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奏的情仇 第七章

安若端著茶回来楼上,希文倒在沙发上,已经睡著了。

她轻轻放下托盘,下楼关了店门,再回来,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看著他。

就只是看著他,她胸臆中便充满了喜悦。感情是多么奇妙又微妙的东西。它在人不经意时渗入,然后便根深柢固,执意地留下来,在人体内扩散,由朦胧的期盼,想望,变成深切的希冀。渴望给予,希望拥有。

这是缘,还是场劫?她分不清。困顿在黑暗的日子太久了,突然有个真心相待、执心相爱的男人,温柔地进到她孤独颠沛的生命里来,所有的奋斗挣扎,痛苦、愤恨,忽然变得平顺了,同时人也好像整个地松懈了。

凝视著他,她有种无法言语的了解。没有理由地,她知道他也不是轻易在人前如此这般放松自己的人。而和他一起时,她的无防,是她不曾有过的。

若她没有那个恶魇,若没有那个可憎、可恨的出生,她的感情世界将是如何?她没想过。然此刻,她领悟了感情不是思考之后而来的,它就在那,是她一直把它和她的生命本体隔绝开了。

而现在,他就在这。因为他,一种柔和的感情由她心上缓缓流过,这感觉如此美好。是这样的美得教人心悸的感觉,使得她母亲当年不顾一切付出自己吗?结果呢?

安若甩甩头。第一次,她不要自己去想这些,不要心底的黑暗记忆浮上来。如果爱和男人是罪恶,就让她罪恶一次吧。

她伸出手,手指轻柔地抚摩他优美的唇。怎么男人的嘴唇可以这么美的?她想著它熨在她唇上的感觉。

想著,意识即驱遣了行动,她靠上去,嘴唇轻轻贴住他的。她只是要回味一下和他四唇贴触的感觉。

半梦半醒地,希文一只手臂自她肩后环住她。她的身体教他一拉一抱,整个人靠了上去,长发盖住了他的脸,嘴唇扎扎实实吻上了他的。

希文醒了,对著她柔软、甜蜜的唇吐一声轻叹,叹念的是她的名字。惊喜之后,他在她抽身前,把手顺著她的脖子绕过去,另一手环她的腰将她抱上了沙发,让她躺在他身侧,这其间,他的嘴唇一直没有离开她地吻著她,温柔而饥渴。

她的身躯温暖柔顺地挨著他,贴著他,一如他一直以来所梦想和期待的;甜美且令人沉醉。他深深吻她,一手顺著她身体修长、美丽均匀的曲线抚去。

起先她的身体在他怀中微微一僵,但他的手温柔无比,他的吻令她迷离。渐渐地,一种奇怪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只剩下知觉和感官反应,她浑身轻颤,无法思考,忘记了对被男人踫触的恐惧。

尽避他的身体因对她的强烈渴望而发颤,希文没有忘记她以前的怪异反应,没有忽略她刚刚的短暂僵硬。他不知道她曾经历何事,事实上他对她所知有限。但他要她,他爱上了她,而爱不需要理由。

他挣扎著拉开身体。「安若……」他的声音柔和粗嗄,「我们最好坐起来,否则我可能把持不住,占你便宜。」

她柔声笑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由得你占便宜。」但她移下沙发,仍坐在地上,拨开掉在额前和颊边的长发。

希文坐起来,模模她的脸。「对不起,我没想到会睡著了。」

「能睡得著总是好的。」她举手覆在他手上,颊贴著他大而软的掌心。

他忽然笑起来。

「笑什么?」

「我自己。」他把她的手拉到膝上,用他的双手包住她的手。「念著你,想著你,见到你了,说不上三句话,居然倒下来呼呼大睡。」

他来时眼中充满喜悦,神色却万分疲惫。现在好多了,唯眼尾留著些许愁纹。

「你没有睡很久,我吵醒你了。」她脸微微地红了。

「吵得好,你该把茶倒在我头上的。」他温柔地凝视她。「什么事困扰你,安若?」

「我才要问你同样问题呢!」她对他微笑著。

「我的都是办公室里的事。你的是心事。」他倾下上身。「不能告诉我?」

她默然好一会儿。「有时候我真有点怕你的眼楮。」

「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怕我的眼楮。心虚的人怕任何自忖会被看出来的眼楮。」他握紧她的手,不让她走开。「你现在不怕我踫你了,你甚至愿意主动靠近我。对我来说,像美梦成真一样。可是刚才有一会儿,你又不大自在。」

