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天使 第十章

马世雄一走,邱晴的脸就沉下来,她匆匆回到室内,吩咐秘书,「找麦老板。」

秘书幸灾乐祸,「弟弟这样的人,是该开除。」

她误会了。

一百个弟弟都不会响起邱晴的警钟。

秘书说:「时间不对,麦先生在下午三时前不听电话。」

邱晴没有抬头:「你说是我找他。」

半晌电话接通,秘书说半晌,不得要领,邱晴忽然发作,拍著台子骂:「同谁对亲家,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把电话给我。」

她一把抢过话筒,直喷过去:「同麦裕杰说,邱晴找他。」

那边是一把温和肯定的女声:「邱小姐,这边由我作主,他好不容易睡了,我不想叫醒他。」

好一个意外,邱晴怔住,过半晌不甘伏雌用同样沉著的声音问:「他没有事吧?」

「他一向失眠。」

邱晴忍不住问:「你是哪一位,我们有否见过面?」

「我们在飞机场见过。」

邱晴马上想起来,「你穿红衣。」

对方非常客气地说:「不错。」

「那么请你告诉麦裕杰,我在这个时候找过他。」邱晴放下电话。

秘书连忙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邱晴从来不曾这样被冷落过,不是生气,而是彷徨,一直以来,她在麦裕杰眼前的地位不曾动摇饼,她霸占著他,占为私有,从来没想过这个身份会被别人取而代之。

她十分震惊,过了一整个傍晚,方能长长叹一口气,带点凄酸味道,惆怅地承认事实:情况跟从前不一样了,她已退居第二位,这也许是麦裕杰离开本市最主要的原因之一,他也希望开始过新生活。

邱晴的气平下去,那一丝淡淡的悲哀却拂之不去。

他已经栽培得她成人,功德圆满,不再欠什么,她已经长大,独当一面,在这个时候离开她,也十分恰当。

邱晴一人独坐,到夜总会打烊,她才离开,喝得醉醺醺,保镖一左一右跟她出去,拉开车门,侍候她上车,坐在前座。

麦裕杰在地球的那一边仍然没有睡醒,他没有复电话,多么长的一觉。

要待第二天中午,秘书方把电话接进来。

邱晴却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说,那边已经有那么聪明机智的人照顾他,何用邱晴来殷勤叮咛关怀,她接过电话,咳嗽一声。

「小晴,对不起,这边的管家太过紧张,竟没有把我叫醒,你有要事?」

邱晴莞尔,真有要事,十个小时后早已爆炸燃烧,再也不劳他问候,她没有多话,只是说,「昨日是姐姐生日。」

「对,你的昨日,是我们这边的今日。」

「我非常想念她。」

麦裕杰沉默,过一会儿他问:「没有其他事?」

「没有。」邱晴语气平和,悄然引退。

「小晴,你一向最聪明。」他感喟,「最明白是非。」

最?不见得,那无名的红衣女胜她多倍。

邱晴说:「好好照顾你自己,什么地方起,什么地方止,你要拿捏得准确,逢人说三分话就够了。」

麦裕杰笑,「这好似是我教你的江湖守则。」

邱晴也笑,「我等你的好消息。」

麦裕杰完全明白她说的是哪一件事,答道:「我给你一个暗号:黑马。」

邱晴连忙暗暗念几遍,记在心里。

麦裕杰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都是他把她宠坏,其实她哪里有资格知道那么多,邱晴有种感觉,这个电话不止麦裕杰一个人在听,为了姐姐,为了自己,她很大方地说:「祝福。」

麦裕杰说:「你也是。」

他放下听筒,邱晴仍然怔怔发呆,足足过十来秒钟,邱晴又听到嗒一声,这便是那另一个人了,她有权窃听对白,到底她在他身边。

邱晴觉得无比寂寞,不由得低下头来。

到这个时候,她才有工夫看到早报扉页角落的一则小小启事:我俩情投意合,谨定于八月六日注册结婚,特此通知亲友,斐敏新郝美贞启。

所有人都似轻舟般在她身边悄悄溜走,她不是没有看见他们,有一度贴得那么近,差些没一伸脚踏上甲板登舟而去,但是没有,水急风紧,一犹疑间,它们都已远去,渐渐剩下芝麻般黑点。

