放下话筒好不好?」
林自亮轻轻挂上电话。
我重重叹气。
傍晚,师傅过来找我。
习惯了,心有默契,不再预先通知,找不到就当散步。在校园里,多数骑脚踏车,后来取得奖学金,买了小轿车。
师傅上来按铃,我还没有掌灯。
他进来一看,大赞装修美观。
自然,这本来是林自亮的新房。
师傅选了张情侣沙发,一人霸占,舒舒服服地摊开四肢,喝起咖啡来。
屋里一有他,顿时温暖热闹,他叫我周末去吃饭,国香替他洗尘,在师母处设家宴。
我心如刀割地问:「你家女婿自然在场?」
「还有外孙,」他心满意足,「活著真是好。」
「周末我有事。」
「自明。」
「真的,一早约了人。」
师傅叹口气,「记得当年在白赖宜学院,也不少女孩为你流过泪,也跑到我处来求我想办法,任何代价,在所不计。看,六月债,还得快。」
「那时只觉得她们愚钝不长进,十分讨厌。」
「所以,潇洒点。」
「做不到。」
师傅诧异地说:「这不像你,林自明,回家以后,你整个人变了。」
我不语。
「我们等你。」
以毒攻毒,师傅希望我对牢他们一家人嘻嘻哈哈,完了回家没事人一样。真可爱,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
「被你轰走的那些女孩子,不知比国香好多少。」
真的,一个个都把我当男人,我在场的时候,她们笑声特别媚,语音特别娇,姿态特别诱惑,使我充满优越。
懊死的盛国香蹂躏我。
「她有无同你联络?」
我摇头。
「她极爱孩子,要是她带著她们出来,你能爱屋及乌?」
「我保证可以。」
「实践又是另外一件事,况且,她们不一定接受你的好意。」
「这些都是老掉了牙的借口,」我大声疾呼,「都不足以成为障碍。」
师父骇笑,双眼充满怜惜,同情我迷失本性。
师徒之间的话题似乎已尽。
我说:「除非亲耳听见她说不,但是她没有,我仍有希望,我心甘情愿地等她。」
师傅不悦,「浪费时间,别忘记你快将开学。」
「我乐意给她时间想清楚。」
师傅细细端详我,「告诉我,抢夺真的够刺激?」
「你不明白。」
「是,我是不明白。」
他告辞。
师傅一出门,我就决定周末去赴鸿门宴,再不找个机会见一见国香,真会疯掉,再痛苦的情况下也要把握机会。
事前做足门面功夫,打扮得整整齐齐,无懈可击,务必在外型上战胜施秀升。
又故意早到二十分钟,模熟环境,以便作出一副悠然之状。
来开门的是施峰,淡淡一声招呼。
唉,还记得我,算是不容易。
她说:「我不晓得你是公公的学生。」
「你还想知道什么,都可以告诉你。」
我四处张望。
施峰看穿我的心,「爸爸跟妈妈一会儿才来。」
小女孩都欺侮我。
「你身上这条裙子真不赖。」我由衷称赞。
「为公公才穿的。」
虽是裙子,款式仍然非常阳刚,雪白裙身,海军领,滚细细蓝边,衬得施峰唇红齿白。
「施峰,你应当多穿女性化衣裳。」
她冷笑,双眼斜斜睨著我。
师母捧出茶点,「你来了,施峻才问你呢,她要听故事。」
「小人儿呢?」
「睡著了。」
施峰十分不满,「也不小了,足七岁的人,除了吃就是睡,天塌下来,敌人在面前还不知道。」说到敌人两字,矛头直指我身上,剑气逼人。
我甚为恼怒,又不能发作。
师母说:「自明,汗衫都湿透了,宽一宽外套。」
我喝口冰水,到书房去,看到施峻睡沙发上,像只小猪。不管她们醒著的时候有多精灵,一进入梦乡,不过是这个样子。
我捏捏她胖胖的小手。
男人比女人,更喜欢孩子。
施峰跟进来,她就是不放心我。
我轻轻跟她说:「要是你愿意,同时也可以做我的孩子。」
她铁青著面孔,斩钉截铁说:「你休想。」
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我被她的愚忠激发出无限怒意,下流地恐吓她:「那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永远不见你的母亲。」
