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思再一次从药物控制下醒来时已是在八个小时之后了。
巨大的、火烧针刺般的疼痛依然在她头上、在她身上,还有那昏沉欲呕的感觉,她只轻微申吟一声,立刻紧张、惊惶地问:「哲凡,你还在吗?哲凡!」
她感觉到握著她手的温暖手掌一震,她听见哲凡的声言,令她忘却一切痛苦的声音。
「我在,浣思。我一直在陪著你的。」他温柔地说,「你又睡了八小时,一切都很好,沛文就来看你。」
「你呢,你没睡吗?你一直坐在床边?」浣思一连串地问,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不放。「你不累吗?」
「我不累,」哲凡的声音听不出一丝疲乏。「我也睡了一阵,是你叫醒我的。」
浣思轻轻移动一下,她心中莫名地激动著,哲凡就这样衣不解带地守著她一夜,这是真的。真真实实的!在这以前,她永远也没想到他们还会——有这样接近的时候,哲凡就在身边,哲凡的手一直握著她的手,连睡觉也不曾放开——那关切、那温柔怎可能是无情?若不是无情该是有情了,然而——这情已断绝了五年。
「哲凡,我什么时候才可以看见你?」她柔软地问。或者因为病,因为开刀,她再也没有那种冷傲,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
「很快!放心!很快就可以看见了。」他轻轻拍著她,他知道她一定痛得非常厉害,她却一点也不在意似的。「你痛吗?忍受不了就告诉我,我会叫护士给你打针。」
「不甚痛,我不要打针!」她急得鼻子上直冒汗。「别管我打针,我——不怎么痛。」
「能忍当然最好,止痛针打得太多也不行。」哲凡看看表,沛文该来了吧?
「我忍得住,我不打针。」她再说,怎能再打针呢?能和哲凡共处的时光只有那么少,少得一眨眼就消失了,当她逐渐痊愈的,他就会离她而去,她怎能让自己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再昏睡?的疼痛还不如心灵的痛苦难忍,哲凡再离开将是永远的了,她怎能不珍惜这短暂的相聚?再痛也能忍,再痛也值得。
「好!」哲凡似乎相当快慰,「肚子饿吗?」
「不——」浣思有些困窘,肚子倒是不饿,却是想上洗手间,在目前这情形下当然不能自己去,却又怎好意思对哲凡说?「我想找个护士来!」
「什么事?我可以替你做。」他立刻说,「除了开刀、除了打针,我——仍是刘哲凡医生。」
「不——我——我——」浣思苍白的脸上浮起红晕。「护士比较方便些。」
「哦——」哲凡明白了,他站起来却没召护主,他心中又何尝不同于浣思?他也珍惜这短暂的相聚。他从床底拿出便盆,小心地放在床上,又用白被单替她盖好,这才轻轻地替她脱下睡裤。真是奇怪,他和浣思曾做过十五年夫妻,他帮她小解时竟也得双手发颤。然后,他又把便盆放回床下,帮她整理好衣服。
「谢谢你,哲凡。」她是真心感激。她相信一生中哲凡不可能替第二个人做过这样的事,他是最出名的大医生啊!
「不要客气,很简单的事。」他又坐回床畔,握住她的手。「我想沛文就要来了。」
「他来了你会走吗?」她敏感地立刻问。
「他替你检查的时候我会出去吃一点东西,」哲凡安慰著,「我会立刻回来的。」
「你一定要立刻回来,」浣思抓紧了他的手,像个孩子似地,「你不在——我心慌。」
「你放心!就在医院餐厅,」他拍拍她,「答应你,我一定不会走。」
有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们突然都没有话说了。
「你的病——开始医了吗?」浣思突然问。
「不必担心我,」哲凡不置可否。「目前最重要的是你快些好起来。」
「我要你也健康,哲凡。」她真诚地说。
「会的,会的!」他胡乱说,「你不能胡思乱想啊,好好休养,医院外面很多人在等你起来呢。」
「你呢?」浣思是固执的,「如果你病著,叫——叫人家怎能放心?」
哲凡有丝震动,「人家」是谁?浣思?她真的还是那么关心他?
