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大日子。
求真一早等,等到近九时,心急,唤醒小冰先生问:「我们几时出发?」
「出发往何处?」
「噫!去见原医生呀。」
「求真,我已安排他们与老原见面,中间人工作已告一段落,他们双方均是成年人,毋须你我在旁协助吧?」
「可是——」求真急出一额汗。
「求真,不要多事。」
「他们约在何时何处?」
小冰「嗒」一声挂线。
求真颓然。
她在公寓中团团转了一会儿,忽然之间笑出来,吹皱一池春水,干卿的事?就当长篇小说看了一半,作者有事,续稿未到好了。
她当然希望读到下篇,可是凡事要顺其自然。
心境刚刚舒泰,却有人按门铃。
求真去开门,意外地见到列宅的管家。
「卜小姐,老太太叫我交这个给你亲收。」
是只牛皮纸信封。
求真道谢,收下,关上门。
她当然立刻拆开信封,里边是一只磁碟,上面标签写著卷三。
呵,是卷三。
这有一张便条,「卜小姐,」许红梅这样写:「看了卷三,也许你会明白,为何从头开始,对我来说,已不觉新鲜。」
求真忽然笑了。
「小老郭小老郭。」她扬一扬手中磁碟,「你许多事瞒著我?我也不把真相告诉你。」
她连忙看卷三。
荧幕闪两闪,像一个人在踌躇,然后,许红梅出现了,她一贯脸容秀丽,衣饰优雅,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外型豪迈的男子。
客厅布置略有更改,但求真看得出这是他们老家。
只听得那男子说:「红梅,你要下决心,跟我走还是留下来。」
求真一听这句话,几乎没跳起来。
呵,原来谁也没有一生只爱一个人。
原来许红梅同列嘉辉的生命中都有他人。
许红梅迫切地说:「让我带著嘉辉走。」
那男子苦笑,「红梅,我告诉过你,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一片荒原,没有医疗设备,也无学校,很多时候,甚至无食物食水供应。」
「那,」许红梅说,「你也不要去吧?」
看到这里,求真摇摇头。
丙然,那男子笑,「红梅,男儿志在四方。」
许红梅颓然低头。
「你同嘉辉留下来吧,我此行是去布置战争设施,不是度假,并无归期,你不必等我。」
红梅抬起头来,「俊禹,至少带我去。」
那叫俊禹的男子喜问:「你真的决定了?」
她还来不及回答,只见一名四五岁小男孩奔进来,「妈妈,妈妈,不要离开我。」他哭了。
那正是列嘉辉。
许红梅抱起他,「妈妈有事出门,去去就回,你同保姆一起好不好?」
「不,不,」那小孩哭泣,「妈妈不要走。」
许红梅为难了,双目通红,非常伤心。
那男子谅解地拍拍许红梅手臂,小孩转过身子来敌意地注视他,更大声哭泣。
选择,选择是最残忍的,必然要牺牲一样去成全另一样,是以任何抉择都不会令一个人快乐。
许红梅落下泪来。
这男子是什么人,许红梅在何处认识他,他俩如何进展到这种地步?