邱晴把报纸向前一推,若无其事站起来。

她照见镜子里的自己,正微笑呢,一点儿都不动容,既然已经走了那么远,也得继续走下去。

到那一天她才自老家搬出来,便到山上去,房子是现成的,麦裕杰替她置下已有多年,到该日她才把家私上的白布掀开。

睡在向海的大床上,邱晴一夜无梦,她再也没有听见姐姐的呼吸声。

一切已成过去,姐姐大概不会费劲寻到这里来。

再说,灵魂也许像肥皂泡,开头的时候有影有形,在空气中飘浮转动,渐渐变薄转弱,终于消失在泡沫中。

邱晴没有回公司去,她埋头直睡了一天。

然后,她得到兄弟的婚讯。

北心伟的婚礼十分朴素,但他们手头上有很长的假,打算在海外居留整个暑假。

邱晴送出一双金手表,前去观礼,她迟到,坐后座,贡太太转过头来看见她,招手邀她到前座,邱晴摇头摆手,但温和的贡太太忽然坚持得不得了,一定要她上去,邱晴迫不得已,只得挤到她身旁,那时,新娘子已经在说:「我愿意。」

北太太紧紧握著邱晴的手:「你看你兄弟多高兴。」她的眼眶红红。

北健康就坐在另一边,邱晴向他点点头。

忽然之间,贡太太提出要求,「小晴,从今天起,你也叫我妈妈好了。」语气是命令式的,很不像她,可见这件事她早已决定,不容邱晴推辞。

邱晴微笑,理所当然地说:「是,母亲。」

礼成了,贡心伟与程慕灏不约而同朝著邱晴指指腕上戴的金表。

邱晴朝他们笑,女方的亲友一下子涌上去遮挡住两人,邱晴同贡太太说:「母亲,我先走一步。」

「下星期天来吃饭。」

「请给我预备茄子放在饭上烘热。」

没有人再记得曹灵秀,邱晴四处留意一下,都不见那条白裙子,邱晴当日穿一套玫瑰紫的缎礼服,同色鞋子,十分得体。

饼时人物,终于一个个淡出。

那天晚上,邱晴接通了电话,那人没有报上姓名,只是问:「你那边是否还有最醇的酒,最曼妙的音乐,与最好的耳朵?」

邱晴也没有问他的姓名,「有,」她答,「只不过要预约。」

「今夜有没有机会?」

「今夜不,让我查查看,后天,后天下午五时之后没有问题,留座至七时不见人则约会取消。」

那边答,「好,五时见。」

邱晴放下电话,朱外婆的预言实现了,她怎么说?她说邱晴会长久长久同他维持这样的关系,直到老死,同时,他会与另外一个女子谈经济实惠学业事业。

邱晴轻轻闭上双目。

新的酒廊与夜总会开幕,邱晴几乎把行内所有精英都设法拉过来,被老行尊指著鼻子骂「你根本不按牌理出牌\自然得罪很多人,门外时常有形迹奇怪的人巡来巡去。

但邱晴不是良家妇女,她一点儿也不介意,这是她选择的生活的一部分,同家庭主妇煮饭洗衣一样,一定有其厌恶成分。

她的生意十分成功,全球股市轰地一声摔跤,也只不过影响三两个月,又稳步上扬。

夜总会里数百个女子,只有她没有嗜好。

朱外婆耄耋了,精神非常的好,头脑也是异常清醒,她就笑著与邱晴说过:「人没有嗜好是很无聊的。」

真的,邱晴不赌、不吃药、不酗酒,连进贡时装店都不感兴趣,亦不乱搞男女关系。

她记得她这样回答外婆,「一切嗜好,都会上瘾。」

「是有这个可能。」

「戒的时候多么痛苦,非常伤身,十分不智。」

「不过你也可能错过某些乐趣。」

「那是必定的,姐姐的生命短暂精彩,我的生命比她长,却平平无奇。」

「也已经很富传奇性了。」外婆公道地说。

邱晴每次做完探访,都觉得十分安慰,外婆像是可以永远活下去的样子,也许她已经活过百岁,老到一个程度,外型就不再起变化,静静地做一个旁观者,看著小女孩刹那间苍老死亡,看尽天下悲欢离合。