她抿著嘴。

「我不要我们有沟通上的隔阂,安若。语言上,精神、心灵交流上,都不要。好不好?」

她抬起亮晶晶的眼楮。

「不想说,不愿说,告诉我,不要只是掉头走开。永远不要一句话不说地从我身边走开。」

她挪动身体移近他,他就势拉她坐进他两腿之间。安若趴在他膝上,将脸贴著他的大腿。

「你也许会觉得好笑,」她轻轻说,「和你在一起,所有属于女人本能的知觉或反应,都令我不安,也不习惯。」

他怜爱地抚摩她的头。「我小时候常常爱待在窗子旁边,因为从那个框框里,我可以透明的看见一切,观察一切,但没有人看得见我,我的内心世界很安全。这个框框后来一直跟著我,直到有一天,我从窗子后面看见你,冲动得想破窗而出去找你。那一刻起,我的玻璃框已不再存在。可是我很自在,因为我爱你。」

她抬起头,眼里泪光晶莹。「希文……」她的声音沙哑微咽。「你不了解我,你对我所知有限。」

他托住她的下颚,望进她眼眸深处。「我了解你很矜持,很敏锐。我了解你受过伤害。我也了解它绊著你,使你无法打开心扉。最重要的,我了解你愿意信任我。你了解你的信任对我的意义吗?」

安若张开嘴巴,内心痛苦地挣扎著。如果他和蓝家的人无关,如果他单纯的只是一个注定进到她生命里来的男人,她或许会告诉他一切。但他不是,因而她张著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所不知道的,安若,是你的过去。但那不重要──」

她摇摇头打断他。「重要。」审慎地,她对他说,「是过去的一切造成了今天的我。」

「每个人都是由过去走过来的。」他的唇轻拂她的太阳穴。「我说不重要,因为那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

他会的,如果……她现在不要想如果。

「给你倒的茶都冷了。」她站了起来。

他拉住她的手。「你再去倒茶,我说不定又要睡下去了。」

她知道他是开玩笑,仍然,她关心地低首看他。「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我从来没有机会和你好好相处。」握著她的手,一刻也不愿放开她般,他站起来。「方便让尹小姐一个人看店,你离开一会儿吗?」

和他出去?安若不认为这是明智之举,尽避她很想,可是还不到她太公开地以真貌涉足公共场所的时候,尤其和他一起。他是名人,认得他的人太多。

「恐怕没办法。」她歉然给他个真实的理由。「惠卿有事南下回家了,店里就我一个人。」

「啊,那你在这陪了我半天──」

「怕吵了你,我挂上了打烊的牌子。」

懊他露出歉然的表情了。「对不起,耽误了你工作。」

「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安若真心地说。「所以偷了些上班时间。」

希文高兴地将她搂过来。「我有个主意。我去买些吃的来,我们就在这楼上安静地吃顿简餐,然后我回办公室,你也忙你的,晚一点,你真正打烊时间,我过来接你,一块儿去吃消夜。」

安若犹豫著。「我没有吃消夜的习惯。何况我明天一大早要接一批进货,你也需要早点回去休息。改天再聚吧,好不好?」

「也好。」蓝季卿的办公室里确实还有成堆档案等著他,他只有同意。「晚饭总要吃的。你喜欢吃什么?」

这个她不能拒绝了。「我不挑食,你决定。越简单越好。」

他出去后,安若打开招牌灯,刚把打烊的店牌收掉,就来了两位顾客,希文提著餐盒回来时,跟在他后面,又进来几个客人,其中有人认出他,和他热络地聊了一下,问了些他下次服装秀的事。他毕竟也算是「客」,不好反客为主,客套礼貌了一番,即上楼,留安若一人在楼下招呼她们。

等她终于上楼,已过了一个半钟头。他站在玻璃橱前,细细观赏橱内的珠宝首饰。

「如何?」她站在他旁边。「有何批评指教,直说无妨。」

「指教不敢,叹为观止是真。」他衷心赞赏。「选焙它们的人对宝石必然十分专精你说过,这些全是真品?」

「如假包换。」

他挽她走到沙发坐下。「所有这些,价值连城哪。都放在这,你的老板真放心。」

「都保了巨额保险,还有保全防盗系统,特地从德国请一位保全专家设计的。不敢说万无一失,不过花了这么多钱,至少买个安心。」她指指玻璃橱。「你看得到的每一片玻璃,不用焊烧切割,不可能打得破。一只蚂蚁也别想钻进去,试验过的。」

