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冬,往年此时,她必定是要热了赊店老酒当水暖胃的。然今时不同往日,望著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她想念的却是他亲手做的桂花汤圆。
他用梅泥酿出的糖桂花绝对是人间极品,配上那软糯香绵的汤圆,别说是胃,连心都一并暖和了。
她只想早早解决了手边的事,好回府喝他的热汤圆。
「长公主,你来得好早啊!」
「贵人……」湖阳忙掩住了嘴,「瞧我这张嘴,糊涂了!糊涂了!当称您为皇后娘娘了。」
新封皇后阴丽华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长姐你说笑了,我还不是从前的我,只是暂时替皇上打理后宫而已。」
「哪里!」
赊店老酒热得刚刚好,湖阳斟了一杯予她,自己是不喝的,省得回去又被董宣念叨个半天,「您本就是皇上的结发妻子,你我都知,当初若不是为了平定天下,若不是您主动请求让皇上立郭圣通为皇后,你早已是这后宫之主。今日的局面,本就是你当得的。」
阴皇后忙摆摆手谦道:「长姐,你何苦取笑我?」
「娘娘,你何苦陷害我?」
湖阳淡然一句,让端著热酒的阴皇后手指微颤,忙用笑来掩饰,「长姐,我不知你此话何意啊?」
湖阳也学著她的模样笑个不停,「皇后娘娘,您真以为您的计谋瞒过了天下人?」
阴皇后不语,只听她到底想说些什么。湖阳也不谦虚,一次同她道尽。
「被废的郭皇后想用巫蛊之事栽赃你这个皇上宠爱的贵人,好稳固自己在后宫的地位,这我可以理解,可为什么要顺带捎上我这个公主呢?寻常人会以为,是我上回力救大司空宋弘,得罪了国舅爷。可郭皇后以及她的那些娘家大臣有没有那么傻呢?把事情做得那么明显,且一举铲除你我二人——阴皇后,你说呢?」
「废后的心思,岂是我能揣摩猜测的?」阴皇后浅酌著热酒,并不望向湖阳。
她却紧盯著这位一身容光的新任皇后看个仔细,「起初我也只是猜想,也揣摩不透,直到她被废之后,我去看她。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了这当口,我相信她没必要再说谎话。」
「她说了什么吗?」
「她说,她确实命子贵借巫蛊之事将你从贵人之位上拉下来,也只是想削弱你的地位而已。她并没有想……准确说,她很清楚皇上不可能因此事而将你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她更没有想借此事把我也拉下水,再准确说,即便巫蛊之事确实为我所做,她也并不认为皇上会动我这个长公主。」
她的酒饮得真快,湖阳忙亲自为她斟上,近身的侍女宫人早已被阴皇后遣退。她们彼此都很清楚,今日所谈只能天知地知,她们彼此知道,即便是这漫天纷飞的乱雪也要在融化之前将所闻忘掉。
阴皇后早在湖阳的诱惑下爱上了这种滚烫而热烈的老酒,「长姐,你相信一介废后的话吗?」
「就连她都不相信子贵会把我牵扯进去,可当所有的事尘埃落定,其实也就不难明白。这场纷乱最终的受益人才是真正的主谋,阴皇后,你说,这人……是谁呢?」湖阳俏笑不已。
阴皇后仍是泰然自若,「你是说……我才是这幕后主使?」
历经宫闱之乱的湖阳可不会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笨得妄加决断,「我们来假设一下,有这么个人,她得知郭皇后协同宫女子贵要构陷自己,于是她将计就计,用她的办法买通了子贵。一方面让子贵按照郭皇后设计地陷害她自己,另一方面在这个计划中拖进去一个郭皇后始料未及的长公主。如此一来,郭皇后的设计之举看上去就太过明显,更重要的是,这个人便可以与长公主联手,逼著皇上下定决定废掉郭皇后——我说的可有几分道理?」
