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卜求真,我是你老同学曾莹忠。」
求真记得这位仁姐,「好吗?」
曾女士的声音烦恼无比,「不好。」
噫,有什么事?对于这个年纪的女性来说,只有两件事可叫她们不安,一是子,二是女。
「孩子们有问题?」
「求真,我只得一个女儿,你是知道的。」
「呵是,」求真打趣她,「你那宝贝晚生儿,今年也已成年了吧?」
「就是那小家伙。」
「不小了。」
「也许错误就在这里,我一直把她当作婴儿处理。」
「你请过来面谈可好?」用到处理二字,可见情况严重。
「我在公司里,走不开。」
求真「咄」一声,「你要走,谁会抱著你双腿哀求痛哭,真是废话,再进一步,您老人家要是在这刹那毒发身亡,公司又难道会垮下来不成。」
那边静一会儿,「我马上来。」
求真「嗤」一声笑了。
真是糊涂,真以为自己一柱擎天,没有她世界会不一样。
饼一会儿,曾女士驾到,手上还提著公事包,无线电话,以及小型电脑。
奴隶,真是红尘中的奴隶。
「关掉,统统给我关掉,什么年纪了,都行将就木,还处处看不开。」
曾女士拢一拢鬓边那撮银灰色头发,尴尬地坐下来,长叹一声。
求真这才拍拍她的膝头,「来,喝杯咖啡,慢慢说。」
「小女恋爱了。」
「那多好,此时你不是老希望多活几年,可以看到女儿成家立业吗?」
「求真,她的对象,比她年长二十多年。」
求真一怔,多么熟悉的故事。
曾女士几乎没哭出来,「劝她什么都不听。」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无耻之徒!」
求真笑出来,「客观些。」
曾女士无精打采,「对方是名建筑师,四十七岁,已与妻离异,有两名子女,是小女同学。」
「条件很好哇。」
「你吃撑了,求真,人的寿命有限,她的母亲已经比她大好几十岁,不能照顾她多久了,自然希望她有个好归宿,找个年纪相同的伴侣。」
求真揉著额头,发觉太阳穴隐隐作痛。
这是怎么回事?「老友,令千金只不过在谈恋爱,她未必会同该位仁兄订下终身盟约,还有,即使嫁他,也有机会分开,人生充满奇缘,下一位伴侣,许还比她小十多二十岁。」
「哎呀,」曾女士叫一声苦,「你这张乌鸦嘴,求真,我真是失心疯了才会跑到你这里来。」
求真既好气又好笑,看著这个心急如焚的母亲,「你希望听到什么好话?」
「我以为你会帮助我劝劝她。」
「要听劝告的是你,给她自由,你并不拥有她,她毋须遵你的旨意生活;放开怀抱,支持她,爱护她,不要干涉她恋爱学业事业以及其他一切选择。」
曾女士呆半晌,「你懂什么,你又没有子女。」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想你会比较客观。」
门铃叮当响。
求真「噫」一声,客似云来,她欠欠身去开门,门外站著列嘉辉与许红梅。
求真大乐,「二位恋爱专家来得合时,有事请教。」
许红梅扬起一角眉毛,「求真你真会揶揄人。」
她已经改了装束,不再作少女打扮了,求真看到松口气,这表示她心态亦随著外型一起成熟,一身黑色便服十分配合她身分,求真自觉与她距离拉近。
「我替你们介绍,我的老同学曾女士是位有烦恼的母亲。」
许红梅笑,「呵,又多一位朋友。」
曾女士并不介意向陌生人吐苦水,「许小姐,你说,你会不会爱上比你大二十多三十岁的异性?」
许红梅笑不可抑,「我当然会,怎么不会。」她情深款款看向列嘉辉。
曾女士怔住,大胆发问:「有幸福吗?」
许红梅温柔地答:「可是,幸福是另外一件事,幸福同恋爱不挂钩。」
曾女士膛目结舌,「难道恋爱目的,不是为著一个幸福家庭?」
许红梅笑不可仰,「不,恋爱并无目的。」
曾女士咋舌,大惑不解,「费那么大的劲,却无目的?」
列嘉辉一直站在一角不出声,到这个时候,也不得不笑道:「是,太太,你说谈恋爱是否愚不可及。」
曾女士细细回味他的话,然后猛然抬起头来,「阁下是谁?你并非那个比她大三十岁的人。」
列嘉辉不语,退后一步。
