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天使 第七章

考完最后一张卷子邱晴便要出发。

每次答完题目,邱晴都不满意,心中充满内疚、后悔、歉意,自觉能做得更好,只是当时没有尽力,情绪总是非常低落,在生活上说一是一,勇往直前的邱晴,一到试场异常战惊懦弱。

同学们纷纷讨论著适才一条分外刁钻的题目:「邱晴,你怎样回答?你是唯一懂得对付这种难题的人。」

邱晴没有回答,她看到门口有一个人在等她。

那人穿著白裙子,神色阴晴不定,邱晴暗暗叫一声不妙,她加快脚步。

那人没有放过她:「原来是你!」

邱晴不去理她。

「我见过你,」她挡在邱晴面前,「你是被曾易生抛弃的那个女孩子,你住在鸦片窟,你母亲是个脱衣舞女。」

众同学听在耳内顿时鸦雀无声。

三年同窗,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邱晴的底细,今日忽然有人找上门来,三言两语间掀了好同学的底,说得这么离奇曲折,只希望邱晴抬起头来否认。

邱晴冷冷地说:「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认错,」那曹灵秀指著她说:「现在你同贡心伟走,心伟是我的男朋友,你抢走他。」

同学们「哗」的一声,身不由己地围拢来。

邱晴只能重复地说:「你认错人了。」

「你姓邱,你叫邱晴,我怎么会认错你。」曹灵秀一声说完要伸出手来抓邱晴。

在这个危急的时候,一辆白色开篷车在附近轻轻滑停,车门打开,有男同学高声叫:「邱晴,到这边来,你又迟到了。」

邱晴如逢皇恩大赦,三步并作两步跳上那辆平日她甚为抗拒的开篷车。

那辆车一溜烟似地驶走,邱晴不住庆幸运气好,已经窘出一身大汗。

她甚至没有问车子会驶到哪里去。

白色开篷车主没有出声,只是尽忠职守驾驶车子,邱晴认为他知情识趣,深明大理,这样的男人,纵使没有身分地位金钱,也能够令女伴心身愉快。

十多分钟后,邱晴开始感激他。

她只知他念机械工程,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她所遇到的人,统统问题太多,只有他是个没有问题的人。

没有问题的人,邱晴失笑,这个形容词里有两个意思,因为他不问问题,所以他没有问题,多么有趣。

车子终于停下来,邱晴发觉她在山顶上。

山脚下一片浓雾,她只能看到极高建筑物的一个顶尖。

不消片刻,她的刘海已经沾上雾珠。

司机仍然没有说话。

邱晴坐在车内良久,直至心情平复。

最后一个考试了,幸亏曹灵秀等到今日才来掀露她的身世,邱晴不怕蔑视的目光,她已经习惯那个,她怕的是好同学们的关怀,殷殷垂询:那个女子是什么人,所言可属实。

邱晴不想解释。

这真是一个解释的世界,人人急急寻找答案,告一天假也得找医生证明,事主必须有充分理由拼命解释身子为啥不听使唤倒了下来。

人人对人人抱著疑惑之心直到听到合理的解释:不,我是你忠实的朋友我没有那样说过,我怎么会呢我是个老实人……

邱晴不再想解答疑难,她打算背起所有传言及流言。

他们能诬捏多少她便背起多少,他们主动,一定比她更早垮下来。

邱晴轻轻吁出一口气。

司机像是知道她的心事,轻轻把车开下山去。

这人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到达市区,他让邱晴下车,随手取饼一本笔记本子,指指封皮,邱晴看到斐敏新三个字。

这人恁地有幽默感,他一早知道邱晴不记得他。

邱晴握住他的手一会儿,才下了车。

自那天开始,她也没有再回学校去过。

邱晴与麦裕杰乘早班飞机赴东京,出门时天还没有亮。

夜与晨接触点是灵异诡秘的一刻,难怪许多病人在这个时辰上挨不过去,也难怪异物在该刹那会露出原形。

晨曦中已有不少人向这个城市告别,早些时候,这飞机很多人曾会送出泪来,到今天,大抵知道来来去去不过是平常事,纵使不舍得,也不过木著一块脸,离开飞机场,又各归各办生活中正经事去。

