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莉总归是别人的女友。
我认识她的时候是大学一年级。那时我们同班,她穿著平跟鞋、白短袜,长发晃来晃去,我的心也随著晃来晃去。
当时她的男友是网球高手,建筑系的仇家强。尽避他是一个俊男,家里有钱,然而嫉妒心太强——裘莉跟表哥去看场电影也挨他的耳光。他们好了1年便分手了。
那年的圣诞舞会,我准备去邀请裘莉,可她已经跟著华国坚去跳舞了。
裘莉是一朵花,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不止是我一个人。
舞会上我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但是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去请她跳舞,遭华国坚的白眼。
那夜回家,我一整夜没睡,近天亮的时候,我偷偷哭了,那是我可悲的初恋,我爱上了裘莉。
第3年的时候,裘莉的男朋友是邱志盟。
3年同学,我与裘莉并没有正式交谈过,直至近毕业的时候,一个下午,我抱著书本走过校园,有人在我身后唤我:「陆同学!陆同学!」
我一转头,是裘莉!我呆住了,心蹦蹦跳,强自镇静。她离得我是那么近,我可以数清她那长长的睫毛。
「裘莉」,我听见我自己说,「有什么事吗?」
她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陆同学,听说你的围棋下得很好?」呵,只是这种小事。
「不敢当。」
「教不教人?」
「自然。」你要学?
「我有个弟弟想学围棋,可否帮助指点他一下?」
我略为失望:「我自己也是初入门,我可以教他基本技巧,下棋靠天聪,不用师傅。」
「陆同学太客气了。」她笑,「谢谢,我让他跟你联系。」
我点点头。
她娇俏地再道谢,摆摆手,走了。
我永远记得那天阳光普照,树叶的影细细碎碎,映在她身上……那个情景,如一幅照片般长印我心。
她弟弟来过我家数次,小子非常聪明,一学即会,一会即通,一通即精,把我杀得片甲不留,弑师后就不再来了,我倍增怅惘。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裘莉。
我尚未毕业就往加拿大去念书,继而升硕士。暑假回来,听说裘莉结婚了。嫁的是一个商人,姓殷。
我又到异国去念博士。
冰天雪地中老想起裘莉南国女郎的风情,但她总是别人的女郎。
再回香港的时候,我已35岁,事业小有成就,任皇冠化工厂的副厂长。商界人士抢订皇冠厂的产品。
仇家强已是有名气的建筑师,一天他来看我,「小陆,他们都说皇冠厂有个化学工程师是中国人,我听他们形容,就疑心是你!15年不见,可好?」他笑问,「结了婚没有?」
「没有。」
他眨眨眼,「聪明人。」我答不出。「你呢!」我问。
「结婚很久了,3个儿子。」他说。「你必需到舍下吃顿便饭。明晚如何,可千万不要把女朋友一起带来,我顺便再约几个旧友。」
「我没有女朋友。」
「呵?」他一怔,随即笑道,「刚回来,我替你介绍。」
我说:「你仿佛很有办法似的。」
「你仍然是那么沉默寡言、孤芳自赏,小陆,在大学时期,人人都说你冷僻到极点。」
「是吗?」我诧异,「我自己认为我做人最随和不过。」
「嘿,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仇取笑我。
鞍约的那日,我见到大学同班的大部分同学,仇家简直为我开了一个盛大的宴会。
华国坚,邱志盟他们全在,但我没见到裘莉。
人家的太太有什么好见呢?我问自己,但她也是我们的同学,仇家强应当邀请她。
女宾不少,但没有熟面孔,十来名年轻的姑娘花蝴蝶似的穿插在客人当中,然而我格外想念当年的裘莉。
我捧著杯子独自坐在角落。仇太太知情识趣,过来招呼我,陪我说话。
「怎么?看中哪一位小姐没有?」
我有点腼腆:「都任我挑吗?」
她笑:「哟年轻有为的厂长兼总工程师,又从来没结过婚,那还不成了香饽饽?」
我忽然对仇太太透露心声:「人不如故。」
她诧异问:「故人是谁?」
「大学同学。」
仇太太说:「陆,我不是倚老卖老,借著仇家强的交情来教训你,你那故人今年怕也35岁左右了吧?岁月不饶人,35的女人已经非常的苍老难看了,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回事,你很久没见过她了吧?」
我微笑,「15年了。」
「她已经不是15年前的那个她了。」仇太太感喟。
我彷徨:「可是仇家强仍然是老样子。」
「男人就占这个便宜,不显老。」
「不让我见她,我是不死心的。」
「既然是同学,何不托仇家强?」她好奇地说,「是谁?叫什么?」
「裘莉。」
「呵,原来是裘莉!」仇太太的声音诧异兼惋惜,「她大学时的男朋友已是多得出名,后来结婚了。」
「是,嫁了个商人。」
「有两个孩子,离了婚,现在搬了出来住,孩子跟丈夫那边——哈,你真想见她?」
我说:「有她的电话吗?我自己处理这件事好了。」
「你等等。」
仇太太把电话交我手中的时候,跟我说:「那边穿白裙的女孩子,是我表妹,24岁,大学刚毕业,你如果在故人那边失望的话,随时跟我联系。」
如果我要的光是个青春貌美的女孩,我早结了婚了,还到香港来挑呢!