求真打量列君,此刻,他的年纪又恢复到她第一次在船上见他那个模样。
「列先生,真高兴见到你。」她与他握手。
「我有同感。」
许红梅说:「求真,你与老朋友聚旧吧,我们改天再来。」
求真识趣,追上去低声问:「今日有何贵干?」
许红梅看了求真一眼,「你认识一位叫郭晴的私家侦探?」
「他怎么了?」
「他一直盯我们梢,一日被嘉辉抓往,一记左钧拳,他叫出来说是你朋友。」
求真不得不承担,「是,他的确是我的小友,他是小冰先生的佷孙。」
「呵,求真,想不到你有这样一个忘年之交。」
求真代为致歉,「不幸所有私家侦探都行动闪烁鬼祟。」
「自然,探人隐私,原是见不得光之事。」
求真有些代小友汗颜。
许红梅说:「求真,请你同郭某说一声,别再继续这种勾当,否则嘉辉会对他不客气。」
求真只得应允。
「再说,」许红梅嫣然一笑,「嘉辉与我即将出国旅游,私家侦探也跟不到。」
列嘉辉过来与求真紧紧握手,「求真,我们下次再来看你。」
求真说:「记住,是很近的将来,别等我百年归老的时候再来。」
列嘉辉与许红梅双双退出。
这个时候曾女士失声问:「这一对男女是谁,长得那么漂亮?」
求真颌首,「这便是传说中的一对壁人。」
「没想到求真你有那么出色的朋友。」
「当然,你以为我所有的相识都似你这般草色?」
曾女士并不生气,呆半晌,说:「我看穿了,随它去吧。」
求真劝道:「儿女做什么你都反对,你又不能提供更好的选择,对年轻人的世界也不甚了解,日子久了,他们会疏远你。」
曾女士低头不语。
正在这时,门外有汽车喇叭声,求真掀起窗帘一看,「噫,令千金来接你了。」
曾女士喜出望外。
「快上车,又不是叫你去同比你大三十岁的异性谈恋爱。」
曾女士给求真一个白眼,开门出去与女儿会合。
求真十分羡慕,到底是有儿女的好,生气也有生气的乐趣,一下子雨过天晴,母女俩双双逛街去。
饼一日,郭晴来了,一声不响,坐在求真对面。
求真看到他面孔,吃了一惊,没想到列嘉辉左钩拳威力如此厉害,小冰晴右眼又青又肿,睁不开来,只剩一条线。
「有没有看过医生?」求真紧张。
「无碍视线。」小冰无精打采。
「列嘉辉心狠手辣。」
「这自然不在话下,」小冰说,「是我不好,我自己不够小心。」
求真说:「是,我们无权去探他隐私。」
「他俩已于今早乘船出发旅游。」
求真松口气,「那好了,我们再也不要管他们的事了。」
谁知道小冰固执地问:「谁说的?」
「你打算怎么样?」求真一半好笑一半好气。
「我早在豪华游轮企业号上伏下眼线。」
求真讶异,「噫,你果真没完没了,惹上你真是蛮痛苦的一件事。」
本是讽刺语,可是小冰一本正经严肃地答:「是。」
求真笑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他们感情进展状况。」
「与我们有关吗?」求真质问。
「叔公穷一生之力追查列许二人的感情历程,我有义务承他遗志续查,以便档案完整。」
「当心你另外一只眼楮。」
小冰恨恨地说:「这是我侦探事业中之奇耻大辱。」
求真劝道:「你自己也有错吗。」
「我有错,他就该出手打人吗?已经长得那么英俊,又富有,还不够吗,还能随便打人?」
求真觉得小冰这几句话已无逻辑可言,十分感情用事,「你一直不喜欢他。」
小冰毫不违言,「是,我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可以得到那么多,包括二度恢复青春。」
「你妒忌?」
「是。」
「嫉妒是很坏的一件事。」
「是。」
「你是否会考虑控制你的情绪?」
小冰指著青肿的眼楮问:「你是我,你会怎么样?」
求真叹口气,「我会恨他。」
「谢谢你,卜女士,你是个公道的人。」
求真不住摇头。
「所以我会一直钉住列嘉辉。」小冰悻悻然地说。
那块鸽蛋般大小的青肿要两个星期后才消失,小冰右眼却红筋密布。
他一直未得到列许二人的消息,直至一日,船停在斯里兰卡,列许二人上了岸,没有再回到船上。
船长并没有寻找他们,看情形早已得到消息,他俩会在此站告别。