邱晴只得一只手提包,与麦裕杰进入头等机舱。

那日是个阴天,直到抵达目的地,天都没有亮透。

邱晴与麦裕杰在旅途中并无交换一言半语。

飞机场外有车子接他们,驶抵旅馆,麦裕杰在接待处与邱晴开玩笑:「只得一间房间,你上去休息吧,我去街角胡乱找地方孵一夜。」

邱晴微微一笑,「委屈你了,姐夫。」

那天晚上深夜,麦裕杰来敲门,送上一袭花衣,嘱邱晴换上出门。

衣裳款式极之奇怪:甜心宽领口,小蓬袖、窄腰、郁金香型裙子,是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样子。

邱晴打扮定当,麦裕杰轻轻托起她的下巴,替她抹上胭脂。

他轻轻问:「你不想知道此去为见谁人?」

邱晴摇摇头。

「你很勇敢。」

「我得做的我必须做,多知无益。」

「那么好,请跟我来。」

他们上了车。

一路上有点冷,麦裕杰把外衣搭在她肩上。

邱晴自觉似祭祠仪式中的羔羊,只是她也并不是一只无辜的小动物了。

车子在郊区一间洋房前停下。

天又快要亮了,一个天亮接著一个天亮,邱晴有点儿迷茫,不知今日是昨日还是明日,她轻轻闭上眼楮。

司机替他们拉开车门。

麦裕杰低声吩咐她:「一会儿我叫你坐什么地方你便坐下,不叫你不要动弹。」

邱晴点点头。

「没有什么需要惧怕的,」麦裕杰安慰她,「不成功的话,我们可以另外想办法。」

司机去按铃,他们被领进室内。

会客室内早有人背著他们站在窗前。

麦裕杰叫邱晴坐在角落,他自己趋向前去毕恭毕敬打招呼。

那人「唔」地一声问:「夜总会重新装修过了?」远在异邦,却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邱晴一听得那声音便一震。

麦裕杰答:「还没敢开始营业,希望选蚌好日子,故此特地过来请教。」

那人淡淡说:「现在想到我了吗?」

麦裕杰尴尬地站在一旁。

邱晴肯定了,她知道这是谁,不由自主地喊出来:「爹爹。」

那人一怔,缓缓转过头来,他在明,邱晴在暗,更看得一清二楚,她再叫一声:「爹爹,是我。」

那人不禁颤声问:「你是谁?」

这袭花裙子好不熟悉,他犹如踏了一脚空,心中跌荡。

卸了妆,她最喜欢穿的衣服便是这个式样的花衫,他老取笑她衣服太紧太小,工余不忘卖弄本钱。两个在江湖上混的男女渐渐产生半真半假的情愫,两人隔于环境从未承认过这段感情,分离后他却无日不思念她。