许红梅似知道有人会问这样的问题,她哀伤的脸容在荧幕上出现,轻轻地说:「让我来告诉你,我俩认识的过程。」
画面淡出,淡入的是一间幼儿园的操场。
放学了,孩子们由家长领回去。
许红梅抱著列嘉辉,正欲上车,忽而指著不远之处骇叫起来:「止住它,止住它!」
那是一辆没有司机的房车,正向前流动,幼儿园校舍建筑在斜坡上,车子刹掣倘若拉得不够严密,会往前滑下,小路底斜坡尽头就是大公路,车辆往来非常繁忙,任由车子滑下,危险不堪设想。
偏偏车上,还有两个幼儿,受惊啼哭。
其他家长因许红梅的叫声也发现危机,有几个飞奔著追上去。
许红梅抱著列嘉辉上车,吩咐司机:「追上去,堵住那辆车子。」
司机开动车子追上,一边劝道:「太太,车速已不低,那两个孩子又没系安全带硬生生拦住,一下子踫上,孩于会飞出车受重伤。」
眼看公路越来越近,众人追跑不及,统统堕后,许红梅心急如焚,忽然之间,有一个人越奔越近,叫许红梅让他上车。
司机让他攀著车门,他自这辆车跳到那一辆车上,自车窗钻进去,拉住手掣,那辆无人驾驶的车子在千钧一发时停在斑马线上,一辆巨型货柜车正打横经过,众人亦已追上来挥汗道谢。
许红梅紧紧抱著列嘉辉,轻轻说:「英雄,英雄。」
画面淡出。
「家长们请他喝茶,我也列席,我们是那样结识的。」
一间小洋房内正举行聚会。
许红梅穿著蓝白间条的便衣,与小小嘉辉身上的球衣出自一式,她并无刻意打扮,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忠诚的母亲。
一位家长起来宣布,「欢迎方俊禹先生」大家鼓掌。
不知恁地,方俊禹的目光落在许红梅身上,十分炽热,许红梅抱著小嘉辉,怔怔地不知所措。
「我的生活寂寞空白,俊禹的出现,带来色彩。」许红梅旁述,「他们都说,躲在小镇过活的人,都有一段历史,方俊禹在这里出现,并非偶然,他与他的同僚,选择这个与世无争、风景秀丽的小城作大本营,商讨一个极大的计划,一旦成事,他便得离开。」
求真站起来,算一算年份,那应该是一九八八年左右,有什么国家政变大事发生,不难查出来。
「他终于要离开我们了。」
求真「啊」一声叫出来。
她没想到许红梅真的会跟方俊禹走。
她丢下了列嘉辉。
求真脸上变色,许红梅变了心。
求真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海枯石烂都可以,求
真不相信许红梅会变心。
求真难堪到极点,她竟看走了眼。
许红梅温柔的声音告诉求真:「我放下了嘉辉,跟他出发。」
一个雾夜,她与他带著简单的行李,乘一架小型飞机,离开小镇。
「这一去,是九个月,我快乐吗,不,每夜都听见嘉辉啼哭,白天难得见到他一面,他每日运筹帷幄,背著革命重担。」
求真叹息。
「终于,我自动要求离去。」
许红梅再在荧幕上出现的时候,已呈憔悴之态。呵,没有打击大过感情上的挫折。
她已回到家中。
保姆抱著嘉辉前来。
孩子以陌生的目光看著她。
保姆笑著说:「多时没见妈妈,生疏了,过两日会好的。」
许红梅不语。
保姆同孩子说:「挂念妈妈,为什么不说?」向许红梅报告,「太太出门之后,夜半时常惊醒大哭,见太太房内有灯,必定去寻,听见门声,往往凝神聆听,多日不说一句话,从没见过那么懂事的孩子。」
许红梅垂头。
「妈妈不是回来了吗?」
红梅伸出双臂,「妈妈抱。」
小嘉辉仍然伏在保姆身上。
红梅解释,「大人总要出门办事,你去问问其他小朋友……」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哽咽了。
「终于,坏消息传来,方俊禹在一个清早出去之后,没有再回来,并无留言,亦无遗嘱,下落不明。他去向如何并不重要,渐渐,我忘记自己曾经出走,嘉辉年幼,不复记得我曾离开他一段时期,但我却耿耿于怀,原来我这样容易变心。」
求真黯然。
「原来,我欺骗的是我自己,我终于认识了许红梅。」
不愿从头开始,是因为对自己没信心。
多大的讽刺。
第三卷自白,到此为止。
许红梅为那次错误的抉择深深内疚。
是太过仓猝了,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即使是英雄又如何?