阴皇后一口饮尽杯中物,借著那烫得人心都发慌的热酒,她敞开心扉,「刘黄,果真什么也瞒不过你。」
刘黄,是她的名字,也是皇上未登大宝,阴丽华还是他发妻时,她们彼此间的称呼。
那时候,她待字闺中,阴丽华初为人妇,她们曾彼此约定,任何时候如果她们不以姑嫂相称,而是喊对方的名字,她们便要抛开一切,直面对方。
「子贵本就是我安排到郭圣通身边的人,这几年子贵成为郭圣通心腹,可她的爹娘老子,一家二十来口可全是我养著我供著。换言之,我握著她一家子的性命,她自然要为我效命。所以当郭圣通抛出这巫蛊之计时,子贵很快就对我全盘托出。
「简直是天赐良机,我千等万盼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当年,我以发妻的身份主动放弃皇后之位,是想成就汉室的基业。为了这个天下,为了汉室江山,为了皇上,我忍著委屈——这番委屈旁人不知,刘黄,你该是最清楚的。
「江山以定,郭圣通贵为国母,我被封为贵人。我知皇上心里欢喜我,可我们夫妻二人还要处处顾虑郭圣通的感受,这番委屈,刘黄你能明白吗?郭圣通仗著皇后的身份和她娘家为汉室天下建功立业的名头,处处要挟皇上,时时叫我委屈。我知皇上有心废后,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偏巧郭圣通借我名目,我为何不用呢?如今郭圣通被废,威胁汉室江山的郭家势力日渐削弱,皇上近来心情大好。万事皆顺,刘黄,于你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满口锦绣,说得刘黄也不禁要动心了,「丽华,我真的相信你的话,只是你少说了其中一项好处——因郭圣通的关系,她所生的儿子——太子被废,改立你所生的儿子庄为太子,日后他将能继承皇上的大统,对吗?」
阴丽华全身一僵,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可刘黄要说的还远没有结束,「你我身处宫廷,彼此心里都很清楚,即便皇上的恩宠再天高地厚,一旦他日皇上驾崩,若是郭圣通的儿子做了皇帝,你这个太妃还好当吗?可如果是你的儿子坐上那个位置,一切皆不同,你生前荣耀生后亦永享尊荣。这才是你此举真正的深意所在吧!」
话到此处,她该说的才真是说尽了。披上毡斗篷,湖阳往雪地里走去,好大一场雪啊!竟将这红墙碧瓦的皇宫也染成了洁净的白。
她禁不住伸出手,想接住那些纷纷扰扰的白。
「为什么不对皇上说出这一切?为什么单独邀我到此,告诉我你知道了一切?为什么?」阴皇后站在她的身后对她大喊。
湖阳却是头也不回,只顾欣赏眼前的美景,「你说得对,为了天下,为了汉室,我们受的委屈已经太多太多了,既然你的计谋可以让众人满意,我又何必给众人心里添堵呢?」
阴皇后不信,若真如她所说,她又何必对她说出这些?「你是想借此事要挟我?」
为什么这身在宫中的女人总活得那么复杂和痛苦呢?湖阳摇摇头,甩掉了沾在她帽檐上的雪珠子。
「有人把我卷入是非,我自然不肯吃这哑巴亏。换作从前也许我会闭上嘴巴就此了结,可有个人跟我说——他不会再让我委屈自己——我也决定从今往后不再委屈我自己,随心而动,随性而为。」
只是这样?仅仅只是这样?阴皇后心境徘徊不定,深深陷入这一片皑皑之中。
湖阳知她不会相信自己的话,那又如何?她无须考虑她的想法,她还惦记著家中那碗热腾腾的桂花汤圆,还有包汤圆的那个人呢!
旧情如酒,陈酿易醉。他如桂糖,甜而不腻。
—全书完—
「寻情记」系列还有——
涉及南唐后主李煜、小长老江正的故事——《醉年书》。
涉及康熙朝末年九子夺嫡的故事——《何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