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想起来,一点也不远,所有细节都还历历在目,只好像是几个月前的事。
程岭儿只记得那一阵子一到天黑就戒严,规定熄掉灯光,窗帘拉得密密,不让透光,小孩都得提早上床睡觉。
「为什么?」她问大人。
「飞机看到光,要扔炸弹。」「谁家的飞机,谁打我们,赢了怎么样,输了又怎么样?」
大人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然后在一个早上,他们把岭儿叫出来,嘱她坐下。
岭儿记得很清楚,程太太取饼圆圆的香烟罐,打开盖,取出一支姻,点上,吸一口,笑笑说:「岭儿,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岭儿?」
岭儿据实答;「我是领养儿。」
程太太松口气,「是,你并非我亲生,领你回来之后,我才生了大弟小妹两个,见你脚头如此之好,故在领字上头加一山字,名字文雅多了。」
岭儿看著程太太,忐忑不安,知道一定有下文。「两岁半领回来,在我家生活已有十年,现在快要读完小学,你觉得妈妈对你怎么样?」
「爸爸妈妈对我很好。」
「岭儿,我们要离开上海了。」程太太语气无限惆怅。
「啊,去哪里?」
程太太黯然答:「去香港。」
岭儿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我们一起去吗,几时动身?」
「岭儿,你还有亲戚在杭州。」
「是。我舅舅。」「我同他们说过,你若不愿意同我们走呢,可以恢复本姓,跟舅舅舅母生活,否则的话──」
岭儿记得她立刻说:「我跟著爸爸妈妈。」
程太太七分为难,三分宽慰,「那个地方由外国人管辖,我们都不熟悉也许要吃苫,你想清楚没有。」
岭儿恐惧,「我跟爸妈走。」
她对舅父舅母并不陌生,他们一年总来串好几次门,问要钱,拿到钞票,卷起塞在袜筒里,眼楮骨碌碌转,发出绿油油的光,四处贪婪地打量,十二岁的她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跟他们生活。
岭儿走向前,拉住程太太旗袍角,「妈妈,请带我一起走。」
她记得很清楚,程太太那日穿一件雪青色团花缎子旗袍,上海人口中的雪青,即是浅紫色。
程太太握住养女的手,相当为难,「可是,岭儿,你并非我亲生,将来有什么事,只怕你怪我,」
她落下泪来,「妈妈,我不会,请带我一起走。」
程太太叹口气。
这时,背著她们站在窗前的程先生转过头来说:「岭儿一直是个小大人,很懂事,她这样说,心里一定很明白,我们一家五口一起走吧,」
程太太沉思半晌,「也好,我心已乱,已不懂计算,走了再说,」
程太太按熄了香烟,「什么该带,什么不带呢?」
程先生笑道:「性尧先生说,其实无事,庸人自扰,叫我们去一会儿好回来了,只带金子与孩子足够。」
「我不会讲广东话。」
「慢慢学。」
「又得重头给孩子们找学校。」
「我有朋友,他们会帮忙。」
「唉好端端换啥个朝代,这一阵子我真心惊肉跳。」
程先生看著岭儿,「没你的事了,去。上学吧。」
就这样,程岭儿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她永远感激养父母给她一个选择。
以致后来,她心甘情愿感恩图报,再大的牺牲在所不计。
从那天开始,程岭儿提心吊胆,非常害怕放学或睡醒之后程家已经人去楼空。
不止一次,半夜做梦,发觉养父母已经弃她而去,家具搬得光光,只剩她睡的一张床,她大声叫「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无人应她,她一个人赤脚站在木板地上,空荡荡的客堂间激起回声,猛地惊醒,一头一脑是冷汗。