「有人买吗?」

「首饰?多得教人咋舌。我们的顾主都很识货,很多在这的珠宝首饰,都不可能在国内珠宝店看得见的。」

他打开餐盒,若有所思道,「这位李梵小姐,你见过吗?」

「当然见过。」她给他个诧异的表情。「怎么这样问?」

他告诉她尹惠卿说的话。「你来的比她晚,所以我想你也许更没有机会见到你们老板。」

「大概我运气好。」安若接过他递来的纸碟。「我来应征那天,李小姐一个人在店里。」

「她多大年纪?」

「看不出来。她很会打扮,很特别的一个人。」她看著他。「你对李小姐很有兴趣?」

「很好奇。」他修正道。「我想见见她。下一季服装秀,若她有兴趣,我想邀她加入。以她对时装的眼光和独到品味,若能提供我一些意见,会使秀生色不少。」

「李小姐多在国外,」安若慢慢吃著鸡块。「有事她都以电话和我们联络。下次她来电话,我帮你问问她。」

希文的「丝筑」服装公司和蓝氏纺织关系密切,这是安若当初蓄意引他注意的原因之一。如今情况有变,她已不确定要不要走这条「捷径」。她有非不得已瞒著他许多事情的苦衷,可是两人不再是陌路,她若利用他,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此时楼下入口的风铃响了,安若放下纸盘。「我去看看。」

「我看我该走了。」希文也起身。「免得你不能安心工作。」他揽她近身。「改天一起好好吃个饭,好不好?」

「好。再说吧。」这般柔情,她还能逃多久,多远?

他深情款款地吻了她,才一起下楼。

来的是一位有名的商界人物的夫人,看过希文公司主办的服装表演,也在一次宴会中见过他,谈过话。

「朋友介绍我来看看,」惊喜地和希文握握手,这位名流夫人说,「既然费先生都大驾光临,我想一干注重行头,爱美的女士,果然是有个好去处了。」

「耳闻不如亲见,夫人慢慢欣赏这家店主人专为像您这样的名门仕女的精心设计。我先告辞。」

他的风度和无私,教安若失去好一阵的平衡,因为她全然无法如此坦然对他,由此,她更恨蓝氏。她所有悲苦、乖逆命运的根源。

***

「婚期定了没?」

「下个星期。」

朴枫问得随意,蓝(王玉)应得阑珊。温存过后,蓝(王玉)丰柔的唇格外红润,眸子乌亮,慵懒的神情美极。一副幸福、满足的神情。

对朴枫,那只是片刻的互相安慰与治疗,没有热情。蓝(王玉)要她,需要她,爱她的身体,这才是她的满足。

她的前夫开始忽略她时,适在她生产过后。她是慌的,以为自己的身体不再吸引他。她用过心,努力过,得到的是敷衍似的反射性动作。朴枫从来不相信他的理由,工作累只是他的借口。当她拿和别的男人的韵事刺激他,他竟毫不在乎,她更肯定他早已不忠实,苦无证据而已。

巧识蓝(王玉)的最初,朴枫是有心逗她的。蓝(王玉)迷住她的,是她逗她时,她羞怯、无措的表情。朴枫原来仅想戏弄戏弄她,跟她玩玩。蓝(王玉)却认认真真地抓住这份关系。朴枫怜她,惜她的,是她的纯真不解事。

多么讽刺。满足了她婚姻生活里的空虚和不安全感的,竟是这只金笼里的金丝雀。

她们互取慰藉,但不互相牵绊。朴枫由这份关系里得到的自由,来自蓝(王玉)家庭背景的束缚。而她之陷入这层关系,也为了蓝(王玉)的出身。蓝氏间接地毁了她的婚姻,她从蓝家人身上要回这笔帐,朴枫自认合情合理。蓝(王玉)或许无辜,但她又何辜?