邱晴肯定外婆比她长寿,生活中多多少少还有点儿安慰。

一个星期天,邱晴起得很晚,那已经是人家的下午,白天所有的节目都几乎开到荼縻,她才睁开眼楮,看当日的早报。

她先查阅公司的广告,满意了,才翻过内页,落进眼帘的,是黑马两个字。

黑马行动成功,纽约迈亚密三藩市中分头行动,破获国际性转移黑钱网。

邱晴的心一动。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女仆去开门,邱晴抬起头,看到一角红衣,她来不及梳妆,便放下报纸走出去迎宾。

女郎仍然穿著红衣服,明艳照人,外国的生活像非常适合她,她的姿态更加舒泰了。

看到邱晴,她连忙站起来。

邱晴忍不住说:「请坐下,我不是你的太婆。」

女郎笑笑,不以为许,静静坐下。

邱晴看著她,做人涵养功夫这样好得过了头,日久会得长瘤的。

麦裕杰挑选了一个同邱晴性格全然不一样的女子。

邱晴看著她,「我如何称呼你?」

女郎笑一笑,不卑不亢地答:「我现在是麦裕杰太太,我们上个月在三藩市注册。」

邱晴一怔,缓缓别过头去,过很久她才说:「我很替你们高兴。」声音小小的,一点儿欢意都没有。

她双眼落在橱面的相架上,邱雨穿著过时新娘礼服,照片拍好有十年了。

「麦裕杰叫我来跟你说,案子已经结束。」

「这次他做得很文明。」

「是的,我引他为荣。」他的新婚妻子微笑。

「他的事业想必发展蓬勃。」

「我们什么都没有干,我们退休了。」

邱晴不置信,「他愿意。」

「这是他的主意,他在进行戒酒治疗,心境很平和。」

他都不再跟邱晴说话,只派伴侣来转达消息。

「他还说,宇宙的业务,他不再想操心,你不必再向他汇报。」

邱晴抬起头,「你们打算隐居?」

她点点头,「我们要去的湖畔木屋,不设任何通讯设备,那是一个世外桃源,后园一整个山坡都是黄水仙。」

邱晴说:「你们大概也不打算接受探访。」

她只是笑笑。

半晌她打开手袋,把一段剪报放在茶几上,「我要告辞了,明天就回去。」

「多谢你走这一趟。」

「对,」她转过头来,「他要我跟你说,他得到消息,城寨将要拆卸。」

邱晴一怔,他从哪里得到这样的讯息!

「他说你们在那个地方长大,日子充满辛酸,本来他打算回来一次,行李都收拾好了,又觉得过去的事最好不再触动。」

邱晴看著她,恐怕是她说服麦裕杰放弃此行的吧,邱晴问:「你在何处长大?」

「我,新加坡华侨。」

邱晴送她到门口,「替我问候麦老板。」

「一定。」

邱晴却不那么肯定,她亲手关上大门,落实地坐下。

茶几上的剪报新闻与她适才所读到的无异,麦裕杰没有放过那个人,他终于使他落网,了却他至大的心事。

邱晴拨电话找马世雄,他已经下班。

她此刻有的是记者朋友,找到其中一名,她说:「我想找政务署的马世雄。」

朋友笑道:「这么急,不是欠酒钱吧?」

一言提醒邱晴,立刻说:「你若找不到他,我星期一再与他联络好了,对,我们那个试酒会,你非来不可。」

她的社交网,同一般小生意人毫无不同之处。

记者逞强,一下子把马世雄的住宅电话说出来。

邱晴没有考虑,便拨过去找他。

第一次没有人听,第二次人来了。

邱晴开口便说:「你不是一直怀疑,自己在这故事内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马世雄在那边一怔,蓦然想起这是邱晴,便说:「你今天应当非常高兴。」