因为寂寞,因为不知何去何从,她跟了他走。
她以为每个异性都会像当年的列嘉辉那样把她放在首位。
求真吁出一口气。
列嘉辉一定会不顾一切把许红梅带到原医生处。
第二天下午,求真忍不住驾车到列宅去打探消息。
避家来开门,见是求真,有点讶异。
「卜小姐,昨日傍晚,列先生便带著老大太出门去了,据列先生说,他是陪老太太去看医生,一段时期不会回来,把家交给我看管。」
求真只得借口说:「没料到昨日就出发,想是不愿与亲友辞行,他与我说过,此行是去看原医生。」
「不错,医生的确姓原。」
「老太太行动方便吗?」
「老太太似睡著了。」
「他扶老太太上车?」
「他抱著老太太,真没见过那么孝顺的儿子。」管家感喟,「万中无一。」
旁人哪里知道那么多,列嘉辉分明是在许红梅不同意之下强行把她带到原医生处。
「由司机送他们?」
「不,列先生自己驾车到飞机场,只吩咐说,日后会有一位许小姐来短住,叫我接待。」
没有痕迹的出走,且己为许红梅铺了后路。
旁人只得等消息。
「卜小姐,他们回来,我们说您来过。」
「劳驾了。」
求真站起来离去。
回来?几时?也许是明天,可能是下个星期,更有机会是世纪末。
自原医生处出来,他们会变成彻头彻尾的年轻人,忙著做年轻人的事,说不定要过三五十年,才会想起旧时之友,届时,卜求真视目以待。
想到这里,一丝恐惧由然而生,求真连忙走到露台上去深呼吸,人类对于死亡,一向敬畏有加。
三天后,她与小冰一起聚餐。
小冰说:「无论怎么样,我已经挨过这一年,我不会从头再来。」
「小冰先生,你这一生,过得不坏呀。」
小冰笑笑,「可以这么说。」
「从头开始,有何不可?」
「求真,一个人即使返老还童,性格是不会变的,而那样的性格,一定会作出那样的选择,命运轨道,相差无几,一张报纸,从头到尾读两次,你说烦不烦,还有什么味道?」
求真无言。
琦琦在一边默默侍候小冰,体贴地递茶递巾,动作如行云流水,与小冰早有默契。
小冰少不了她,而琦琦如果没有服侍的对象,恐怕也会恍然若失。
「两位暂时不会离开本市吧?」
「闹市有闹市的方便,真正要隐居,住哪里都一样,不一定要回归深山野岭。」
求真大喜,「那我多一双朋友可以来往了。」
谁知小冰立刻说:「你可别天天来烦我,吃不消。」
求真啼笑皆非。
琦琦说:「别听他的,他巴不得你日日来同他抬杠。」
「我不会妨碍你俩隐居。」
「隐居,那么容易?」琦琦笑,「很讲条件的,第一,性格要恬淡,第二,得不愁生活,否则三五七天之后,还不是又抛头露脸四处亮相。」她拿眼角瞅著小冰。
小冰居然承认事实,「我的确不甘寂寞。」
讨论之后,小冰有点磕睡,求真向琦琦使一个眼色。
琦琦便说:「求真想早点休息。」
饭局至此结束。
求真驾驶小小房车返回寓所。
半途她己发觉有人盯梢。
那部车子完全不介意她知道此事,每隔一阵子便响号惹她注意。
谁,哪个少年人?
求真搜一搜记忆,不,她并没有这样相熟活泼的小朋友。
到家了,后边那辆小跑车也跟著停下来。
求真下车,叉起腰,等那人出来。
车门一开,就有人叫:「求真!」
声音响亮,分明是名少女,胆敢直呼长辈名字,求真一向看不惯这种没上没下作风,不由得皱起眉头,「谁?」
「我,求真。」
少女下车来,马尾巴,小衬衣,大蓬裙,嫣然一笑,靠在车门上,「我,求真。」
求真呆住了。
当然,是她,求真认得她,求真在荧幕上见过她,这正是少女时期的许红梅,皮肤光洁,双目明亮,头发乌黑,身段苗条,「求真,是我。」
她回来了。
手术成功,她回来了。
求真喉咙忽然变得干涸:「你,红梅。」
许红梅把手臂伸进求真臂弯,「请我进屋喝杯茶。」
求真看看她,「你今年几岁?」
红梅耸耸肩,「二十一二,大概是这个年纪。」
「你有前生的记忆吗?」
红梅点点头,「有,每一个细节。」
「那还好,不至于要事事从头开始。」
「不,求真,」她转一个圈,大蓬裙散开,「我已决定绝对不重蹈覆辙,好好利用新生。」
求真呆了半晌,看著她蓓蕾似的面孔,「对,列嘉辉呢?」
「他很好,他所需要适应的,没有我多,他已经回家。」
「那个家?」
红梅忽然睐睐眼,「我不方便问那么多,朋友之间要保持距离。」
朋友?
许红梅同嘉辉是朋友?
