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浣思来说,那是一个漫长难挨的夜。
十点钟,哲凡来替她熄了灯,沉默地望了她一阵,什么也不说就离开了。黑暗中短暂的对峙,也竟能那样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哀伤——哀伤,没看错吗?这怎可能是哲凡的神情?难道——他刚才所说的是真话,台北市最好的外科医生刘哲凡已不能替人再动手术?
哲凡离开后,她也无法安宁,他眼中那一抹似冥似幻的哀伤,强烈地震撼了她心中每一条细微的神经,她恨不得跳下床追出去,她要告诉他——她要问他,她——她可以帮一点忙吗?
真的!浣思心中全是帮助他的意念,她早已忘却了其他任何事、任何人,包括正伦和她自己的病。她知道,她若不能在哲凡有困难时伸出援手,她这一辈子都会遗憾。然而——哲凡需要怎样的援手呢?
她无法使自己的思想休息,她辗转整夜也不能入睡,她一直想著哲凡,想著哲凡的困难,想著哲凡的隐衷,哲凡——到底是为了什么?
整夜失眠使她万分困倦,她很想闭起眼楮休息一阵,她不愿意以一副憔悴的病容面对哲凡——真是痛苦,勉强闭上眼楮竟也那样难受,连眼皮都闭痛了,她仍然睡不著,脑中转动著千头万绪——哲凡的千头万绪!
然后,天亮了,然后,收拾病房的女工进来工作了。然后,和蔼又漂亮的护士为她送来一些药丸,然后早餐,然后——她以为哲凡该来了,昨夜他临去时虽什么都没说,但他一定会来的,他关心她的病,不是吗?然而,那么失望,进来的竟是沛文。
「浣思,觉得怎么样?」申沛文双手扶著床架,在美国医院工作了十多年,他的作风也美国化了,他微笑著。「你的脸色看来不大好呢!」
「我觉得很好,」浣思勉强作礼貌的微笑,「头不痛。」
「昨夜没睡好吗?」沛文很自然地拿起她的手,在替她量脉搏。「不习惯医院?」
「也许吧!」浣思望望门口。「哲凡呢?」
「他休假。」沛文低著头看表,仍在量脉搏。「他一早打电话叫我来看你。」
「休假?」浣思怀疑,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昨夜他没提起,他——休星期天例假?」
「不,他放大假。」沛文放开她的手,说。「两星期大假。」
浣思的脸变了,她绝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哲凡必然是故意安排避开她的,这——
「假期是早排好的吗?」浣思努力装得自然。
「不清楚。」沛文说,「怎么,浣思,你对我的手术不放心?」
「不——」浣思心中一阵猛跳,谁说要动手术了?「我只是不想开刀。」
「浣思,你要考虑清楚,」沛文认真一点,「这件事不是儿戏,有关你的生命,你不该固执。」
「我考虑得很清楚,」浣思掠一下头友,「我不儿戏也不固执,我——有原因。」
「什么原因比生命更重要?」沛文不同意。「除非你对我没有信心,否则没理由拿自己开玩笑。」
「我——」浣思咬著唇,「我希望先见一见哲凡,然后才决定开刀的事。」
「我替你拔电话。」沛文拿起电话。「你自己跟他说。」
电话拔通了,沛文把话筒交给浣思。
「哲凡起身了吗?温太太。」浣思问。
不知道温太太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浣思呆住了,好半天都回不了神,然后,一言不发地挂上电话。
「怎么?」沛文皱起眉头,他看出有些不妥。「哲凡这么早就出去了?」
浣思摇摇头。再摇摇头,脸色苍白而困惑。
「大概做礼拜去了。」沛文又说。浣思的模样显得震惊,他想缓和一下气氛。
「不,」浣思慢慢回过神来,声音怪怪的,「他不是做礼拜,他——去旅行了。」
「旅行?」沛文也是意外。浣思在医院里,无论如何,即使再没有感懂,也不该去旅行。「他没说起。」
浣思再摇摇头,奇怪的不安神色过去了,她的正常恢复得特别快。
「沛文,我希望立刻出院。」她郑重地说,「所有的后果我自己负责,我一定要出院。」
「我不同意,这样太危险!」沛文摇头,「昨夜的休克已证明你的病比想象中还重。」
「危险是我自己的事,」浣思绝不犹豫地跳下床。「我有权支配和安排自己的生命!」
「浣思——」沛文轻叹一声,他帮不上忙,他知道。「你还和以前一样固执。」
浣思把脑转开一边,她不习惯在朋友面前流露内心的感情,偏偏此刻又忍耐不住。