但是小冰明显地吃了败仗,他闷闷不乐,一边叮嘱世界各地行家代为寻找二人,一边追问求真,他们最可能在何处落脚。
求真说:「让我想,斯里兰卡不错呀,印度洋之珠,风景秀美,可惜天气稍嫌炎热……还是南太平洋几个岛屿可爱,你有没听过法属马其萨斯群岛与苏萨阿蒂群岛?其实,文明都会也有优点,巴黎有巴黎的风光,还有,新奥尔良也有特色,火奴鲁鲁更加……」
求真还想讲下去,忽然发觉小冰瞪著她。
瞪眼,自然是表示极度不满,求真只得说:「不,我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一点线索均无?」
「他俩财宏势厚,无拘无束,又懂得享受,去到哪里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再也找不到他俩?」
「世上那么多人,如恒河沙数,那一男一女,要是决心躲起来谈恋爱,如何去找。」
小冰抬起头,如有顿悟,呆半晌,才说:「无法找了。」
求真听了这四个字,十分高兴,附和著说:「是,无法找了。」
小冰默默离去。
求真十分宽慰,及时放手是太重要的事,一味死缠烂打,容易走火入魔。
真气走人岔道,影响身体正常运作,有碍养生。
接著的一年内,小冰都不再提到列嘉辉与许红梅二人。
他努力整理叔公的文件,把他早年的案子,以短篇小说形式发表,文字经卜求真润饰,推出之后,大受读者欢迎。
「比一般虚构的推理小说合理得多了。」
「人情味浓郁,犹胜曲折剧情,当事人是个有情人。」
「没想到真实世界里有那么多阴暗悲哀的故事。」
「最有趣的是,郭大侦探永远苦苦哀求事主不要追查真相。」
「原来一件事的真相是世上最恐怖的事。」
求真老怀大慰。
总算为小冰先生尽了一点余力。
但是他的佷孙却困惑了,「版税与稿酬加一起,几乎足以支付生活费用,那么,侦探社还开不开?」
求真笑了。
「我打算把业务交给好友,待叔公的故事全集发表完毕,才重操故业。」
「那可能是三十年后的事。」
「毋须那么久,十年八年够了。」
「那么,小冰晴,你得祈祷我得享长寿。」
「你一定超过百岁。」小冰不加思索。
「不过,」求真说,「一年半载之后,你的文字也许已经磨练得法,不用任何人辅助。」
小冰晴深情款款地说:「我永远需要你。」
求真侧头一想,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那样的话呢,不禁感动起来。
「有一家素菜馆,妙不可言,我已订了台子,一起去大快朵颐。」
求真欣然赴约。
那个晚上,求真看到了小冰的女伴。
原来他特地请长辈来会一会他的意中人。
那女郎艳丽、温柔、懂事、蓄著长发,有种特殊风情,很少言语,只是微笑。
叫求真想起一个人:琦琦。
遗传因子终于发作,小冰不但承继了叔公的事业,对异性伴侣的选择,也一如叔公般品味。
求真感慨万千,她仍然不明白时间去了何处,一时它过得太快,一时它又过得太慢,可是刹那间,它一去无踪,现在,连第三代都事业有成,快成家立业了。
求真喝了几杯,忽然说:「郭晴,要就结婚吧。」
小冰一怔,笑了,「长辈最喜欢参加婚礼。」
求真怕他一耽搁下来,就会步叔公后尘。
这时,小冰转头看著女伴,「那,你愿不愿意结婚呢?」
女郎笑吟吟,「今晚来不及了,总得明早。」
求真说:「明早就明早。」
小冰说:「明早还有明早的事,明早再说。」
求真无法不摇头叹息,当年小冰也这么诸多推搪,终于弄假成真,结不成婚,他俩把求真送回家。
那夜,求真看到琦琦的信。
「求真,读到你们整理过的小冰探案故事,时光仿佛倒流,回去三十年不止,细节历历在目,然而已经物是人非,小冰其实并非一流侦探,他太有原则,太富感情,办起事来,感情丰富,懒洋洋,又开始怀念他了,无休无止,希望将来去到那更美好之地,我俩可以重逢,琦琦字。」
大家还能在另一个地方聚头吗,照样聊天扯谈东家长西家短,完了饱餐一顿,开瓶好酒……求真叹口气,她把信笺压在镇纸下。
这一年过得特别宁静。
