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接著喝!」
沐雨将满满一壶酒摔在思皇面前,他不管面前坐著的人是谁,他只要一个能陪他喝酒的人。
思皇优雅地抡著羽扇,不去理会身前的酒壶,沐雨不乐意了,「你倒是喝啊!」他扬著喝了大半瓶的酒吆喝著,「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连壶酒都不喝,跟娘们似的。」
不该提「娘们」的,这让他想起水庐中不知正在做些什么的妻——妻?哈哈!炳哈哈哈!多可笑的称呼,他的妻竟然是这世上最恨他的人,就连嫁他为妻也是为了绝情地恨他。
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让她爱上他,正如她所言——「我恨你,除非死,我绝不会爱上你。」
是什么让一个女人肯拿出自己终身的幸福去恨一个男人?这恨的力量竟然比爱来得更凶猛。
可笑吗?可他为何笑不出来?
「喝酒!」
酒壶倾身,浓烈的苦涩滚过喉间,竟是男儿泪。酒瓶摔在地上,沐雨倒在桌前。是醉是累,难以分辨。
失去病秧子让他这么痛苦?思皇撑著头,露出少有的困惑,「这就是爱吗?」只想喝醉的沐雨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这问其实是冲著浑澹来的。
坐在主子的对面,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们总是这样相对而坐,这样的习惯已有很多年。将思皇面前的酒壶拿过来,浑澹如沐雨一般大口地灌著自己。只是他不会醉,从跟随思皇那天起,他就不允许自己醉酒,今日他却想放纵自我喝上一回。
「爱是什么?我不懂。大概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吧!你那么想占有沐雨,你该清楚。」
思皇不清楚,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想要沐雨?那种渴望是从骨子里渗出的,他甚至愿意为了沐雨去帮水迢迢续命,这便是爱吗?
或许等他真的占有了沐雨,答案自然揭晓。
羽扇放置在桌边,他端起主子的架子指挥浑澹,「你去帮本尊安排一下客栈,你知道本尊的要求。」
放下酒壶,浑澹愣了片刻,刚想开口就被思皇堵截了——
「要你去,你就去啊!愣什么?难道本尊的命令你都不听了吗?」
他是他的主子,从跟随他的那天起,浑澹就命中注定要服从思皇的每个决定,不管是对是错,他注定为他而死。
浑澹起身向门外走去,最后望了一眼倒在桌边醉得不省人事的沐雨和平静得有些异常的思皇,他终究还是反手关上了门。
待浑澹的脚步声越行越远,思皇的脸上流露出狡黠的笑容,与他惯有的尊贵完全不相符——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醉倒天边的沐雨是无从分辨了。
思皇将他扶上床,他还在喃喃喊著水迢迢的名字:「你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爱……」
「她不爱你,我爱你也是一样啊!」
思皇的手探向沐雨的胸前,那结实的肌肉让他忍不住退缩了一下,真的要继续吗?他不确定。
不继续怎么知道爱究竟是何种模样呢?闭上眼,思皇狠下心断了自己的后路,拉下平日里束紧的发,秀发如瀑。
细白的手指攀上沐雨胸前的襟扣,床上的人像是感觉到什么,身体动了一下,吓得思皇不自觉地向后退。
没事!没事!他安慰著自己,倾身上前,思皇索性用力拉开所有襟扣,冰冷的手抚上他因酒精而异常发烫的胸,思皇这才察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
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思皇啊!他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思皇啊!他怎么能害怕一个男人,一个他迫切想得到的男人?
反身拉下帐幕,思皇刚想上床,眼楮被面前的情景吓呆了。浑澹抱著剑立于门边静静地打量著他,从未想过那么平静的目光也可以让他这个主子产生畏惧之情。
「你……你早就回来了,还是……一直没走?」
「你想要哪种答案?」浑澹反问他。
都不是思皇想要的答案,但他却没有第二种选择。那种无奈让他恼火,脾气应运而生。甩开袖子,他冲他大吼大叫:「谁要你站在这里?我不是要你去帮我安排客栈吗?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你是我的下属,你该听从我的命令。你想造反吗你?你……我告诉你……你……」
「你闹够了没有?」
浑澹站在原地,远远地看著自己的主子,这么长的距离让他们俩触不到对方,更无法明了对方心中真正的想法。
披下的发挡住了思皇的眼楮,他好想闭上眼,这样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可他不能,他是皇阁的主人,他必须冷眼看著周遭,防御每一份危险,掌握每个人的命运。
那就让他走近他吧!
