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伟伦不得不承认,当年,他是深深爱过卫岚的。
此刻,月正当头,夜色浓厚。他牵著木村乘坐观光电梯,回到租住的宾馆套房内。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使人觉得寂寞。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按亮茶几上的小灯。木村很乖地爬到地毯的中央去睡觉。
半个小时以前,任伟伦在宠物医院门口和卫岚分别。那个女人仍旧像三年前那么笨,居然执意要拉著她的花轮抄小路回家。她也不想想,黑灯瞎火的,如果真遇上了歹徒,一只肥胖而愚蠢的小土狗能顶什么用?
他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烦躁。他起身走到酒柜前,为自己斟了半杯威士忌,放在唇边细细地啜饮著。
也许是一个人面对一间房的孤寂太深重,让他不禁想起了从前……
遇见卫岚是在七年前。那时候他刚进大学,修读国际金融系,又参加篮球社,又参加辩论队,在校园里很是意气风发。很多女生崇拜他爱慕他,有一阵子,他每天收情书收到手酸。
他书读得很棒。没有课的时候,他多数泡在篮球场。虽然他的球技不如体育专业科班出身的那些球员那么炉火纯青,然而,热门专业高材生的身份不缔给他镀上了一层金。再加上他外形英俊,因此,每次当他因为体力不支而下场休息时,都会有十几个不同颜色形状的饮料瓶递到他面前。而这些饮料瓶的主人都是女生。
那时候,卫岚并不在她们中间。他遇上卫岚,纯属机缘巧合。
记得那是炎热夏季的某一天。他参加完系里的一场篮球比赛,浑身是汗地沿著校内的小河边走,准备回寝室去洗澡。这时候,他看见河边有一个女孩子。她身穿波西米亚风格的水蓝色棉布长裙坐在草丛里,赤著脚,膝盖上搁著一块画板。
这个女生八成是有毛病。这是当时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这么热的天,这么毒的太阳,只有脑筋不正常的人才会在阳光的暴晒下写生。
然而,当这个女生不经意转过头来时,他愣住了。老天啊……他不可置信地瞪著她上身穿的薄如蝉翼的棉制白T恤。在日光的直射下,这件衣服被她身上不断冒出的汗水濡湿,几乎呈透明状。可以一点都不夸张地说,是——完全暴露,一览无遗。他几乎可以透过她的T恤看到她里面穿的水蓝色内衣。
她……真的是有病吧?居然穿这种什么都遮不住的衣服坐在河边任人观赏?当下,他脑中「轰」的一声爆炸了,血往上涌,心跳狂乱,脸颊发烫。他像个木头人似的死死瞪著这个奇怪的女生,只见她蓄著微微卷曲的长发,发稍有些枯黄;她的脸色很红润,眉毛淡淡的,却长了一双像桂圆那么大的圆眼楮,黑白分明;她的嘴唇很湿润,仿佛抹了猪油似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盯著那两片唇瓣,突然间觉得整个身子都燥热起来。
这个女生……莫非不是人,而是这河里的水妖?一时之间,他脑中冒出这么个念头来。
正在这时,那女生说话了:「你是谁?」
任伟伦愣住。她不认识他?他以为自己在校园里很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这个女生的眼神好冷淡,表情好平静。不会吧?她真的不认识他?