「你不明白,沛文,」浣思好不容易才压抑了感情的波动。「我并非对你没信心,只是——这件事对我、对哲凡都十分重要,我一定要先弄清楚才行。」
「你们有事?」沛文不能明白。
「我想——该是哲凡有事,」浣思转回头来,她终于完全控制了表面的平静。「沛文,难道你完全没有发觉哲凡近采的神精和态度都不对?」
「是吗?」沛文不能置信,「他很正常啊!」
「正常的只是表面,沛文,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帮他。」浣思抓住沛文的手。
「这——」沛文退后一步,是浣思脑中的瘤使她神智不清了吗?她竟说哲凡不正常。「浣思,你可能误会了吧?」
「绝不是误会,相信我,」浣思真诚无比,「你不以为他拒绝替我开刀又避开了,其中有隐情?」
「浣思,」沛文又抽出被抓住的双手,放在她肩上。「哲凡要我替你动手术是理智的决定,我相信他度假也绝非故意避开,你想得太多了。」
「你不明白,」浣思拼命摇头。沛文完全不知道哲凡双手的事,他完全不知道哲凡已不能替人动手术,这是哲凡的秘密,她不能揭穿。「我知道他有困难,我一定要先见到他。」
「浣思,离开医院对你全无好处。」沛文警告。
「我答应你我会回来,」她急切地希望能脱身。「我并不想死也不想变瞎,我只是——先要办一点事,十分重要的事,我一定要离开。」
沛文考虑一下,若是浣思不肯签字动手术,留她在医院也没有用,这种事即使医生也勉强不得。
「好!我让你出院,」沛文凝视她,「但你也得答应我,感觉不舒服立刻回来,而且要同意动手术。」
浣思心中飞快地一转,毫不考虑地答应了。先找到哲凡,其他的事都属发要。
「我答应你。」她说。
沛文微笑一下,转身退出病房。
「你有急事就走吧!手续由我来办。」他说。
浣思迅速换好衣服,她又紧张、又激动,再加上动作奇快,换好衣服就开始喘气了。她穿的仍是昨夜那件浅象牙色的长裙晚装,根本不适合在街上行走,最讲究服装的浣思会天却是顾不了那么多,她提著长裙,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下,半跑著冲出医院大门。
她看一看晚装皮包,里面有钱,于是她拦了一部计程车,跳上去直奔飞机场。
温太太说哲凡坐十点半的飞机到高雄去,现在才九点多一点,她还有截住他的机会。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为什么一定不肯放过哲凡呢?他们不是已离婚了五年吗?她——哎!她的心又乱又急,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留住哲凡,只是她心中有一个声言不停在叫:「留住他!留往他!」而且,她也肯定知道一点,留住他是对的,任他这么离开——会是一辈子的遗憾!
跋到机场,她在国内线的候机室找了一圈,没有他的影子。登记机票处也问过,十点半有两家公司的飞机到南部,但都没有哲凡的名字。
「有旅客已经上飞机了吗?」她急得全身冒汗。
「没有,空中服务员都没上去,太早。」航空公司职员回答。
浣思的心中仿佛一下子失去倚靠,空空荡荡连感觉都没有了。温太太不是说他坐飞机去高雄吗,怎么会没有名字,又不见人影?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吗?
愈是焦急烦乱,思想愈是不能集中,她从来没有这么恍惚过,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机场,怎么上计程车,等她突然清醒时,发现计程车已把她送到哲凡的诊所门外。
她胡乱付了车钱跳下来,那么奇怪,她突然冷静下来了,冷静得这么及时。温太太可能是奉命说谎的,哲凡可能根本没有离开家?他只是让她绝望而答应让沛文动手术,他是这样吗?他未免太低估她了。
她冷静地按响了门铃,等著福伯替她开门。
「夫人!这么早?」福伯不明真相,惊喜地问。
「医生在吗?」她若无其事地问。
「在!在!」福伯一个劲儿点头。
浣思冷冷一笑,昂然大步而入。
迎在门边的是意外又十分尴尬的女管家温太太,她只是奉命行事,也怪不得她。
「哲凡在哪里?」浣思也不提那谎言,她对温太太的微笑十分有教养。「楼上,或书房?」
「在小客厅。」温太太欲言又止,终于领先走向小客厅。「夫人,请进。」
浣思点点头,径自推门进去。
小客厅的景象令她吃惊得呆住了,她实在不能相信自己所看见的,那不是真的吧?那只是一个可怕的梦境吧?怎么可能呢?刘哲凡医生!