电话打通了,裘莉很大方地答允出来见我。
我等了10分钟,心头焦急。她出现的时候我一眼把她认出来了。
「裘莉!」我叫她。
她仍然那么苗条我想仇太太大概对她略有偏见,才把她形容得那样子。我倾心于她的风韵与艳色。
她看著我:「奇怪,你们男人怎么不肯老?你仍然像大学3年级时的模样!」
她那少女的矜持与娇俏已经消失大半,代之的是大方与体贴,加上一份成熟美。
「你好吧?」我由衷地问。
「不太好,离了婚了。」她苦笑,「我们说些快乐的事——怎么,你还没娶太太?」「没有呢。」我有几分忸怩。
她谅解地微笑:「你过去就是沉默寡言的,咱们班的女同学都说你有点高不可攀的神情,相貌特别清秀,但是冷冰冰——不过也不怕,你现在名成利就,香港的姑娘最向往就是这些。」
「别损我了,什么名成利就!」
「如果她们不懂得欣赏你的气质,那就冤枉了。」
我脸红:「裘莉,我不知你以前在大学里也曾注意过我。」
「注意你?」她温和地说,「我对你印象很深刻呢。」
我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
「裘莉,」我坦白地说,「这些年来,我一个人在外头,寂寞透顶,也不用说了,回到香港,想与老朋友聚聚,我约会你,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自然不,我现在不是坐在这里?只是靠老朋友也不是办法,你最好找个女朋友,成家立室,那才一劳永逸呢。」
「你在做谁的说客?」我微笑问。
「陆,你还是那么斯文好脾气。」
她摇摇头。
「孩子们好吗?」
「顽皮啊,简直不能控制。」
我看著她,无限温馨,这个别人的女郎,现在我有机会追求她了。
当天我送她回家,约好星期天见面。
星期天我驾车去接她,她身边却站著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我表妹。」她向我眨眨眼。
我笑,我永远原谅裘莉,这个傻蛋,她真以为我把她当老同学,便带个姑娘出来为我做起媒人来了,真好笑。
本来我有正经话同她说,现在夹著个陌生的姑娘,变得皮笑肉不笑,上车时她还让那个姑娘坐前座。
裘莉裘莉,你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意。
那姑娘是很漂亮,也很会说话,然而人家说,情有独钟,那夜我整晚都没有正经的朝她看上一眼,而那个姑娘却未发觉,还尽量地想加深我对她的印象。
饭后我先送裘莉的表妹回家,然后送裘莉,在途中大家都很沉默。
我先开口:「裘莉,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什么?」她问。
「你误会我想认识那种年轻的姑娘。」
「这是个误会吗?」她愕然,「君子好逑,最自然不过。」
「是,但我想约会的是你。」
「我?」她瞠目结舌,指著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不能是你?」
「我?」她还睁著眼。
「是,你!」
「我都33岁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半老徐娘,你约会我做甚?」
「裘莉,你活在二十世纪,你以为贞节牌坊在这年头还值得歌颂?」我索性将车停在路旁。
「我不是这意思,可是人家怎么说?你从来没结过婚,而我,我——」
「你怎么样?」我抢白她,「你三只眼楮四只嘴巴?」
「话不是这么说……陆,这件事发生得太迟了,真是的。」
「迟?」我到今日总算有机会一吐苦水,「可是你一直是别人的女友,名花有主,我有什么机会?」
她沉默。
「只要你愿意,何必理别人说什么?」我说,「除非你不愿意。」
「我愿意与你做朋友。」
「有发展没有?」我问。
「陆——」她非常为难。
可怜的裘莉,她有自卑感,所以这年头,香港的社会始终是中国人的社会,离婚的裘莉不管别人的观点如何,自己先心怯了。
我赌气地说:「我等了那么些年……」
「人们会怎么说?」她问我。
「我不管他们!」我不以为然。
她笑:「你父母也不会赞同。」
「这你放心,他们要是活著的话,我喜欢的也就是他们喜欢的,何况他们已经不在了,否则也替我高兴。」
「可是我们是老同学,只弟姐妹一般的感情,我一时脑筋转不过来。」她笑了,「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把脑袋枕在驾驶盘上:「我要是有句假话,肝脑涂地!」
「哟!真可怕,快别说这样的话!」
「明天我来看你。」
「我要与孩子们见面。」
「孩子?太好了,我带玩具来。」
「陆——」
「不必多说,明天7点钟见。」
我「呼」地开动车子,把裘莉送回家。
我看我们之间困难重重,我尚得披荆斩棘。
第二天,我买了儿童刊物与玩具上裘莉家。
裘莉套一件毛衣,穿一条牛仔裤,配平跟凉皮鞋,别有风味,我非常著迷。
我带著她与孩子们出外吃饭,孩子们很乖很听话,看样子非常有家教。
「裘莉——」我开口。
「这件事是没有可能的。」她按住我的手,「陆,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你有什么必要做两个孩子的继父?」