施峰眼楮露出恐惧的神情,仍然坚撑著:「你这个假设再荒谬没有,永远不会发生。」一转头走开。
我深深后悔,说话似利刀不打紧,找个橡皮对象就不伤天害理,但施峰还是孩子,她伤害我,我应默默流泪,不可反击。
理论谁都懂得,实践起来,不是那回事。
背后有声音响起来,「你令施峰十分不安。」
我转过脸去,国香不知几时已站在门框处。
我再也没有言语,眼神像是在荒漠中吃了十年苦,急急把她当作甘泉般汩汩吸收。
没有人能了解我心中饥渴。
「你不应恐吓她。」
我轻轻反问:「恐吓,抑或是预言?」
柄香的身躯一震,本来贴在墙上,渐渐脱力,慢慢往下滑,终于坐在门边。
我继而问:「施秀升呢?」
「他有事缺席。」
他没有面对事实的勇气。
但再想一想,不,他根本不要亲眼看到,他要下台就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柄香坐在地上,似个彷徨的孩子。
我伸出手来,想拥抱她,施峰又走了进来。
我的动作僵住。
施峰与母亲说:「叫他走,叫他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们。」
但已经来不及了,施峰已长得高大秀丽,早懂得照顾自己,说这样的话,已没有震撼感,只觉自私霸道。
施峰知道大势已去,想去摇醒施峻,被我阻止。
她说:「母亲,我会把整件事告诉父亲。」
我说:「没有用,他准说你想像力太丰富。」
施峰大眼中充满泪水。
「对不起。」我走过去。
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咬下去,我痛得大叫,本能地甩开她,施峰撞向床上,压醒施峻,施峻吓得哭起来,我看看自己的手臂,鲜血淋漓,吓呆了走进来的师父师母。
施峰一声不响地拉著她母亲要走,师母急问:「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场面悲壮,大哭小号,非常戏剧化,纸包不住火,非要闹成这样不可。
师父用碘酒为我伤口消毒止血,一阵麻辣的激痛,令我申吟。
柄香说:「我同你去看医生。」
护士小姐笑嘻嘻地看看国香,看看我,不言语。
柄香疲倦地说:「要是你大哥在,又会与我算帐。」
我看看那新月形的伤口,细细牙齿印一颗一颗,排列整齐,犬齿位置特别尖及深,小小两个洞,缝了两针,看样子一辈子留痕。
也罢,等施峰真正长大,给她看,也给她的伴侣看。
当下我说:「再苦,也没奈何。」
「我不住使你受伤……」
「皮肉之苦,倒还是其次。」
「你看你还是这么滑稽不羁。」
我把国香送回师父家。
「我不进去了,怕施峰反应过激。」
谁知师母开门出来,「施秀升已接了她们回家。」
柄香看住她母亲,「妈妈,我一败涂地。」
老好师母说:「做圣人是很难的,亦无此必要。」
我感动落泪。
师父指著我,「看,好好一个家,被你搅成这样。」
柄香萎靡地说:「实在不是他的错。」
师父气,「我不介绍你来,什么事都没有。」
师母按住他,「你以为他们不会自行介绍?要认识总会在一起。」
师父喃喃说:「宿命,前辈子已注定。」
我问:「施秀升反应如何?」
「施峰一五一十全告诉了他。」
「他怎么说?」
「真不由你不佩服他,他心平气和说声知道了,便静静带孩子们回去了。」
许多妻子,对丈夫的外遇问题,都能运用涵养功夫来处理,小不忍则大乱。
施秀升耐力过人,深沉可怕。
「国香,」师母说,「你会失去施峰。」
柄香看著窗外,「我早已失去她,她一生不会原谅我。」
我心中无限难过。