「如果他要你,你怎么办?」

「不会的。」

「(王玉),你有没想过?万一他发现了,我们又该怎么办?」

蓝(王玉)沉默了一会儿。「我会很小心。」

「纸包不住火。」

蓝(王玉)退开身子,看著她。「你要和我分手?」她有些激动。「我愿意结婚,也是为了我们。」

「我明白的。」朴枫哄她。「我在为你著想,小傻瓜。如果你完完全全地拒绝他,他一定会起疑心。你和我不一样。我生活里还有男人,你呢?你拿什么来自圆其说?」

「我答应尽量多找时间和你在一起,你还要男人?」蓝(王玉)幽怨地瞅著她。

「你不懂,因为你从来没有过男人。男人……」她声音里隐透出酸涩的怨怼。「男人能给你的更多,更好,更……完整。」

「我不要,我只要你。」蓝(王玉)哭了起来。「如果我结婚,你就要甩掉我,这个婚我不结了。」

「不哭。你听我的话,我们才能天长地久,否则一定会露出马脚的。」

「为什么?我不懂。」

「你嫁给他,却不跟他上床,他会不怀疑吗?要是他调查起来,后果就难堪了。你爷爷第一个不会饶你,我也跟著会被拖下水。」

「我不是真的嫁给希文,」蓝(王玉)说明,泪水还挂在睫毛上。「我们说好了,这婚姻只是障眼法。爷爷的病使它不得不提前,说不定也会使它提早结束。」

「你在咒你爷爷呢。」

「他目前情况反正不乐观。」她抓住朴枫的手。「希文不会对我有非分要求,我们之间一直像兄妹一样。」

「你太天真了,(王玉)。男人就是男人,得到你,等于得到整个蓝氏,他既可得人又可得财得势,他会不要?你别傻了。」

蓝(王玉)摇摇头。「希文不是这种人。他若有此心,早就可以顺著爷爷的意娶我,不必等到现在。」

「情况不同。现在是你去求他娶你,人财皆是你双手捧著奉上,他取得心安理得,不怕人说长道短。你或你家其他人,照样没话可说。」

蓝(王玉)现在就没话可说了。「我……我没想过这个。」她语气狐疑,但已被朴枫说得心念动摇了。「我该怎么办?现在取消婚礼,爷爷会气死,全家都不会饶我。」

「没叫你取消啊,傻瓜。只要你婚后偶尔顺著他,当当他名副其实的老婆,和他睡睡觉,不教他起疑心就行了。」

「我做不到,就是这一点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你是女人呀。而且相信我,和男人做,感觉完全不同。」

「不要,我害怕。」

「那我们只好到此为止。」朴枫柔和的脸变冷酷。「我有我的生活和尊严,不能跟著你冒险。」

「不,不要这样。」失去她的恐惧胜过她对男人的畏惧,蓝(王玉)妥协了。「好,我答应你。我……试试。」

「不能试,要做到。」

看著朴枫强硬的神情,蓝(王玉)感觉到她自小即熟悉不过的,令自己憎恨、焦躁不宁的无能为力,那种无名的沉重的悲哀。

「我一些朋友告诉我有家新开的服装店,专门进口欧洲最新款的时装。明天我们去逛逛,帮你挑几件漂亮衣服,你要做个最美丽、动人、诱人的妻子。」

蓝(王玉)眼前浮现她爷爷严峻、嫌恶的眼神。

〝你这穿的是什么衣服?打电话叫裁缝到家里来!〞

「蓝(王玉),你听见了吗?」

「嗯?」

「明天下午,我们去买衣服。」

「好。」

***

尽避已经筋疲力竭,手边的工作似乎有越来越繁重的感觉,希文仍然思念著安若。

他这辈子还没有如此接近过任何一个人,但是她一面打开一条通道容许他走向她,一面仍然藏著大部分的她。

不知怎地,当他思索著有所隐瞒的安若,仍不自觉地便浮上狄兰德的倩影。同时想到她们时,那种混沌迷惑的感觉依旧,什么缘故?他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将注意力重新集中拉回到堆满重要文件的大办公桌上。对他而言,它们是一团乱线。他花了一个星期,一天待在这和它们奋战、互相琢磨耐性超过八个小时,终于将它们理成一个一个线球。现在接下来要做的,是找到每个线球的线头。

蓝嘉修进来时,他正考虑著从哪一个开始。

「你还在这?」

希文每天上午在「丝筑」,午后便坐进蓝季卿的办公室。蓝嘉修虽一直没露面,倒是知道这事。不料半夜一点多,发现希文还在埋首办公,不觉惊讶地看著他,并犹疑地停在办公室门口,仿佛无法决定要不要进来。