他脱口而出,「小芸,你过来。」

邱晴站起,走到亮光处。

那人的确是蓝应标,他胖了也老了,头发异常斑白,也没有梳理好,乱蓬蓬似一堆草,但这一切却不碍他的势力膨胀。

他看清楚她,像管像,少女比他思念的人清丽得多,「是邱晴。」他说,「你怎么来了。」

邱楮趋近他,「母亲已经去世。」

「我知道。」

「姐姐也已经不在了。」

「我也听说过。」

「现在只剩杰哥与我,爹爹,你看该怎样帮我们。」她走过去蹲在他身边。

蓝应标十分震动,过一会儿他说:「你那杰哥很不上路。」

邱晴笑说:「这我也知道,无奈只得他照顾我。」

蓝应标吁出一口气:「你长那么大了。」

邱晴感喟,「如枝野花,自生自灭。」

「许久没有人叫爹,我的子女全部与我划清界限断绝来往,跑到有关部门一边喝咖啡,一边一五一十将我招供出来,为了领取冻结的财产。」

邱晴不语。

蓝应标看著邱晴良久,「你跟著那小子生活还愉快吗?」

麦裕杰在一旁陡然紧张起来。

邱晴分辩道:「我没有跟著他,他只是我姐夫。」

「他不配。」

麦裕杰暗暗怪邱晴在不该斟酌字眼的时候讨价还价。

「总算他还有点鬼聪明,」蓝应标吁出一口气,「麦裕杰,你回去吧。」

邱晴连忙说:「谢谢爹爹。」

「听说你已经读完专科学院。」

「是的。」

「好好找个事做,清苦些不妨,总胜过走你母姐老路。」

「要是能走早就走了,我也走不来。」邱晴微笑。

「真的。」蓝应标像是很听得进这话,「也不是那么容易走的。」

他想想又问:「城寨近日如何?」他其实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怀念。

「居民正自施重建计划。」

蓝应标频频点头,渐渐他累了,眼皮直挂下来,挥挥手,示意客人告辞。

邱晴走过去用自己双手合住蓝应标的手。

只听得他说:「我已不中用,周身是病,你也不便再来看我,再见,小晴。」

邱晴轻声在他身畔问:「你是我爹爹吧?」

他笑了,「自几岁起你便老这样问,好,你要是愿意,我便是你爹爹。」

麦裕杰扬一扬眉毛,有意外之喜。

他们终于告辞,仍由司机载回市区。

天蒙蒙亮起来,麦裕杰同邱晴没有久留,匆匆乘早班飞机折返香港。

麦裕杰道:「轮到我向你道谢。」

「没问题。」

难怪那么多人羡慕势力,一句话一个手势便为苦难人消灾解难,俨然上帝一样,多么叫人感动,霎时间被搭救的人哪里还管得是黑是白,抑或事后要付出多少代价。

回到家门口邱晴才发觉没有除下花衫,她推门进去,看见朱外婆正坐在贡心伟对面谈天。

外婆一看见她,便笑道:「喏,说到曹操,曹操便到,你母亲便是这个样子。」

心伟面色祥和,看情形已接受事实。

接著的日子里,麦裕杰的宇宙夜总会复业,开幕礼上居然冠盖云集,济济一堂,邱晴站在一角,自嘲做布景板。

她怀念红衣裳,不知恁地,那么多女客当中,竟然没人穿红衣。

她躲在一角,逐张人面搜索。

忽然之间,看到一个熟人。

他穿著笔挺西装,配一条丝光领带,无论如何不应在这个地方出现,但是偏偏来了。

邱晴目光如炬,发觉他一直亦步亦趋跟在个胖子身后,姿态十分谦恭,她知道那一定是他的老板了。

邱晴悄悄问人:「胖先生是谁?」

「他?他是咱们油尖区街坊首长之一,现称区议员。」

「他身后那位呢?」

「呵,那是本区的政务官。」

他转了职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邱晴迎上去,叫一声:「马先生。」

那人闻声满面笑容地转过头来,他混身打扮仍然一尘不染。但身体语言由冷漠转向热情,邱晴对他的适应能力表示讶异,他看到邱晴,也略为一怔。

邱晴微笑说:「又见面了。」

马世雄第一个感觉是她可能系宇宙夜总会的公关小姐,但看她衣著化妆,又不甚相似。

这真是一个尴尬的场合,灯红酒绿,人头涌涌,事实上马世雄手中正持著只郁金香形水晶杯子,淡粉红色克路格香槟适才令他精神一振,酒与美人,永远使人在狗般生涯中获得安慰。

邱晴微微笑,「今天的主人,是我的姐夫。」

马世雄一听,十分感慨,短短数年间,昔日的小流氓,竟是今日的大腹贾,难怪他没把他认出来。

邱晴像是读通了他的思想,她闲闲地说:「姐夫也不过是刚刚起步,同你我一样。」

「你现在帮他?」

「不,我正打算找事做,西报上那么多聘人广告,不晓得哪种职位往上爬的梯子最畅通,真要请教请教。」

马世雄不语,渐渐一只耳朵涨红。

邱晴说下去,「你先后两份工作性质大大不同吧?」

马君连忙喝一口香槟,这个女孩子真是厉害角色,假以时日,非同小可。

邱晴并不放松,她笑道:「看情形公务员出来走动搞关系的趋势会日益热闹,聚会一经官绅点缀,身价百倍,你说是不是?」

马世雄另外一只耳朵也涨红了。

邱晴努努嘴,「那位胖先生找你呢。」

马世雄放下空杯子,过去应付。

邱晴冷冷地看著他背影。

到底还是青嫩,渐渐他会觉得这类派对没有甚么不对,穿起礼服,加鱼得水,穿插宾客之间,德高望重,谈笑风生,等到他下了台,帖子又会发到代替他升上来的人手上,此类关系,永远建立在利害上,只要他坐在那个位子上一天,他就可以借此出来喝香槟打交通。