动身那日,她才定下神来。
程家将衣物大批赠予佣人厨子。
程先生慷慨地说:「到了香港再买,香港货什么都有。」
新来的江北佣人说:「太太,菜刀斩板留给我。」
程太太大奇,「你要那个干什么,家里原先没有吗?」
佣人讪笑,「太太真是,我们家里有饭吃已经够好,还切鱼切肉呢,平时不过酱菜豆干送饭。」
程太太呆半晌,「你拿去吧。」
就那样,每人带几套随身衣裳,就出发乘船到香港。
站在甲板上看风景,岭儿觉得海阔天空。
她与弟妹一直穿洋装,上海永安公司买的英国货,
程太太特别喜欢水手装:「清爽相,样子书里的小孩统穿这个样式」,样子书是时装杂志。
程岭儿在船上照顾弟妹,十岁的大弟叫程霄,七岁的小妹唤程斐,名字笔划太多,一直写不好,他们都有英文名字,大弟叫却尔斯,妹妹叫薇薇恩,好听得要命。
差点忘了,程太太待岭儿是公平的,她叫她马利,可是岭儿不喜欢它,一直要待很久以后,她才晓得马利是传统美丽的一个英文名,她沿用到老。
船头激起白色海浪,一层一层倒退,岭儿心情畅快荡漾,呵再也看不见那些绿油油的眼光了。
船上吃西式大菜,有电影院与跳舞厅,程先生有许多朋友在同一只船上,时常坐在一起笑谈时事,最要紧的是,到了香港,如何重新投资。
「老程,你是做搪瓷的,应该没问题。」
「哪里,周翁,做纺织才发财呢。」「甄先生最好,办出入口,只要眼光准,三下五除二,立刻发财,哈哈哈哈哈。」
到了晚上,回到船舱,一样谈笑风生,可见乐观并非强装出来。
岭儿教弟妹:「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要记得,爸爸叫程乃生,妈妈叫阮哲君,我们是浙江省上海人,上海,简称沪。」
船上的三日三夜过得不失愉快,到了码头,有朋友的汽车车夫来接,直驶到旅馆去,程氏夫妇晚上应酬多,往往到半夜才回来,岭儿待弟妹睡了,扭开无线电听,有人絮絮不休地在话盒子里讲英文,说一会儿,放一只唱片,有一首歌叫玫瑰玫瑰我爱你,被翻译成英语唱,又有一首,叫七个寂寞的日子,岭儿特别喜欢。
自夜总会回来,程太太一定带些好东西,有汽球有小喇叭,还有一种外国爆竹,拉会膨一声,彩色纸屑飞出来。
岭儿第一遭看到玻璃丝袜,程太太笑道:「比起香港人,我还真算乡里乡气,你看这尼龙袜子多好多贴脚。」
饼一会儿,岭儿陪笑道:「弟弟说,不知道香港的功课跟不跟得上。」
弟弟哪会讲这样的话。
可是这一说提醒了程太太,「对,到涉已有十天八天,该替他们找学校了。」
程乃生说;「我早已打听过,天主教学校好,不过要送笔礼,男女生分开学校上课,先得雇车夫。」
「房子找得如何?」「山上交通不便,也比较贵,有个地方叫九龙塘,我蛮喜欢,可是飞机就在头顶擦过,吓煞人。」
程太太也谈起观感来,「我从未见过山,香港这山也就在眼前,」她忽然笑了,「不过粟子蛋糕做得真好。」
程乃生说:「找想先租后买。」
「买了干什么,三两年就要回去的。」
「陆某张某都说会涨价。」
「陆先生不是说妥去美国吗?」
「是,他到旧金山去落脚。」
「张先生去台湾可是?」
「不,到新加坡。」
程太太说:「我喜欢香港,近些,避过锋头就可以回去,」
「你老是想回去。」「暖,我那几件豹皮同青秋兰大衣全留在上海的衣柜里,不回去穿什么?」
岭儿小心翼翼地接上去:「我可是升中学?」
程乃生颔首:「那自然,那么高大,自然是个中学生了。」
他带岭儿去见过校长,做了次测验,程度不够,岭儿在发愁,忽然又没有问题了,程乃生捐了笔款子,岭儿同妹妹顺利入学。
家搬到利园山上一幢公寓房子,全新粉刷过,家具由房东处顶让过来,又另外添置一些,佣人,车夫统统来上工,这个家只有比从前的家更有气派。