哲凡仍穿著昨夜那套西装,头发凌乱、胡须未修,眼楮中充满了吓人的血丝,一脸的宿醉末醒,一脸的莫名痛苦。他料靠在安乐椅上,旁边的茶几上是空酒瓶和歪倒的酒杯,那情那景——像是堕落的边缘、地狱的门外。
他在她看见他的同时也看见了她,但是,他显得一点也不意外、一点也不惊奇。
「坐!大清早来看我这醉鬼?」他的舌头发大,话也说得不清不楚。
「为什么骗我去高雄?」她心中发颤,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天!帮帮哲凡!
「我知道骗不倒你,我知道你会来,」他挥挥手,「我们最伟大、最美丽的钢琴家!」
浣思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他是讽刺?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沉著声音。
「什么意思?」他笑了,笑得迷迷糊糊,「你看不见吗?我喝了一夜酒,直到现在!」
「为什么喝酒?」她问。声音也随之颤抖了。
她怀疑一个事实,但——她连做梦也不敢相信这事实,他根本不在平她,他们已离婚五年!
「喝酒——心里快乐,」他摇头,「心里快乐!」
「难道不喝酒你心里不快乐?」她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好半天,才半清醒地问:「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说——不喝酒你心里不快乐?」她再说一次。
「是吗?」他自问,「不喝酒——哎!不喝酒的时候快乐是遥远的,远得——感觉也困难!」
「你——」她咬著唇,怎样令人心痛的醉话?
醉话最真,此刻,他说的便是真心肺腑的话吧?
「你的快乐不是在你辉煌的事业上吗?」她扬一扬头,心已软了,嘴还是硬的。
「辉煌的事业?他自嘲地笑起来。
「难道——不是?」她盯著他看。
「是——当然是!」他醉眼朦胧,「男人的最大快乐是事业,是事业!」
「那你喝酒——岂不矛盾?」她不放松。
「矛盾又有什么不好?」他反问。
浣思摇摇头。哲凡看来真是有隐衷,从昨夜到今晨,他不但外表变了,连语气也变了,似乎,所有人心目中刘哲凡医生随著他脱下那件医生白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连她也陌生了。
「你真休假?」她转换一个话题。
「休息一下,我早已需要休息一下,」他在安乐椅上动也不动。「这么多年来,我太累了。」
他话中可有另一种深意?他在暗示什么、比喻什么?
「累——就不替我动手术?」她问。
「沛文比我好。」他不再提双手发颤、不能再替人开刀的事,他——讲著玩的吧?「你不该再固执。」
「我觉得我固执得有理由。」她说。
「浣思,我实在不了解你,这个时候——你何必苦苦逼我?」
「你是说——我不再有资格?」她有些色变。
哲凡呆了半晌,似醉非醉.似清醒非清醒地喃喃说:「除了你——谁还有资格?」
浣思没听清楚,她竟是没听清楚,这么重要的一句话,她竟忽略了。
「你是说——再也不会改变主意?」她眼中有泪。
他的头摇晃一下,慢慢从安乐椅上站起来。
「不必为这件事争论了,」他是突然之间清醒的。「让我送你回医院。」
浣思双手一挥,她竟是那样固执、倔强,即使在生命的事上,她也绝不退让。
「你不必客气,我自己会走。」她不谅解地盯著他,「刘哲凡,你——竟是这样一个人!」
哲凡不出声,二十年来,他深深了解浣思的脾气,她既然这样讲,她必不肯回医院的了,但她的病——他心中焦急,加上失眠、酒醉,还有——心中有郁结吧!他抽出手想扶住她,突然的一阵巨大晕眩,他晃了一晃,眼前一阵发黑,他竟是支持不住整个人倒向她——
「你——」浣思惊叫。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哲凡怎么无端端会倒,他醉得太厉害?——浣思脑中灵光一闪,整个人吓呆了,哲凡——莫非有病?