许梅喝一口茶,「求真,你不是不知道他另外有个家,每天晚上,他给我一杯牛奶,里边放半颗药丸,喝了好让我睡,然后他便去过他的生活。」许红梅格格地笑,「年纪大了,老弱无能,只得由他摆布,心灰意冷,不想再生。」
求真呆呆听著,只觉毛骨悚然。
「他还是强行把我带到原医生处,那不过是三天之前的事罢了,‘你不会后悔的,红梅,你不会后悔’他说得对,求真,我没有后悔。」
求真惊骇地看著她,一个美貌少女,娓娓道前生的恩怨,那种诡秘实非笔墨可以形容。
「求真,我要好好生活,我不会再糟蹋此生,从此之后,列嘉辉与我,不再是同一个体。」
求真无语。
「求真,我们仍是朋友吧?」她拉著求真的手,神色焦急,她是真的在乎卜求真这个友人。
求真只得说:「我总是在这里的。」
「求真,你是了解我心情的吧?我不再愿意为列嘉辉而失去整个世界了。」
求真实在不敢苟同,「呃,我—」
「求真,这里,要找我,拨这个号码,我立刻出来。」
她忽然伸手,亲呢地替求真抿了抿鬓脚,然后飞快地转身,上车去,摆手,按喇叭,把车驶走。
动作大,爱笑,她是个典型正常少女。
原医生好手腕。
求真呆呆进屋去。
电话铃响。
「求真,」这是琦琦,「你或者有兴趣来一次,列嘉辉出现了。」
「在你们处?」
「是。」
「我马上来。」
求真其实已经相当疲倦,可是被这样的消息一刺激,精神亢奋,只抽空洗把脸,便赶到小冰处。
列嘉辉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转过头来笑,「求真,见到你真好。」
这已是他第三度做少年人。
列嘉辉神采飞扬,剑眉星目,站起来欢迎卜求真,「老朋友了。」
求真立刻说:「小朋友才对。」
列嘉辉不出声,只是微笑。
「一生有列先生这样奇遇的人可真不多。」
「是,原医生对于容医生所犯的错误怀有歉意,无条件为我们达成愿望。」
求真说:「这是你最后一次年轻了,好好利用它。」
「你们同原医生那么熟,为什么不—」
求真打断他,「列先生,人各有志。」
「可是,世人没有不想长生不老。」
「照你说法,世人也没有不想发财成名,子孙满堂的了。」
列嘉辉当然听得出卜求真语气中讽刺之意。
可是年轻的他心情愉快无边,根本不想与任何人计较,嘴里唯唯诺诺,「我忘记世上自有清高的人,这是我眼光低俗之故,我此来是要向各位道歉。」他站起来,「我不打扰你们了。」
小冰扬扬手说:「琦琦,送客。」
琦琦送他到大门,「列先生,你回过家没有?」
谁知列嘉辉答:「我与红梅己有协议,我们的家已经解散。」
「列先生,你还有另外一个家,那个家里有一位女主人在等你。」
列嘉辉一怔,像是刚刚被人提醒的样子。
求真笑了,不久之前,她还把列嘉辉当作最最重感情的人。
列嘉辉答:「我会作出安排。」
求真立刻答:「当然,我是多嘴了。」
列嘉辉笑,「要找我,请拨这个号码。」他留下通讯处。
求真看著他那辆跑车一溜烟驶走,喃喃道:「世上竞有那么讨厌的人。」
琦琦莞尔,「你一直不喜欢他。」
「他对异性太轻率。」
「他们均如此,只不过起初你对他要求太高,所以失望。」
琦琦太懂得分析别人心理。
求真说:「全中。」
回到书房,只见小冰已在安乐椅上盹著。
求真感叹道:「年纪大了,同幼儿一样,随时随地睡得著。」
琦琦取来一张毯子,覆在他膝上。
求真说:「趁他不知,把他抬到原医生处,把老郭恢复小冰模样。」
「他醒了不会放过你。」
「说不定他会觉得很享受呢!」
「你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琦琦,小冰先生倒底叫什么名字?三十多年老友,也该为我解答谜底。」
「你怎么不去问他。」
「他不会告诉我。」
「他也没同我说过。」
求真给琦琦一个「算了吧你」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