学校由美国教会主办,一班修女用美国口音教授英文,十分突兀,据说是香港最著名的女校。
妹妹程斐自然认为一切是理所当然,读小学一年级的她放了学与姐姐一起等车子来接,已会得苦涩地抱怨:「我做梦看到外婆,我想念外婆,你呢?」
岭儿微笑答:「我也是。」
「我们什么时候回上海?」
「我不知道。」「我通共听不懂老师与同学说些什么,天天都忘了带这个忘记带那个,又不爱背书。」
「慢慢会习惯,我来教你。」
程雯气馁,「我一个人回上海去。」
岭儿只得笑。
这大抵也是一种水土不服吧,弟弟程霄一直患扁桃腺发炎,喉咙痛,发热,时常告假在家,一星期也上不了三日课,程先生太太对孩子们功课并不十分操心。一日放学,佣人阿笑已在车上,吩咐司机到北角一转,说要去买菜,车子驶到一半,铜锣当当响,车子都停下来,岭儿警惕地问:「什么事?」
「爆山石。」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闷郁地一声轰隆隆,一个戴著宽边帽子,帽沿上还瓖有一圈打褶黑布的女人手持红旗出来挥动,司机立刻把车子驶走。
小小程雯问:「为什么爆山石?」
司机解释:「开辟平地盖房子。」
车子经过工地,岭儿看到与先头那个同样打扮的女子用长藤条柄制的槌子在敲石子,小小粒碎石堆成小山那么高。
小程雯又问:「那么多石子用来干什么?」
「制混凝士。」
「混凝士何用?」
连岭儿都知道了,「盖房子。」
女佣阿笑笑起来。
岭儿想,难怪要戴那种宽边布巾帽,那么毒烈的阳光,会把人晒成焦炭。
程太太上街,一定带把伞,即使是两步路,也不甘心,上海人一向认为白皙即美丽。
阿笑下车,已有姐妹淘在等她,一人还背著个婴儿,那幼儿已睡著,胖头两边晃。
只见阿笑谈了两句,交一包东西给其中一人,并无买菜,随即上车。
她吩咐司机:「前面,前面楼梯口有个补丝袜档口,停一停。」
程雯立刻说:「我也要看补丝袜。」
阿笑无奈,「好好好,快下车。」
岭儿握紧妹妹的手。
每一幢房子的楼梯入口处一侧都有小小一个店,那简直是一间间小型百货公司,出售货色包括头饰,拖鞋,内衣,袜子,童装……店主很可能是香港第一批实业家。
一个女子坐在一张小竹凳上,正用支特别的钩针补尼龙丝袜,手艺高超,破洞用一只架子绷起,飞快修补好,阿笑放下袜子,那女子审视过说:「五角」。
阿笑在邻店小食店买浸在大玻璃缸内的木瓜与椰子条给程雯,程雯雀跃,岭儿轻声劝:「妈妈说脏」。
可是那些土制零食的确难以抗拒,味道不比巧克力冰淇淋逊色,程雯吃得津津入味。
岭儿心想,妹妹很快会成为小便东。
阿笑又遇上熟人,这次岭儿听到她同人说:「细呢个系亲生,大个晤系。」
岭儿假装没听见,拉妹妹上车。
总有人会这样讲吧,阿笑不说,阿月,阿二也会说,不是程岭儿不介意,而是根本无从介意起。
车子往回程驶,程雯读出街上招牌:「丽——池——夜——总——会,噫,妈妈常来这里跳舞。」
岭儿微笑,「是。」
真没想到跳舞厅会有那样漂亮的一个名字,还有,电影院叫璇宫,可是座位破旧,空气污浊懊热,程太太一边看戏一边打檀香扇子,一套戏下来扇子都煽烂,程太太抱怨:「人家美国都有空气调节了。」一脚踢开满地的花生壳与甘蔗渣。
对程岭儿来说都是新鲜刺激的事。
婴儿背在背上,不是抱在胸前,旗袍到了臀部便截短,配一条长裤穿,吵架时动辄听到有人说:「斩死你」,马路上开满金饰店,海与山都那么近,这里的中国人又那么爱讲英文……
晚上程雯做功课时发脾气,「我真笨!」
岭儿笑说:「此话何来,你才不笨。」「隔壁西洋女孩伊凰看见爸爸,会得讲程先生,你早,好吗,今年天气真是热得早……她一样七岁,爸爸便说我笨。」
「不,程雯我觉得你十分聪明伶俐。」