清晨的阳光非常好,整个天际一片蔚蓝,令心馨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她计划著早晨的时间找秦恺补习数学,中午以后,叫秦康陪她去医院著妈妈,这个安排简直太妙了,说不定秦康心中愉快,又会请她看电影和吃龙虾沙律?
她拿著数学书和习题,口里嚼著口香糖,一跳一蹦走进秦家。星期天,她总爱穿牛仔裤,她的牛仔裤和别人的不同,她把裤管剪到膝盖那儿,她说这样子才不会和满街的牛仔裤相同。
奏家是个正常的家庭——当然得除了秦康,星期天,他不睡到十二点才怪。心馨进去的时候,看见泰恺坐在沙发上看书,她知道,秦恺的父亲已到士林去做礼拜了,他们夫妇虔诚得很。
「嗨,早。」心馨的声音带来一屋阳光。「笨学生来了!」
秦恺抬头看她一眼,欢喜之色只在眼底。
「我没说过你苯。」他想微笑,却只牵动了一下嘴角。
「我自己知道笨,尤其是数学。」她大动作地倒在沙发上,秦恺看见她那件很别致的T恤,白色的胸前有一个红色黑点的甲虫。「这个时候来不会打扰你吗?」
「我说过,你随时可以来。」他说的话很真实,却不是很能讨好人,尤其是小女孩子。「你的T恤很好看。」
「妈妈买的,是美国Sear’S的MailOrder,寄美金支票和衣服的号码去,他们就寄衣服来,我还有一件浅黄色的,胸前是绿色黄点的草菇,很绝。」
秦恺没有再接下去讲这话题,是他不知道该讲些什么了,尤其他完全不懂服装。
「现在开始讲数学,好吗?」他提议。
「当然好。下午我想去医院看妈妈,我要秦康陪我去。」她跳起来。
「谁说我要陪你去?」秦康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原来他不但早已起床,并且还换好衣服,正要出门了。「秦康大哥今天没有空,叫秦恺陪如何?」
「你这家伙,原来‘打扮’好了呢。」心馨的眼楮上下左右打量他,一脸孔的不服气。「你要去哪里?你昨天说好要陪我的!」
「小霸王,饶了我这次好不好?」秦康半真半假地笑,「我真的有事,约了女朋友。」
「又是七彩空中小姐?」心馨老大不高兴起来,沉下脸又嘟起嘴,「昨天晚上回来你也偷跑了!」
「偷跑?」秦康捏一捏她的鼻尖。「玩官兵捉强盗吗?还是有人叫你监视我?」
「你——不守信用!」心馨满心不是味儿,阳光和好心情都消失了。「我不理你!」
「好心馨,」他怜爱地搂她的肩。「发誓早点回来陪你聊天。」
「希罕!」她转开头,跟自己生闷气。
「带消夜回来给你吃?」他还是逗著她,他只是当她是妹妹。
她看他一眼,这么出色、这么英俊的男孩子,又是那样善解人意、体贴、热诚,他惟一的缺点就是女朋友太多,多得她——简直嫉妒也来不及了。
「那——你几点钟回来?」她稚气的真挚。她心中一直认为他对她是特殊的——他是这么说过。
「天!」秦康作状地捂著脑袋,又对在一边沉默不语的秦恺眨眨眼,「吃不消,受不了,管得这么严?」
「谁管你!」心馨嘟起嘴唇,大步走进秦恺的卧房。「秦恺,我们开始讲课。」
秦康绝不在意地一笑,小女孩的解气而已!他吹著口哨,大步走了出去。
「叫秦恺陪你去医院吧!」他说,「秦恺代替我去。」
心馨和秦恺都听见了,他没作表示,她却噘噘嘴,装出一副不希罕状。
「臭美!」她低声骂。
秦恺闻言皱眉,很感意外地说。
「你不该说这样的话,」他认真地说,「不好听!」
「哎——」她脸一红,怎么了?浣思在这方面对她的管教很严,她从不敢乱说话,今天是说溜嘴。「对不起,下次不说。」
「你——是不是很希望哥哥陪你去医院?」他望著她,很慎重地问。
「不,」她模模头,「是他昨天答应我的,他不该黄牛!」
「刘心馨,」他的话里分明有强烈的暗示,「我认为对任何人、任何事的期望都不能太高,否则一定失望。」
「我——没有期望过谁啊?」她天真得一点也不懂。
「而且,感情的事——也不能太天真。」他再说。说这话的时候他低著头不看她。
「我不懂你说什么,」她把口里的口香糖拿出来,用一张纸包起来,「感情的事天真,你是指我?」
「不——不指任何人。」他摇摇头。他实在为她担心,谁能比旁观者更清楚?