「听说——你将要到欧洲去玩,」他把话题扯得好远,「你养好病之后,去散散心是对的。」
「谁说的?」她问。她的声音虽还软弱,精神方面却有显著进步。
「正伦。」哲凡说,表面若无其事地掩盖心中的难堪。「他说也可以算是——蜜月!」
浣思脸上浮起一种怪异之色,好半天才说:「我没有答应他去,他自己去办的。」
哲凡摇摇头,已经是未婚夫妻了,她还否认什么呢?难道还怕伤害他?若怕伤害,五年前就——
「正伦是我的朋友中最有才气的一个,」他甩甩头,甩开那份痛苦的回忆。「你们都是艺术家,会很——适合。」
浣思忍不往申吟起来,是头痛?是心痛?
「你为什么——这样讲?」她困难地说,「你是不是不满意我
「不,不,绝对没有不满意,」他急切地打断她的话,「我和正伦的友谊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有所改变的。」
「你——设说真话!」她痛得全身冒汗。
「你要怎样才相信我呢?」他叹息,「我们都不再是孩子,处理事情会是理智的,我真的同意你的选择。」
浣思咬著唇,慢慢流出了泪水,她只是哭,哭得沉默而伤心,也哭乱了哲凡的心。
「浣思,请相信我的真诚,」他不安地,「我真是认为你和正伦——很适合。」
又过了好一阵子,浣思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不是水性杨花,我也不想结婚,」她说得那么突然、那么令人震惊。「我根本已失去了再婚的感觉,正伦——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反正,你也不会相信。」
「我会相信,我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他说。
「我知道心馨也不喜欢正伦,只是——」她轻吸鼻子,「我似乎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哲凡摇摇头,他真蠢,怎么扯出这个题目来讲?岂不是令大家更难堪?不能再讲下去了,不能再讲下去了——
房门轻响,全身全头都包在白色里的沛文和一个护士进来,哲凡立刻放开浣思站起来,沛文来得正是时候,解了他的围。
「怎么样?浣思,」沛文用愉快、开朗的声音,」你看来很不错,很坚强。」
「谢谢你——你让哲凡来。」浣思用手背抹眼泪。
「不是我让哲凡来的,我没有这么大的力量,」沛文故意著哲凡,后者故作漠然。「哲凡自动来的。」
「是——吗?」浣思很意外。
「哲凡,你自己回答浣思。」沛文真是促狭。「浣思啊!不能再流泪,对你没帮助,你不希望快些好吗?」
护士在一边预备检查的器具,哲凡故意把脸转开一边,对著玻璃墙——不看还好,一看就更难堪了,正伦正站在墙外,目不转楮地望著他。
他皱皱眉,心中矛盾起来,他渴望能留在这儿陪浣思,然而——他也不能不顾正伦。
「——出去吃点东西,就回来。」他匆匆往外走。
「二十分钟吧!」沛文随口说。
「哲凡——」浣思似乎在床上挣扎著要坐起来。「哲凡,你一定要回来,你答应过我的!」
在沛文的注视下,哲凡的脸红了。
「我会回来。」他推门而去。
在外面一间隔离的玻璃墙里脱下衣帽、口罩,然后再走出去,正伦已关心地迎上来。
「她怎样?没问题吧?」正伦急切地问。
「很好!不过相当痛苦,她很坚强。」哲凡说,他看见正伦脸上的疲乏、眼中的红丝,莫名其妙地歉疚起来。
「因为你在旁边。」正伦真心地说。
「这——也未必。」他窘红了脸,「其实——我相信你陪著她会更好些。」
「不!她指定要你!」正伦凝视著他,哲凡的疲乏和憔悴是惊人的,他著来似已心力交瘁、摇摇欲坠了。「哲凡,你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下?」
「我没问题。」哲凡摇摇头,「我是医生,我知道自己缺少的只是食物。」
「我陪你去吃一点东西。」正伦跟著他走,似乎有什么话说。
坐在医院餐厅的一角,哲凡喝牛奶,吃煎蛋,低著头似有所避,沉默著一言不发。正伦也很特别,心神不宁地玩弄面前的刀叉,两个好朋友中间似有一层推不开的无形隔膜。