他顿时觉得自尊心受到了小小的打击,急忙岔开话题:「同学,你……出了很多汗,衣服都湿透了。」他有些尴尬地提醒她。
谁知那女生好笑地翻了个白眼,「怕什么?我又不是里面没穿内衣。」酷酷的一句话,险些让他当场一头栽进河里去。
与卫岚的第一次见面,任伟伦落荒而逃。可是不知怎么了,到了那天晚上,他却开始失眠。在上铺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著,脑海里全是那透明的白T恤、枯黄的卷发、桂圆似的大眼楮和湿润的嘴唇。好不容易快到天亮时他睡著了两个小时,其中有一个半小时在做梦,而梦里——依旧是那透明的白T恤、枯黄的卷发、桂圆似的大眼楮和湿润的嘴唇。
第二天,他像中了蛊似的又跑去河边偷看她,没敢上前跟她说话。晚上,再度失眠。
第三天,他在学校的食堂门口踫上了她。她没认出他来,而他紧张得不会走路了,与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将一盆番茄炒蛋统统翻倒在他衣服上。
第四天,他又去河边看她,她没来。他沮丧得一整天不想吃饭。
第五天,她又没来。他在球场上发挥失常,把篮球扣进自家篮筐。
第六天,终于在河边等到她。这天一定是他的幸运日,因为她居然主动跟他说话了。她对他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蹙起眉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是篮球队的吧?」
当时,他紧张得快要暴毙了,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其实……其实我是国际金融系的。」他多么害怕让她误解他是大学校园里那种只会打球、不会念书的草包男生啊,所以赶快跟她解释。
而她听了,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唔。我叫卫岚,日文系一年级的。」就这样,算是认识了。她表面上云淡风轻,他心里如同山洪爆发。
他得知了她的名字,当天晚上就在梦中重现。他梦见他和她一起坐在河水清清的小河边,他用手揽住她的肩头,轻轻唤她:「岚。」梦做到这里,他猝然惊醒,满头满身的冷汗,还以为自己变身为琼瑶剧男主角了。
在这种乌龙状况持续了将近两个星期以后,任伟伦再也受不了了。他把这些天来的反常情绪都告诉自己的一位室友,那哥们儿听了,手势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兄弟,节哀顺变吧,你、恋、爱、了。」
「你恋爱了」——四个字给了他当头一棒。什么?恋爱了?这样简单、这样轻易地就恋爱了?学校里那么多美女喜欢他,他原本打定主意要矜持、要冷酷、要好好地挑上一挑,可是谁知道——自己那么没用,竟然爱上一个酷酷的、怪怪的、不太爱搭理他的日文系女生?
他不甘心。每天都不甘心,但又每天跑去河边看她写生。每一回她主动跟他说话,他都觉得受到老天的眷顾。如果哪一天她心情好对他笑了一下,他更是激动得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发抖。
就这样不甘心了一个月以后,他终于决定向自己内心的渴望投降。他是真的喜欢卫岚,实在无法否认;如果再一直这么每天看著她却不能拥抱她的话,他一定会死的。于是,他决定主动追求她。
任伟伦动用自己在日文系的人脉,顺利弄到卫岚的寝室电话和手机号码。但是那个向他提供情报的男生对他说:「你想追卫岚?呵呵,老兄,节哀顺变。」
又是一个「节哀顺变」!任伟伦急了,一把揪住那人问:「为什么?难道她有男朋友了?」他心一沉。
「那倒不是。」男生摇摇头,补充道:「我只能说——帅哥你的喜好真特别。我们系里的男生都有这样的共识:卫岚不是怪人,她是外星人。」
任伟伦听到他这么说,丝毫不气馁。卫岚是外星人?呵呵,好可爱的外星人啊,他喜欢这个贴切的形容。他想著想著,胸腔发热了。别人没有福分欣赏她的美,正好,这个便宜让他捡到。
只是——追求外星人的过程,漫长而又艰苦。一开始,任伟伦往卫岚的寝室送花,往她信箱里塞情书。鲜花每天送,情书每天写,一个月以后,佳人还是没反应。
任伟伦坐不住了。于是拿手机发短信给她。从一开始的互道「你好」,到之后讨论彼此喜欢的偶像明星、衣服品牌和流行歌曲——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他愿意做手指运动,她就随时候命、不痛不痒地陪他聊。那一阵子,国际金融系的同学经常看到任伟伦上课时捧著手机傻笑,他们都以为帅哥得了失心疯。
两人在短信里聊得这么投机,有一天,任伟伦终于鼓起勇气发了这样一条短信给她:「卫岚,你一直欠我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那边发来一串问号。
「就是——」他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在手机屏幕上打下:「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之后足足有三分钟的时间,他的手机没有响。那三分钟对他而言是终身难忘的三分钟。他数著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如同擂鼓,完蛋了,她不回信息给他,这是否意味著她拒绝了他,她不喜欢他?