然而——怎样的旁观者?
「我们开始吧!」心馨摊开课本和习题。
秦恺点点头,开始讲课。他讲得很用心、很仔细、很扼要,相信再没有数学天才的人也该懂了,他抬眼看她,她双手托著腮,眼中却是一片茫然。
她今天心不在焉。
「懂吗?」他问。心中有莫名的叹息。
「懂,懂,我懂了!」她夸张地一连串说,「真的懂了,你再继续讲。」
「或者——我再讲一遍刚才那个公式?」他了解地说。
「啊——也好!」她有些脸红,被他看出来了吗?「你猜秦康什么时候会回来?」
泰恺的心一颤,努力控制著自己的神情。
「我不知道。」他垂下头。心馨不知道秦康是和女朋友约会吗?她这样全心全意在秦康身上,想著、念著,她不知道伤害已经在身边了?
「我也不知道,」她又托往腮。「我想——他晚上也不会回来陪我聊天。」
「你——认为他回来与否对你很重要?」他努力想点醒她。这样的事若发展下去,受伤的将不止一个。
「他答应也就不应该黄牛!」她一厢情愿。
他暗暗摇头。这么天真、这么善良、这么纯真的女孩子,但愿没有人能伤她。
「哥哥是去见女朋友,」他考虑一下,说,「这是他比较接近、也比较特殊的女朋友,他们——他们将来可能共同生活的。」
「你说什么?」她疑惑地望住他,有不能置信的神色。「你是指——秦康会跟空中小组结婚,他自己说的?」
「他没有说,旁边的人都该看得出来,」秦恺不想心馨受伤,他只能这样。「哥哥对韦梦妮很紧张。」
「紧张,怎么紧张法?」她睁大了眼楮。
「这——我无法形容,」秦恺认真地说,「我只是知道,那个韦梦妮可能会是嫂嫂。」
「嫂——嫂?」心馨呆往了,小脸儿一片奇异的苍白。
「是!」他狠著心说,「我听见哥哥告诉爸爸,韦家的人希望和他们见面。」
「见面——又怎样?」她真是完全不懂。她是纯情的,她完全没想到过其他的事。
「我不知道,两家人见面,一定有特殊的事。」他望著她。天!要怎样才能帮她?
她那苍白和失神令他心口都扭曲起来,秦康,秦康,你可曾知道你的无心之失?小心馨的感情已经受到伤害了,这是谁的错?有办法补救吗?奏恺!
「我明白了,」心馨脸上是反常的阴暗。「你是说他们可能就要结婚了?」
「或者是订婚。」秦恺垂下头。他不敢再看心馨。
好半天都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她在做什么?奏恺担心地偷看一眼,小女孩子的眼圈儿都红了,她似乎在强忍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偏偏又忍著这么困难。秦恺心中发痛,可怜的小心馨,他情愿她哭一场,她那模样——秦恺再也不能原谅哥哥——虽然不能算秦康的错。
「原来——这样的!」心馨声音里有强烈的哭意,「他从来没对我说过,从来没有!」
秦恺沉默著,他不便也不能替哥哥辩护。
「他说——她们都不如我,」心馨吸吸鼻子,突然哭起来。「原采他骗我!」
「刘心馨——」秦恺真愿自己能拥著她,安慰她、爱护她、帮助她,但——他只能在一边暗暗叹息。「别这样,也许——事情不是这样」
「是这样的!」她有小女孩的特殊固执,「一定是这样的,他骗我,他骗我!」
「我知道——哥哥很喜欢你——」他困难地说。
「不,我知道不是!他只喜欢韦爹妮,他骗我!」她揉著眼楮,愈哭愈伤心。
秦恺无言。心馨竟不了解喜欢和爱的分别,她把两种感情混为一谈,秦康又忽略了她的年龄,当她小女孩般的宠著、爱著,误会由此而生吧!