麦裕杰过来说:「你看到他了。」

邱晴点点头,他曾给过她不少麻烦。

「小晴,你现在明白了吧,黑与白之间,存在数千个深深浅浅的灰色。」

「杰哥,你的哲理一向最多。」

麦裕杰笑一笑,「给那些只得官饺的人多添点酒,凭他们的年薪,渴死他们。」

少年时期觉得高高在上的人物,如今都与她并排而坐,有时邱晴还讶异他们身材缩小变形,似肥皂泡那样,越缩越小,越小越薄,终于「卜」一声消灭。

当麦裕杰说:「我极需要你来帮我」的时候,邱晴并没有拒绝,她已经明白到哪里都要打躬作揖做基础,做生不如做熟。

麦裕杰对其他生意已经撤手,身旁亲信减至一个核心,脾性益发古怪,动辄拍桌骂人,每当不可收拾的时候,他们总是万分火急去把邱晴找来。

邱晴一出现,只要皱一皱眉头,轻轻问声「怎么啦」。他的怒气便烟消云散。

祖屋在拆卸中,外婆到外地探亲,毕业证书寄到宇宙夜总会,邱晴摊开它的时候双手颤抖。

小姐们都过来参观,莺声呖呖,「小晴,赶快买个银框子瓖起来。」

得来太不容易,命中本来不应有这张证书,由她硬求而来,得与失只有她一人知道。

小姐们笑问:「小晴,值不值得?终于在这些人前争足一口气。」

邱晴装作很懂事的样子,把文凭卷起藏好,说一声「再吃苦也是值得的」。在以后一段岁月里,她到哪里都把这张护身符带著,但是再也没有把它取出来多看一眼,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仍然卷在硬纸筒内。

再过几年,社会风气变得更加厉害,使邱晴讶异的是,不少有同级学历的女孩子时常到夜总会来客串上班。

当时,邱晴仍然为她的努力骄傲。

与麦裕杰把杯谈心的时候,她说:「姐姐不知会怎样替我高兴。」

麦裕杰不语。

饼一会见他说:「她并不赞成你升学读书。」

邱晴见触及他心事,便连忙改变话题。

如今他说起邱雨,永远无限依依,忘记他曾经一度要决意离开她,人类的记忆就是这么奇怪,忠于感情而不忠于事实,麦裕杰脑海中的邱雨,跳过她所有的缺点,渐渐成为一个圣女,但如果她现在仍然在世,他怕早已视她为陌路。

秘书把电话接进来,「邱小姐,一位贡太太找你。」

今日的跳舞场与昔日的跳舞场不一样,也是个正当的体面的做生意机关,邱晴连忙到自己的办公室接电话。

北太太约她吃下午茶。

邱晴刻意打扮过才出门,见到茶座中还有其他女孩子,想必是贡太太的亲眷,邱晴比起她们可是一点儿都不吃亏,因为比她们世故,所以更加大方。

片刻这些女孩子都去逛公司,只剩下贡太太与邱晴单对单,问候数句,纳入正题,贡太太说:「心伟他不肯跟他父亲学生意,竟要去投考报上的职位。」

邱晴竟不知贡键康干的是哪一行。

北太太懊恼地说:「心伟自小答应父亲做他的好帮手,好不容易盼到今日,他却悔约。」

邱晴已知道贡太太的意思。

「你帮我劝劝他。」

「我且与他谈谈。」

北心伟知道邱晴找他目的何在,避而不见,终于在一个星期六下午,邱晴找上贡家,把仍在蒙头大睡的兄弟叫醒。

北心伟只穿一条球裤光著上身,睁眼看见邱晴便说:「不用多讲,我心意已定,贡家不少外甥佷子对家庭生意虎视眈眈,我之退位让贤,另谋发展实属明智之举,养父母待我已经恩重如山,我不想侵占贡氏产业。」