在那三分钟里,他的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又一下,他终于尝到被外星人袭击的痛苦滋味。原来过去的那段日子,她只是陪他玩笑,一旦认真起来,她便逃得连影子也不见了。
然而,正在他感到万分绝望的时刻,手机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是卫岚!他立刻复活了,由地狱一路飞升到天堂。他急忙抓过手机一看,她这样说:「我刚才去翻了一下通讯录,确定我不认识你这个号码。郁闷,居然和不认识的人发了一个月的短信。」
看到这个留言,任伟伦只差没当场吐血身亡。郁闷?他才郁闷好不好?她居然说不认识他?那他之前送的花呢?写的情书呢?这一个月以来每天和她短信传情是为了什么?他每晚失眠、饭量骤减、成绩骤跌又是为了什么?
看来日文系那位兄弟说得没错,卫岚真的是外星人。他和她大脑波长不同,不管怎么沟通也没有用,放弃吧——他对自己说。他沮丧地丢开手机,从桌子底下用脚勾出一颗篮球,想拿到球场上去打,可是那球已经漏了气,球身瘪瘪的,像一颗放了太久不新鲜的柳橙。
他浑身无力地趴在桌子上,眼楮又忍不住盯著自己的手机。明明告诉自己要放弃的,但心里却软弱地给自己找借口:只要她主动打电话给他,只要一次……他就不放弃了,他就有动力继续爱她。
然而,他等了三个小时又四十分钟,电话终究没有响。那天晚上,他彻夜不眠,买了一打啤酒一罐接一罐地喝,也不知道自己醉了没有,到最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手往脸上一模,发现自己满脸的泪水。
好死不死的,第二天他去上课,居然在文史楼的走廊上踫见她和她的同学——后来他知道那个女生名叫钱千芊。
「嗨。」卫岚胳肢窝里夹著书,挥著另一只手跟他打招呼,表情很自然。
在那一刻,任伟伦几乎要开始恨她了。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这样?!他疯狂地爱她,铆足了劲儿追求她,只换来她一句云淡风轻的「嗨」?
他下定决心,再也不要被她影响。他抿紧了嘴唇,装著不认识她,冷酷地从她身边走过去。
在他身后,钱千芊对他心仪的女生说:「卫岚,你认识他?你知不知道,他可是全校女生票选NO.1的梦中情人耶!」
看吧,他是白马王子,他是梦中情人。全校的女生都知道,只有那个外星人不知道。他故意放慢脚步,想听听卫岚怎么说。
只听卫岚轻咳了一声,微笑著说:「是吗?我也觉得他长得挺帅的。不过,他好像看上去比较花心的样子。」
任伟伦晕倒。天啊,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这女人的大脑构造异于常人吗?他痴心不悔地追了她这么久,她反过来说他很花心?她究竟知不知道他是谁啊?他当下就气得转过身去,冲她背影大喝一声:「你说什么?」
卫岚和钱千芊被这声怒吼吓到,花容失色地转过头来。
卫岚看见他涨成猪肝色的愤怒脸庞,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抱歉地对他说:「对不起,我们不应该在背后议论你。」
任伟伦只差没给她气死。拜托,这根本不是问题的重点好不好?!他大步冲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手腕,扯著她就往外跑,「你跟我出来!」
他一直把卫岚拉到小河边,然后用力甩开她的手,害得她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在草丛里。
「你干什么?」卫岚有些生气了。她觉得这个男生实在莫名其妙。
「我问你,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他气急败坏地冲她吼。看她那一副无辜的表情他心里就怄,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似的。
「什么‘当成什么’?」卫岚不解地眨眨眼,「你没事干吗发这么大的火?」
「我没事发火?卫岚,你这个可恶的女人,我真恨不得亲手掐死你!」他气昏头了,竟然开始乱骂人,「我肯定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今生才会遇到你!你干吗一脸白痴地看著我?我有说错吗?啊?!我还要说,你这女人根本没感情,大脑有问题!」卫岚呆住。她跟他又不熟,他干吗这样骂她?她也生气了。可恶,要比谁骂得狠是吗?谁怕谁啊?
「你才大脑有问题咧!我又没惹你,又没得罪过你,你干吗无缘无故骂我?帅哥了不起喔?我看你也没帅到哪里去,那些喜欢你的女人眼楮八成都长在肚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