「你说得对。」

「美国联邦法庭痛恨这般罪行,一般估计会判入狱超过三十年,与之相比,误杀不过是数载而已。」

「或许我应当庆祝,你可愿意出来。」

马世雄不假思索,「一小时后我来接你。」

邱晴自觉机心日深。

妆扮的时候斐敏新上门来。

他看著在扑粉的邱晴,开头还以为悦她者是他,后来见她挽上头发,分明是作晚妆打扮,才醒觉她要出去。

「喂,」他跳起来,「我们一早约好,今晚有节目。」

「我有急事,我要出去一趟。」邱晴赔笑请假。

「不行,此约不能取消。」斐敏新大力抗议。

「真的吗?」邱晴转过头来笑,「我没有悔约权利?」

「你应当尊重我。」

邱晴静下来,「你的妻子尊重你,你的子女尊重你,还不足够?」

斐敏新语塞。

「别在我家讲道理,这里没有道理,」邱晴用手按他肩膊,「要是你愿意的话,下星期补回时间给你。」

斐敏新赌气,不顾后果,讽刺邱晴:「你的语气,多么似一个做生意的女人。」

邱晴沉默一会儿,「你说得一点儿都不错。」

他后悔了,立刻拾起外套,「我这就走,我们改天再见。」

在门外,他刚刚踫见上来的马世雄,两人交投一眼,没有招呼,一个出门口,另一个进门,像煞客似云来。

邱晴若无其事地描口红。

马世雄问:「可需要解释?我们只是老朋友。」

「不要去理他,」停一停,「以前他是个顶大方的人。」

马世雄笑,「也许他现在对你有真感情。」

邱晴不语,她把他带到一个遥远幽静的地方喝酒谈天,话题扯到极远。

邱晴当然明白醇酒的作用,她的客人在酒过三巡之前绝口不谈生意。

然后她淡淡地说:「听说城寨要清拆。」

马世雄那一丝酒意顿时消失,他不露半丝风声,诚恳地回答:「你这桌酒白请了,我不属于那一科,这样大机密的文件,内部不过几个人知道。」

邱晴低下头,「真没想到会这样彻底解决那一块地方。」

马世雄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自幼住继园台,闲时与祖父到赛西湖散步,前两年上去探访故居,迷了路,茫茫然似做梦一样,感觉十分凄徨。」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邱晴不甘心。

「这是一个没有回忆的城市。」

「这样无情,为什么?」

马世雄沉默一会儿,「也许是为著我们好,逼著我们往前走,不思回头。」

「但往事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能像录音录映带般洗脱,不用等到懒慵春日,或是午夜梦回,它已悄悄出现。」

马世雄说:「我看得出,你一直不像是快乐的样子,你有太多的回忆。」

「我的故居将会改建成什么样子?商业大厦,中级住宅,抑或是第二个飞机场?」

马世雄不能回答,只替她添了一点儿酒。

「你看,这便是你扮演的角色,以后一想到故居我便想起你。」

马世雄说:「这是一个新纪元,在未来数年内发生的大事,可能会比过去二十年都要多。」

「我们能够保留多少自我?」

「你可以做得到,我一直佩服你在任何变化底下仍然毫不矫情地做回你自己。」

「你呢?」

「我,」马世雄笑了,「你看我,颈已缩腰已折背已拱,当年的理想志向荡然无存。」

邱晴忽然帮他说话,「不,你要求过高,凡事耿耿于怀,太执著而已。」

马世雄很高兴,「没想到你对我的印象这样好。」

酒瓶空了又空,终于邱晴说:「我们该走了。」

她有车子送马世雄回去,在门口,她忽而同他说:「我出生那日,是一个晴天。」

马世雄听了十分意外,车子已经开走。

邱晴一个人缓缓地走了一段路,司机驾著车子,慢慢跟在她身后,她叹息又叹息。

这几天,斐敏新若无其事再与她约日子见面,邱晴暗暗放下心事,亦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定了星期三一起吃饭。