讲完之后用枕头压住面孔。

邱晴看著心伟强健的身体,深觉生命诡秘,不多久之前,这个身体,与她的身体,自同一卵子分裂,孕成两个生命。

邱晴伸手推他,无限亲切,「你为自己还是为别人闲言闲语?」

「我为自己,我对做建筑材料没有兴趣。」

「那你打算到何处发财?」

北心伟移开枕头,「真烦恼,一毕业就要发财,多大的压力。」

邱晴只有在与他相处时才笑得真心畅快。

他又问:「姐夫的夜总会请不请保镖?」

「保镖要打人以及挨打的。」

北心伟骨碌爬起来,「哪一个行业不是这样?挨不住打便吃瘪、认输、倒下。」

类似这话,邱雨也说过,他们都似早早已经洞悉世情,爽快地作出心理准备:每一个有人的角落都藏著见不得光的事,不分界限阶级,都有罪恶。

心伟说下去:「舅舅有两个儿子不晓得多想进父亲的公司,每个周末都来磨著母亲说同一句话:‘可是心伟是一点儿血缘都没有的外人’,听得我耳朵生老茧。」

「你看你还不是为了面皮薄。」

「不,我到大学图书馆从头做起,一样孝顺父母,可是理直气壮。」

「图书馆,你?」

「不比你在夜总会任职更可笑呀。」

邱晴叹口气,「贡太太要失望了。」

「朱外婆还没有回来?」心伟想起问。

「没有,她在乡间好像很愉快,乐不思蜀。」

「人的良心未泯,我们喜欢接近出生地,我们喜欢回去死。」

「你说什么,」邱晴骤然变色,「外婆是要活到七老八十的,你别胡诌。」

心伟噤声,这就是他同她的分别,她的内心有一角落十分原始迷信神秘,沾染了出生地的气氛,心伟没有这种负累。

「来,说些高兴点儿的事,听说你男朋友开白色开篷车?」

邱晴冷冷问:「你还没有把私家侦探辞退?」

朱外婆尚未自鱼米之乡返来,报章上如火如荼刊载著中英双方谈判的消息。

麦裕杰问她:「老屋改建后两个单位都没有卖掉?」

邱晴摇摇头。

「要卖不出去了。」

「不妨,我从未打算要赚这个钱,我用来自住,」邱晴停一停,「我之所以可以这样骄纵放肆,全然是因为有靠山的缘故,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她的靠山是姐姐邱雨。

麦裕杰知道。

「我派人去看过外婆。」

「她可好?」邱晴非常关心。

「她似不想返来,我的人看见她坐在古槐树下晒太阳,身边围著五六七个小孩,她似找到平安喜乐,乐得一坐整下午直到黄昏亲人唤她吃饭,天天如是乐此不疲,双脚接触出生地泥土似有魔法传给她力量似的。」

邱晴没有话说,她不愿离开城寨,可能也是这个道理。

「她的母亲,她母亲的母亲,可能都在同一棵槐树下乘过凉,谁知道,也许古人仍然抽空回树下与她接触,看样子,外婆回来的机会不大了。」

「作为跳舞场老板,你实在想得太多了。」

话还未说完,欢场生意便一落千丈。

客人忽然都回家陪妻子吃饭去了,舞厅场面冷落,小姐与小姐们相拥而舞解个闷气,同时也把邱晴拖落水,教她交际舞。

邱晴并无这方面天才,一支华尔兹学得腰酸背痛还是鸡手鸭脚。

只有庞大支出倒水般流失使邱晴心惊肉跳,她问麦裕杰:「这可怕的不景气会否过去?」

麦裕杰很镇定,「一定会过去,但届时宇宙夜总会是否存在就颇成疑问。」

邱晴的心一沉,「多年的心血努力。」

「大不了重操故业。」

「我就是怕你会讲这句话。」

「你怕,你关心?」

「麦裕杰,这不是讲俏皮话的时候了。」

「俏皮,你认为我俏皮。」

「你喝得太多。」邱晴别转头去。

「也许因为老酒从不让我失望。」

「我有让你失望吗?杰哥,你说说看。」

「没有,你没让我失望,错在我对你盼望太多。」

那小小孩子,同情怜悯的目光,一如她对待受伤的鸽子,濒死的小狈,她每次都以那样动人的眼神看著他,温柔之外简直不是一个儿童可以拥有,她成为失意落魄人的守护天使。

麦裕杰惋惜地说:「你已失去那样的眼神了。」

邱晴啼笑皆非,「你差不多要破产,还在担心这些无关重要的事。」

麦裕杰说:「醉酒的人一颗心最清纯,你可相信?」

邱晴不去理他。

外头只余一桌日本客人。

情况还比贡家好。

北健康做生意手法靠货如轮转,几个大型建筑地盘一停工,材料堆积,货主催促付款,贡氏公司出现空前窘境。

北心伟忽然长大了,把那一份活泼收起来,下班就乖乖回家陪贡太太,想尽办法使她展眉。

邱晴悄悄问:「贡先生呢?」

「避锋头去了。」

「人在哪里?」

「三藩市。」

「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无限期。我们正设法变卖一些东西以度难关,没想到十五年根基老公司会一下子倒台。」