「你又有什么必要为了孩子过寂寞的下半辈子?」我也反问。
她不出声。
我说:「不要拒绝我,听其自然好不好?」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
我们陆陆续续地约会,她待我始终如一个老朋友,一个星期见多次也不管用,她已把我打入知己类,她没把我当男人看待。
周末我与邱志盟打球后喝啤酒,他问道:「听说你常见到裘莉?」
「是。」我说
「你对她有意思?」
「是。」我直认不讳。
「这就奇了,没想到你竟然对她有意思。」
我说:「感情这东西是很微妙的。」
「裘莉确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即使现在看来,也胜过许多黄毛丫头。最理想的是二十七八岁,到过外国,念过大学,又有事业心的那种时代女性!成熟、独立、风趣、聪慧,这才是好对象好妻子,见过世面,通情达理。但裘莉呢,裘莉的确年龄太大了一点。」
我说:「我不觉得,我一直喜欢她。」
「你不介意她有孩子?」
我微笑。
「你这个人真神秘,咱们把所有的姑娘搁你面前随你选,你却去跟裘莉。」
他拍著我的肩膀,「我佩服你的勇气,做人应该忠于自己,我想裘莉是幸福的。」
我喝完啤酒就向邱志盟道别。
裘莉的隐忧不是没有道理的,我觉得每个朋友都认为她交了好运——以她那样的身分而终于找到一个理想的对象,而那个男人居然是从来没有结过婚的,人品不错,经济情况也过得去,于是裘莉好比枯木逢春了。
多么大的压力。
我稍后与裘莉说起,她耸耸肩:「我知道他们说什么,多么不公平,如果我真的疯狂地爱上了这个男人,那么我愿意被世人非议我,但是陆,我没有爱上你呀,多么冤枉。」
真不知道谁比谁更不幸,说什么她也不肯,我无奈。
「我的条件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要排斥我?」
「你的条件太好了。」她温和地回答,「以致我们做朋友都有困难。陆,说实话,我想疏远你,我觉得朋友们对我不公平。」
「不要理他们。你只是不愿意为我背这种罪名。」
她略为沉吟,然后抱歉地说:「是的。你说得对。」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你的时间总不属于我?」
「陆,这也许就是缘分。」她拍拍我的背部,以示安慰,「倘若真把你视为一个归宿,那未免太委屈你了。」
「你真是我的知己。」我说。
「你回去想想。」她笑,「我看上去像你的大姐姐——」
「胡说!你为什么不说你像我妈?」
我的心隐隐作痛。
这件事之后,我也不再「威逼」她,我尽力照顾她,有很多事,不待她开口我已经先做到,我的心灵上也比较有寄托。
裘莉有时会惋惜地说:「只怕你与我在一起久了,名誉不好,好姑娘也不肯嫁你。」
与她共度的时间,我是珍惜的,我不是一个激烈的人,不善于表达感情,这种温和的方式,比较适合我。
我的感情并不是没有著落的,裘莉时常回报我,周末她会煮大锅大锅的好菜,待我取回家吃,替孩子买冬衣的时候,顺道也替我置一件背心之类。
如果我邀请她看电影,她也欣然答应。但是大型的舞会宴会,我恳求她为女伴,她就是不肯应允,推说出不了大场面。
她还是怕人看见。她不陪我,我就索性不去这类地方。
裘莉很内疚:「陆,你30多岁了,该成亲了,不要再拖下去,现在仿佛我霸著你似的,害你浪费时间。」她停一停,「如果没有我,你想必会约会其她的姑娘。」
我微笑,「你真是个千古罪人。」
「拜托拜托,咱位别再见面了。」
「你不见我,难道不会想念我?」
「我非发个狠去嫁了人算了。」
「为我胡乱去嫁人?那不如胡乱嫁给我算了。我一样可以保证你与孩子们的幸福。」
裘莉不响。
但是没隔多久,华国坚给我带来消息,说裘莉跟一个老医生走得很密。
我不感到意外,也没有伤心,我只是呆了半晌。难道命中注定,她永远不会属于我?但至少她应当在事前告诉我。
为此我很不悦,黯然伤神,也不去求她证实与解释。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来邀请我教她弟弟下棋,为什么我不懂把握时机,立刻追求她?为什么不?为什么要拖到如今?只因为她是别人的女郎?
就算她当时有男朋友,我也可以与别人争一长短,为什么我要维持不与人相争的尊严,以致蹉跎到今日?
如今我们两人都30多岁,没有多少日子剩下来了,我还保留些什么?有保留的就不是爱情。
我大喊一声,冲到她家里去。
我激动的说:「裘莉,我豁出去了,我不再冷静等待你的时间。一切都要自己争取,我不管,那个老医生如果斗得过我,叫他放胆过来好了!」我挥舞著拳头,「我不能再等待,也不能再容忍你又一次地成为别人的女郎!」
裘莉凝视我,忽然双眼充满了泪水。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嚷,「谁要做一个痛苦的君子啊,我情愿当一个快乐的小人,我不管了,裘莉,我——」
她已经紧紧地拥抱著我。
我成功了!她不再是别人的女郎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嗨呵,我终于胜利了!?