求真叫人来整理花园,园丁是个年轻小伙子,求真要求他种紫藤,用手势形容花串挂下摇曳曼妙之姿,谁知他摇摇头,「多虫子。」叫他种,「滴血之心」,他又说:「花种难求。」求真叹口气,世事古难全,「那么,玫瑰花吧。」小伙子眉开眼笑,「有,方便。」
小冰探案故事继续在当地一张著名日报上发表,读者人数之多,取得压倒性胜利。
求真想趁机推出列嘉辉与许红梅的故事,奈何欠一个结局。
夏季到了,求真偶然也会到园子坐坐。
一日正在树荫下阅报,忽然有一部车子轻轻停在门前。
求真抬起头,只见司机下车,拉开车门,轻轻扶出两个老人。
求真呆住了,她第一眼先看到那白发婆婆,吃一惊,脱口而出喊道:「红梅!」
是,正是许红梅,她又老了,正缓缓向求真走来,朝求真笑了一笑,啊,一张脸犹如干梅一般,皮肤皱在一块,瘦且小,只余一双眼楮,仍然炯炯有神。
「求真」
求真此刻又成为她的小辈。
许红梅打扮得非常整齐,她把手套缓缓除去,紧紧握住求真的手。
求真问:「要不要进屋子去,怕不怕风大?」
「阳光很好,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好了。」
在她身后的是列嘉辉,他拄著拐杖,仍然风度翩翩,欠一欠身,「求真,你好。」
求真由衷地欢喜,「列先生,你好。」
他俩终于一起终老。
「请坐。」求真让坐。
「你们俩谈谈,我去巡一巡园子,花床打理得很好,嫣红姹紫开遍。」
许红梅轻轻转动一下颈上的珍珠项圈。
「红梅,你果然没有食言,你回来看我了。」
「我还不致于连这样的诺言都守不往。」
「是我多心多疑。」
许红梅微笑,「求真,你我一见如故。」
这一贯是交待要事的开场白,人到了这样的年纪,要交侍的是什么,不难明白。
求真不肯接受事实,顾左右言他,「你有没有再同列先生结婚?」
许红梅的听觉仍然相当好,当场答道:「我想,只有我才能说,一纸婚书,对我俩来说,已不算一回事。」
求真笑得弯腰。
「求真,我俩因为相爱,衰老得快。」
可恨原医生的手术有缺憾。
「可是这一年内每个日子,我们都奇妙地度过,开头,我们是一对不相识的年轻人,身边各有伴侣,然后,我们钟情对方,跟著,我们一心恋爱,原医生成全了我俩,我们衷心感激。」
求真静静聆听,「那多好,最主要是当事人高兴。」
「现在我俩已白头偕老,求真,我已无所求。」
求真握住她的手,「红梅,你浓缩的一生十分精彩。」
「是呀,都无暇理会世界大事,民生疾苦,生活细节。」
看得出通货膨胀、物价高企与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呀,」许红梅凝视花畔的列嘉辉,「我们真是太幸福了,倘若再活那么三五十年,少不免日久生厌,初而口角,继而分手,现在多好,我们没有时间闹意气,亦无机会见异思迁。」
求真颔首。
「现在我们回到老家来终老。」
「是否要我做些什么?」
红梅摇摇头,「也没有什么可做的,我同嘉辉的财产全部捐赠大学作奖学金,日常生活也不乏人照顾,我们真正可以安享晚年。」
心境那么平和,真正令人高兴。
「老朋友只要能够时时见面,于愿己足。」
「我一定常常来。」
「我们仍住在老宅里。」
这时,列嘉辉已走近。
许红梅笑道:「他来催我了。」
他不舍她把时间用在别人身上。
许红梅先上车,列嘉辉跟求真说:「一晃眼,她已满头银丝,可是在我眼中,她永远是个少女,你觉得她老吗?我不觉得。」
求真微笑。
「我仿佛昨天才认识她。」
黑色大房车缓缓驶走。
求真目送车子在弯角消失,放下心头大石,故事终于有了结局,她可以发表这一则传奇了。
为著记念小冰先生,她仍把故事列为小冰探案系列之一。
笔事一开始发表,郭晴便找上门来。
「他们回来了。」猜得很准。
「是。」求真并不企图隐瞒。
「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子?」
「许红梅四只眼楮,列嘉辉的手足变为触须。」
「姨婆,请莫难为小辈。」
「看上去,他们似一对老人。」