「现在有现金真像做皇帝一样,多好多贱的东西都有。」

北心伟苦笑,「这是我第一堂活生生的经济课,昨日大学发了薪水,我原封不动给母亲做开销,」他感喟,「啤酒网球玫瑰日子终于已成过去。」

邱晴爱煞她的兄弟,他的苦难在她眼中无论如何还是小儿科。

她轻轻自手袋取出一叠钞票,拉开他抽屉,放进去,大学里薪水自校长往下数,没有不菲薄的,念那么多书,做那么多功课,还不如表演艺人或投机分子随手捞一票,那是真正有理想才能坚忍的工作。

邱晴若无其事地问:「你那穿白衣读莱莉亚的女友呢?」

「一句话里有不知多少谬误,第一,她不是我的女友,我从来不喜欢好此虚假的人物。第二,她从头到尾未曾进过莱莉亚的门槛,统统是虚张声势,自抬身价。第三,我拒与该人见面已经长远,怎会知道她的近况。」

「你不会相信,这样的人,曾经使我无限自卑。」邱晴伏在桌子上微微笑。

「别怪你自己,数年前社会智力仍然落后,装模作样亦可在短时间内哄骗一小撮人,到了今天,没有实力真要靠边站,小小绰头已不管用。」

「心伟,英雄不再论出身了吧?」

北心伟讶异地问:「你想逐鹿中原?」

「是啊,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两兄妹哈哈大笑起来。

北太太端茶进来,不禁说:「年轻真好,已经到这种田地了,还笑得出来。」

心伟搔搔头,「哭也没用,不如笑了再说。」

北太太坐下,「我也这么想,可是笑得像哭。」

心伟搂著他妈,「有我在呢,真要逃难,我背著你走。」

邱晴听了感动得别转头去。

北太太呜咽一下,才笑道:「幸亏你另外有一份职业,不然两父子一齐背债可怎么办!」

当时一个轻率的决定,恍似无关重要,日后连锁关系慢慢浮现,时常叫当事人捏一把汗。

「是,」邱晴说,「幸亏我没有说服他。」

宇宙夜总会生意继续萧条,邱晴详细看过簿子,认为尚可支撑,超过一年,则属不智。

麦裕杰问:「这里如果解散你打算干什么?」

邱晴微笑「我不知道,或许投考公务员。」

麦裕杰说:「政府早已冻结增长率,别做梦了。」

「我们何去何从?」

「我想搬到三藩市去。」

「你绝对不是他们对手,重新找地盘,谈何容易。」

「我也不能留在这里束手待毙。」

「这个不景气才不会把你杀死。」

「政治气候有变化吗?」

邱晴不语。

「你想想看,青帮哪里去了?洪门又如何消声匿迹?统统是前车之鉴。」

「也许你该转行。」

「不行,」他挥挥手,「我喜欢女人,只有做这一行才可以天天接近那么多好看的女人,听她们诉苦抱怨,看她们发嗲撤娇,没有她们,生活没有意义。」

这可能也是很多人从事电影行业的原因。

邱晴揶揄他,「这真是你的事业危机不是?」

「我考虑撤退,小晴,你可要与我共进退。」

推荐阅读:
勾引闺蜜的高冷爸爸(大叔,师生) 爱上大野狼 预约爱情 涩世纪传说Part3 Mr.Right(上) 等待一世的温柔 乱箭射情郎 敌爱论Ⅰ 冷情将军 静海旖旎(校园高H) 风中情缘 人鱼公主的陌生情人
相邻推荐:
多强被c到爽h作文快穿之肉鼠老三进城记好看吗下课时男生捏女生的小兔兔描述产奶喂乳年下h.从校服到婚纱的朋友圈文案教授给我上课却要了我的命张梓琳在酒店打野隐婚独宠boss心尖娇妻梁希城白炎凉骑马做水r蕉融奶小糖裸体王冬被吸乳羞羞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