浑澹一步步向他靠近,掏出袖中不知准备了多久的梳子,他帮他梳起了发,一缕一缕束起所有本不该有的牵挂。
束发为他,为他束发。
「我将他就放在这儿了!」
将沐雨放在堂前,浑澹不放心独自待在客栈中的思皇,急著回去,「你好好照顾他吧!」
他刚想离开,水迢迢突然在他身后出声:「这酒是和思皇一起喝的?」
浑澹见水迢迢的时日并不多,跟她交谈的机会就更少了。记忆中,她几乎是不说话的,整个人总是淡淡的,像这雨水时节,乍暖还寒,连雨都不若春日该有的模样,漾著几分索然无味的萧条。
既然她难得开口,浑澹自然顺了她的意,「是,是跟主子一起喝的。」
「你一直守著他们俩?」
「是。」
「他们俩没有单独在一起?」
浑澹一怔,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想问的,可水迢迢还是开了口。答案明摆在眼前,她为何还要问呢?「算了,你忙去吧!多谢!我就不送了。」
被人挑起了心肝又被抚平,这滋味不大好受。浑澹茫然地盯著她,只说一句:「思皇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他……」
「你想说,他并没有断袖之癖,是吗?」水迢迢了然地笑了,唯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才能绽放出那样的笑容,轻如浮云,重如霜冻。
站在门边,水迢迢更像是在撵客。她只想和沐雨单独待会儿,不想让任何人打扰他们。
浑澹明了个中深意,退到门外,他忍不住还是多嘴说了:「人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方能共枕眠’。既然你们已成亲,为什么不能放下那些无端的仇恨,好好共度呢?」天底下有太多人想同舟共济而不得其法,能相互拥有已是幸福,再这般蹉跎下去对神明都是一种亵渎。
道理人人都懂,但就像水迢迢和浑澹中间隔的这道门槛,要跨越谈何容易?
「来木渎几日了?」
水迢迢突然岔开了话题,浑澹只得照实作答:「昨夜刚到。」
「这么说来,你们还没有机会四处看看逛逛喽?」
「浑澹乃粗人,若有话,还请沐夫人明示。」浑澹在挑明话题时还不忘提醒水迢迢正视她的身份,她是「沐夫人」,沐雨一天不休妻,无论她出于何种目的嫁给沐雨,她都是名正言顺的「沐夫人」。
对这木渎,水迢迢确是比任何人都了解。
「木渎美景甚多,有空你可以去斜桥转转。不远,出了门向东走就是。香溪水和太湖的胥江水在桥下交汇,形成一清一浊,泾渭分明的分水线。一眼望去清清浊浊、虚虚实实,甚是奇特,村里的人为这处景观取名为‘斜桥分水’。」
合上门,浑澹被关在了门外。
斜桥分水?有如此奇特的景观吗?他鬼使神差,脚下使出轻功,飞到了斜桥之上,探头下望,这桥下可不泾渭分明的两种水色嘛!上流浑浊不堪,下流却清澈见底,中间的分水线像一把剑将它们分割成两份,永远无法相容。
站在清浊交接处的斜桥上,浑澹蓦然明白了水迢迢个中的深意,她的解释全在这「斜桥分水」中。
两股水流穿梭在浑澹的心中,太多他不愿意想起的事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他跟思皇不也是斜桥分水,泾渭分明,难以相容嘛!
十多年了,他守著思皇十多年了,思皇依旧无法看见他的存在——斜桥分水,连水都被分开了,何况人心?
浑澹蹒跚著走回客栈,不知道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还是思皇隐约预感到了什么,他一直坐立不安地等著他。听见走上楼梯的脚步声,是……是浑澹,思皇冲了出去,所有的优雅就让它滚到一边吧!
「浑澹,你回来了?」
「有事吗?」
他问他有事吗?那冷淡的态度让思皇吃惊,这些年,无论发生什么事,浑澹总是与他寸步不离,今天这是怎么了?
「你不舒服?」
难得他也有心关怀下属,浑澹却不要他的好心,「要是没什么事,我回房休息了。」
苞他摆谱?走啊!你倒是走啊!火从心中烧起,思皇憋著一口气,他就不信浑澹不回头。
「对了。」
他果然回头了,就知道浑澹是抗不过他的嘛!
浑澹止步,只为了告诉他:「沐雨我已经送回水庐了,我相信沐夫人会照顾好他的。」一句「沐夫人」,只为了叫他死心。
「咳咳!咳咳咳!咳——」
将醉得不醒省人事的沐雨从前厅扶到卧房躺下,水迢迢早已累得气喘吁吁,连旧疾也趁机作乱。她捶著胸口,决定歇息片刻再帮他擦洗。
沐雨不常喝酒的,即使是成亲当日,他也只是小酌。平日里为了照顾她,他更是滴酒不沾,醉成这般模样,她还是头一遭见到。
不忍心看他这般憔悴,她端来了热水,湿了毛巾帮他擦脸。抚过他紧锁的眉头,她知道这世上唯一能让他如此痛苦的人就只有她了。
爱上她是上天给他的最大磨难,至死方休。
死?水迢迢心口一阵绞痛,随即连咳了数声。
床上原本睡得沉稳的沐雨忽然辗转起来,「迢迢……迢迢……」
他叫著「迢迢」?她站起身,想走出门去,到底还是扶著胸口走回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何苦?你倒是何苦啊?」
昏睡中的沐雨突然伸出手,攥紧她,他就不觉得苦了,「迢迢……迢迢……」他浑浑噩噩地叫著「迢迢」这两个字,一遍又一遍。
迢迢……迢迢……
这一声声如战鼓擂进她的耳朵,不想听到,她不想听到。捂紧耳朵,她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