人类的快乐不能完全,是因为永远要牺牲一样来成全另一样,故此贪婪的我们无论得到什么,总是意犹未足。
我有不吉预兆。
我能否满足国香?她拿那么宝贵的母女之情来换取我俩相处,很可能永远不会快活。
我僵住在那里,此时此刻,手臂伤口刺痛,根本不算是一回事。
师母送我出来,摇摇头说:「可怜的国香,她不能与女儿打仗,又不能与自己打仗。」
我握住她的手摇两摇,「师母,我呢,你可同情我?」
「你,你自虐虐人。」
「太不公道了,我岂没有付出。」
「但是,自明,你丝毫没有企图控制一下。」
「如果那是错,让我错,我想都没想到过要逃避,我不后悔。」
「拿这种态度去打仗,国家一定强。」
「师母师母师母。」
「看见你这副模样,也真怪不得国香。」
「我会默默地等。」
「默默?」
我知道师母会挖苦我,因为我没有任何借口、苦衷及无奈,我坦荡荡地直认无耻荒婬,非要得到国香不可,绝不退缩。
这一战快要分出胜负。
回到家中,决定约施秀升出来谈判。
何必再拖下去,施峰已把真相告诉他。
这次拨电话,堂堂正正地说:「我是林自明。」
他先是一怔,然后客客气气问:「有什么事?」
真正了不起,他倒来问我是什么事。
「我们出来谈谈。」
施秀升不动声色,「最近我比较忙,一切应酬都已谢绝,电话里方不方便说?」
「我想不大好。」
「那么可真要等到明年五月,我的期排得密密麻麻。」
他心平气和,像是与人洽谈生意一样,我顿时落了下风。
「施峰都跟你说了吧?」
「父女自然天天说话,」他笑,「你指什么?」
「佩服佩服。」
「我一向是好父亲。」
这一次我输得心服口服,施秀升确有过人之处,没有人可以比他更忍辱负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但是,」我说,「恐怕等到明年五月,你后悔莫及。」
他静了一会儿,以极平淡的语气答:「年轻人只担心来不及,我是中年人,想法不一样,也许到明年五月,一切事情自然摆平,不劳你我费心。」
他这番话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诚恳地问:「你不怕失去?」
「怕,当然怕。」施秀升又笑,「但不是我的,终归不是我的,你说是不是,啊对不起,工作人员正在我处开会,改天再聊吧。」
连消带打,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投石问路,全得不到要领。
表面上,他似以不变应万变,暗地里,我相信他用尽宝夫。
施秀升不肯与我会晤。
并且说得很清楚,他认为无此必要。
到了黄昏,气就消了。
不是自动,而是因为国香。
我正在淋浴,她挽著小皮箱前来。
我用毛巾兜住去看是哪个天杀的按铃,声势汹汹,看到她面孔,不知是悲是喜,呆住,忘了开门,隔著铁栅怔怔地看她。
「我出来了。」
「你们可有吵起来?」
「没有,他正开会,我同他说,我要到朋友家去住一阵子。」
我张大嘴,「他怎么说?」
「他问我要不要送,我说不必。」
「他有没有叫你玩得开心一点儿?」
「施不是这种人。」
施秀升是个妙人。
「你不开门给我进来?」
我连忙开门,温柔地看著她,叫声「娜拉」。
她茫然坐下,根本不知道这个典故。
柄香心事重重,「我累极饿极。」
「来,先看看你的卧室,然后做东西给你吃。」
一进主卧室她就嫌花巧,结果看中书房,「你呢,你睡哪里?」
没想到她问得如此尴尬,我连忙指一指客房,「我一直住那边。」
原想制造罗曼蒂克的情调,一诉离别之苦,但国香的情绪完全不对,她用手捂住脸,憔悴而伤心。
「你休息一下吧。」
轻轻替她掩上门。
我没有胜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