「是很整齐漂亮的老人吧?」
求真点点头,「他俩自有专人服侍生活起居。」
冰晴想了一想,「晚年生活有著落,是很要紧的事吧?」
求真哑然失笑,「你说呢?」
「那么,要从何时开始为安享晚年作出准备?」
求真又反问:「你说呢?」
「不用现在开始吧?」郭晴充满疑惑,「我才二十六岁,再过十年差不多?」可是他也不十分肯定,「或许越早越好?岁月过得太快,转瞬间又一年,我该怎么办?」
求真拍拍他肩膀,「晚上有空慢慢想通此事。」
「你呢,姨婆,你几时开始筹谋晚年生活?」
「说来话长,你有没有六小时?少一分钟都讲不完我的辛酸史。」
「人到了一定年纪,必定有点伤心史吧。」
求真似笑非笑看著他,「你想查姨婆的背景?」
小冰嘻嘻笑。
饼一会儿,他问:「他们仍住在老宅里?」
「不要再去骚扰人家了。」
小冰想一想,「我添置了一些仪器,让我这样说,他们不会发觉有人骚扰他们。」
「小冰,你好比一只臭虫。」
小冰侧头想一想,「在叔公的记录中,从未提及有人叫他臭虫。」
「你怎么能同你叔公比。」
「是,他已逝世,得到的尊重,一定比我多千万倍。」
求真回忆到青年时与小冰先生争执的情形,她有叫过他不堪的称呼吗?从来没有,她一直敬佩他。
「请勿惊动二位老人家,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遵命」
这次,小冰拍摄回来的是电影片断。
据小冰说,摄影机在一百公尺以外的山坡上,拍摄列家大宅的后园。
看日影时值黄昏,列嘉辉与许红梅正对弈,一人一步,其味无穷。
镜头推近,求真发觉他们玩的是一副兽棋,即大象吃老虎,老虎吃狗,狗吃猫,猫吃鼠,鼠又吃大象那种儿戏,求真莞尔,正是左右不过是玩耍取乐,何必深奥无比。
只听得列嘉辉问许红梅:「凉不凉?」想把外套脱下搭她肩上。
可是立刻有看护上前为她加衣。
许红梅对列嘉辉一笑,缓缓站起来,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进去吧。」
「不多坐一会儿?」
「我觉得有人在偷窥我们。」
听到这句话,求真的脸都涨红了。
片断中止。
冰晴说:「老太太真厉害。」搓搓手,吐吐舌头。
「你满意了?」
「满意。」
卜求真也很高兴。
饼了两日,她正阅读,忽尔眼困,轻轻倚在安乐椅上,不知不觉堕入梦乡。
开头睡得非常香甜,四周一片宁静,求真甚至同自己说,就此一眠不醒,也没有什么遗憾。稿件已全部写妥,搁案头上,她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交待,心境平稳,毫无牵挂。
正在享受,忽见一人影冉冉入梦来,风姿绰约,朝求真招手。
求真定楮一看,来人却是许红梅。
许红梅年轻貌美,穿著上一个世纪式样的华服,笑吟吟说:「求真,难为你一直对我好,今日我回去,你也不来送我。」
求真怔怔地道:「你忽老忽小,我一时不知是你。」
红梅叹口气,「求真,再见了。」
求真抢上前,「你去何处?」
正在此时,「 」一声响,求真自梦中惊醒,睁开双眼,只见案头大水晶花瓶摔倒在地。
她顿觉蹊跷,自椅上跃起,披上外套,驾车往列宅驰去。
新管家前来开门,说:「老先生正休息—」
被求真一掌推开,一径闯进。
看护迎上来,「什么事,这位太太找列先生何事?」
「他们在哪里?」
「在书房——」
求真没听完她的话就奔过去推开书房门。
他们的确在书房里。
一架老式录音机正在轻轻播放一首不知名的老歌,歌手情意绵绵,哼出纠缠的字句。
许红梅躺在长沙发上,列嘉辉蹲在她身边。
「红梅!」求真唤一声。
两个人动都不动。
看护立刻趋前去观察。
这时,求真反而驻足不前,她缓缓伸出手,按停了录音机,她听到的最后一句歌词是「要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开,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求真低下头。