「我说这些绝无恶意,」秦恺吸一口气,「更不是破坏你们,只是——我怕你变坏。」
「我不会变坏,」心馨哭得可怜兮兮,还要逞强,「全世界的人不喜欢我也不会变坏,我不希罕!」
「哥哥喜欢你,不同于喜欢韦梦妮的那种喜欢,」秦恺想把事情挽回,至少不要心馨怀恨。」还有其他许多人都喜欢你,好像你父母、刘心宁,还有——」
他那个「我」字就是说不出来,他和秦康差别太大了。
「不希罕!」心馨用手背抹干眼泪,「我不希罕,让他喜欢韦梦妮好了,我不希罕!」
秦恺摇摇头,那么倔强,谁受伤害大呢?
「我们——还要讲数学吗?」他问。
「要!当然要!」她怔一怔神,「数学和他有什么关系?我一定要考上大学!」
「我们再开始。」他点点头。这未尝不是化悲愤为力量?虽然不是悲愤。
她拿起笔。突然间,她想起了什么。
「秦恺,以后——你可不可以到我家替我补习?」她问得唐突,「可不可以?」
「如果你认为有这必要,我无所谓。」他慢慢回答。
「明天开始,你来我家。」她说。黑眸里的光辉又冷又硬。
「好——吧!」他说,「但是——我不希望你对哥哥有成见,他不会骗你,是另一种喜欢。」
「不提他!」她脸色一沉,「我以后永远不理他、不见他、不提他!」
「这样——你心中就好过了?」他皱眉。
「那是我的事!」她垂下头来。
她心中会好过吗?永远不会!
晚上九点多钟,该是夜生活开始的时候,大情人秦康居然回到家里,手上还有大包、小包的食物。
秦恺在房门处看到哥哥,他不响。事情是因秦康而起,理当秦康去解决。
意外的是,他想不到哥哥真会赶回来陪心馨,那原是一句随口的敷衍之词。
秦康换了便装,提著食物就去找心馨,经过秦恺的房门,他探进头来。
「要不要吃点心?秦恺。」他问。
「不,我很饱。」秦恺摇摇头。
秦康不在意地笑一笑,大步走了出去。
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一定要赶回来呢?弄得韦多妮不开心,他只不过随口对心馨说要早回来陪她,也算不得什么承诺,但——他真是忍不住跋回来了,他怕心馨等得著急。
心馨家里已是黑沉沉的一片,客厅里没有灯光,心馨卧室也暗暗的,莫非心馨不在?
秦康有些失望,心馨怎么会不在呢?她不记得他会赶回来吗?
她该多他的。「心馨,心馨,小星星!」他站在门外叫。
没有回答,连一些儿声言都没有。
「心馨,刘心馨,我回来了,带了好多吃的。」秦康再叫。顽皮的心馨在开玩笑?「心馨——四姐!」
一连串脚步声,客厅的灯亮起来,然后,大门开了。
「秦少爷,是你啊!」开门的是四姐。
「心馨呢,不在家吗?」他走了进去。
「睡了吧?」四姐张望一下,「她一天没出去。」
「怎么,她没去医院?」秦康颇感意外地问。
「没去。」四姐说,「在发脾气,跟她讲话也不理不睬的。」
「我来叫她。」秦康走到心馨卧室门外,「心馨,心馨,秦康大哥回来了。」
屋子里设有声言,这么早就睡了吗?发瞬气,谁惹了她呢?
「心馨,好多吃的东西呢!」秦康肯定知道心馨一定没睡,这么早啊!「你在和谁生气呢?」
依然没有声言,沉寂得就像屋子里没有人一样。
「心馨,是我啊!」秦康转头看四姐一眼,有些不好意思。「你真的睡著了吗?」
四姐摇摇头,径自回到她的房里。年轻人的事她可不懂,让他们自己去搞吧!
「心馨,心馨,」秦康提高了声音,四姐走开,他没有了顾忌。「你可是在生我气,我不是回来了吗?好心馨、乖心馨,出来吃点心,下次——担保不再黄牛!」
还是没有一丝反应。秦康皱起眉头,心馨从来没有这么固执过,就算生气、发脾气也是转眼就过去了,今夜怎么这样奇怪?她没有理由生韦梦妮的气啊!