「蓝叔,还没休息?」

希文坐著没动,仅客气地问一声。如果蓝嘉修曾表现过一点点责任感,不论机会多么渺小,至少努力设法改变公司的恶劣状况,希文也许还能露一些敬意。他现在对他客气礼貌,只看在蓝嘉修好歹还是个长辈份上。

「我……,唔,顺道来看看。」

蓝嘉修踱了进来,自己拉椅子坐下,眼楮在办公室里转看,就是不看桌上希文分列成几堆的整齐档案及文件。

「这儿从老家伙退休后,就没人进来过。」

他对他父亲的轻率称呼,希文仅微皱一下眉。尹仲桐告诉过他,蓝嘉修偶尔会进来,不做什么,就坐在这张豪华高背皮椅里,不让任何人来「打扰」他。

他的话可有暗示意味?

「我不想让蓝氏其他员工知道我在代处理公司的事。」希文静静说明,「征询季老和仲桐的意见后,这儿似乎是比较能让我隐密出入,不惊动其他人的地方。」

「迟早这位子是你的,早坐晚坐没什么不同。」

希文听到颓丧、挫折和自弃。他同情也怜悯他,但他当然不能表露出来。

「我从来不想要蓝氏,」蓝嘉修叠起腿,意气低沉地说,「我不是做生意的料。蓝(王玉)的大伯,我大哥才是。」

希文吓一跳。他不知道蓝季卿还有一个儿子。不曾见过亦从未听过。

「可是他也是家里唯一敢处处和老家伙唱反调的人。」嘉修接著说,「他很外向,头脑好,精明干练,固执起来,老家伙也拗不过他。」

「他……人呢?」

「走了。」

嘉修搁在膝上的手握成拳,按紧在腿上,嘴唇也抿得紧紧的,以防激昂的情绪使他泄漏太多。希文看在眼里,默不作声。

一会儿后,嘉修又开口了。

「最后一次争吵,老家伙告诉大哥,他决定把蓝氏交给我,因为大哥太为所欲为。我不清楚大哥做了什么事惹得老家伙说出那种气话,他气冲冲出去,那一走,没再回来过。」他拳头张开,又收紧。「我从来不想要蓝氏,它是个太沉重的枷,我扛不起。」

他像个垂死的人般无助。希文此时说什么皆不宜,便继续保持沉默。

「我尽力了。」嘉修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是无能,既不能为蓝家,为自己生个后,我用尽一切心力不辜负他的期望。但是担子太重……」他眼光终于瞥向桌上山一般的档案。「我原以为可以静悄悄的解决,总有一天,能把丢了的再买回来,谁知道洞越漏越大。」

「怎么开始的呢?」希文平和地问。

「我原先也不大清楚。」嘉修将交叠的腿换个姿势,「最近这一个多礼拜,我想了一下。老家伙以前作风强悍,几乎是不择手段,多少得罪了一些人,树立了些在暗中的敌人。」

希文听不出重点和关联处,便等他继续往下说。

「我觉得这是个有计划的并吞。」希文坐直了起来。「仔细回想,从一开始,不管这人是谁,也或者不止一个人,总之,对方模清整个蓝氏的生意网路命脉,也很清楚我不懂得掌控的弱点,一步一步地窃掠了蓝氏几个主要定点,再趁我措手不及,乘虚而入。」

他也许愚庸,却很诚实。是个教人痛心的结论,不过对希文目前的茫无头绪的追踪帮助很大。

「对方是谁?」

「我不知道。」嘉修的声音弱不可闻,无措的双手握在一起。

「总有个名字,或是个财团?」

「一个财团吧,我想。他们有个代表,这人透过台协商会里的一个对外贸易主管和我们谈交易,我没有和他正面接触过。」

如果坐在他对面的不是蓝季卿的儿子,尽避他较自己年长,辈分亦长一级,希文斥责的话便要出口了。怎能如此胡涂呢?