「哲凡,昨天回去我想了一夜,」正伦终于说,说得十分辛苦。十分困难。「我发觉有些事——我们三个都错了,无论谁错得多,谁错得少,总是错了。若让它一日错下去,恐怕就难以收拾了。」
哲凡抬起头,有些错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昨天我打了你,你也终干来了,」正伦笑一笑,颇为苦涩。「而浣思开刀前的种种情形,哲凡,你难道还不知道她需要的始终是你吗?」
「你——开玩笑!」哲凡严肃地,他的心也紧张,却不敢表示。「我非常了解她和自己,那——是不可能的!」
「你太主观、太骄傲!」正伦摇头,「我相信每一个旁观者都清楚,只有你和她不承认罢了!」
「正伦——」
「我承认很爱浣思,」正伦很认真地说,「得到她的相伴,会使我的艺术生命走向更高峰,我一直希望得到她的,只是——我怕那会造成许多人的痛苦,包括她、你、我和心馨姐妹。」
「不会!不可能!你们已订婚——」哲凡有些喘息。
「订婚是我所坚持,我傻得以为一枚指环就能圈住她,」正伦苦笑,「或能圈往她的人,却不是她的心,她一直对我很冷淡.很客气和尊重,却不是爱,直到昨天我才知道,不是她吝啬不付出感情,是她已无可付出!」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哲凡心头波涛汹涌,表面上还是那么冷漠。「关我什么事?」
「哲凡,你难道一定要我讲出来,这不太残忍了吗?」正伦摇头。「我决定退出!」
「你——」哲凡呆往了,怎么回事?退出?
「并非我故示伟大、崇高,我只是不想得到一个躯壳和造成更大的错误和痛苦。」正伦显然是深思熟虑,已决定了一切。「我三天之内就去欧洲,本来是预备和浣思一起去的,她一直答应过同去,我想——我还是一个人去比较好些。」
「正伦,我觉得你的决定并不正确和理智。」哲凡说,「艺术家的冲动会令你后悔一辈子!」
「我相信我不是冲动,」正伦微笑,「当我看见你在无菌室里,当我听见浣思坚持要你来才肯开刀,当我看见刚才浣思挣扎著要起身阻止你离开——我绝不是冲动。」
「但是有一点,」哲凡表现得益发冷静了。「你忘了我们是因感情破裂离婚的?你忘了我和她都不是孩子,我们肯听凭你的——安排吗?」
正伦呆呆地注视他半晌,忍不住叫起来。
「刘哲凡,你这大傻瓜、大蠢蛋,你还想骄傲到几时?」正伦涨红了脸,「我真想再打你一顿!」
「感情的事不是打一架可以解决的,」哲凡站起来。「浣思的个性我清楚,我们——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说的一切——没有可能,至少在我是如此!」
「你——你——刘哲凡,你是条驴!」正伦气喘喘地。
「我来陪她是基于道义,」哲凡也不在意,「我是她前夫,是医生,她在这方面可能对我有信心,我来,是希望她快些好起来,只是如此,你别误会。」
「但是浣思——」正伦也糊涂了,难道他弄错了?哲凡的眼光、哲凡的神情——那不是爱情?
「你恐怕也误会她了,」哲凡再说,「她是那种做了事之后无论对与错都永不回头的人,她真是这样。」
「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正伦喃喃说。
「时间到了,我得回无菌室,」哲凡站起来离开。「我再说——你别傻得把所有的事弄糟!」
哲凡大步去了,他说得那么肯定,走得那么坚强,他真是如此?走出餐厅转一个弯,他软弱地靠在墙上,整个人都泄了气。他不明白,他怎么能演戏般地对正伦说了那一番话,那不是真心话,绝对不是,因为——
此时此刻,他还能说真心话吗?能吗?
他是那样的好强、好胜,他是那样骄傲,他不能在毫无把握之时表示真情,感情是他内心最软弱的一环,他怕——怕被浣思毫不留情地再刺一刀,他会受不了,他会受伤而死,他——哎!他怎能知道浣思真如正伦所说?他怎能确定浣思——
他全身一震,时间已到,他要赶回浣思那儿,他答应她的,他一定得回去,他要在她最需要陪伴与鼓励时尽一点力量。浣思——
浣思对他——可还有情?
上帝!他——他怎能不对自己承认他还是那般深深地爱著她?
爱有多深,痛苦也有多深,折磨也有多深,哎——浣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