「心馨,你是不理奏康大哥了。是吗?」秦康作最后努力。「再不出来我就回去了!」依旧一片沉寂。
秦康轻轻叹了一口气,真是两面不讨好,韦梦妮在不高兴,想不到心馨也不领他情,他——突然懊恼起来,这算什么?他从来没受到这种挫折。
扔下点心,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心馨的家,在这方面他永远得心应手、他永远得意、他永远是胜利者,今夜——他真是鬼迷心窍,处处撞壁。
回到家里就直冲回卧室,他也是一个把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的人,隔壁房间的秦恺看见了,秦恺是特别在等他的,当然注意到他的神色了。
秦恺井没有立刻去,他是有耐性的,他等秦康去洗了澡,换好睡衣,才慢慢走过去。
「咦!你还没睡?」秦康诧异地。
「我等你。」秦恺正色说。
「等我,有事?」秦康想一想,「是不是需要钱用?」
「不,不是!」秦恺摇摇头,「我为刘心馨的事。」
「心馨,她怎么了?」素康在床上躺下来,他不明白,弟弟的神色怎么这般严重。
「她很不开心,还哭过。」秦恺一个字、一个字说。
「为什么?」秦康呆怔一下,「她妈妈的病?」
「她根本没去医院。」秦恺凝视著出色的哥哥,他——真不明白心馨的感情?」那为什么,她自己不舒服?」秦康大意得令人奇怪。
「不——」秦恺说,「我相信——她是感情上受到伤害。」
秦康呆住了,感情上受到伤害?这是什么话?心馨只不过是个小女孩,感倩伤害?
「是吗?谁?怎么回事?」秦康一连串地问。
秦恺轻叹一声,这件事——怪谁呢?
「我想——是你。」他严肃地说。
「我?」秦康整个人从床上跳起采,像被黄蜂猛叮了一口。「你——开玩笑。」
「是真的!」秦恺的神情绝不像开玩笑。「她知道你和韦梦妮的事后,她哭了,她还说——」
「她还说什么?」秦康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了,这是严重的事,不再是开玩笑。
「她还说你——骗她!」秦恺垂下头。
不是秦康的错,他知道,怪不得秦康,他一直当心馨小妹妹,错的——只是误会,心馨的误会!
「这——从何说起?」秦康脸色变了,「她怎能误会成如此?」
「我不知道。」秦恺只是摇头,「我也不便向她解释什么,但是——我知道她感情上受到伤害。」
秦康呆怔地想了好一阵,情场上的大情人竟不知所措了,或者——他心乱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他问。
「除了解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秦恺说,「她不同于普通女孩子,她太单纯、太单纯。」
「我知道,」秦康模模头,苦恼地说,「她不肯见我!」
秦铼知道这是必然的,心馨正在气头上呢!
「她不会永远不见你!」秦恺说,「哥哥,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话?你说。」秦康已乱了方寸,他做梦也想不到心馨竟会误会他的感情。
「如果我说错了,请你别怪我,」秦恺是真诚的。「我认为这——错觉是你造成的。」
「错觉?」秦康不明白。
「她只是个小女孩,不同于那些——感情上有经验的小姐,」秦恺舌忝舌忝唇。他决定说了,就不在乎是否会得罪人。「你对她的态度——在你来说是全无意义的,对她——或者你是第一个对她那么好、那么亲热的男孩子,错觉就这样造成了。」
「我只是像大哥哥对小妹,」秦康自然地辩白,这是真话!「你也看得出来,我没有过分,是吗?是吗?」
秦恺没出声,过分与否往往因人而异,像秦康吻心馨面颊,他认为是过分了,但——秦康那样的男孩,那简直是家常便饭,曾通礼貌。
「我没有过分,是吗?是吗?」秦康沉不住气了,「你告诉我,我没有过分!」
「我不能肯定,」秦恺说得中肯,「这种事往往因为观点与角度的不同而有很大的差别。」
奏康想一想,沉默了。
秦恺说得对,这种事的确因人而异,的确因观点和角度的关系而有好大的差别,错觉就在这差别上吧!