「对方开的价很高,」嘉修目光低了下去。「我一心想救急,没考虑别的。」

「那些钱帐上都没记录。」

「一拿到就用掉了,都用在蓝氏企业里。」他急忙补充,仿佛忘了他是蓝氏的少东,把希文反当成了老板。「没想到这个洞补完,那边又教人挖了个坑。我最近才开始怀疑,挖蓝氏和买蓝氏的可能是同一个人。」

早点反应,也许情况不致如此糟。但此刻说这话无益。

希文点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蓝叔,省掉我很多力气。现在我追查的范围可以缩小了。」

「我这几天在找台协商会那个仲介人。」嘉修告诉他,赎罪的语气。「也许可以问出个名字。他出国了,还要一个星期才会回来。」

希文又点点头。他可以要蓝嘉修把这个仲介人的名字和电话给他,他来查会比嘉修快。但这是嘉修尽他的责任的时候。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希文。」他的眼神由衷,表情是卸了重担的松弛。

希文就怕这个。「我是要报答季老当年的恩情。蓝氏还是蓝家的,这位子,」他轻拍座椅扶手。「太大了。我这样的体位,坐上去会重心不稳的。」

「我要有个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嘉修微微一笑。「不过你也就快是我的半子了,意思一样。」

这件事,希文此刻还不便说得太多。他是个重然诺的人,他答应了蓝(王玉),不能背信。

「蓝叔,您该是过来人,一定了解未必儿子就定然是要负责传承继业的人。也未必儿子才值得得到关心和注意力。蓝(王玉)是您的女儿,她需要您的关爱。她承受的压力应不比您少,比您轻。」

嘉修半晌不语。「我不是不关心她。」他艰难地说,「是无从关心起。她爷爷把她当个男孩来训练,她的一切都由她爷爷安排好了,我没有插手的余地。」

「我也许不该说这话,蓝叔,但是您觉得季老像安排您的生活、事业、婚姻,一样的去排定蓝(王玉),公平吗?」

事实上,以蓝嘉修遇事第一反应便是逃避的个性,希文想他说了也是白说。

丙然蓝嘉修站了起来,掠下这个话题。「太晚了,希文,你也该回去休息了。」他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唔……别让老家伙知道我今晚跟你说的这些事。」

希文无声地叹一口气。「如果您有新消息,麻烦让我知道。」

在这种当口他自然不会拿公事去让还躺在病床上的蓝季卿烦心,不过希文第二天和尹仲桐提了一下。

「我知道这件事。」他立刻告诉希文,「蓝先生派去代表公司和对方会谈的,是蓝氏财务部经理,原来很受老爷子器重的老员工。」

「原来?」

「他走了。他觉得背著董事长出卖公司,等于出卖了董事长对他的信赖。我想这也是蓝先生指派他去出面的原因。蓝先生料定他不会去向董事长报告。」

「因为他对公司的忠诚,他自当遵蓝叔的指令做事,然而那样做又违背了季老。任务完成之后,他良心不安,就辞职了。」

「正是。」

「我想他提辞呈时,蓝叔并没有留他。」

尽避希文用的是肯定语气,并非疑问,仲桐依然回答,「没有。不过林经理临走前约我吃饭,把他所知道的告诉了我。」

希文沉吟地点头。「你有林经理的地址吗?」

他当天晚上便去拜访了这位前蓝氏财务经理。单就他无法昧著良心继续在蓝氏留任这事看,未见他之前,希文已对这人的诚实、自爱、自重留下可敬印象。见了面之后,他的坦诚和知无不言,更教希文感激万分。

「对方代表是个外国人,」他告诉希文,「可是说得一口标准国语。很有礼貌,十足绅士派头。台协那人介绍他是英国来的。挺年轻,长相挺俊,高高大大的,金黄色头发,他有个中文姓名,叫戴洛。」

***

看见走进店门的客人竟是蓝(王玉),安若暗暗吃了一惊。依然带著亲切的微笑,她走向她们。

「蓝小姐,真没想到。」

「你是──」蓝(王玉)记得她的脸,敲了一会儿脑袋,才想起她的名字。「牧安若。牧小姐,对吗?」

「叫我安若就好。」安若朝她的同伴一颔首。「欢迎光临。」

「原来你在这开店啊!」蓝(王玉)很高兴。

「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只是店员。」

「店主是老板娘吧?」朴枫不高兴被冷落,倨傲地扬著下巴。「请她出来给我们介绍几套像样的衣服。」

「老板娘不在。」安若口气淡然、礼貌。「两位需要找适合哪种场合的衣裳呢?」

「老板不在,我们改天再来。」朴枫转身就走,认定蓝(王玉)会乖乖跟著。

但蓝(王玉)待著没动。「既然来了,就看看嘛。」她对安若愉快地笑著。「真高兴又见到你。你怎么没打电话给我呢?」

「对不起,我一直很忙。」安若还是一样的语气。

那天她太震惊了,没有留意蓝(王玉)的情人,看她这个同伴的霸气模样,想必就是她了。观察她刚刚的举止,显然蓝(王玉)平时对她言听计从。而她一下子就表露出来的对蓝(王玉)的专制,和她态度的骄蛮,令安若十分反感。