程雯略为好过,「将来我要比广东人与西洋人聪明。」
「现在先让我们来读英文课本。」
「姐姐你昨夜很晚才睡。」「没办法,我要补读英文,我在上海都不知道有甘六个方块字母。」
程雯老气横秋地说:「我也是。」
正在这时候,程太太推开门:「岭儿,你出来一下。」
岭儿立刻答:「是。」
一切都是恩赐,她需额外服从感恩。
程太太已经打扮好预备出去,她穿著雪白缕空麻纱旗袍里边配同色衬裙,脚上是同色露趾半高跟鞋,头发熨过了,一圈一圈的流海,据说是最流行的式样。
她真漂亮,岭儿由衷地想。「岭儿,下礼拜英女皇加冕,我们去看游行,女皇叫伊利沙伯,才得甘四岁。」
「是,妈妈。」
程太太忽然叹口气,「岭儿,你亲生母亲也在香港。」
岭儿整个人僵住。
「她很想见你一面。」
岭儿摇头,「我不要见她。」
「依我说呢,你见她一次也是好的。」
「不,我不要见她。」
程太太看著岭儿,「在这件事上,你真是倔得毫无商量余地,也罢,我同她说你不愿意好了。」
岭儿气得落下泪来。「其实你母亲此刻十分得法,家住在山顶,露台看出去,整个海港在眼底,那处叫列提顿道……见见也无妨。」
岭儿别转了头,答道:「给了程家就是给了程家,见什么。」
程太太温和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勉强你,」
她把手按在养女肩膀上一会儿,取饼手袋外套出去了。
程雯在门边张望。
岭儿默默落泪。
程雯懂事地问:「可是要讨还了?」
「我才不回去。」
程雯问:「可因为她是个舞女?」
岭儿放下手帕,「谁告诉你?」
「一日阿笑与车夫说起,给我听到,他们说那个舞女要将孩子要回去,我就想,那孩子一定是你。」
岭儿木然道:「是,是我,」
「舞女是什么?」
「我也是刚自你嘴里知道她是舞女。」
「那么她很会跳舞罗?」
「大概是。」
程雯问:「妈妈也喜欢跳华尔滋,她是舞女吗?」
这时姐妹听到喇叭声,知是程霄唤人,患喉痛的他开不了口,程太太给他一个橡皮球,按下去有喇叭声,只见阿笑念念有词地赶进去。
程雯顿时忘记舞女一事,「医生说,程霄要开刀才会彻底治好。」
「啊。」「可是他不愿意,治好就得天天上学,而且不能再用那只喇叭。」
岭儿说:「我是决不回去的。」
「回去哪里?」程雯已经忘记前因后果。
倒是程乃生,在车子里问妻子:「她愿意回去吗?」
「她不肯。」
「方咏音怎么说?」
「她说只想见一见岭儿。」
程乃生说:「已经那么大了,跟回母亲也很应该,方现在这个男人很得体很明理,不会介意多一个十三岁的女儿。」
「她不愿意。」
「那也不妨,不过是多双筷子,就留在我们家好了。」
程太太同意,「是,随她去好了,对了,我那笔金子——」
程乃生忽然笑,「已经对本对利,翻了一番,香港机会这样多,此地乐,不思蜀矣。」
程太太看著车窗外,「我妈在信中说,开始三反五反斗地主运动,我怕大舅舅他们凶险。」
程乃生诧异,「不是搞抗美援朝吗?老翁那间小出入口公司生意忽然膨胀三四倍不止,朝鲜需要大量物资,老翁要发财了。」
程太太静了下来。
程乃生劝道:「运动这种事一下子会过去,你我也见多识广了,什么打老虎结果变成打苍蝇……管它呢,嗳,今夜我们去皇仁书院看京戏。」
「京戏怎么会在学校演出。」
「借他们的礼堂呀。」
「什么戏?」「白蛇传,饰小青的是一个新进电影明星,一双眼楮十分活泼,叫葛兰。」
程太太说:「名字倒十分俏丽。」
在家里,岭儿犹自苦苦背诵英语课本。
弟妹早就睡了。
饼两日,程乃生带岭儿去领身分证明文件,文件上姓名一栏,写著程岭二字。
程乃生解释:「人大了,不再是小儿了,替你去掉一个字。」
岭儿不住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