北心伟选在星期二来找她。

邱晴称赞他:「多么英俊,多么漂亮。」

心伟笑,「姐妹看兄弟,永远戴著眼镜,我有事找你。」

「请说,为你,一切都不妨。」

「程慕灏说,我天生幸运,永远是人家心目中的瑰宝,以你来说,已经对我这样好。」

邱晴笑著推他一下,「有话说吧。」

心伟沉默一会儿,站起来踱步,然后说:「我想拜祭母亲及姐姐。」

邱晴听见十分宽慰,以前的承认只属口头,今天才算心甘情愿。

心伟又问:「你可愿意带我去献上一束鲜花。」

「她们两个人都没有墓,麦裕杰已经带著骨灰到三藩市。」邱晴据实告知。

心伟张大嘴,事实太出乎他的意料。

「一切不过是仪式罢了,我带你到海边,你虔诚地鞠个躬就可以。」

「真的。」贡心伟皱起眉头,「就凭你说?」

邱晴沉著脸看著他,「你有怀疑吗?」

北心伟一怔,这个时候看邱晴,只觉她又是另一副面孔,她认真起来有种慑人的样子,心伟低下头说:「那我们现在就去。」

那并不是晴天,也不是雨天,阴霾密布,乌云盖地,邱晴开车到一个偏僻的海滩,与心伟一起下车,朝著灰色的海浪凝视片刻,心中默祷:姐姐,我与心伟来了。忽然哽咽,眼泪直涌出来,她的孪生兄弟拥抱著她,两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潮涨,海水直涌上足边,浸湿鞋袜,他们坐在岩石上等情绪稍微平复,然后才回家。

等到第二天双目仍有余肿,斐敏新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这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们在一起从来不谈现实问题,讨论得最多的恐怕是全球哪个珊瑚岛的风景最好,一般民生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相处目的绝非共患难,斐敏新终于完全明白了。

新年刚刚开始,邱晴在等待中的消息变成头条新闻,政府在一月十四日上午九时宣布清拆九龙城寨,同日下午举行新闻简报会,向记者提供清拆计划的背景资料。

马世雄百忙中亲自通知邱晴,邀请她出席听取一手资料。

「对不起,邱晴,我不能事先告诉你。」

「没关系,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我完全明白。」

邱晴在记者招待会坐在最末一排。

她听到发言人宣布,城寨拆卸后将会在原址兴建公园。邱晴吁出一口气,相信受影响的五万居民都会认为这是绝好主意。

有人轻轻过来坐在她身边。

她一抬头,看见马世雄。

他微微笑,「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即席提出。」

邱晴听到发言人答:「……九龙城寨与香港其他地区一样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有其特别的历史背景,中英两国政府已签署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圆满解决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的问题,从而为尽早从根本上改善九龙属城寨民的生活环境创造了条件……」

邱晴并没有完全听明白,这样艰深的讲词内容,是要记录下来反复研究才能完全消化。

她之所以感慨万千,与大前提统统没有关系。

她只是在想,故居之地终于在未来三年期间要完全拆卸了,一八四六年到今天,一度是那么神秘莫测的地方,明日将改建为一座休憩场所,那些弯里弯数十条迷宫似大小街头会被夷为平地,连带她孩提与少年时代的记忆一起消逝。

马世雄在她身边说:「你可以正式要求补偿。」

「它并不欠我什么。」邱晴轻轻回答。

「这完全是你应得的。」

邱晴只希望母亲与姐姐可以获得补偿。

「谢谢你通知我来。」她没等到完场。

马世雄说:「我认识你,恐怕就是为著这一刻。」

他送她到电梯口,邱晴与他握手,马世雄有种任务完毕的感觉。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邱晴的情形,一个大眼楮小女孩如何勇敢而得体地应付他这个调查员,她只穿单薄的布衣与塑料凉鞋。

他第一宗重要任务在城寨开始,这一刻又目睹它被拆卸,马世雄感触良多。

今日的邱晴宛如娱乐场所强人,他升了级,她何尝不是,在这个公平竞争的社会里,行行都可以产生状元。

车子在搂下等她。

回到写字楼,秘书急忙迎上来,「弟弟又有麻烦。」

领班趋前向老板诉苦:「才替她付清房子余款,公司赔了巨款,半年不到,她又闹跳槽,我对她一点儿办法也无,俗云盗亦有道,我从来没有见这等刁泼之徒,索性叫她走也罢,我被她气得寝食难安。」