安若并不想在这见到蓝(王玉),不论现在或以后,尤其她又和希文交往了起来。但她不明所以地想帮蓝(王玉)甩掉她明显地不乐意待在这的女伴。

「想看什么?」安若问蓝(王玉)。「外出服?便装?还是礼服?」

「嗯……我不知道呢。」蓝(王玉)询问地望著朴枫。「你要我来的。你要我买什么?」

安若微蹙一下眉,旋即以微笑掩过。不等朴枫答话,她接著问,「是为因应什么特定场合要穿的吗?」

「哦,非常特别的场合。」朴枫说话了。「厨房里,客厅,卧室。她要时时刻刻,在家里每个地方,为她丈夫展现出最妩媚、性感、诱人的娇妻美姿。」

娇妻二字有如霹雳击在安若胸口。朴枫充满恶意的眼神则令她啼笑皆非,同时教她一阵迷惑,这女人,把她当作情敌了,因此态度如此尖刻,却又陪著蓝(王玉)选焙衣服,教她去诱惑她丈夫?

「蓝小姐,你结婚了吗?」安若以泰然的神情问。

蓝(王玉)脸颊微微浮起红晕,不像娇羞,倒像尴尬。「快了,就下个星期。」

「哦,恭喜你。是谁这么幸运呢?」安若语调随意,心口揪著,几乎已经猜到答案。

「费希文。」回答的是朴枫,还是那不屑的傲慢神态。「鼎鼎大名的‘丝筑’服装公司老板。你没听过吧?」

忍著胸腑间的刺痛,安若的微笑不变。「听过的,费先生和蓝小姐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叫我蓝(王玉)。」蓝(王玉)拉著安若的手。「你答应过做我的朋友。」

「好,蓝(王玉)。你想先看什么?我们有几套刚由巴黎来的新装,居家待客或外出皆宜。」

接下来,安若度过了毕生最漫长的两个小时。蓝(王玉)的毫无主见,朴枫的极尽挑剔,都不及她由胸口穿至喉咙的梗痛难受。

「我们的婚礼不准备大铺张,」临走前,蓝(王玉)对安若说,「只宴请双方亲人,不过我希望你来。我要告诉希文,你是我的好朋友。你一定要来,好不好?」

「好。」安若愉快地允诺。「你通知我日期、时间,我一定到。」

婚礼就在下星期,那么应是上次她和蓝(王玉)见面不久就决定了。他竟然不但没告诉她,还来若无其事地拨弄她,戏弄她!

她应该拒绝他的。但她却一次又一次开著大门迎他而入。安若不知她这算玩火自焚,还是自取其辱。可幸的是,她还没有做出她母亲当年做的傻事。

尽避告诉著自己,这不是世界末日,只不过她一时大意,开了她的感情之门,放进了几支冷箭。箭拔掉,关上门,养养伤,她还有更重要的日子要过。安若麻麻木木地挨到终于可以打烊的时间。

送走当天最后一位客人,她关上店门,电话响了。她不想接,知道会是他。

但,为什么不?「相交」一场,送他些赠言也是应该。

「安若,休息了吗?」

「刚打烊。」他温柔的声音如刀般割著她。

「我来看你,十分钟到。」

「不大好吧,费先生?这么晚了。」她冷冷说,「对了,恭喜你。」

「恭喜什么?安若,你怎么了?」

「原来你没提是因为忘了。难怪,贵人多忘事,不是吗?我来提醒你。你下个星期要结婚了。」

希文沉默了半晌。他真的忘了。这些时日,他脑子里只有她和公事。他完全忘了那个婚礼。

「安若,听我说──」

「你不欠我任何解释,费先生。以后有空,欢迎你和尊夫人一道光临。再见。」

她放下话筒的手轻而坚决。愤怒是好的,一向如此,愤怒能使她坚强,使她脑子更清晰。

她站在柜台边,一会儿之后,她将脸埋进臂弯,趴在柜台上用力从疼痛的胸腔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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