看护错愕地抬起头来,「十五分钟前,我才服侍他们服过药。」
求真轻轻问:「他们平和吗?」
「你来看。」
求真走近一步,只见许红梅像睡著了一样,双手搁胸前,异常安乐;列嘉辉伏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按住许红梅的手。
求真点点头,他们仿佛还在对话,刹那间,动作与声音凝住。
看护说:「我马上去通知王律师以及陆医生。」
求真缓缓退出。
大宅马上骚动起来,佣人们都聚集在会客室议论纷纷。
求真觉得此处已没有她的事,便静静自大门离去。
其他人竟没有注意到她走开,这神秘的女客来了又去了,稍后律师与医生都会问及她是谁,可是没人能够回答。
求真驾著小小房车,并没有即时回家,她把车开到郊外一个悬崖。
在小路尽头,她停好车,下车慢慢朝山坡走去。
她知道山坡上有一块极其葱绿的草地,在草地上,有一座灯塔,灯塔的另一边是悬崖,悬崖下是大海。
求真很熟悉这个地方,她常常来,不一定在心情欠佳的时候,高兴之际也喜欢来看看蓝天白云碧海,只是爬到这个山坡上,颇需力气,近年她不大来了。
今日她虽然慢慢地走,也略觉气喘。
可是花些力气爬上去,她会得到报酬。
终于看到那座灯塔了,求真松口气。
可是,站在灯塔脚下,背著她,站在悬崖边看海的高个子是谁?
连背影都那么俊朗潇洒,穿件黑色长风衣,山顶劲风吹来,衣袂飘飘,更添一股出世脱俗味道。
求真迟疑了。
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比求真更早,到这座灯塔边来冥思,别看那块草地那么大,其实只能容一个寂寞的人,一颗孤独的心。
求真想打回头。
她不愿骚扰那高个子。
罢想转头,那人似听到身后有动静,蓦然转过头来。
求真喜出望外,「原医生!」
可不正是浪迹天涯,可遇不可约的原医生。
「求真。」他的声音永远那么热情。
他过来紧紧握住求真的手。
从他头发凌乱的程度看来,原医生站在悬崖边,已经有一段时间。
他在这里干什么?求真纳罕。
但是原医生却知道她为何而来。
他一开口便说:「你已同列嘉辉与许红梅二位道别了吧?」
求真点点头,十分惘怅。
「时间也差不多了。」
求真无奈地说:「我总是看不破生关死劫。」
原医生说:「人类天性是喜聚不喜散的多。」
求真叹口气,「若有好,就必有了。」
原医生拍掌道:「好了好了。」
求真只得苦笑,过一会儿问:「你呢,原医生,你神仙似人物,为何到山顶来静思?」
原氏一呆,「你说什么,求真,你为何那样形容我。」
求真抬头,看到他双眼中充满哀愁。
「求真,我是千古第一伤心人,请你别再打趣我。」
「你?」求真冲口而出,「你英俊豪迈,无拘无束,才高八斗,相识遍天下,怎么还要伤心?」
原氏连忙摇头,「不敢当不敢当,我是一个极之憔悴的人,只不过有点奇遇而已,手术又不够精湛。」他额角冒出汗珠来,「唉。」
「可是,我朋友琦琦经你诊治之后,外型无懈可击。」
「啊!琦琦,她有恩于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又有恩于我,不然我也不会做这种表面功夫。」
求真笑了,表面功夫,说得真好。
「风太大了,求真,我送你下去。」
「不,」求真答,「原医生,我知道你必定也在此哀悼一位敬爱的朋友,我自己下山得了。」
「多谢你求真。」
「我可以明天再来。」而原氏明日不知要去宇宙哪一个角落。
「再见,求真。」
求真转身,一步步缓缓朝山下走去。
下坡路轻松得多,风又大,在背后一直送求真,求真毫不费劲蹬蹬蹬就到了车子旁边。
就像四十岁以后,一年一年又一年不知为什么过得那么快。
她抬头看看天,紫色的晚霞已经笼罩下来。
求真连忙低下头,驶走车子。
第一次看这样颜色的晚霞,是在哪一年同哪一个人呢?唉,得好好想一想,当时年少,衣衫又窄又薄,看见什么都笑,笑声一直似银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