邱晴坐下来,「她这一次要什么。」

「她还少什么,天上的月亮?弟弟这贱人就是喜欢有风驶尽帆,见我们好声好气伺候,她若不去到最尽,就是对不起祖宗。」

领班气呼呼抱著双臂。

邱晴不出声。

「这次她还要带著十多位姐妹过场,宇宙不能再容她。」

邱晴抬起眼楮,看见天花板半晌,轻轻说:「你叫她来,我想见她,我就在这里等。」

领班劝道:「弟弟这人何等悍强,我怕她对你无礼。」

「没有关系,我应付得了。」

领班开门去了。

邱晴一边做事一边等,过了半日,才见她推门进来,「你找我?」声音懒洋洋,姿势吊儿郎当,一倒倒在邱晴对面的长沙发里,明知故问:「啥格事体?」

邱晴看著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嚼口香糖。

饼一会儿邱晴平静地问:「你要带著十多人走?」

「哎唷,大伙给我面子,我有什么法子?」

「这件事无可挽回?」

「这倒不见得,中英双方政府都可以有商有量。」她嬉皮笑脸走到邱晴身边,坐到写字台上,手指作一个数钞票的样子。

「公司已经很为你设想。」

谁知她冷笑一声,「邱小姐,你也是个出来走走的人,怎么比谁都小家子气,给人一点儿好处,说上十年八载,同你说,」她睁大杏眼,「那是半年前的事,现在我服务期届满,一切另议。」

「那,」邱晴说,「你不是摆明欺侮我吗?」

她得意洋洋地说:「我当然有人撑腰。」

邱晴又轻轻问:「你不能再考虑考虑?」

弟弟么喝道:「呸,好狗不挡路。」

她嚣张地把脸直探到邱晴面前去。

邱晴吁出一口气,电光石火间,她伸出左手,抓住弟弟的头发,用力把她的头按在写字台上,右手拉开底格抽屉,模出一件东西,握在手中。

弟弟长发被扯,痛得大叫,她刚想挣扎回击,忽然觉得额角头有冷冰冰一件硬物直抵过来。

「不要动。」她听得邱晴说,「不然你会后悔。」

一支枪,弟弟尖叫起来,邱晴竟然用枪抵著她。

说时迟那时快,邱晴扬起手枪朝天花扳开了一下,弟弟只听见炮竹似一响,那盏华丽的水晶灯轰然炸开,玻璃缨络溅了一地。

邱晴仍把枪嘴指著弟弟太阳穴,轻轻在她耳畔说:「我也有后台。」她命令,「吐出来。」

弟弟吓得眼楮鼻涕直流,邱晴用力挤捏她两腮,逼使弟弟吐出口香糖,「记住,以后你同我说话的时候,不要再嚼口香糖。」

弟弟忙不迭点头。

邱晴把一份文件放在她面前,再把一支笔塞到她手中,「在这里签名。」

弟弟的手不住颤抖。

「别担心,」邱晴说,「这是一份简单合同,说明你替宇宙服务直至明年年底。」

弟弟终于在合约上划上花押。

她汗出如浆,化妆被泪水浸糊,狼狈到极底,邱晴松了手,她仍然不敢动弹。

「你如果不服气,去与你撑腰的人说,叫他来同我算账,现在你可以走了。」

弟弟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扑向门边,与进来时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相差有十万八千里,她伏在墙上号啕大哭,身躯渐渐滑落。

经理室的工作人员知道发生了事故,到这个关头忍不住推门进来。

他们见到一室凌乱,一地玻璃,只得先把弟弟抬出去,秘书连忙掩上门,惊惶地问:「发生什么事?」

邱晴已经收起所有重要物件,淡淡地说:「我努力劝服弟弟,她感动到哭,就在这个时候,水晶灯掉了下来,你说糟不糟糕。」

秘书被邱晴的冷静感染,恢复镇静,立刻说:「我马上叫人来换。」

「好极了,对,你同领班说,弟弟答应替我们服务到明年年底。」

秘书连忙答「是」。

「我早点回家休息。」邱晴扬长而去。

饼一段日子,她趁假期北上与外婆共聚。

老人竟似比从前轻健,由她提出,与邱晴到江边散步,一老一小坐在柳树底下谈天,邱晴把城寨的消息告诉她。

外婆长久没有出声。

邱晴走到江边,拾起一颗石子,向江心掷去,用力用得巧,那颗小小石卵在水面的溜溜滑出一段颇长的距离,造成丝丝涟漪,才沉入江中。

她转过头来,听见外婆说:「连我同你都离开了城寨。」

「是的,」邱晴答,「洪流把我们冲走,我们只得到别处积聚。」

外婆见她这样文绉绉,不禁笑起来,邱晴扶著她,一步步走回青砖古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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