「我,哎——我绝对没想到!」他捶一捶床。「我绝对无意伤害她,我真心当她妹妹般的喜欢,你相信我,是吗?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秦恺肯定地,「你是哥哥,我绝对相信你的人格,否则——我不会来告诉你。」
「我们——还可以补救吗?」他振作了一些,秦恺的信任对他很重要。「伤害了小心馨,我会觉得是罪过!」
「你原是无心,我一直知道不是你的错。」秦恺说。
「但是——事情已变成这样,」秦康叹口气,「你知道吗?梦妮和我预备立刻订婚。」
「这——」秦恺呆怔一下,这么快,连一点淡忘的时间都不给心馨?
「我们没想到会有心馨的事发生,」秦康苦笑,「而且这种事我又怎能向梦妮说明?」
秦恺不语,他只担心心馨,其他的事他全不在意。
「我怕——心馨会受不住。」他小声说。
「我们连日子和地点都决定了,」秦康心绪不宁,」我还计划结婚的时候请心馨做伴娘,真想不到——」
「刘心馨对你是很真心的。」秦恺忽然说。
秦康脸一红,真心又——能怎么?结婚是要双方相爱才行,他喜欢心馨,不是爱。
「秦恺,你令我无地自容」他自我解嘲,「我这样的人怎配接受她的真心?」
「我相信——感情是无条件的,哪有配与不配。」奏恺说。
「我是个浪子,心馨却是一张白纸,」秦康笑了,「秦恺,你没想到自己吗?」
秦恺的脸色一变,声音也僵硬起来。
「你别开玩笑,哥哥!」他严肃极了。
「我一直以为你们俩——哎!算了,」秦康摇著头,「不开玩笑,我得想一个应付心馨的好方法——」
「不需要应付我!」心馨的声音突然加进来,她就站在门口,脸上也没有特别不高兴的样子,她看来和平日完全一样。「我是你的敌人吗?」
「心馨——」秦康和奏恺都呆任了。
她什么时候来的,她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吗?她穿著一袭拖地的长麻纱睡泡,脸上浅笑如恒,她似乎已忘记了早晨的哭泣。
「我跟在你后面来的,」心馨居然扮个鬼脸,「本来想吓吓你的,秦恺来了,只好放过你!不过,哼——你小心我还是会报复你一次!」
「报复十次都行,要打要骂都没问题,」秦康说。心馨不是在生他的气,秦恺说的伤害呢?「是我不好,秦康大哥该打!」
「谁希罕打你、骂你?」心馨娇娇地笑,「等你的准新娘子管教你吧!」
「心馨,你——」秦康僵了,前后不到二十分钟,变化怎么这样大?
「我怎样,你以为我喜欢你啊?不知羞!」心馨无邪地笑,「我才不喜欢你这大黄牛,专骗人!」
「我是大黄牛,我骗人,我们秦恺不是!」秦康说。他又开始开玩笑,简直高兴得心花怒放,心馨没事呢!
「秦恺是我的老师!」心馨爱娇地看秦恺一眼,「我自会尊师重道。」
奏恺没有表情,他在想,事情真是这么戏剧化的简单吗?心馨的眼泪可不是假的。
「有没有可能师生——」秦康信口开河的老毛病又来了。
「哥哥!」秦恺打断了他的话,没让他讲出最后那个字,秦恺不是开玩笑的对象。
「好,好!我不讲!」秦康笑,「到时候——」
「到时候请我做伴娘,是不是?」看来全无芥蒂了,她真是个奇异的女孩子。
「一言为定!」秦康说,」秦恺做伴郎。」
「你看他说得这么肯定,」心馨对秦恺说。「到时候他的新娘子不肯就精彩了。」
「她不肯我就不要她,」秦康想也不想,「做我秦康的太太怎能不听我的?」
「大男人主义,最讨厌!」心馨走出去。「我回去吃点心了!」
秦恺看秦康一眼,跟著走出去。
「刘心馨,」他叫任她,」你真的不介意了?」
「介意什么?」心馨望著他,「他不喜欢我,总有别人喜欢我,是不是?」
「但是——」秦恺心中一空,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别担心,我不会恨他的!」心馨甜甜地笑,「我喜欢他,他是秦康大哥!」
心馨!怎样奇妙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